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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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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的禾润,这时大幅度地点起头来。那点头的动作很高雅,象个上了年纪、能洞明世事的智者。接着,他说起了自己,他崇尚道教,向往超脱,把功名利禄看得很淡;他所以练书法、写文章,只是把它们当作修身养心的手段。但是,他已经发现以作文求解脱,实在是误入了歧途。文章是痛苦的产物,好文章就是大痛苦的结果。生活太痛苦了,也许能在写文章时得到宣泄,但这种宣泄也太累人,于身心其实是很不利的。如果生活并不太痛苦,偏要在作文时无病呻吟,那无疑是把精神的酷刑强加给自己。写文章是一种情欲的强化。此时人的心境,好象是服用了海洛因,进入了如痴如迷的状态。写小说尤其有害,因为它描绘的对象是人生,而人生是充满了痛苦、荒谬、残酷、冷漠。“这件事对你说不定是好事,它促使你认真考虑,是不是该下决心搁笔了。或者暂时停写一段时间,你的身体… …那个剽窃了你的作品的人,其实命运已经把惩罚加到了他的头上。 多么可怜,他已经完全认识到自己没有才情,只能靠偷。这种偷来的名利能使他心安理得吗?初次尝到了甜头,他会就此罢手吗?他就眼睁睁地看自己跌下悬崖,他从这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内心的安宁,再也没有道德的自傲感了。你看过《麦克白斯》吗?他就象那个阴谋家,当然内心的痛苦没有那么严重,因为他的罪行没有那么严重。要是他知道自己是剽窃了怎样一个人的作品——我不是说你可怜,而是说你多么顽强,多么不容易——那么,他心底的骚乱一定更加严重。 也许,命运借此机会,把你的一部分痛苦,转嫁到了他的身上。我预感到,你也许会出现一个转机。你的代价不会白付的。“ 禾润多会说话啊!他的话,写下来就是一篇妙不可言的文章,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发表过一篇东西,我的作品却借助于别人之手变成了铅字——是呀,超脱是多么好啊! 禾润说到这里和阿炳交换一下眼色,然后对我说:“你倒不妨跟我学学绘画。绘画是人与自然的交流,从道家来说是一种‘采补’札到公园去画;与花鸟为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说不定,对你的病会有好处……” 我被他说得心驰神往,有点飘飘然了。但是右肘关节的隐痛及时提醒了我,我没有习画的起码条件,再说,我对色彩,线条的反应一向迟钝。禾润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对我说:“用油画棒画,学起来容易,又经济……你不要讲究什么画技,也不要奢望举办什么画展,只讲究陶冶心情……象我一样,散淡,散谈。”禾润说着站起身,从那专放画具的立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这就是油画棒,雨停了,我们去试试吧。阿炳,有兴趣吗?”“当然有兴趣。‘”阿炳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知道,阿炳没有耐心,对绘画向来不感兴趣。既然这样,我也不好拒绝了。 我们三人,禾润、阿炳和我,向离禾润家不远的公园走去。画,没有学成,禾润刚画了一张静物写生,天又纷纷扬扬飘起雨来。我们躲进凉亭。可以坐五人的长椅,被我们三人占了,显得过分宽裕。我离他们远远地坐着,不时看看渐渐变灰的天空。我发现禾润的话特别多,兴致也特别高涨。他和阿炳闲聊着,还不断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心思跟他们聊,也几乎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默默眺望着雨丝斜披的远方,心里总在想:我生于禾润那样的家庭、有他那样虽然纤细但又结实的体魄,象他那样聪慧、豁达,该多好啊。 天色越来越暗,雨也更密了。走出公园拱形的大门,就可以看见高悬在十字路口的红灯。那灯在雨中放着奇谲的光。我们要分手了。 阿炳对我说:“明天,你在家?”我点点头。“明天,我带她来看你——”阿炳也真是的,什么都要显示其大度,难道“她”也值得大度的?!我迟疑着,不置可否。禾润猜出了我的心思,接过阿炳的话说:“你要听交响乐吗?我有贝多芬的,明天,我给你送来,阿炳,你就一个人去,我们再谈谈。”禾润真机灵、细腻,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忍了多时的酸泪,一不留神窜出了我的眼窝…… 这是在我预料中的,又出乎我意料。它来得正是时候,又来得不是时候。它使我高兴,又令我沮丧。总之,我又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禾润教我超脱,远离痛苦,我很想按照他的话生活下去,快快活活做人。但是,我总不能超脱,轻松了没多少时间,我又紧张了起来,重新写了起来,而且比以前写得更起劲,好象要把损失的时间加倍补上。 于是,我很快陷入另一个困境:我的右肘关节病变迅速趋于严重,恶化了。本来,我写得多了,它就发作。后来,我几乎不写东西,它仍然发作,一次一次的,越发越勤。右肘关节每次出血,剧烈的疼痛总要耗去我大量的体力。体力的消耗,又诱发其它关节出血,甚至还可能导致内脏出血。这是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我苦恼万分,彻彻底底打消了提笔的念头。看见笔,我就焦躁,不痛快。后来,我干脆把笔统统藏了起来。 我去看门诊,张医生建议我把右肘关节固定下来。近时期来,我常在张医生那里看病。门诊有许多医生,我偏信张医生,因为我发现张医生的外貌和汪医生十分相似。张医生耐心地向我解释:选择一个姿势,用石膏固定肘关节,让它避免活动,可以减少出血次数,有利于体力恢复,使机体进入良性循环。我默默听着,完全理解张医生的意图。我承认,这可能是目前缓解恶性循环的最佳方案,国外医学杂志也有类似的报道。但是,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反感。蓦地,我觉得张医生是不可信赖的。张医生以为我在犹豫,就劝我好好考虑,回家征求一下家长或亲友们的意见。这一说,我便果断地告诉他:不必去征求什么意见。他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从我提笔的那一刻起,家里人就一致反对我写东西。大姐早就告诫过我,反右斗争中落难的众生,都是些摇笔杆子的人。他们落难以后,摔掉笔杆子,还可以拿拿锄头柄什么的,我将来罹难,去拿什么东西?现在,要我去向他们承认,他们是完完全全正确的,我是彻彻底底错误的?这难道是我在迎接二十八岁生日时送给自己的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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