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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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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中午,唯群裹着一阵风冲进门来。可能他跑得太快、太急,被冻得通红通红的鼻尖上,竟然渗出两三颗绿豆大的汗珠。那汗珠好象是水晶玻璃做的,晶亮、透明,我觉得很有趣。唯群本想说什么,但见我默默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起我来。唯群一定以为我精神失常了。他早就劝过我,再也不要做那种梦了,还不如弄点吃吃。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小说什么的不是正常人写的,只有精神失常者才会去写。他甚至还引经据典,历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泊桑之类的大人物。我佩服他学识渊博,但没有采纳他的忠告。他已经不常来我这里了。 看了一会,唯群想起他的来意,激动地说了起来,还不时借助手势来加强效果。刚才,他在烧菜——炉子刚加上煤饼,油锅总不见滚,就拿起当天的日报随便翻翻。他浏览广告专栏,他要买一件滑雪衫,看看有没有展销会的消息。他看见了我的名字。于是,他解下围裙,兴匆匆赶来了……见他这样,我也禁不住跟着激动起来,不过,我没有插嘴。唯群又说,他在中学时代就看出我的写作天赋了。老师要同学交学习《七。二一指示》的心得体会,别人最多写练习簿的一张纸,而我写了三大张,尽管其中两张都是毛主席语录,但引用得还算贴切。 别人的作文最多应用语录中的警句,要不来两句。“当前形势一片大好”,而我却会应用鲁迅的话,还把那句用滥的“一片大好”,别出心裁地改为“一派大好”,等等。接着,他又根据自己掌握的史料向我证明,文学家都是多灾多难的。“痛苦出诗人,”他拍拍我的肩说,“不过,真正痛苦的味道是不好尝的。”他认为这一次小小的成功和我所经历的大大的痛苦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大实话,有点辩证法的味道。唯群到底经过了人生的磨练,变得很深沉了。他早已看破了红尘,把全身心投入到他津津乐道的烹任里。 他被油气和美味充盈了,发了胖,也显得精神多了。他不再为自己的枯瘦担忧,风度潇洒多了。“不容易啊,你!”他感叹着,“现在好了,好了,万事开头难嘛。接下去,你就可以坐上直快列车,天南海北,畅通无阻了……”他说,他现在真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不听从我的劝导,去从事电影评论,他在这方面完全可游刃有余。“怎么样,稿费拿来,我给你烧一桌,让你的朋友,都来见识见识我的作品!” 我始终没有开口。但见唯群认真起来,开始替我计算请多少人,买些什么菜等等,不得不对他说:“你不会弄错吧?这是不可能的。 再说,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 唯群圆圆的嘴唇噘了起来。 我真有点难过,为自己,也为唯群。我怎么不想用骄傲的口吻响响亮亮地向唯群承认,他看见的确确实实是我的名字,然后和他一起高兴那么三五分钟。但是,我有个只属于我个人的秘密。这并非是从哪本书里看来,也不是听哪位老人讲的,它是冥冥中的那股力量采用恶作剧的方法,潜移默化印进我脑子里的。说起来也简单,那就是,遇好事不能预先说,更不能喜形于色、得意忘形,否则就会中途变卦……我试过好多次,都非常灵验。吃了几回苦头,我就习惯在说到自身的时候,只用些模棱两可的话。这样,也引起了一些朋友对我的不满。有人说我虚伪,但也有人当面恭维我“老练”。 前些年,离我家很近的文庙又齐始兴旺了起来。画廊前,经常聚着一大群男女围着三五个老头,听他们拉开喉咙唱京戏。这圈子外,也常有几个老人散坐在一块闲扯,相形之下倒显得冷清。我认为,听他们谈天说地,要比听那走了味的京戏有趣得多。有时候从医院回家经过这里,我总会逗留片刻。有一天,是一位患严重沙眼的红鼻头老头主讲,他纵横排阖,唾沫飞溅,从八卦图引伸到了占卜看相,再由占卜看相引伸原子电子,又从原子电子说到了天罡地煞星。他说《水浒》不是有以宋江为首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吗?其实,世间每个活人都是一座煞星。有人主凶,有人主善,有人主吃,有人主穿,有的人有福而无寿,有的人有寿而无福,有的则有名而无利,有的有利而无名,有的人有权而无德……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天上真正的煞星只有若干,而人类有数拾亿,这样,不是不够分配了吗?他擦了擦红眼睛说,不要紧的,每座煞星都是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又能分出若干电子,电子又能分质子、中子,这些什么“于”再经过组合分离,分离组合,就凑成了各种各样的人。因此说,那句“人贵有自知之明” 是很有道理的,它就是在提醒人们,要了解自己是属于哪类煞星。能便能,不能便不能;会就会,不会就不会;该享福的就享福,该清苦的就清苦……他说,他自己就是属于哪类整天哇喇哇喇说不定、回家咕噜咕噜吃泡饭、快快活活享尽天年的煞星。因此说,退休后,有人聘请他去管仓库,他没答应。为什么?那工作虽清闲、报酬也优厚,只是整天无人说话,会闯出毛病。因为他本是座“开口煞星”啊。他这么一说,立即和冥冥之中那股力量教会我的道理不谋而合了。也许,我就是属于那类只能偷偷消受欢愉和幸福的煞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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