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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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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发觉,唯群早该到门前了。他一定看见我逃进来,正在犹豫。不,他也许以为我是跟他开玩笑,故意磨蹭着,吊我的胃口。你快敲门吧,我等着!——我豁出去了,但不知该怎么办。很久很久,一直一直没有敲门声。我又悄悄把门打开。倘若唯群还站在门口,我不是扑上去咬他一口,就是扑上去号啕大哭一场。 没有人。 第二天到学校,唯群就不理我了。我也不去向他解释,我要装糊涂装到底。隔了好久,唯群又来跟我和好了。他矢口不提那件事,我也不提。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人生本就如此,每天都发生许多事,又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父亲胆战心惊躲了一整天。深夜,他喝了几口酒,挑起来时的那些东西要走了。他把那顶破帽子笼在眉沿上,用依恋的眼光,在全家面前扫来扫去,终于,在我的脸上停住了。他叮嘱母亲,要当心我,我生了病,千万不能瞒他……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总是怕我会突然死去。他认为,属羊的男孩子难养,而要是养活了,就是一个人物。 父亲是把他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提出,要送送父亲。那夜,气温在零度以下。母亲破例地点点头。我们走了,在寒冷里,在泛白的马路上。在空无一人的夜空中。父亲挑着担子,在前面带路,我紧迫他的脚步。我真想说,我跟您到您那里去,吃苦我不怕。但我终于没有说。 我早以为自己是能够正确对待父亲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但是,此刻,老师如果把他的政治身份读出来,我却不能控制住自己,叫自己不脸红。我觉得对不起父亲。我突然发觉,在几个兄弟姐妹中,父亲是最钟爱我的,也是真心实意地对我的生命充满着信心的。但是,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没有把握。我对我自己的血液是太没有把握了! 我还是会脸红的,会的!我是多么窝囊的一个人啊! 老师读完了。他宣布,同学们按他介绍的情况,分组讨论。老师怎么没有读到我的名宇呢?这时,我朝老师瞥了一眼。老师也似乎朝我看了一眼。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股爱,好象在告诉我: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想到这,我感到一股暖流霎时流遍我的全身。我感动得差点哭出声来。 不过,事后,我又想到,那天可能是我在自作多情。我根本不在他们讨论的范围之内,老师也就没有必要介绍我的情况。 父亲送给我一大批沙金。那沙金,在阳光下褶褶发亮。一阵风吹过,一片片金屑,在空中飘舞,翻飞。这是一座神奇的宝藏。在我手头最拮据、生活最艰难、病情最严重的时刻,它常常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曾给了我无穷的启迪。有一年,我髋关节严重出血,那时正值大伏天。我在阁楼里躺了整整三个月。在那酷热的暑气里,我总在发掘那批沙金。阁楼是闷热的,屋顶呈三角形,我的小床就嵌放在那个三角形的角上。天花板是杉木板,薄薄的一层,上面铺着小瓦。强烈的光辐射,透过小瓦、穿过薄薄的杉木板,丝毫不减威力,象头熊似地伏在我身上。我头靠在床边那扇狭狭长长的气窗上,但不往外看。 日复一日,来来往往的路人,我看厌了。于是,我就构造另一个世界。 这一片沙金,就是另一个世界里最使我忘神的一角。 我常做白日梦,只要身上没地方痛。我自以为,做梦的本领是颇大的。我喜欢想象。想象是避难所;想象又是工具,是进攻敌人的有力武器,杀人、报复,把自己恨的戳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有时,你会从想象中获得力量,仿佛你生来就是一个伟人,一个巨儿一个力大无穷、身怀绝技、神通广大、显赫一时的人物。有时,我又在想象中扮演极不光彩的角色,丧尽天良、做尽坏事…… 我煞费苦心地研究起人的耳朵来了。这种研究,不象中医耳针,去研究穴位、经络,用以治病救人。我的研究带有浓厚的形而上的意义。 我在想象的某一刻中,突然感悟到人生是条隧道。人们只在隧道里来来往往,而对隧道之外的世界,却一无所知。我深信,隧道内的种种,是受隧道外的世界主宰的。这正象斗蟋蟀,蟋蟀盆内,血肉相残,全力以拼;而蟋蟀盆外,围着一群冷静清醒的人。因此,我想,如果人们设法从那个外部世界预先获得信息,那信息哪怕极其微弱,那么人类就可以避免那些本可以避免的悲欢离合的闹剧,在愉快与宁静中,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不必去做徒劳无益的挣扎…… 这就是我研究人耳的初衷。有一段时间,我的研究达到了废寝忘食,几乎入魔的境地。在路上,我不朝行人的丰腴的曲线、秀美的脸孔看,专注意芸芸众生的耳朵。我研究熟悉的亲友的耳朵,又研究在书报上刊有照片的名人的耳朵。研究的结果,曾使我深信不疑,人的耳朵就是那个外部世界传递给人类的信息。人的命运全在上面写着。 你看,那些武功显赫的将军,那些叱咤风云的政治家,那些对人类作出伟大贡献的科学家,他们的耳廓形状与肉质厚度,与他们的身份地位,以及他们对人类的贡献与人类对他们的回报,都是相吻合的。 这个结果,对我是残酷的。我长着一对小耳朵!我的耳朵的形状、质地,没有一处显出与福分有缘。这个发现使我消沉,在一个时期里终日心灰意懒,失魂落魄。对我来说,一切追求都是虚妄的,因为隧道外的世界注定要我扮演一个事事失败、处处可怜的小角色,让别的人增强优越感,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以前的一切,已向我证明了这一点,以后的一切看不出有好转的理由与迹象。我不愿再去医院,宁可在床上滚来滚去;听凭牙齿血一口一口地吐出……我想在悄悄的、无声无息之中,平静地告别这个无可留恋的世界…… 失败是可耻的。在人生道路上,做一个可悲的失败者,我觉得更为可耻。可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是命运。我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曾经付出了血的代价。那些四肢健全、健康幸福的人都经受不住生活的磨练,纷纷在人生道路上败退下来,我又有什么理由在艰难的人生旅途上,继续做些徒劳的挣扎呢?!我做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即使是饱食终日也十分吃力,还想怎么怎么,那更不是自讨苦吃吗? 是啊,每当我提起笔,我的右肩、右肘关节就会立即向我提出忠告。写多了,就肿胀、疼痛。以前,我不管这些,用绷带紧紧缠住它们。我已能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独自咬住绷带的一头,用左手把它们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紧紧地扎牢。我是怀着以往岁月种在我心田里的恶意而使劲扎的。那时,我感到快乐,心满意足,甚至在心里陡增了一股力。血循环被割断了,手掌变成了紫黑色,鼓鼓囊囊的象熊掌。 它胀得人难以忍受,可是,我欢乐。长久以往,我的上肢肌肉萎缩了,整条胳膊变成了一截枯竹:关节嶙嶙突出,象竹节,而那些应该长肉的地方,却异常的干瘦。我不管,还要扎。有时,刚扎牢,我就提笔。 那笔象钢针,拿不动,只能让它靠在虎口上。我曾经梦想发明一个装置,套在手腕上,让手腕带动笔。 病的来势凶猛。有时,刚扎完绷带,没写几行字,我就坐立不安,难以忍受。我熬不住了,只能去医院。曾经使我得以解脱的阿托品不见效了。我长大了!人对止痛药的需求也象饭量一样,随着身体发育会增加。我第一次知道了杜冷丁的神效。那天,我在急诊室里与一位患晚期肺癌的老妇人相邻。癌细胞正在吞噬她,她痛苦万状,转辗反侧,冷汗从她黄瓜似的满是皱纹的脸上犹如爬台阶似地慢慢地爬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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