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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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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我思维浑沌,乱成一团。疲乏,异常地疲乏。我想,莫非要生大病了?我去了地段医院。一位女医生为我检查,们及锁骨淋巴肿大。我隐隐约约知道,锁骨淋巴肿大和那个不治之症关系密切。 再说,那位女医生的神态,是种明晰的暗示。她向我提出一连串问题:食欲、睡眠、肠胃功能,以及近时期受到过什么精神刺激。我很快地回昏心里烦乱起来。她还不罢休,又问到了我的婚姻。没容她说完,我抢先说,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如果医生有什么适当人选,我将不胜荣幸。我原意是想幽默一下,不让人觉得我太可怜,无奈我的口气不太对头,有股阴冷的讽刺味。那医生果然误解了。她不再问什么,虎起脸为我开了一大沓各种颜色的化验单。我回到家,长时间地看着“书桌”上那沓尺把高的废稿,又久久地注视着贴在墙壁上的一长条创作计划,觉得自己是在曹禺的一出什么戏里扮演一个可怜的角色,现在,这出戏的高潮已过,快要落幕了。“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要睡了。” 这之后的第三天,我接到那家大医院血研室寄来的通知。一看那陌生的笔迹,我就有点犯疑。再仔细看,我的姓名竟被写错了那么一点点。我心头蹿上一股无名火。那冷冰冰的铅字,规范地明白无误地向我发出信息:我要去一次。不过,那个以往填写“炔诺酮”之类词汇的空格,被一支细细的黑色圆珠笔划去了。我差点把它揉成一团,向窗外扔去。过去,我的奉献是自愿的,现在,我不愿意了。我不愿意,而他们还要把我身上最后一滴血挤去,这不成了抢劫?从现在起,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也不给任何人便利。我看见了一管管血,那是我献出的。一个贫血者的珍贵的血液,难道就这样白白流了吗?对了,我何不趁此机会去找汪医生,让他为我治疗这个淋巴结……这念头刚一闪,我就感到了羞耻。这种交易所哲学,以前一向为我所不屑的。 管它呢,谁会因为这种“清高”来尊敬我。即使尊敬又怎样?还有多少日子是属于我的?以前的生命里又有什么是值得骄傲的?我把通知撸平,折成方方整整的,揣入内衣口袋里。 当我刚踏入这条熟悉的通往血研室的充溢着酒精味的幽暗的走廊,我又觉得脸在灼烧。我感到,我在亵渎我和江医生的神圣纯洁的感情。 这是一种从灌满鲜血的试管里培养起来的感情。我推开门,汪医生不在。我问小萍,小萍说:“你不知道,他当院长了……”汪医生当院长啦?他离开他的血研室了?小萍见我发愣,就指着我身边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说:“我介绍一下,我们的新主任。”哦发现,这位新主任早在等候跟我握手了。没等小萍介绍完毕,他就迅速伸出一双细长白皙的手来,热情地与我相握。他向我致了一大通诸如“感谢”、“辛苦”、“麻烦”之类的欢迎词。是那双尽是骨头的手显得过于有力,还是他的欢迎词过于华美,我看着这张年轻、清秀、书生气十足的脸,感到很不自在,甚至还有些难过。 因此,当这位新主任向我说明,这次请我来,是为了检验一台什么仪器时,我差点转身就往外走。小萍好象察觉了我的心思,接过新主任的话茬微笑着告诉我,这是一台测定VIII因子的验血机,是汪医生去美国考察时带回来的。过去,测定VIII因子很费时间和精力,有了这台仪器,可以大大节约人力物力等等。她说了许多。我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感到一种受骗上当的懊丧。我后悔,今天不应该来血研室,他们竟然要用我的血液去试一台用铁做成的,冷冰冰的“机器”。 试机器,他们为什么不弄些猪狗血,却要用我已经所剩无几的很珍贵的血液!他们对我是了解的。了解我的他们,还要从我身上榨取鲜血,难怪那位魔术师可以肆无忌惮地给我这篇几乎拼尽生命才制成的东西动手术了。人啊,私利!可恶啊,人;贪婪啊,人! 可是,我还是伸出了自己畸变的,瘦骨嶙嶙的胳膊。当小萍把钢针刺入我皮肤的一刹那,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这管血,算是献给留着我美好回忆的浅绿色的房间吧。“怎么,你身体不舒服?”小萍把棉球按住针眼,轻声问我。 我没有回答。“你脸色难看……有什么心事?”我还是不想开口。我怕自己的无言会被他们和这位新主任联系起来,于是,我慢慢说起了这个该死的淋巴结。小萍要我解开衣领,我感受到了她指端的那小小的,光滑而细腻的平面,霎时,我心底升起了一股美好的感情,同时,我为自己三分钟前的想法感到难为情……小萍没有变,她还是以前的小萍,一如既往,表现出深沉的关切……她要新主任为我诊断。新主任很仔细地摸了一会,又让另一位老医生为我扪诊。然后,他们聚在一起,轻声地商量了一会,最后,那位新主任对我说:淋巴没问题。 接着,他们异口同声地劝慰我,要我放心,别胡思乱想。听他们这么一说,连日来绷紧的心弦似乎松动了,那些死去的东西又复活了…… 临别,他们要我去找汪医生,说,汪医生在“淋巴”方面也是个权威。小萍还特意把我送到走廊尽头,指着绿荫丛中探出一角的红色小楼告诉我,那就是院长楼。 我站在一株广玉兰树下。前面那幢红砖小洋房,就是院长楼。天在下雨,飘忽不定的雨丝,象一团团云雾飘来荡去。细雨在广玉兰宽厚的叶片上聚成硕大的水珠,接连不断地跳落到我的衣领里,冰冷冰冷的。汪医生当院长了,我应该为他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以前,我和汪医生的关系多么融洽。我们曾经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沐浴着夕阳的余辉,很久很久地交谈。那天,我建议他从中草药里发掘、研制根治这种顽疾的特效药。他默默听着,微微笑着,听我海阔天空,自由发挥。说着说着,我激动了,又拍起胸脯,向他保证,我一定配合试验,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我说了许多,直到我的感情慢慢冷却,才发现他始终没有开口,神情显得格外严峻。他陷入了沉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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