网站首页 >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 >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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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我已经想到过死。 那时候,不知道剧烈的关节痛是出血的缘故。每次发作,母亲总说我不听话,又在哪里碰伤了。当时,医院对这病也还缺乏了解。每次急诊,医生总让我摄片。x光室在住院部,要走很长很长的路,还得穿过一条树木浓密的甬道。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那甬道显得特别长,树影婆娑。阴森森的。我匐在瘦小的母亲的背上,听母亲一路的抱怨,心里又恨又愧。母亲心疼化钞票,摄一张片子要四五元钱。这钱化得冤枉,正象我的病,也是冤枉的。我想,我是不应该生病的,正象这关节痛不应该摄片一样。我怀疑,摄片是医院设下的赚人钞票的圈套。 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老是不高兴。 胳膊裹上绷带,端只小竹椅,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母亲不许我去马路上“野”。我应该听话了,母亲为我又用去了许多钞票;再说,敷着药料的关节还在隐隐作痛,万一被那班野蛮小鬼碰了,又要痛得夜里睡不好觉。 冬天的太阳真暖。真温存。它伏在人身上让人懒洋洋的,想睡觉。 那时候,母亲总怀疑我得了一种奇怪的风湿病。晒太阳,可以治风湿病,大约是听她的阿奶说的。她几乎下定决心要用太阳光来治愈我的关节痛。这不需要钞票,决心下得起。于是,每次发病后,我总要接受日光治疗——近年。随着西方文化的渐染,连小学生都知道“日光浴”可以健身。可是,在二十多年前,从我一宇不识的母亲嘴里道出“日光疗法”,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眼怔怔看着我的小朋友们在我家门口那条还算开阔的蛋格路上“斗鸡”,在“九间楼”前那片空旷的泥地里打弹子。他们叫喊,我也在心里喊叫几声,见他们因作弊而争吵,就暗暗评判一番。有时,我也跟着他们笑,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自己的病。不过,我不敢大声笑。大声笑,要牵痛肿胀的关节的。 太阳真好,真暖,象一床新的棉花胎。我迷迷糊糊,把头搭在竹椅的靠背上睡熟了。蒙胧中,我被两个人的问答声吵醒了。一个拎马桶的过路女人在同坐在我身边那只大竹椅上的老婆婆。老婆婆住在对面九间楼第五幢底层的最尽头。她的家,我只去过一次。那次,我突发奇想,想搀她过马路。过了马路,她说她亲戚送给她许多大苹果,每次出门衣兜里只能带一个,到家里正可以多拿几个。跨过一道又一道门坎,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绕过水斗、井台,最后才是一个小小的天井,被周围的高房子箍着。晒不进一丝阳光。就这么一次,我再也不愿去了,哪怕他把我所有的口袋都装满最好吃的东西。那天井冷,从墙隙和石板缝里爬出一片惨白凄绿的阴冷。她的家更冷,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因此,她就在我家门口,放了一把带靠背的竹椅。起先,那把竹椅是固定在隔壁于家的夹弄里的,后来因为于家的儿子——和我同岁的阿文爱哭,才转移了。红中透亮的竹椅象征着丰富多彩的零食:干的、湿的、长的、扁的、高级的、大路货的……她那身层层叠叠的袍裙简直象只魔袋:手往里一伸。便会出现令人馋涎的东西。竹椅放在谁家门口,谁家的孩子就不用去隔壁的南货店了。竹椅从于家夹弄移到我家门前的初期,阿文是很不高兴的。他对老婆婆吐唾沫,有时还无缘无故骂我一句,然后迅速逃跑。他知造,我追不上他。老婆婆在骂过几次、跺了几次拐杖以后,就宽恕了他。见他哭停,从家门出来,便远远向他招手,接着手往袍裙里伸一伸,然后握成拳头伸向他。缀满老人斑的手背慢慢向下转,猛地五指一摊,白精精的手心里准是一样好吃的东西。阿文从不会客气,总是拿起就吃,不象我和妹妹。母亲还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要我们在吃人家东西的时候道声“谢谢”,否则,宁可不吃。我们这种条件反射式的礼貌,博得了老婆婆的心欢。也许这才是她把竹椅移到我家门口的原因。 我觉得,我胜过阿文的地方还有许多。他嘴馋,嘴“刁”,要吃好东西。可是我尽管也馋。但不“刁”,只要是解馋的东西。马马虎虎都能吃。母亲从不买零食给我吃。买零食的钱。都给我看病用完了(连同妹妹的那一份)。阿文不管,不好吃的东西,张口便吐。有一天,老婆婆给阿文吃一颗橄榄,他接过往嘴里一塞,使劲嚼了起来。 忽然,他眉眼乱挤“呸”地吐了,还拼命咳。把残留在咽喉、舌面上的唾沫,统统吐在老婆婆的脚下。这时,老婆婆的那根乌光发亮的竹节拐杖举起来了。那根拐杖,老婆婆使用十多年了,通体发红发亮,握手的地方,恰是竹根。竹根被老婆婆的掌心磨成了一个囟门凸出的老寿星星。阿文没料到老婆婆会打他,没有逃。“笃”,恰是那个“老寿星”击在阿文的脑门上。“坏蛋!”老婆婆用绍兴官话狠狠骂了一句。阿文愣了愣,用手捂住脑门,也恶狠狠回了句。“死老太婆!” 便迅速向家里奔去。我看见,阿文在逃窜时白了我一眼。这次,他没有哭,我感到奇怪。我知道阿文白我眼睛的原因,那橄榄我也吃了,可是,我没有吐!现在想来,阿文脑门上的那一下,换得有些冤枉。 因为,那橄榄的味道确实不那么好尝。甜,是一种腐败的甜,苦,是一种变了质的苦,酸——我说不清楚。我所以没有吐,是因为我还指望以后能吃到好一点的拷扁橄榄。 老婆婆所以喜欢我,还可能是由于我的病。据说年轻时,她当过耶稣会的护士。在腿脚灵便的时候,大南门的清沁堂,她一星期要去好几次。到我八岁,她的腿已经不灵便了,偶尔,她还要请人扶着去。 她有—个女儿,未曾嫁人,是退休的小学教师,脾气古怪,母女俩的感情不融洽。每次去清沁堂,她总由远房侄子陪。她有许多远房侄子。 “文化革命”开始后,清沁堂,她去不成了。不多久,她也死了。 我记得老婆婆会唱很多的歌,哼哼哈哈的,歌词听不清,调头好象变化不多。最近这两年,我在家门口常能看见一个老头,神态自如,红光满面,疾步如飞,大声地如入无人之境地反反复复地唱一句歌。 外甥女说那人是精神病,母亲也这么说。我却以为并不尽然。仔细听,那一句的歌调,我似乎熟悉。一年前,因为病得寂寞、无聊和不耐烦,我拐着腿去重新开放的清沁堂。走进那幢红墙、尖顶、大铁门、嵌有红绿窗玻璃的大房子,扑面就是一片炽热、嘹亮、忘我的歌声。是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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