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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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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日日夜夜翻阅那批古医书,一字一句地读。发现了什么,便立刻抄在香烟盒上;除了半夜,他会当即奔到小菜场尽头的那家中药铺去买。买来后,立刻投入那越换越大的砂锅里去熬。熬完,他就让我喝。有时,他一天要跑六七次中药铺,以至那些营业员都认识了他。 而且每加入一味新药,他总要让我喝上一大碗。记得有一天,我竟然喝了十多次药。总之,他看书的心得越多,中药铺跑得越勤,那些使人咽不下的药汁,我就喝得越多。我很知趣,和父亲配合得很好,一碗一碗,不厌其烦地喝。 回家四天后,弄不清是我胃里的血吐完了,还是那接连不断的药汁把胃里的血盖住了,我确实不大吐了。除父亲喊醒我喝药,我终日昏昏沉沉地睡。不知是第几天,我要大便。等程序结束后,父亲抽出扁马桶一看,突然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我觉得奇怪。他把扁马桶凑向我,这时,我看见,大便的下半段竟然显出了它的本色……我想,这时候,如有必要,父亲会高举它周游世界,并且会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儿子有救了!为此,他这天接连不断地给我喝了整整一天的药。 后来,我听说我的上消化道出血所以会被止住,要归功于《仲岳全书》上的“三黄汤”。仲岳,即张仲景,汉代著名的医学家。我家有一套他的著作,是木刻本。三黄汤,即黄连、黄芩、大黄。在我的生命史上“三”是个具有哲学意义的数字。上消化道出血,靠的是“三黄汤”。后来,我血尿、肾脏出血,那边不让父亲回家,哥哥请了他厂里一位懂中药的老师傅,他也是用三味草药——车前子、墨旱莲、仙鹤草,奇迹般地止住了来势凶猛的肾出血。我报考业余大学,也经历了“三”。第一次,即将临考时我病重住院。第二次,因为考虑到刚刚报销了一大笔医药费,再要单位出具证明,人家即使不说话,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主动作罢。第三次,在考试前后,我又经受了三次磨难。所以,这个“三”‘字,能使我在面临厄运的时刻,产生一种伟大的韧性,靠这种韧性,我才生存了下来。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遭到沉重打击的时刻,我总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或许是第二次。于是,我就有充分的准备等待经受那第三次。 血止了,可我非常虚弱,在病床上躺了将近半年,直到第二年的开春。这半年,我接连不断生过其它疾病,还并发了黄胆肝炎。尽管如此,我们都没有去医院,全靠父亲那些中草药。在那半年里,我的性格变坏了:骄横、任性、小心眼、爱发脾气。这半年,父亲仿佛老了十岁。那时候,他简直在经受煎熬。一方面,他要担心那边派人前来‘’规劝“,另一方面,又要小心对付着我那绵绵不断的疾病。 在我大便正常后的第二天,吃完晚饭,父母姐姐哥哥们围住我的床,谈家常。因为,刚解除“宵禁”,大家都有些兴奋。父亲问我:“前几天,你做过什么梦?”我想了想,说:“乱梦颠倒,只有一个梦,我记得清晰——我是被它吓醒的。吓醒后,看你在灯下看书。我就不怕了!”“什么梦?”父亲惊奇地睁大眼睛盯住我。我说:“那天的梦是,我在城隍庙后门排队买棺材。轮到我,大棺材卖完了,小棺材我不要,就买了一只中棺材……买好棺材,我看见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四周静。悄悄、阴森森的。我害怕了,于是转身就逃……就这样,我突然醒了。”父亲听得津津有味,还不住地点头,好象要嚼出点味道。忽然,他笑了。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笑,而且是哈哈大笑,笑得我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母亲告诉我:“做梦做到棺材,是大吉大利的。棺,说明你将来要做官。材,说明你要发大财。”而我说:不是这个意思,当时我买棺材,是准备给自己用的,所以挑了个中棺材,并没有想到要升官发财啊!“跟你怎么说得清楚!”说完,母亲不理我,忙自己的去了。父亲笑完后,忽然一本正经问我:“在你从医院回家的第二天夜里,你知道你说了句什么话?”梦话我怎么记得住?“是啊,”母亲很有感触地说,“是半夜十二点左右,我也守在旁边。你说了什么?你连连说了两句:做人难呵,做人难!你说得清清楚楚,还长长叹了口气。你小小年纪说这种话,叫人怎么不害怕!” 父亲接过母亲的话说:“当时我想,这个孩子没有指望了,他看见我辛苦,预先来报个信……”父亲说得悲切,眼圈都有些红了。我默默看着父亲那宽阔的额上骤增的皱纹,想道:做父亲是多么不容易啊。 那时候,日子确实非常艰难。父亲没有收入,全家靠母亲。虽然,大姐额外多补贴了些钞票,但是,每天我都要吃药。那药又都是补血的,很贵。父亲初战告捷,更舍得化钞票了。没有办法,父亲只好偷偷地变卖家里的东西。贵重的东西,早被母亲卖完了。可父亲还能从角角落落寻出些来。那时候,卖什么东西都要工作证。父亲没有工作证。让母亲去卖,母亲胆小,不愿意。其实,是用不着怕的,又不是什么古董珍宝,还不是些从箱底里寻出的银元。可是,那时候,家里有银元和家里有手枪是差不多的。没有办法,为了我的病,父亲只好挺而走险。 那一天,我至今记得,是端午节前的一个星期六。早上,不知为什么事,我发了一通脾气。从来不打小孩的父亲,气极了,狠狠打了我几下屁股,然后,他走了。中午,他没有回家吃饭。整个晚上,他也没有回家。那一夜,全家都没有阖眼,而我更是钻心地难过。我想到了种种的不测。我们这排房子是不吉利的。据说,那是因为连着一根梁。我家左隔壁的馄饨店老板是悬梁自尽的。右边是于家伯伯。 三天过去了,父亲始终不见踪影。兄弟姐妹分头出去寻找:派出所、船码头、火车站、黄浦江边。第四天上午,邮递员在门口大喊我母亲的名宇。那时家里只有我一人,我撑着虚弱的身子爬起,见外间地上,扔着一封信。我几乎是向它扑过去的,我看见,那是父亲的笔迹。我的手抖得象筛糠,周身冰凉,两眼金星直冒。我想到了绝命书之类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时候,哥哥从门外冲了进来,他抢过信,随手撕开。他太急切了,连信纸都撕破了。我看见他的眼球在迅速来回转动,忽然,他兴奋地喊了声。霎时,我的双膝又软又酸,噗地跪倒在地上……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父亲见我吵得厉害,就带上家里仅有的十块银元,去银行兑钱。由于走时疏忽,忘了带户口簿。到了银行,递上银元,人家要看证件。他没有证件,只有所谓的外出证明,而那证明也早已过期。人家问他住址,他如实报了。人家觉得奇怪,卖十块银元,为什么要横穿两个区,走这么多的路?何况,那证明上写着他当时的身份…… 端午节那天,太阳变得有些热辣辣的了。母亲要为父亲送东西。 昨天晚上,她包了一个通宵的粽子,又连夜煮熟了。一大早,我就支撑着穿好衣服起了床,我也要跟母亲去。母亲想了想,说:“也好” 那天,我特别兴奋,机体似乎在滋长一股力量。头虽然有些晕,但我还能跟上母亲的步子。母亲瘦削的肩上,前后挑着东西。我们转了几辆车,来到了郊区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穿过一道道森严的门,我看见了出现在一堵矮墙前面的父亲。他面容消瘦,胡子很长,头发又长又乱,那黧黑的脸变得格外苍白。他看见了我,快步向我冲来。他使劲抓住我的手,好象怕我会逃走。这时,满心的忏悔、委屈、悲愤全涌上我的心头。我扑在他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有人出来吆喝了。 我不管,使尽全身力气哭得更响,更尖,甚至还跺起了脚。我不管人家怎样看待我。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我自认为是懂事的。是的,我是带着恶意大声哭闹的。是发泄,也是抗议,抗议人生的艰难,抗议命运的不公,抗议……那些吆喝着的人,说要把我关起来我一听,突然停止了哭叫,用满脸的泪水,异常平静地对他们怒目而视。我咬起了牙齿,挺起了胸……关起来?我还巴不得他们把我枪毙了呢!我已经死过,活着是多余的。当时,我确实希望他们把我枪毙了。我怎么陡增了一种犯罪欲呢?大约,当时我的模样很怕人,单薄而病恹恹的身子在索索发抖,不见一丝血色的死白的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昂起头,挺起胸,咬紧的嘴唇,以及睁圆的恶狠狠的想咬人的眼睛。 那些吆喝的人看看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进屋去了。 父亲走了,带着那一颗悬空的心,走了。 我知道,如果不是这次意外,父亲就是冒再大的风险,也要在我身边多呆几个月,直至把我的身体调理完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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