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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怪不得,坐在我斜前方的那个清秀的大个子女同学总要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女孩子早熟,她早在注意我了。是的,我也发育了嘛。就这样,我看了足有十分钟。我不能再看了。越看,我心里就越难过;我为镜子中的主人公惋惜,再看,眼泪是会看出来的。而这时,我是不应该哭的,哭不吉利的,我从小就知道。我不哭出来,就不不吉利了。

  我看镜子的时候,母亲和大姐也在默默地注视我。仿佛,这是她们的最后一眼了。她们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尽管我没有看她们,我却感觉到了。我不知道她们是怎样想的,但是,在我放下小圆镜的那一刻,我确实看见大姐眨眨眼睛,上身微微抖索,打了个冷战。

  夜深了,母亲回家了。那天,又是大姐陪夜。她有孕在身,我不愿意她陪夜,倒希望其他兄妹来代替她。一定又是她执意要陪,我很过意不去,再次感到,我的出生本来是多余的,是实实在在的累赘。

  我不能蹙紧眉头了,而是要显得轻松些,让她伏在我的床沿上好好休息。可是,一阵难过之后,一股血腥的东西又从心里涌了上来。我又吐了,翻江倒海,要死要活。白瓷杯又满了,那血是鲜红的,泛着泡沫……大姐飞快朝医生值班室奔去。医生来时,我只感到气喘、恶心、头晕。胶布带绑上了,我的胳膊在发胀。医生放下听筒,我听她紧张地咕哝了一句,好象说了个数字:四十,二十。成年后我知道,那是收缩血压四十,舒张血压二十。医生紧张了,大姐更是紧张。他们说着话,迅速朝外走去。不一会,大姐又慌慌张张转来,她怕我这里发生意外。不一会,医生也急急闪进来。她摊摊双手,说:“这么晚了,哪里去找输血的……除非,你们自己解决!”我看见,大姐在低头犹豫。又要输血,我不愿意。脑子里一阵眩晕……我睡去了。

  我醒了。蓝色窗帘布的缝隙里,黑色的夜渗漏出微微的白光。天要亮了,可是,我听不到鸡鸣。我的精神完全复苏了,原来靠的是它——补液架上挂着的两瓶殷红的血浆,一根紫色的橡皮管正把它引入我的胳膊、我的血管、我的躯体。生命又被点燃了。我的身边,大姐耷拉着脑袋,棉衣被在肩上,正趴在我的床边沉睡。是啊,她太累了。

  我感到了一种安全感,又睡去了。蒙胧中,我听见母亲在轻声责怪大姐。大姐低着头,脸色苍白。她紧咬嘴唇,一声不吭。出了什么事了?我担心,大姐会哭出声来。她没有哭,拢一拢散乱的头发,看了我一眼,拖着疲乏的腿,默默向外走去。母亲在她背后唠叨,就在那扇门即将关上的片刻,我看见大姐在对我笑,我又觉得她是象在哭,有种依依不舍的情态。

  不久,我知道了。半夜里大姐给我输了血,而且输了40 0CC.当班的护士对我母亲说:“让她抽200CC,她偏要抽400CC,抽到300CC抽不出了,她就是不让我拔针头……”我看见母亲的眉毛抽紧了。她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既有怨恨,又有怜悯。

  一整天,大姐没有来。第二天,大姐也没有来。我问母亲。母亲支吾着说:“让她好好睡觉。”不知为什么,我仍不放松提问,母亲被我问急了,才告诉我,大姐流产了。

  属于她的小生命死了,为我而死,而我本不配活的。我想。

  我每天仍然需要200CC鲜血。我依然吐,一口一口的血,盛满一缸子,又一缸子。我想我真的要死了。这时候,我总在想一个人。希望还能看他一眼:是站在我眼前,而不是出现在梦里。我想摸摸他粗糙的手。在童年,十年前的冬天,天出奇地冷,我趴在门前,等候着有人回家。刀片似的冷风,从门缝里刺进来,割痛了我的眼睛,眼泪哗哗地流着。我寂寞、寒冷,觉得委屈,正想哭,门乒乓响了。我赶快踮起脚尖,去拧门锁。可拧了半天,还是拧不开。一阵钥匙声响,门开了。接着,一双厚实、宽大、暖烘烘的手,紧紧捂住了我那双冻得通红的、僵硬的手。那是我父亲的手。在最漫长、最寒冷的岁月,在我感到最寂寞、最痛苦的时刻,父亲的手一直紧紧地捂住我……

  童年时代,我是崇拜父亲的。年龄稍长以后,这种感情淡化了,确切地说是变得复杂了。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外出赚钱谋生。解放前夕,他已经盘进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公私合营后,他被安排进了工厂。由于我的病,父亲更认识了钱的重要,更爱钱了。于是,他变着戏法让手里的钱变出更多的钱来……当然,他的谋算是失败的,更是错误的,为此,他的生命史上发生了一个巨变:从一个自由人,变为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那年,正是困难时期,我刚度过六周岁生日。

  那天,是父亲的厂休日。我从幼儿园回家,一路上揣着一个渺小而又美好的奢望——向父亲付一角钱。路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使我觉得高兴,我走得紧,甚至微微出了汗。回到家里,我愣了,家里被抄了……因此,直至现在,遇到再高兴的事,我总是高兴不起来。

  我感到,在高兴的时候,总潜伏着一种祸灾,一种意想不到的但确实存在的祸灾。这种观念,一直深印在我意识的最深处。

  父亲要回来,是哥哥对我说的,电报已经发出两封,还给那里寄去了一张证明。事后我知道,所谓“证明”就是我的病危通知。我暗暗高兴,又很担心,我终于能见到他了;他能赶回来么?我恐怕等不及了。他来了,我就要走了。

  他未得这么突然。深夜十点钟,他在哥哥的陪同下,轻轻地快步闪进门来。我正在昏睡中,忽然,我得到一种感召,猛地醒来,霎时便觉得异常的兴奋。或许,那就是以后我所信服的心灵感应吧。他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帆布工作服,那是他还在那家工厂当工人时发的。

  现在,工作服已经退色了,显出一块块深浅不同的斑点。衣服这么破,怎么不换件好些的——我想,似乎在抱怨、责怪。他没有戴围巾,脖子上有一条已变成暗黄色的白毛巾。那是条大毛巾,在喉咙口打了个大大的结,象一朵即将凋谢的菊花。他的裤子也是破的,膝盖处补了两块唱片似的大补钉。那时候,缝纫机还不多见,穿着用缝纫机打过补钉的衣服,竟然还会产生一种自傲感。这补钉打得整齐,不难看。

  因此可以断定,那裤子准是父亲会客时才穿的。他的脸色熏黑,活脱一个老农民。在我家的五斗橱里,至今还有我父亲年轻时代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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