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 第五十八章 分别 她要上大学走了。 这个激励我7年的姑娘, 真的要永远和我分开了。不甘心就这么结束,窥伺着 机会,要再和她说一次话。 她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躲在女生排宿舍的山墙阴影里,像猫一样睁大眼,盯 着她的屋子。里面传来欢笑声。那些女生真婆婆妈妈,聊起天来罗罗唆唆,又臭又 长。我盼着她们快快走,明天白天没机会,今晚不说就永远说不成了! 八点、八点半、九点、九点半……这些女的可恶之至,怎么还不走?老在一个 地方会让人发现,只好一圈一圈地沿着连部附近绕圈子,耐心等待。如果碰见人, 就装作刚从厕所出来途经这儿。 10点来钟,几个女生终于走出来。她们真能唠叨呀,叽叽咕咕了两个来小时。 又熬了几分钟,四周非常安静,没一个人。我蹑手蹑脚,敛容屏息,走到她的 屋门口,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敲门。 “请进。” 她愣住了,困惑地望着我。 “嗯……你要走了,我想跟你……”看她脸色冰冷,我咽了口唾沫,把“聊聊” 换成了“说几句话”。 她无动于衷地坐着,眼睛注视对面炉子上的烟筒。 “这几年专政,我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并不是真的……兵团给我改正处理,等 于纠正了过去处理的错误。但还有很多有关我的传说,并不确实,大部分都是谣言。 我板着脸瞥了她一眼,她还在专注地研究着烟筒。”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认为我们七连开门整党,给指导员提意见没有错, 雷厦他们写联名信也没有错。” 停顿了一下儿,观察她的反响。 她沉默着,可能对七连开门整党早已遗忘,没任何兴趣。 “我从被批斗时,就想对大家说几句话,现在事情虽然过去好些年了,我还要 说。” 沉默,屋里静极了。 “挨整的人并不都是坏人。” 沉默。 “嘿,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呢?” 她平视着前方的炉筒,低声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时候不早了。” 看这架势,她很不想跟我说话。我尝到了黔驴技穷的悲哀,窘极了,赶忙像个 贼一样轻轻退出去,把门关上。 深夜,她那盏灯直到很晚才灭。 完了,彻底完了!我站在黑暗中,狠狠地骂道:“魔鬼,地地道道的魔鬼!” 契柯夫说:“只要你行为特殊,就会有女人爱上你。我认识一个男人,他不分 冬夏都穿着毡靴,因此许多女人爱他。” 我也够特殊了, 脚后跟能长草;眼睛一瞪,能照人几分钟不眨眼;来牧区7年 没洗过一个澡……可是在韦小立的眼里,却连节炉筒子也不如。 第二天,1975年9月26日。老孟也下山回连送上大学的走。 他眯着小眼睛,微笑地和我打着招呼:“鬼,昨晚上睡好了吗?” “睡好了。” 他狡猾地笑了笑。 罗湘歌听说韦小立要走,特地从东乌旗查干淖尔赶来送行。她的气色不太好, 脸很黄,蒙着一层阴郁。 借着陪北京老乡的名义,我走进了韦小立的屋。炕上堆着知识青年送的笔记本、 毛巾、解放鞋和老蒙送的甜奶豆腐等等。韦小立的脸红红的,正忙着整理东西。桌 上子摆着一堆糖块、瓜子。 罗湘歌表情呆漠地坐在角落,一句话不说。 老孟用钳子帮助李晓华给木箱子上绕一圈铁丝,累得满头大汗。李晓华欢喜雀 跃,指指点点;宋春燕一针一线把韦小立行李上的一小口子补好;李国强吹着口哨, 从锅炉房打来4暖瓶开水。 经常念叨着刘英红好的阿乐华老婆,也赶着牛车送韦小立。老婆子握着韦小立 的手,说着很难懂的蒙语,丑陋的嘴一歪一歪地颤抖,煞是惨然。她硬塞给韦小立 10块钱、两丈布票,满是皱纹的松软眼皮里包着一汪泪水。 秋风徐徐,枯草凄凄,灿烂的太阳斜挂蓝天,空气干燥凉爽。 那光辉灿烂的场面,至今还记忆犹新:韦小立、罗湘歌、李晓华、宋春燕在连 部门前排成一行,面向东南方。金刚弯腰给她们拍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尽情地看着。7年来,头一次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长 时间地光明正大地端详她。一样一样贪婪地欣赏着她的头发、眼睛、额头、脖子。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兵团服,绿绿的像棵小白菜一样新鲜、质朴。椭圆的脸蛋, 小蒜头鼻,鼓鼓的前额,短短的脖子,全都焕发着青春光泽。此刻,她挺着平板一 样的胸脯,微笑着,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一对单眼皮眼睛晶晶闪亮,满怀对 新生活的憧憬。 照完相,大家又陪着她们回到屋里等拖拉机。李晓华请老孟在笔记本上签名留 念,老盂写道:“永远记住草原!” 男知青聚在一起开着玩笑:“布勒格特走谁的后门了,介绍介绍经验。” “别一上大学就不理咱们了!” “有事来信,别的不行,牛羊肉、蘑菇之类的,还能小帮一下。” “谁要忘了兵团的穷弟兄就是婊子养的!” 李国强吹牛,他在石头山上装的一铁盒虱子保存至今,虽然都死了,壳壳犹在, 他要带到大学镇镇去。 女知青们叽叽喳喳,车轱轳话来回说,彼此千叮咛万嘱咐,一遍又一遍,好像 是在永诀。 “一定不会忘的!平常天天盼着走,真要离开了,心里又特别舍不得。”李晓 华满面泪痕地嗫嚅。她总算上了大学,结局还不错。要留在草原非彻底疯了。在兵 团, 一张稍稍中看一点儿的脸蛋给她招来了多少麻烦! 正正经经的姑娘,却背个 “随军妓女”的外号。 离别仿佛有一种净化感情的神力,平日的嫌恶、嫉妒、轻蔑全被离别驱跑了。 听说李晓华没买着黄油,金刚把自己准备带回家的两瓶子黄油全送给她。尽管平时 俩人谁也不理。这次上大学又结下新怨,但在离别面前,都顾不得计较。 只有罗湘歌的神情有点反常。一句话也不说,表情僵漠。韦小立用胳膊搂着她 的脖子,坐在板凳上,俩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默默无语。 别人能走,自己却走不了,人世上的不公平,社会上的不公平,命运上的不公 平,又狠狠地给了罗湘歌一击。 我们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汇拢来的知识青年, 相聚在茫茫草原,同甘共苦了7 年,离别时才发现这点点滴滴的友谊竟是那样美好难亡。 大冬天,当你干一天活儿回到屋,生病的弟兄早帮你把饭打回,放到火炉上, 滋滋冒着热气……当你在东河牧区生病了,会有人连夜套上勒勒车,一步步牵着牛, 穿过荒原,把你送到连部卫生室。谁探亲回来,一无例外地把鸡蛋糕、芝麻糖、炒 花生等美味共产给馋得眼睛发蓝的兵团战友……当你急得上厕所没带纸时,小知青 会毫不犹豫地从精装的日记本上撕下几页雪白雪白的纸。 场院加夜班多困哪!到夜里两三点钟,眼皮几乎粘住。等车功夫,你困得倚在 同伴肩上睡着了。看着你睡得那么甜,你脑袋下的肩膀努力挺着,酸了麻了也不敢 换个姿势,生怕把你惊醒…… 不同的家庭、生活经历、性格、爱好聚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知识青年之间 有勾心斗角,有嫉妒争宠,有谁也不服谁,有告状,有打得头破血流……但共同的 命运把他们联在了一起。同住一个蒙古包,同吃一锅饭,同用一口井,用使一个搓 板,7年的朝夕相处已把彼此的生活习惯、语言、嗜好、表达感情的方式混杂起来, 分不清你的我的。 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打完了架,还得住一条炕,挤一个蒙古包,睡一条大毡。 这个草原上的荒凉小连部,知识青年彼此相濡以沫,像暖房一样地抗御着北疆的严 寒。如今走了几个人,少了几颗热腾腾的心,顿觉一股寒意。 大家轻轻说着话,嗑着瓜子,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伤感、空虚。彼此交换 着临别赠言及通讯地址。谁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见面。 连长没宣布休息,也没通知欢送,但所有知青都自动停下工作,聚集在连部门 口。连长也没说,等于默许。 平时封建,很少跟女生说话的一些小青年,现在也纷纷跟韦小立、李晓华打着 招呼。突突突,胶轮拖拉机冒着浓烟从机务排开过来。大家争先恐后,抢着帮他们 把箱子、行李装到车上。 “林胡,我走了。拖拉机送完他们后上山去。”老孟一纵,爬上了车。我没顾 上理他,站起人群后面,死死地盯着韦小立。她已经上车,红光满面,十分兴奋,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哟,我的一个书包忘在屋里了!”韦小立对李晓华说了一声。 “赶快下去拿,来得及,来得及。” 韦小立匆匆忙忙爬下车,跑到屋里。这时人们都出来送行,她的房间一个人没 有。 我像一条敏捷的蛇,无声地尾随着她进了屋。她拿起书包,刚一转身,正好和 我相遇。两个人的目光碰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惊讶。 热血涌上脑海。 “韦小立,你要走……了,我,我再跟你说一句话。”深深吸了一口气,脑里 想好的词儿忘得干干净净。嘿呀,跟她说话,比跟小桑杰摔跤费劲儿得多! “嗯,嗯,也没什么,昨晚上都对你说了。嗯,嗯……完了。再见吧。” 她诧异的脸笑了,笑得那么温和,整个屋子“忽”地亮了起来。这个笑是她完 完全全给我的,给我一个人的。 外面拖拉机的油门加大,“突突突”震耳欲聋,似乎在催促她快点上车。 我又使劲地看了她一眼,心一横:“你快走吧。”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激动得满脸通红,向我点了一下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 去。 我顺手从桌子上抓了一把从她嘴里吐出的瓜子皮,塞进口袋,跟着跑了出来。 她攀上车帮,踏着轮胎,爬上车。 “突突突”,拖拉机吼着,喷着黑烟,车轮移动了。油门很大,轰轰震耳,但 车走得很慢。 大家不约而同举起手臂,向走的人招着手……有个女生抑制不住,惨叫了一声。 大胶轮轱轳碾过了几十颗青年的心。这是命运的轱轳,无情的轱轳。 拖拉机一米一米地离开连部。 女知青们最初默默啜泣,继而呜咽,随着拖拉机的离去,声音越来越大,最后 索性大哭起来。那么多姑娘汇成的哭喊声,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脊背上窜起一道冷流,我向她扬扬手,清清楚楚看见她低下头,用手指擦着脸 上热泪。李晓华那哭歪了的脸上挂着苦笑,她几乎忍受不了,不敢再看车下那么多 流泪的眼睛。 李国强扶着老孟,向车底下的人拼命挥手。 下面有人使劲喊:“布勒格特,操你屁股!” 他咧着大嘴笑着,感激地笑着。 …… 人生道路的离别,青春的离别,荒凉的离别,动乱年代的离别,让人百感交集 的离别……离别这场面啊,所有插过队的人永远难忘! 在秋高气爽的灿烂阳光下,40多个姑娘失声痛哭。有的瘫在地上,鼻涕一把泪 一把,有的倚着墙,顿足捶胸,哭得头发蓬乱……这集体的嚎哭,呜呜的声浪,比 那B—52轰炸机扔炸弹还惊心动魄,就是在火葬场里,也见不着这么多人哇哇大哭。 二排女生平时积极得很,干活儿老爱跟男的比,只是在这个时刻才暴露了女性 脆弱的那一面。每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好像受了多大委屈。 连平时最爱胡打乱闹的刘福来也严肃站立,一句话不说。 拖拉机无情地向西南跑着,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下。 王连长劝女生回宿舍去。但女知青好像没听见,仍聚在一起哭泣。男生们也不 肯离去,默默望着这场面,不少人热泪盈眶。 命运对女孩子是残酷的。 少先队的大队主席、门门功课五分的三好生、妈妈膝下的娇千金、少年宫歌舞 队的女演员、全校数学竞赛第一名……现在全无一例外地在内蒙旷野抡大镐、和泥 巴、拌麦种……她们觉得被社会抛弃了,被不公平的命运抛弃了!急得尖叫、跺脚、 号啕、用拳头砸连部房屋的土墙。 她们哭离别,哭自己……怎么办呢,别人一个个上大学、调转、病退、招工… …自己怎么就那么无能,走不了?这辈子的最后归宿在哪儿呢?莫非30大几才能回 去,再干学徒工,再去解决个人问题吗?一张老太婆脸还有什么意思?就在这儿找 一个老蒙,动物性地结合吗?给人做饭、下小崽儿、缝皮得勒……不敢想了,她们 只是放声大哭。 在漠漠大野,浩浩蓝空之下,那维系着姑娘生命的一丝丝细线,简直被嘶哑的 哭声震断了。最后,在连长反复哄着,劝着,她们才哭哭啼啼,摇摇晃晃,互相搀 扶着回到宿舍。 男知青也阴沉沉地走散。 罗湘歌送完韦小立后,执意要回去。天已快黑,我们劝她住下,她很冷淡地摇 摇头,跨上鞍子,头也不回,纵马向连部北侧,那黑茫茫的草原跑去。 在嗒嗒的马蹄声下,她对马粗鲁地吼了一声,再没说话。女生排的痛哭可能很 刺激她,身影顷刻隐没在浓浓暮色里。 这次见罗湘歌,感觉她更加显老,额上皱纹极明显,鼻旁也出现了两道褶皱。 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夹在她日记本里的那朵蝴蝶翅膀般的花,干涸褪色,失去了光泽。 一个快30岁的北京姑娘,看见熟悉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剩下 自己,尽管入了党,被牧民誉为神医,在旗里小有名气,那又怎么样呢?她内心的 滋味肯定很复杂,有谁知道她的苦涩和难言之隐? 我好像理解了她的笑,从柔韧角弓发出的强劲啸响,理解了那马蹄声下爆发的 荒凉而苦楚的大吼。 …… 连部前空荡荡的,送行的人早就没了,哭声听不见了;食堂开饭时的喧闹听不 见了;拱猪的喊叫声听不见了;每间屋子都静悄悄的。 我回到马车班,看见大傻趴在炕上,双手捂着眼睛,一声不吭。唉呀,我也想 好好哭一场,可是就流不出一滴泪!真想割下屁股上一块肉吃了!或是喝他一瓶白 酒瘫在臭猪圈里! 我的小黑屋太静了,哎哟,受不了,受不了这孤独!赶忙走到卫生室,借要点 镇静药和宋春燕说会儿话。宋春燕是韦小立最好的朋友,爱屋及乌,此时,我把她 当成了最亲近的人。 在卫生室,宋春燕正给一女生打针,安慰着她,这女生刚才哭休克,现已经清 醒。 不知怎么搞的,泪水渐渐涌进眼眶,眼看就要溢出,这时刘福来走进屋。我的 自尊心马上把感情压下去,泪水悄悄顺着鼻泪管咽到肚里。 6点多钟, 天色已黑。我走到外面,遥望远方,看见还有一丝丝白光的晚霞在 天边苦苦挣扎。几只南飞的大雁扑翅翅从头顶上飞过,高空中传来它们“嘎嘎”的 孤独叫声。 从一排男生宿舍,传来了一缕凄恻的歌声。 告别了家乡, 告别了妈妈, 我来到了内蒙草原, 生活就这样寂寞。 没有猪肉吃,没有菜和油, 我瘦成了搓搓板喽, 还得背石头。 披着星星去, 戴着月亮归, 我沉重地修理地球, 是我神圣的天职。 没有后门走,没有钱送礼, 我累坏了老腰喽, 还办不回去。 …… 在昏暗的马车班宿舍,我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干什么也干不下去,手里紧紧地 握着那把瓜子皮,急得团团转。 我真的和自己心中的那个神永远分开了吗?不,她姐姐还在,她是联系我和心 中女神的纽带,我要紧紧抓住这根纽带。六神无主,坐卧不安,决定马上去找她姐 姐。反正她曾让我到九连炊事班找她。 立刻备好鞍子,系紧肚带,翻身上马。大黑马打着喷嚏,雄厚有力的脖子向后 仰着,昂头阔步冲进黑黑的草原。我伏在马背上想:大黑马啊,今晚你辛苦一下吧! 九连离七连的直线距离大约有70里。 快!快!不停地用笼头梢儿抽打着马。穿过七连的草场;越过三连的荒地;闯 过六连的沙丘,上了大道。大黑马像条强壮的龙,一起一伏向前腾跃,激烈的马蹄 声回荡得很远很远。 在九连的烟雾缭绕的巴颜孟和山中,她也和韦小立一样,被一团芬芳高洁的鲜 花所围簇,闪烁着异彩神光。此时此刻,我不顾脸皮,发疯似地想和她说说话。 晚上9点来钟, 到了九连炊事班宿舍门前。系上马,走进食堂。狂风还在脸上 扑拂,大地还在脚下晃动,腾腾腾走到一个门前,不客气地敲着。 “谁啊?” “我。” 门开了,一个胖胖的女青年,蓬乱着头发,警惕地打量着我。 “韦小凌在吗?” “她不在,前天就去团部了。” 透过门缝,我看见一张空床上放着三个用麻袋和草绳包着的箱子,草绳上挂着 的浅蓝布条被门外的风吹得轻轻颤动。 我十分不解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办回去了。不过现在可能还在团部。” “轰”的一声,鼻梁骨好像重重挨了一拳,头晕眼花。 我定了定神,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过了身。这时已快10点了。 胖姑娘很热情地说:“别着急,韦小凌要跟上大学的一块走,你能找到她。” 她微笑着送我走出门。 大黑马汗水淋漓,顾不得心疼它了,一蹦子向团部跑去(九连离团部有50里)。 被汽车、马车压得很平很硬的土路迎面扑来,周围的山岗小丘缓缓向后移动。大黑 马气喘吁吁,越跑越慢。我狠狠地抽它,不许它跑哈蚂蹦子。 夜幕沉沉,马蹄嗒嗒。月光下,骑马玩儿命奔驰,很像《斯巴达克斯》里的一 个画面。但这不是小说,是真的。不常骑马,乍一骑这么远的道儿,屁股磨破,小 腿让蹬条蹭得生疼,全然不吝。他妈的,疯狂吧,疯狂才痛快,疯狂才过瘾,疯狂 才解愁。啊!人在疯狂时才最纯洁,最无畏,最有生命力。 深夜12点到了团部,整个一条街都回荡着我的马蹄声。 头脑渐渐清醒,预感到今天根本见不着她。团部这么多房子,她住哪儿也不知 道,怎么找到她?就算能找她,夜里12点多,她也早睡觉了。 大黑马疲倦地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往回走。当经过团部招待所时,我勒住马, 望着一个黑糊糊的窗户想:韦小立也许就在这间屋里睡觉,她永远不会知道今晚上 12点,我跑了150多里地,站在她住的屋子外面窥望。 大黑马累得口吐白沫,全身湿漉漉,眼见瘦了一圈,腰上的汗水把我裤腿都浸 透。这样跑7个钟头,硬给它跑瘸了,4条腿上沾满泥浆,走路一拐一拐。到深夜两 点,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七连马车班门前。 大黑马腰硬,骑着特颠,骨头给震得要散了架,又困又乏。 啊,追求了7年的女神,最后给我的只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 我使劲攥了攥偷来的瓜子皮——一把神圣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