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 >


  是啊,我本不应用这么大的力气啊。“买,买两块中冰砖。”看她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我的脸“刷”地红了。在换鞋带时,我又犹豫了。

  旧鞋带怎样处理?扔了好还是收起来?最后,我还是把旧鞋带藏进了口袋。挺起身的时候,我说:“那鞋带结棍!”结棍?鞋带?好在朋友没留意。

  不过即使在意,也只能由他了。总不见得告诉他,那年,我皮下出血,屁股肿得象只钢精锅,母亲在付药费的时候。偏偏少了两块半冰砖的钱,她换了两部电车回家拿钞票,让我趴在走廊那只长凳上,惹得被一个外地小姑娘摸我的屁股。那抚摸,轻轻的。我以为是母亲,一侧脸却见是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很秀气。她见我醒了,高兴地喊了声“大”。那时,我十二岁,朦朦胧胧已知道了些男女之间的避讳。我忘了痛,只感到难为情。转过身去检查自已的服饰。不知怎样,我感到有点自惭形秽——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有这么些意思,在一个外地小姑娘的面前。汗衫,还是九岁那年买的蓝色小翻领,经多次洗晒,弄得“网眼”点点;吊在身上,一动就会露出肋骨以下的那段白肉以及肚脐眼。裤子是哥哥肥大的平脚裤。那天,臀部的血肿肿得突然,痛得厉害。母亲中午回家,饭也没有吃,就匆匆让我换上哥哥的平脚裤,又匆匆把我背到了医院。那小姑娘,大概是以为我昏过去了,要不,就是对我屁股上那凸出的圆包感到兴趣。她带着苦涩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只顾自己不断去扯那肥大的裤腿,扯了这头,又露出了那头,总怕她看见什么……我在心里骂母亲,怪母亲,怨母亲,盼母亲。这时我真正觉得我的病是厉害的;是不简单的,是要性命的,同时,更觉得一元钱是神圣的,不可或缺的。要不是当着一个小姑娘。

  我真要号啕大哭一场,哭我这条命——象结了又结的旧鞋带一样的疙里疙瘩的生命!

  对小姑娘。我自幼很张惶,尤其对那些出生在有钞票人家、长得漂漂亮亮的白皮肤小姑娘,因为,我从学会走路开始,一到夏天便赤膊。身上只有以肚脐眼为中心的一段地方是白的。所以我很怕见白皮肤的小姑娘。

  那时候,我趿着自制的厚厚的木拖鞋,在蛋格路上满街地跑。木拖板敲击蛋格路的声音真清脆、真响亮。如有可能,我真想再次领略那声响。一双木拖板的声响如此悦耳,当一支浑身晒得乌黑、趿着木拖板的队伍,向一个“目标”冲击的时候,那种整齐清脆的声响,简直美极了。而那时,这种“目标”又这样多:某某被批斗了;某某父子打架了;某某的自行车胎被放掉了气;某某脚踏西瓜皮仰天滑了一交……

  我喜欢穿木拖板在水里荡来荡去。附近的黄家路一带,地势低,每次下雷雨,就涨成小河。有脚盆的人家,把脚盆放在水面上。那种腰子形的脚盆,象舢板可以坐两个人。我家没有腰子形脚盆,只有一只小脚桶,面盆般大。因此,我还是喜欢穿着木拖板在水里荡来荡去。

  母亲回家,我的木拖板早就干了。

  我出去玩,从来不穿跑鞋。跑鞋只有在去学校时才能穿,再说,多穿了,脚上有股气味。现在,我有点敬佩当时的自已。我竟然穿着木拖板去旱桥看火车,去外白渡桥看轮船。我们还计划游遍上海的山、河、岛。山,就是佘出;岛,复兴岛;河是苏州河,我早去过了;我还想去看龙华的塔。踢踢踏踏,三两同好,结伴而行,口干了,就寻自来水,见水龙头旁没有人,就把木施板握在手里,嘴巴咬住龙头,让自来水朝喉咙哗哗地流。要是突然来了人,转个身没命地逃。那时,身体略有好转,就忘了痛痒,以为自己从来就没有病。老是记住病,怎么活下去啊。

  现在,我的右膝关节、左踝关节屡次出血,关节腔粘连,趋于僵直。每当由于关节不能如意伸屈、上下楼极为困难而变得心烦意躁时,每当下肢关节急性发作,而又不得不外出的时候,我总会忆及儿童时代的那一幕幕。每当四肢健全的路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眼神时,我就在心里耐心说服自己——甚至还想不服气地向人们解释:在十二岁前的多数时间里,我是能够疾步如飞的,尽管我的左小腿差点被锯掉。

  我的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差点被锯掉,是由于木拖板的缘故。那天,我和我童年时代的“启蒙老师”、年长我八岁的光耀去龙华看飞机。在斜土路那家门口堆满锈钢筋的工厂前面,我木拖板上的帆布带断了。“启蒙老师”提议返回“大本营”,而我执意要前进。我对他是无限崇敬的,我想,不能因为我而坏了他的兴致。光着脚没走几步,我的大脚趾不留神踢在一块锈迹斑斑的钢板上。血,鲜红的血顷刻从裂开的口子里泉水似地涌出。我吓得心怦怦乱跳,手脚也冷了。我见不得血,它包孕着无穷的灾难、责骂、疼痛、贫困……飞机是看不成了,而我却需要立即有架飞机把我接回去。光耀慌了。关于我的种种,他太熟悉了。平时,他叫我“赵子龙”。在幼年,他就能背诵《古文观止》,四年级,他把《三国演义》看了五遍。他非但知道刘备的母亲姓甚名谁,而且还知道赵子龙是由于一根绣花针戳破皮肤流血不止而死的。光耀平时天文地理,口若悬河;锦囊妙计,层出不穷,这次却束手无策。他一个劲埋怨我,并指着明晃晃的太阳发誓,以后再也不带我出门。我愧疚得只差跪下。我是向来崇拜他的,现在,他不要我崇拜了。乐极生悲。我忘却了万事不可过分高兴的道理。人一高兴就会有痛苦(我至今仍这样想。因此,人们不常看见我的笑容)。为了赎罪,我随手从地上抓起把灰土。咬紧牙关,往伤员按。伤口火辣辣地痛。而我想,现在重要的不是痛不痛,而是怎样不使“启蒙老师”

  失望。喷泉似的血,被堵住了。我踮着脚,一个俘虏似地跟着“启蒙老师”慢慢地往回走。

  回家,我找了块破布,用棉纱线狠狠地把脚趾扎紧。我不敢让母亲知道,不过我很快就后悔了。

  我的左小腿犹如绑猪猡似地被绑了三个月,吊了三个月,管辖左脚板提伸的神经和肌肉被吊死了。

  为什么要绑、要吊呢?恼火的时候,我总想。小腿开了刀,血往雪白的绷带外渗。绷带有多厚,它就渗透多厚。医生和母亲在病房外进行了会诊。于是,采用了这种据说战时最有用的止血法。平心静气地说,也只有这种方法对我是适应的。因为我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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