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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地 鸡 毛
刘震云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
 。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份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
 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到豆腐,要点排队的
 人多,排到,豆腐已经卖完了;要么还没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得离开豆腐队
 去赶单位的班车。最近单位办公室新到一个处长老关,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迟到
 早退抓得挺紧。最使人感到丧气的是,队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时间也到了。离开
 豆腐队,小林就要对长长的豆腐队咒骂一声:
     “妈了个×,天底下穷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但今天小林把豆腐买到了。不过他今天排队排到七点十五,把单位的班车给
 误了。不过今天误了也就误了,办公室处长老关今天到部里听会,副处长老何到
 外地出差去了,办公室管考勤的临时变成了一个新来的大学生,这就不怕了,于
 是放心排队买豆腐。豆腐拿回家,因急着赶公共汽车上班,忘记把豆腐放到了冰
 箱里,晚上回来,豆腐仍在门厅塑料兜里藏着,大热的天,哪有不馊的道理?
     豆腐变馊了,老婆又先于他下班回家,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老婆一开始是
 责备看孩子的保姆,怪她不打开塑料袋,把豆腐放到冰箱里。谁知保姆一点不买
 帐。保姆因嫌小林家工资低,家里饭菜差,早就闹着罢工,要换人家,还是小林
 和小林老婆好哄歹哄,才把人家留下;现在保姆看着馊豆腐,一点不心疼,还一
 古脑把责任都推给了小林,说小林早上上班走时,根本没有交代要放豆腐。小林
 下班回来,老婆就把怒气对准了小林,说你不买豆腐也就罢了,买回来怎么还让
 它在塑料袋里变馊?你这存的是什么心?小林今天在单位很不愉快,他以为今天
 买豆腐晚点上班没什么,谁知新来的大学生很认真,看他八点没到,就自作主张
 给他划了一个“迟到”。虽然小林气鼓鼓上去自己又改成“准时”,但一天心里
 很不愉快,还不知明天大学生会不会汇报他。现在下班回家,见豆腐馊了,他也
 很丧气,一方面怪保姆太斤斤计较,走时没给你交代,就不能往冰箱里放一放了
 ?放一块豆腐能把你累死?一方面怪老婆小题大作,一斤豆腐,馊了也就馊了,
 谁也不是故意的,何必说个没完,大家一天上班都很累,接着还要做饭弄孩子,
 这不是有意制造疲劳空气?于是说:
     “算了算了,怪我不对,一斤豆腐,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吃,以后买东西注意
 放就是了!”
     如果话到此为止,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气,又补了一句:
     “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个没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上次你丢手打碎了
 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
     老婆一听暖水壶,马上又来了火,说:
     “动不动你提暖水壶,上次暖水壶怪我吗?本来那暖水壶就没放好,谁碰到
 都会碎!咱们别说暖水壶,说花瓶吧!上个月花瓶是怎么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
 地在大立柜边上放着,你抹灰尘给抹碎了,你倒有资格说我了!”
     接着就戗到了小林跟前,眼里噙着泪,胸部一挺一挺的,脸变得没有血色。
 根据小林的经验,老婆的脸一无血色,就证明她今天在单位也很不顺。老婆所在
 的单位,和小林的单位差不多,让人愉快的时候不多。可你在单位不愉快,把这
 不愉快带回来发泄就道德了?小林就又气鼓鼓地想跟她理论花瓶。照此理论下去
 ,一定又会盘盘碟碟牵扯个没完,陷入恶性循环,最后老婆会把那包馊豆腐摔到
 小林头上。保姆看到小林和小林老婆吵架,已经习惯了,就象没看见一样,在旁
 边若无其事地剪指甲。这更激起了两个人的愤怒。小林已做好破碗破摔的准备,
 幸好这时有人敲门。大家便都不吱声了。老婆赶紧去抹脸上的眼泪,小林也压抑
 住自己的怒气。保姆把门打开,原来是查水表的老头来了。
     查水表的老头是个瘸子,每月来查一次水表。老头子腿瘸,爬楼很不方便,
 到每一个人家都累得满头大汗,先喘一阵气,再查水表。但老头积极性很高,有
 时不该查水表也来,说来看看水表是否运转正常。但今天是该查水表的日子,小
 林和小林老婆都暂时收住气,让保姆领他去查水表。老头查完水表,并没有走的
 意思,而是自作主张在小林家床上坐下了。老头一坐下,小林心里就发凉,因为
 老头一在谁家坐下,就要高谈阔论一番,说说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他年轻时曾
 给某位死去大领导喂过马。小林初次听他讲,还有些兴趣,问了他一些细节,看
 他一副瘸样,年轻时竟还和大领导接触过?但后来听得多了,心里就不耐烦,你
 年轻时喂过马,现在不照样是个查水表的?大领导已经死了,还说他干什么?但
 因为他是查水表的,你还不能得罪他。他一不高兴,就敢给你整个门洞停水。老
 头子手里就提着管水闸的扳手。看着他手里的扳手,你就得听他讲喂马。不过今
 天小林实在不欢迎他讲马,人家家里正闹着气,你也不看一看家庭气氛,就擅自
 坐下,于是就板着脸没过去,没象过去一样跟他打招呼。
     但查水表的老头不管这个,自己从口袋已经掏出了烟。划火点着烟,屋里就
 飘起了老头鼻腔的味道。小林知道老头接着就要讲马,但小林猜错了,这次老头
 没有讲马,而是一脸严肃地说,他要谈些正事。他说,据群众反映,这个门洞有
 人偷水,晚上不把水管笼头关死,故意让水往下滴,下边放个水桶接着;滴水水
 表不转,桶里的水不成偷的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偷水,自来水厂如何
 受得了?
     听了老头的话,小林与小林老婆脸上都一赤一白的。说来惭愧,因为上个礼
 拜小林家就偷过几次水,是小林老婆在单位闲聊中听到的办法,回来指使保姆试
 验。后来小林看不上,觉得这事太委琐,一吨水才几分钱,何必干这个?一夜水
 管嘀嘀嗒嗒个没完,大家也难心安理得睡觉。于是在第三天就停止了。但这事老
 头子怎么会知道?是谁汇报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对门。对门住
 着一对胖子,女主人自称长得象印度人,眉心常点着一个红豆。他们家也有一个
 孩子,大小与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两家孩子常在一起玩,也常打架;为了孩子,
 小林老婆与印度女人有些面和心不和。两家主人不和,两家保姆却很要好,虽然
 不是一个省来的,却常在一起共同商讨对付主人的办法。准是两家保姆乱串,印
 度女人得知小林家滴过两回水,就汇报了老头子,现在有了老头子一番话。但这
 种事如何上得了台面,如何说得出口?说出口以后在人前怎么站?小林赶紧到老
 头子跟前,正色声明,这门洞有没有人偷水他不知道,但他家是决不干这种事。
 他家虽然穷,但穷有穷的骨气!小林老婆也上去说,谁反映的这事,就证明谁偷
 水,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偷水的方法,这不是贼喊捉贼是什么?老头子听了他们的
 话,弹了一下烟灰:
     “行了,这事就到这里为止了。以前大家偷没有偷,就既往不咎了,以后注
 意不偷就行了!”
     说完,站起来,作出宽怀大量的样子,一瘸一瘸走了,留下小林和小林老婆
 在那里发尴。
     由于有偷水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发馊事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小林心里还
 责备老婆,一个大学生,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市民气,偷了两桶水,值不了几分钱
 ,丢人现眼让人数落了一顿。小林老婆也自感惭愧,就不好意思再追究馊豆腐一
 事,只是瞪了小林一眼,自己就下厨房做饭去了。因为这件事的介入,使本来要
 爆发战争的家庭平静下来,小林又有些感激老头子。
     晚饭一个炒豆角,一个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肠,一碗昨天剩下的杂烩菜。小
 泥肠主要是让孩子吃的,其它三个菜是让小林、小林老婆和保姆吃的。但保姆不
 吃剩菜,说她一吃剩菜就闹肚子。为此小老婆还和保姆吵过一架,说你倒成贵族
 了,我还吃剩菜,你倒闹肚子,过去你在农村吃什么来着?保姆便又哭又闹,闹
 罢工,要换人家。最后还是小林从中斡旋,才又把她留下。把人留下人家就有了
 资本,从此更不吃剩菜。小林老婆也没办法,吃饭时只好和小林先吃剩菜,剩菜
 吃完再吃新的。吃饭时孩子很闹,抓东抓西的,看样子有些想流鼻涕,小老婆怀
 疑她是否想感冒。好歹把饭吃完,已经快八点半了。按照惯例,这时保姆洗碗,
 小林给孩子洗澡,老婆应该上床睡觉。因老婆上班比小林远,清早上班要早起,
 早点上床睡觉理所当然。但今天老婆没有早睡,脚也没洗,坐在床前想心思。老
 婆一想心事,小林心里就有些发毛,不知老婆心思想过以后,会不会又提出什么
 新的话题。不过今天老婆不错,心思想过以后,没有说什么,草草洗完脚就上床
 睡觉了。老婆睡觉有这点好处,平时嘴唠叨,一上床就不唠叨了,三分钟就能入
 睡,响起轻微的鼾声,比孩子入睡还快。前几年刚结婚,小林对这点很不满意,
 哪能上床就入睡?问:
     “你怎么躺倒就着,长此以往,可让人受不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解释:
     “累了一天,跟猪似的,哪有不躺倒就着的道理!”
     后来有了孩子,生活越来越复杂,几次折腾搬家,上班下班,弄吃喝拉撒,
 弄大人小孩,大家都很疲劳,老婆也变得爱唠叨了,这时小林倒觉得老婆上床就
 入睡是个优点,大家闹矛盾有个盼头,只要头一挨枕头,战争就停止了。所以小
 林觉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优点缺点,优点缺点是可以转化的。
     老婆入睡,孩子入睡,保姆入睡,三个人都响起鼾声,小林检查了一下屋里
 的灯火水电,也上床睡觉。过去临睡觉之前,小林有看书看报的习惯,动不动还
 爬起来记笔记。现在一天家务处理完,两个眼皮早在打架,于是这一切过程都省
 略了。能早睡就早睡,第二天清早还要起床排队买豆腐。想起买豆腐,小林突然
 又想起今天那一斤变馊的豆腐,现在仍在门厅里扔着,没有处理。这是导火索。
 明天清早老婆起来再看到它,说不定又会节外生枝,于是又从床上爬起来,到门
 厅打开灯,去处理那包馊豆腐。
                             
     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没结婚之前。是一个静静的、眉清目秀的姑娘。别看个
 头小,小显得小巧玲珑,眼小显得聚光,让人见了从心里怜爱。那时她言语不多
 。打扮不时髦,却很干净。头发长长的。通过同学介绍,小林与她恋爱。她见人
 有些腼腆。与她在一起,让人感到轻松、安静,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诗意。那时
 连小林都开始注意言语、注意身体卫生了。哪里想到几年之后,这位安静的富有
 诗意的姑娘,会变成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呢?
 两人都是大学生,谁也不是没有事业心,大家都奋斗过,发愤过,挑灯夜读过,
 有过一番宏伟的理想,单位的处长局长,社会上的大大小小机关,都不在眼里,
 哪里会想到几年之后,他们也跟大家一样,很快淹没到黑压压的千篇一律千人一
 面的人群之中呢?你也无非是买豆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洗衣服,对付保姆弄
 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页书也不想翻,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
 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了一辈子?有宏图大志怎么了?有事业理
 想怎么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辈子下来谁不知道谁!有
 时小林想想又感到心满意足,虽然在单位经过几番折腾,但折腾之后就是成熟,
 现在不就对各种事情应付自如了?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别人能
 得到的东西,你最终也能得到。譬如房子,几年下来,通过与人合居,搬到牛街
 贫民窟;贫民窟要拆迁,搬到周转房;几经折腾,现在不也终于混上了一个一居
 室的单元?别人家一开始有冰箱彩电,小林家没有,让小林感到惭愧,后来省着
 攒着,现在不也买了?当然现在还没组合家俱和音响,但物质追求哪里有个完。
 一切不要着急,耐心就能等到共产主义。倒是使人不耐心的,是些馊豆腐之类的
 日常生活琐事。过去总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农民意识,但你不弄老婆孩子弄
 什么?你把老婆孩子热炕头弄好是容易的?老婆变了样,孩子不懂事,工作量经
 常持久,谁能保证炕头天天是热的?过去老说单位如何复杂不好弄,老婆孩子炕
 头就是好弄的?过去你有过宏伟理想,可以原谅,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
 物的发展规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林,一切还是从馊豆腐开始吧。第二天
 早上六点,小林照例爬起来,到公家副食店前排队买豆腐。这时老婆已经睡醒,
 大睁着两眼在看天花板。老婆入睡快,醒来脑子清醒的也快,不象小林,睡觉起
 来头半天是木的,得半个小时才能缓过劲儿来,老婆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清醒,续
 上入睡前的思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如果两个人正闹矛盾,老婆早晨醒来,
 又会迅速续上昨天的事情,继续补课。看今天老婆发呆的样子,又回到了昨天入
 睡前坐在床沿上想心思的模样,小林心里就有些打鼓,不知老婆又要搞什么名堂
 。但老婆见他起床,并没有搭理他。小林就有些放心,赶忙刷牙洗脸,拿上塑料
 袋悄悄出门。但等小林刚要去拉门,老婆在床上发了言:
     “我说你,今天的豆腐就别买了!”
     原来老婆并没有放过他,仍要续昨天的豆腐事件。小林心里就“嘟嘟”地冒
 火,一斤馊豆腐,已经扔了,又过了一夜,还真纠缠个没完了?于是说:
     “馊了一斤豆腐,还至于今后不买了?今天买回放到冰箱里不就结了!你
 要纠缠多少年!”
     老婆向他摆摆手:
     “我不是跟你说豆腐,今天我想了一夜,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单位呆了,我一
 定得调,你得跟我来商量商量这事!你不能对我的事漠不关心!”
     原来并不是豆腐事件,小林有些放心。但老婆说的是调工作,调工作也是个
 让人窝心烦躁的事,比馊豆腐事件还复杂。本来老婆的工作单位不错,大学毕业
 坐办公室,每天也就是搞搞文件,写写工作总结,余下的时间是喝茶看报纸。但
 老婆性格很直,象小林初到单位一样,各方面关系一开始没处理好,留下后遗症
 。后来觉悟了,改正了,但以前总留下伤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单位不
 愉快,回来就向小林唠叨,说要换个单位。小林就拿自己现身说教,说只要将幼
 稚不懂事的毛病改掉,时间长了自然会适应,换什么单位,天下单位都一样。再
 说换个单位是容易的?我们都无权无势,两眼一抹黑,哪个单位会要你?老婆就
 说小林没本领,看着老婆在水深火热之中,一点帮不上忙。小林说,外边帮不上
 忙,内里不也帮了?不也向你解释了?解释不也是帮忙?就把老婆劝下了。老婆
 唠叨一顿,怨气出了,第二天就不说了,仍照常上班。如果这样下去,老婆慢慢
 也会适应,没有单位非换不可的烦恼。但小林家搬了几次家,搬来搬去,住的离
 小林老婆单位越来越远。当初搬家时,因房子越搬越好,老婆很高兴,说咱们终
 于在北京也有个房子了,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么装窗帘,怎么布局,
 怎么摆冰箱和电视,还差什么东西,苦恼主要在这个方面。等家伙收拾得差不多
 了,老婆就又不满意了,怪这个地方离她单位太远。因她的单位在这条线上没有
 班车,她得挤公共汽车上班,往返一趟,得三四个小时。清早六点起床,晚上八
 点回来,顶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天天如此,车又挤,老婆就受不了,觉
 得是非换单位不可了。小林看着老婆每天下班疲惫不堪的样子,也觉得这和在单
 位不愉快不同,在单位不愉快可以忍耐、改正,离单位太远无法人为缩短距离,
 是得换个离家近一点的单位。真要决定换单位,两人才感到面前的困难象山一样
 ,因为换不换单位,并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能决定的。瞎猫撞老鼠,小林和小林
 老婆找了几个单位,人家都是一口回绝,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弄得小林和小
 林老婆挺丧气。小林说:
     “算了算了,别跑了,再跑也是瞎跑,你凑合着吧,北京还有比你上班更远
 的呢!别光想路程,想想纺织女工,人家上一天班,站着干一天活,你上班是喝
 茶看报纸,还不知足吗?”
     小林老婆发了火:
     “你没有本事,就让我凑合。你当然能凑合了,天天有班车坐,我挤四个小
 时车的滋味你哪里有体验?我非换单位不可,要不换单位,我明天就不上班,你
 挣钱养活我们娘俩!”
     第二天就真不去上班。把小林急坏了。急了一次真管用,小林开动脑筋,真
 想出一个办法,前三门有一个单位,听有人说,那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和小林单
 位的副局长老张是老同学。小林帮老张搬过家,十分卖力,老张对小林看法不错
 。老张自与女老乔犯过作风问题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对下边同志特别关心,肯
 帮助人,只要有事去求他,他都认真帮忙。小林觉得这事如去找老张,老张不至
 于一口回绝。通过老张介绍,说不定前三门那个单位倒有些希望。前三门那个单
 位虽离小林家也很远,如坐公共汽车,也得两个小时,但前三门那里和小林家连
 地铁,地铁跑得快。四十分钟就够了,况且地铁不象公共汽车那么挤,有时上车
 还有座位。小林将这想法向小林老婆说了,老婆也很高兴,同意去那个单位,让
 小林去找老张。小林找到老张,将老婆的困难摆出来,又提出前三门那个单位,
 说听说老领导在那里有熟人,想请老领导帮帮忙。老张果然痛快,说:
     “可以,可以,单位那么远,是应该换一换!”
     又说:
     “前三门那个单位,我也不熟,但管人事的同志,是我的同学,我给他写一
 封信,你找他,看他能不能给办!”
     小林又大着胆子说:
     “最好老领导再给他打一个电话!”
     老张摸着胖脑袋“哈哈”笑了,照小林头上打了一巴掌: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精明多了!好,好,我给你打一个电话!”
     老张又打了一个电话,又给小林写了一封信。小林捧到这封信,如同捧到圣
 旨一样高兴。小林老婆看到信,也很高兴。小林拿着这信到前三门的单位去,果
 然管用。管人事的头头接见了他,看了那封信说:
     “老张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在大学,我们两个都爱搞田径!”
     小林斜欠着身子坐在头头办公桌前,忙接上去说:
     “现在老张也爱锻炼!”
     头头看他一眼,突然又问起老张前一段出事的事,让小林讲一讲细节。小林
 感到有些为难,讲不好,不讲也不好,于是只拣些重要的讲了讲,说老张也只是
 和女老乔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坐,并没有真正在一起,其它一切都是谣传。那头头
 听后“哈哈”笑了,说:
     “这个老张,还是那么可爱!”
     最后才谈起小林老婆调动的事。那头头情绪正好,说:
     “行,行,老张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看下边哪个单位缺人!”
     这不等于答应了?小林回来向老婆一汇报,老婆马上抱着他在脸上乱亲。两
 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如果就这样等着,小林老婆一定能调成,能每天坐着
 地铁到前三门那个单位上班。但这时小林和小林老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把事
 情办坏了。本来人家管人事的头头正在努力,小林和小林老婆仍不放心,小林老
 婆打听出一个熟人的丈夫,也在前三门那个单位工作,而且是一个处长,就同小
 林商量,单是一个管人事的头头是否太单薄,是否也找找这个处长?当时小林也
 没犯考虑,觉得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找一找总没什么坏处。于是就又找了这
 个处长。谁知道这一找不要紧,让人家管人事的头头知道了,管人事的头头马上
 停止了努力。小林再去找他,他比以前冷淡了,说:
     “你不是也找某某了,让他给办办看吧!”
     小林这才着了急,知道自己犯了路线性错误。找人办事,如同在单位混事,
 只能投靠一个主子,人家才死力给你办;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会出力;何况你
 找多了,证明你认识得人多,显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
 ?这时除了不帮忙不说,这容易产生抵触心理,说不定背后再给你帮点倒忙,看
 你不依靠我依靠别人这事能办成!小林和小林老婆认识到这个道理,明白过来,
 事情已经晚了。两个人一开始是互相埋怨,埋怨以后,又共同想补救的办法。但
 这时能想出什么补救办法?小林只好再找老张,让他给同学再打电话。但老张又
 不是你的亲兄弟,人家是单位的副局长,老找人家也不好。于是小林老婆调工作
 的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放着。时间一长,小林事情一忙就暂时把这件事给忘记
 了。但小林老婆忘不了,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思。昨天发生了馊豆腐事件,
 馊豆腐事件过去以后,她没洗脚坐在床边想的,就是这件事,今天早早起来,她
 将这话题又重新向小林提出。小林一开始以为老婆又他找老张,但再找老张小林
 已很憷头,于是说:
     “事情已经让咱们办坏了,光让我找老张有什么用?”
     小林老婆说:
     “这次不让你找老张,还让你找前三门单位那个管人事的头头。”
     再找管人事的头头,比让他找老张还憷头,小林说:
     “因为找你那个熟人的丈夫,人家态度都冷淡了,如何有脸面再找人家?再
 找作用也不大!”
     小林老婆说:
     “为什么作用不大,这事我想了,你也别光怪我那个熟人的丈夫,这不是问
 题的关键,关键还是功夫下得不够。现在社会上办事,光动嘴皮子如何行?我考
 虑,咱得给他上个供。现在苍蝇没有不见血的,你不出血,他能给你来真的,还
 是得出血!”
     小林说:
     “只和人家见过几次面,熟都不熟,连人家家在哪里住都不知道,这供如何
 上?”
     小林老婆发了火:
     “看你说话的口气,就是对我的事情漠不关心!上次你要入党,给女老乔送
 了什么?那时咱们那么困难,孩子吃奶都没有钱,我不照样让你送了?轮到我的
 事,你怎么就这么推三挡四的,你这存的是什么心!”
     说着说着脸就白了。小林见她越说越多真生气了,忙说:
     “好,好,咱送,咱送,看送了能起什么作用?”
     话说到这里就算完了。白天两人照常上班。等晚上回来,两人匆匆吃完饭,
 交代保姆看好孩子,就一起到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家里去上供。但真到上供
 ,供上些什么,两人都犯了难。两人来到商店,逛了半个小时,拿不定主意。礼
 太小了送不出去,礼太大了又心疼钱。最后小林老婆相中了一个工艺品,一个玻
 璃匣子里镶嵌了几个花鸟和小鱼,美观大方,四十多元,可以买。但两人商量半
 天,觉得这个礼品也不合适,管人事的头头能会喜欢花鸟?别以为是随便十几块
 钱买的贱价货搪塞他,那样作用更不好。最后又转,转到食品冷饮柜,小林突然
 眼睛一亮,说:
     “有了!”
     小林老婆问:
     “什么有了?”
     小林便向老婆指了指一箱一箱的“可口可乐”,上边挂着一块牌子:“大减
 价,一块九一听”,而可口可乐的正常价格,却是三块五。“可口可乐”拿得出
 手,一听一块九,一箱二十四听,也就四十多块,看着体积大,又是名牌饮料,
 拿出来实用大方,管人事的头头肯定喜欢。只是不知它为何减价。小林老婆说:
     “别是过期了吧,那样就不好了!”
     问了售货员,也不过期,实在是奇怪,好象是单为今天他们送礼准备的。小
 林说:
     “看这样子,今天顺利,这事肯定能成!”
     老婆兴致也高了,马上掏钱买了一箱,由小林扛着,两人挤上公共汽车去送
 礼。兴高采烈到了管人事头头家的楼下,已是晚上八点半,时间也合适。但等两
 人进楼道刚要上楼,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小
 林忙向他打招呼,倒让正下楼的头头吃了一惊,等看清是小林,因在家门口,倒
 比在办公室客气,忙止住脚步笑着说:
     “你们来了?”
     小林说:
     “王叔叔,这是我爱人,为她工作的事,老张让我们再来找您一次!”
     头头说:
     “我知道了,那个工作的事,我这里没有问题,关键是下边接收单位不好办
 ,你们如能找到哪个处室可以接收,让他们再来找我不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出去
 还有点事,车子在下边等着,恕不能接待你们了!”
     小林和小林老婆心里都凉了半截。这不等于回绝了?等头头走到了楼外,小
 林才意识到自己肩上还扛着一箱“可口可乐”,忙向楼外喊:
     “王叔叔,我还给您带了一箱饮料!”
     头头在楼外笑着答:
     “我这里还缺几筒饮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接着,车子发动开走了。把小林和小林老婆尴到了楼道里。尴了半天,两人
 才缓过劲来。小林将箱子摔到楼梯上:
     “X他妈的,送礼人家都不要!”
     又埋怨老婆:
     “我说不要送吧,你非要送,看这礼送的,丢人不丢人!”
     小林老婆也说:  
     “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两人便重新扛着饮料回家。因为礼没有送出去,回家以后两又为买礼心疼了
 半天,四十多块钱买一箱“可口可乐”放到家里,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一箱“可
 口可乐”怎么处理?退回商店,入口的东西人家一律不退,自己喝了吧,哪能关
 起门没事喝“可口可乐”?过了两天,还是老婆聪明,把“可口可乐”打开,时
 常拿出一筒让孩子到院子里去喝。过去从来没买过饮料,也没买过带鱼,孩子穿
 得破烂,在院子里穷出了名。一次倒是买了带鱼,是贱价处理的,有些发臭,臭
 味跑到了楼道里,让对门印度女人到处宣扬,现在让小女儿拿着“可口可乐”到
 处喝,也起一个正面宣传的作用,也算这箱“可口可乐”买的没有白费。只是工
 作的事仍没有着落,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继续窝心的问题。
                               
     家里来了客人。小林晚上下班回来。一进楼道,就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因为
 他家的门大开着,里边传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声。等小林回到家,果然,里间床
 上正坐着两个皮肤晒得焦黑、头上暴着青筋的老家人,脚边放着几个七十年代的
 帆布提包,提包上还印着毛主席语录。两个人正在不住地抽烟,咳嗽,毫不犹豫
 地将烟灰和痰弹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儿也被烟呛得不住地咳嗽,在烟雾里乱跑
 。小林本来今天心情不错,办公室新到处长老关,别看平时一脸严肃,原来对人
 却没坏心眼,季度评奖,给小林评了个头奖,多发给他五十块钱。虽然五十块钱
 不算什么,但多五十总比少五十强,拿回来总能买老婆个高兴。谁知兴冲冲回家
 ,老婆还没下班,家里却来了两个老家人。小林象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一天的
 好兴致,立即跑的无影无踪。本来老家来人应该高兴,多年不见的乡亲,见了叙
 叙旧也没什么不可,但老家经常来人,就高兴叙旧不起来,反过来倒成了一种负
 担。家里来人不得招待?招待一次就得几十块钱。经常来人。家庭就受不了。老
 家来人和别的同学朋友来还不一样,别看老家来的人焦黑、头上暴着青筋,是农
 村人,但农村比城里人礼还多,同学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谅,这些农村人招
 待不好他反倒不高兴,回到老家说你。他们让为你在北京,来到北京理应该你招
 待,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会的最低层,也整天清早排队买豆腐,只是客人来
 了,才多加两个菜。有时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在家才吃什么!老家人来,如果单是吃一顿饭,还好应付,往往吃过饭,他
 们还要交代许多事让小林办。搞物资、搞化肥、买汽车,打官司,走时还让小林
 给买火车票。小林哪里有那么强的办事能力!自己老婆的工作都办不了,送礼人
 家都不收,还能给别人打官司办汽车?买火车票小林照样得去北京站排队。一开
 始小林爱面子,总觉得如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办,也让家乡人看不起,就答应试一
 试,但往往试一试也是白试,虽然有些同学分到了不同的单位,但都是刚到单位
 不久,还没到掌权的地步,哪里办得成?免不了回头还是尴尬。后来渐渐学聪明
 了,学会了说“不,这事我办不了!”当然说这话人家会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
 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烦。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断来人,来了起码吃你一
 顿饭。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农村关系简单,来
 的人很少。人家家老不来人,自己家老来人,来了就要吃饭,农村人又不讲究,
 到处弹烟灰吐痰,也让小林不好意思。按说小林老婆在这方面还算开通,一开始
 来人不说什么,后来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来了客人
 就脸色不好,也不去买菜,也不去下厨房。小林虽然怪老婆不给自己面子,但人
 家生气得也有道理,两如倒个个儿,小林也会不高兴。于是除了责备妻子,也怪
 自己老家不争气,捎带自己让人看不起。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
 人看看羞处,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对门印度女人就说过,看他们家那
 土样,一家子农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兴。所以小林时常提心吊胆,一到下
 班,就担心今天老家是否来人了?有时在家里坐,一听院子里有人说外地口音,
 他就心惊胆战,忙跑到阳台上看,看这外地口音是否进了自己的门洞,如不是进
 这门洞,才松一口气。虽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来人,却盼望老婆那边来人。那
 边如也来人,小林故意热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这边来人,让老婆心理平衡一
 些。但人家来人少,让小林时刻亏着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觉得自己
 儿子在北京,是个可炫耀的事情,时常说:“我儿子在北京,你们找他去!”人
 家来了,小林就不能不热情。不热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兴,回去说你忘本。
 但忘本也就忘本,这个本有什么可留恋的!小林也给自己父母写久,说我这里也
 很忙,经济很难,以后不要图你们面子好看,故意往这里介绍人。信写好以后,
 小林还故意让老婆看了看,老婆没领他这个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家是这样,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你!”
     小林马上火了,指着老婆说:
     “当初我也把家庭情况向你说了,你说不在乎,照你这么说,好象我欺骗你
 !”
     但斗气归斗气,家里还是照常来人。因人照常来,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习惯
 了。习惯了就自然了。无非是脸色不高兴。这就使小林很满意。小林也自觉,客
 人来了,吃饭只加两个大路菜,无非是一条鱼,或是一只鸡,没有酒水。老家人
 不满意,只好让他们不满意,总比让老婆不满意要好。
     但今天来的两个客人,使小林觉得只加两个菜绝对说不过去。这两个人一个
 老头子,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小林没有认出来,上去问他们是哪个村的,听那老
 头子一说话,小林认出来了,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这老师姓杜,小林上小学时
 ,跟他学了五年,杜老师既教数学,又教语文。一年冬天小林捣蛋,上自习跑出
 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里。被救上来,老师也没吵他,还忙将湿衣
 裳给他脱下来,将自己的大棉袄给他披上。这样的老师,十几年没见,现在到了
 自己门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动?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师!”
     老师见他激动,也激动起来,拉住小林说:
     “小林!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认不出来!”
     又忙把年轻人向他介绍,说是自己的儿子。
     大家激动过,小林问老师来北京的意思。老师把意思一说,小林又有些胆战
 心惊,原来老师得了肺气肿,到底发展没发展成肺癌,老家医院水平低,诊断不
 出来,这时老师想起他培养的学生,还就属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于是带儿
 子来投奔他,想让他找个医院给确诊确诊。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疗;如果
 不是癌症是肺气肿,也望能做一下手术。小林一边说: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边转动脑筋。可北京哪里有他熟悉的医院?这时门开了,小林老婆下班回
 来。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点半。小林见了老婆又是一番胆战心惊,一边看老
 婆的脸色,一边向老婆介绍,这是自己的老师和儿子,这是自己的爱人。老婆见
 又来了一屋人,屋里烟气冲天,痰迹遍地,当然不会有好脸色,只是点点头,就
 进了厨房。一会儿,厨房就传来吵声,老婆在责备保姆,都七点半了,怎么还没
 给孩子弄饭?小林知道那责备声是冲着自己,也怪自己大意只顾跟老师聊天,忘
 了交代保姆先给孩子弄饭。何况来了两个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
 子,一下成了六口人,这饭还没准备呢。于是就让老师先坐着,自己去厨房给老
 婆解释。解释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单位发的五十块钱,作为进见礼;然后又解释
 说,实在没办法,这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不同别人,好歹给弄顿饭,招待过去
 就完。谁知老婆一把将五张人民币打飞了,说:
     “去你妈的,谁没有老师!我孩子还没吃饭,哪里管得上老师了!”
     小林拉她:
     “你小声点,让人听见!”
     小林老婆更大声说:
     “听见怎么了,三天两头来人,我这里不是旅馆!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
 了了!”
     就坐在厨房的水池上落泪。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头上冲。但现在生气也不是办法,客人还在里间坐着,只
 好先退出来,又去陪老师。但看老师的样子,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争吵。老师到底
 有文化,不比别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马上大声说: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俺住在劲松地下旅馆,也就是来
 看看你,给你带了点老家土产,喝了这杯水,俺就该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车!”
     接着拉开了帆布提包,让儿子把两桶香油送到了厨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师肯定没有吃饭,只是怕他为难,故意说
 这话给他老婆听。也许是两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许是老婆觉悟过来,饭到底还是
 做了,做的还不错,四个菜,把孩子吃的虾仁都炒了一盘。好歹吃完饭,小林将
 老师和他儿子送出门。路上老师一个劲儿地说:
     “我一来,给你添了麻烦。本来我不想来,可你师母老劝我来看看你,就来
 了!”
     小林看着老师的满头白发,蹒跚的步子,脸上皱褶里都是土,自己也没有让
 他在家洗洗脸,心里不禁一阵辛酸,说:
     “老师身体有病,该来北京看看。我先给你们找个便宜旅馆住下,明天我就
 去给老师找医院!”
     老头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还有办法!”
     接着摘着下帽子,从里边拿出一张纸条:
     “来时怕找不到你,我找了县教育局李科长。李科长有一同学,在某大机关
 当司长,看,都给我写了信!我投奔他,他那么大的干部,肯定有办法!”
     老师话说到这里,小林就不再坚持。因让他找医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么好
 医院,是瞎耽误老师的时间,还不如让人家去找司长。于是就只好将老师和他儿
 子送到公共汽车上,和他们再见。看着公共汽车开远,老师还在车上微笑着向他
 招手,车猛地一停一开,老头子身子前后乱晃,仍不忘向他挥手,小林的泪刷刷
 地涌了出来。自己小时上学,老师不就是这么笑?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小
 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象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
 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
     第二天上班,小林在办公室看报纸,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经死去
 好多年的大领导,说大领导生前如何尊师爱教,曾把他过去少年时代仅存的两个
 老师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个北京。小林本来对这位死去的大领导
 印象不错,现在也禁不住骂道:
     “谁不想尊师重教?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逛整个北京,可得有这条
 件!”
     就把这张报纸扔到了废纸篓里。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说:
     “你老师有肺气肿,上次他来咱们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给传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着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时大不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
 ,起码得一个人请假在家照顾。这时单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乱联系,又责
 备他的老师,使小林心里很愤怒。上次老师走后,小林两天没理老婆,怪她破坏
 他的情感,当着老师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人家吃了你一顿饭,却给你提来两桶香
 油,两桶香油有十斤,现在北京自由市场一斤香油卖八十块,十斤就是八十多块
 ,你一顿饭值八十吗?两天来吃着老师的香油,老婆也面有愧色,也觉自己做的
 太过分。但现在孩子病了,她有气无处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师做筏子
 ,小林就有些不客气,说:
     “孩子有病,还是先检查。如检查出不是肺气肿传染,你提前这么责备人家
 ,不就不道德了吗?”
     于是两人都请假,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但检查是好检查的?说来说去还是一
 个字:钱。现在给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该化验的化验,不该开的
 药乱开。小林觉得,别人不诚实可以,连医生都这么不诚实了,这还叫人怎么活
 ?一次孩子拉稀,看下来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气又好笑,抖着双手向
 小林说: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给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觉得是来上当。但孩子一病,这个当
 你还非上不可。你别无选择。譬如现在,路上孩子又有些发烧,温度还挺高,这
 时两都忘记了相互指责,忘记了是去上当,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于是加快步
 伐挤车去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原来也无非是感冒。但拿着药单子到药房窗口一
 划价,四十五块五毛八。小林老婆抖着单子说:
     “看,又宰人了吧!你说,这药还拿不拿?”
     小林没“说”,也没理她。刚才小林有些着急,小孩发烧那么高,不知出了
 什么问题,不知是不是老师给传染了。现在诊断出是感冒,小林就放了心。放心
 之后,小林又开始愤怒,刚才你断定是我的老师传染,现在经过医院诊断,不成
 感冒了?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论理论这事,再说宰人不宰人的事,但看到药房前边
 排队的人很多,来往的人也很多,这个场合理论不对,就没有理她,只是没好气
 地向老婆说:
     “怕宰你就别来呀,人家谁请你非拿药不可了?”
     老婆马上抱起孩子:
     “照这么说,我就真不拿药了!”
     抱起孩子就走。看着老婆赌气不拿药,小林倒着了急。他知道老婆的脾气,
 赌上气九牛拉不回来。赌气不拿药,回家孩子怎么办?忙又撵出去,拦住老婆:
     “哎,哎,这事你还能真赌气呀,把药单子给我!”
     谁知老婆这次不是赌气,她看着小林说:
     “这药不拿了,不就是感冒吗?上次我感冒从单位拿的药还没吃完,让她吃
 点不就行了?大不了就是‘先锋’、‘冲剂’、退烧片之类,再花钱不也是这个
 !”
     小林说:
     “那是大人药,大人小孩不一样!”
     小林老婆说:
     “怎么不一样,少吃一点就是了。这事你别管,不花四十五块,我也能孩子
 三天好了。药吃完我再到单位要!”
     小林觉得老婆说的也有道理。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知是孩子刚刚睡醒
 的缘故,还是嗅到了医院的味道,烧突然又退了下去。眼睛也有神了,指着医院
 对面的“哈蜜瓜”要吃。看情况有些缓解,小林觉得老婆的办法也可试一试。于
 是就跟老婆一块出医院,给孩子买了一块“哈蜜瓜”。吃了一块“哈蜜瓜”,孩
 子更加活泼,连咳嗽一时也不咳了,跳到地上拉着小林的手玩。小林高兴,老婆
 也高兴。大家一高兴,心胸也就开阔了,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说过老师传染不传
 染的话了,那都是着急时没有办法乱发的火,不足为凭。既然不追究了,孩子的
 病也确诊了,老婆想出办法,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块钱,这不等于白白收入?大家
 心情更开朗。小林对老婆也关心了。路过小吃街,小林对老婆说:
     “你不是爱吃炒肝,吃一碗吧!”
     小林老婆咂巴咂巴嘴说:
     “一块五一碗,也就吃着玩,多不划算!”
     小林马上掏出一块五,递给摊主:
     “来一碗炒肝!”
     炒肝端上来,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就坐下吃起来。看她吃的
 爱惜样子,这炒肝她是真爱吃。她捡了两节肠给孩子吃,孩子嚼不动又吐出来,
 她忙又扔到自己嘴里吃了。她一定让小林尝尝汤儿。小林害怕肠,以为肠汤一定
 不好喝,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劝,老婆的声音并且变得很温柔,眼神很多情,
 象回到了当初没结婚正谈恋爱的时候,小林只好尝了一口。汤里有香菜,热腾腾
 的,汤的味道果然不错。老婆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味道不错,老婆又多情地看
 了他一眼。想不到一碗炒肝,使两重温了过去的温暖。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
 。因孩子病的不重,回家后老婆让她吃了药,她就自己玩去了。晚上也不咳了,
 睡得很死。等外间保姆传来鼾声,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事情象新婚时一
 样好。事情过去以后,两人又相互抚摸着谈起了天,重新总结今天孩子病的原因
 。小林老婆主动承认错误,说今天一时性急,错怪了小林的老师。小林说既然不
 怪老师,就怪我们夜里没看好,让孩子踹了被子。老婆说也不怪夜里没看好,就
 怪一个人。小林心里一“咯噔”,问是谁,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间门厅。这是指保
 姆。接着老婆说了保姆一大堆不是,说保姆斤斤计较,干活不主动,交代的任务
 故意磨蹭,爱在保姆间乱串,爱泄露家中的机密;对孩子也不是真心实意,两人
 上班不在家,她让孩子一个人玩水,自己睡觉或看电视,孩子还有个不感冒的?
 等今年九月份,一定送孩子入托,把她辞出去。她一个人工资四十元,吃喝费用
 得六十元,还用小林老婆的卫生巾、化妆品,再加上水果杂用,一月一百多,占
 一个人的工资,家里哪会不穷?等孩子入托,辞了保姆,一个月省下这么多钱,
 家里生活肯定能改善,前途还是光明的。小林也受了鼓舞,加上他平时对保姆印
 象也不好,也跟着老婆说了一阵子话。说完感到气都出了,心里很畅快。两人又
 亲了一下,才分开身子睡觉。老婆一转身三分钟睡着了,小林没睡着,想了想刚
 才的一番议论,又感到有些羞愧。两人温暖一天,最后把罪过归到保姆身上,未
 免有些小气。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出门几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脸色说话,
 就是容易的?小林感到自己也变得跟个娘们差不多了,不由感叹一声。但接着疲
 倦也上来了,两个眼皮一合,也就睡着了,不再想那么多。
     但等第二天早晨,小林又感到昨天对保姆的指责没有错。清早老婆上班,小
 林照常出去排豆腐。排完豆腐,小林本来应该去上班,但今天下着小雨,来排豆
 腐的人少,豆腐买的顺利,看看表,还有富裕时间,因惦着孩子感冒,就又回家
 看了一趟。回家后,发现保姆床也没叠,孩子的饭也没做,药也没喂,给了孩子
 一盆洗脸水让她玩,她呢,正在给自己鼓捣吃的。清早起来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
 的剩饭,把昨天的剩饭泡了泡,就着咸菜吃下了肚。保姆不吃剩饭,你再熬点新
 粥也就罢了,谁知她正在用给女儿做饭的小锅下挂面,进房一股香气,她加了香
 菜,加了豆腐干,还卧里一个鸡蛋。保姆见他突然回来,也有些吃惊,忙用筷子
 将鸡蛋往面条底下捺。但不管怎么捺,还是让小林发现了。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脑
 门冲,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起床孩子不弄,自己倒先偷着做好的吃。大家都不
 容易,我们背后议论你,把一切罪过归到你身上固然不对,但你也忒不自觉,忒
 不值得尊重和体谅。但小林没有再指责保姆。按说现在抓住了罪证,当面指责一
 顿十分痛快,但保姆是这种样子,你指责她一顿,岂敢保证你走了以后,她会不
 把气撒到孩子身上?于是只是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脸水,气鼓鼓地夺过来倾
 到了马桶里。孩子一玩水,又开始流鼻涕;水被夺走,便坐在地上拧着屁股哭。
 小林没理,摔上门就上班去了。边匆忙下楼边心里骂:
     “妈的,九月份一定让你滚蛋!”
     晚上下班回家,孩子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鼻子囊囊的,一个劲咳嗽;摸摸
 头,烧也有点升上来。小林知道,这和保姆一天捣蛋肯定有关系。但他又不敢把
 清早保姆捣蛋的事告诉老婆,那样肯定会引起另一场轩然大波。不过不知老婆今
 天怎么了,一脸喜色,对孩子病情加重也不在意,喜孜孜地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
 。老婆一有这种脸色,肯定有好事。来厨房看看,果然,老婆买回来一节香肠。
 买了香肠不说,还买回来一瓶“燕京”啤酒。这肯定是给小林买的。过去单身汉
 时,小林最爱喝啤酒。自结婚以后,这种爱好渐渐就根除了。一瓶一块多,喝它
 干嘛。就是不说钱,平时谁有喝啤酒的心思!小林摸不透老婆今天的心思,忙进
 里间问:
     “喂,你今天怎么了?”
     老婆“吃吃”地笑。
     小林感到有些奇怪:
     “你笑什么?说出来我听听!”
     老婆说:
     “小林,我告诉你,我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吃了一惊:
     “什么?解决了?你去前三门单位了?管人事的头头答应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问:
     “找到新的单位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禁不住泄气:
     “那解决什么?”
     老婆说:
     “这工作我不调了!”
     小林说:
     “怎么不调了,你对单位又有感情了?你不怕挤公共汽车了?”
     小林老婆说:
     “感情谈不上,但以后不挤公共汽车了。我们单位的头头说,从九月份开始
 ,往咱们这条线发一趟班车!你想,有了班车,我就不用挤公共汽车,四十分钟
 也到了。自己单位的班车,上车还有座位,这不比挤地铁去前三门单位还好?小
 林,我想通了,只要九月份通班车,我工作就不调了。这单位固然不好,人事关
 系复杂,但前三门那个单位就不复杂了?看那管人事头头的嘴脸!我信了你的话
 ,天下老鸦一般黑。只要有班车,我就不调了,睁只眼闭只眼混算了。这不是工
 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听了老婆一番话,也很高兴。家中的一件大事,过去天天苦恼,时常为
 此闹矛盾,现在终于有了着落。虽然工作问题的解决实际上是以不解决为解决,
 但不管怎样,解决了老婆就安心了,就没有烦恼了,就不会情绪激动了,家里就
 不会再为此闹矛盾了。说来问题解决也简单,靠小林和小林老婆自己去求人,去
 送东西到处碰壁,最终解决无非是单位发了一趟班车。但不管怎么解决,小林也
 马上和老婆一样高兴起来,说:
     “好,好,这不以后不存在这问题了?你就不再跟我闹了?”
     老婆说:
     “是不存在呀!”
     又娇嗔道:
     “谁跟你闹了?你没有本事解决,还怪我跟你闹!最后不还是靠我自己解决
 !就等九月份了!”
     小林说:
     “是呀,是呀,是靠你自己解决,就等九月份!”
     大家情绪很好。孩子的病也压过去了。吃饭时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
 入睡,两人又欢乐了一次。欢乐时两人又很有激情。欢乐之后,两人都很不好意
 思。昨天欢乐,今天又欢乐,很长时间没这么勤了。接着两人又抚摸谈心,说九
 月份。九月份真是个好日子,老婆工作问题解决,孩子入托辞退保姆,家里可节
 省一大笔开支。两人又展望起未来,憧憬九月份的幸福日子,讨论节省下的开支
 如何应用。后来老婆又说,现在孩子还小,要不再让孩子在家呆一年,再用一年
 保姆,等明年再送孩子入托。小林想起早晨保姆的事,马上恶狠狠的说:
     “不,就今年,不为孩子,也为保姆,马上让她滚蛋!”
     老婆与保姆矛盾很深,听小林这么说,也很高兴,又亲了他一下,翻过身就
 睡着了。
                            
     九月份了。九月份有两件事,一,老婆通班车了;二,孩子入托辞退保姆。
 老婆通班车这一条比较顺,到了九月一号,老婆单位果然在这条线通了班车。老
 婆马上显得轻松许多。早上不用再顶星星。过去都是早六点起床,晚一点儿就要
 迟到;现在七点起就可以了,可以多睡一个小时。七点起床梳洗完毕,吃点饭,
 七点二十轻轻松松出门,到门口上班车;上了班车还有座位,一直开到单位院内
 ,一点不累。晚上回来也很早,过去要戴月亮,七点多才能到家,现在不用戴了
 ;单位五点下班,她五点四十就到了家,还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做饭。老婆很高兴
 。不过她这高兴与刚听到通班车时的高兴不同,她现在的高兴有些打折扣。本来
 听说这条线通班车,老婆以为是单位头头对大家的关心,后来打听清楚,原来单
 位头头并不是考虑大家,而是单位头头的一个小姨子最近搬家搬到了这一块地方
 ,单位头头的老婆跟单位头头闹,单位头头才让往这里加一线班车。老婆听到这
 个消息,马上有些沮丧,感到这班车通的有些贬值。自己高兴的有些盲目。回来
 与小林唠叨,小林听到心里也挺别扭,感到似乎是受了污辱。但这污辱比起前三
 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拒不收礼的污辱算什么,于是向老婆解释,管他娘嫁给谁,
 管是因为什么通的班车,咱只要跟着能坐就行了。老婆说:
     “原来以为坐班车是公平合理,单位头头的关心,谁知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
 光,以后每天坐车,不都得想起小姨子!”
    小林说: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看,没有人家小姨子,你还坐不上班车!”
     小林老婆说:
     “我坐车心里总感到有些别扭,感到自己是二等公民!”
     小林说:
     “你还象大学刚毕业那么天真,什么二等三等,有个班车给你坐就不错了。
 我只问你,就算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总比挤公共汽车强吧!”
     小林老婆说:
     “那倒是!”
     小林又说:
     “再说,沾她光的又不是你自己,我只问你,是不是每天一班车人?”
     老婆说:
     “可不是一班车人,大家都不争气!”
     小林说:
     “人家不争气,这时你倒长了志气。你长志气,你以后再去坐公共汽车,没
 人拉你非坐班车!你调工作不也照样求人巴结人?给人送东西,还让人晾到了楼
 道里!”
     老婆这时“噗哧”笑了:
     “我也就是说说,你倒说个没完了。不过你说的对,到了这时候,还说什么
 志气不志气,谁有志气,有志气顶他妈屁用,管他妈嫁给谁,咱只管每天有班车
 坐就是了!”
     小林拍巴掌:
     “这不结了!”
     所以老婆每天显得很愉快。但小孩入托一事,碰到了困难。小林单位没有幼
 儿园,老婆单位有幼儿园,但离家太远,每天跟着老婆来回坐车也不合适,这就
 只能在家门口附近找幼儿园。门口倒是有几个幼儿园,有外单位办的,有区里办
 的,有街道办的,有居委会办,有个体老太太办的。这里边最好的是外单位办的
 ,里边有幼师毕业的阿姨。可以教孩子些东西;区以下就比较差些,只会让孩子
 排队拉圈在街头走;最差的是居委会或个体办的,无非是几个老太太合伙领着孩
 子玩,赚个零用钱花花。因孩子教师育牵扯到下一代,老婆对这事看得比她调工
 作还重。就撺掇小林去争取外单位办的幼儿园,次之只能是区里办的,街道以下
 不予考虑。小林一开始有些轻敌,以为不就是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吗?临时呆两年
 ,很快就出去了,估计困难不会太大,但他接受以闪一开始说话腔太满,后来被
 老婆找后帐的教训,说:
     “我的找人家说说看吧,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人,谁知人家会不会买我的账,
 你也不能限制得太死!”
     对门印度女人家也有一个孩子,大小跟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也该入托,小林
 老婆听说,他家的孩子就找到了幼儿园,就是外单位办的那个。小林老婆说话有
 了根据,对小林说:
     “怎么不限制死,就得限制死,就是外单位那个,她家的孩子上那个,咱孩
 子就得上那个,区里办的你也不用考虑了!”
     任务就这样给小林布置下了。等小林去落实时,小林才感到给孩子找个幼儿
 园,原来比给老婆调工作困难还大。小林首先摸了一下情况,外单位这个幼儿园
 办的果真不错,年年在市里得先进。一些区一级的领导,自己区里办的有幼儿园
 ,却把孙子送到这个幼儿园。但人家名额限制得也很死,没有过硬的关系,想进
 去比登天还难。进幼儿园的表格,都在园长手里,连副园长都没权力收孩子。而
 要这个园长发表格,必须有这个单位局长以上的批条。小林绞尽脑汁想人,把京
 城里的同学想遍,没想出与这个单位有关系的人。也是急病乱投医,小林想不出
 同学,却突然想起门口一个修自行车的的老头。小林常在老头那里修车,“大爷
 ”“大爷”地叫,两人混得很熟。平时带钱没带钱,都可以修了车子推上先走。
 一次在闲谈中,听老头说他女儿在附近的幼儿园当阿姨,不知是不是外单位这个
 ?想到这个碴,小林兴奋起来,立即骑上车去找修车老头。如果他女儿是在外单
 位这个,虽然只是一个阿姨,说话不一定顶用,但起码打开一个突破口,可以让
 她牵内线提供关系。找到修车老头,老头很热情,也很豪爽,听完小林的诉说,
 马上代他女儿答应下来,说只要小林的孩子想入他女儿的托,他只要说一句话,
 没有个进不去的。只是他女儿的幼儿园,不是外单位那个,而是本地居委会办的
 。小林听后十分丧气。回来将情况向老婆作了汇报,老婆先是责备他无能,想不
 出关系,后又说:
     “咱们给园长备份厚礼送去,花个七十八十的,看能不能打动她!对门那个
 印度孩子怎么能进去?也没见她丈夫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礼!”
     小林摆摆手说:
     “连认识都不认识,两眼一抹黑,这礼怎么送得出去?上次给前三门单位管
 人事的头头送礼,没放着样子!”
     老婆火了:
     “关系你没关系,礼又送不出去,你说怎么办?”
     小林说:
     “干脆入修车老头女儿那个幼儿园算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什么教育不教育
 ,韶山冲一个穷沟沟,不也出了毛主席!还是看孩子自己!”
     老婆马上愤怒,说小林不能这样对孩子不负责任;跟修车的女儿在一起,长
 大不修车才怪;到目前为止,你连外单位幼儿园的园长见都没见一面,怎么就料
 定人家不收你的孩子?有了老婆这番话,小林就决定斗胆直接去见一下幼儿园园
 长。不通过任何人介绍,去时也不带礼,直接把困难向人家说一下,看能否引起
 人家的同情。路上小林安慰自己,中国的事情复杂,别看素不相识,别看不送礼
 ,说不定事情倒能办成;有时认识、有关系。倒容易关系复杂,相互嫉妒,事情
 倒不大好办。不认识怎么了?不认识说不定倒能引起同情。世上就没好人了?说
 不定这里就能碰上一个。但等小林在幼儿园见到园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天
 真。幼儿园园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人倒挺和蔼,看了小林的工作证,听了
 小林的诉说,答复很干脆,说她这个幼儿园不招收外单位的孩子;本单位孩子都
 收不了,招外单位的大家会没有意见?不过情况也有例外,现在幼儿园想搞一项
 基建,一直没有指标,看小林在国家机关工作,如能帮他们搞到一个基建指标,
 就可以收下小林的孩子。小林一听就泄了气,自己连自己都顾不住,哪能帮人家
 搞什么基建指标,如有本事搞到基建指标,孩子哪个幼儿园不能进,何必非进你
 这个幼儿园?他垂头丧气回到家,准备向老婆汇报,谁知家里又起了轩然大波,
 正在闹另一种矛盾。原来保姆已经闻知他们在给孩子找幼儿园;给孩子找到幼儿
 园,不马上要辞退他?她不能束手待毙,也怪小林小林老婆不事先跟她打招呼,
 于是就先发制人,主动提出要马上辞退工作。小林老婆觉得保姆很没道理,我自
 己的孩子,找不找;幼儿园还用跟你商量?现在幼儿园还没找到,你就辞工作,
 不是故意给人出难题?两人就吵起来。到了这时候,小林老婆不想再给保姆说好
 话,说,要辞马上辞,立即就走。保姆也不服软,马上就去收拾东西。小林回到
 家,保姆已将东西收拾好,正要出门。小林幼儿园联系的不顺利,觉得保姆现在
 走措手不及,忙上前去劝,但被老婆拦住:
     “不用劝她,让她走,看她走了,天能塌下来不成!”
     小林也无奈。可到保姆真要走,孩子不干了。孩子跟她混熟了,见她要走,
 便哭着在地上打滚;保姆对孩子也有了感情,忙上前又去抱起孩子。最后,保姆
 终于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着下楼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觉得保姆
 在这干了两年多,把孩子看大,现在就这么走了也很不好,赶忙让小林到阳台上
 去,给保姆再扔下一个月的工资。
     保姆走后,家里乱了套。幼儿园没找着,两人就得轮流请假在家看孩子。这
 时老婆又开始恶狠狠地责骂保姆,怪她给出了这么个难题,又责怪小林无能,连
 个幼儿园都找不到。小林说:
     “人家要基建指标,别说我,换我们的处长也一定能搞到!”
     又说:
     “依我说,咱也别故意把事情搞复杂,承认咱没本事,进不了那个幼儿园,
 干脆,进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算了!这个幼儿园不也孩子满当当的!”
     事到如今,小林老婆的思想也有些活动。整天这么请假也不是个事。第二天
 又与小林到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看了看,印象还不错。当然比外单位那个幼儿
 园差远了,但里面还干净,几个房间里圈着几十个孩子,一个屋子角上还放着一
 架钢琴。幼儿园离马路也远。小林见老婆不说话,知道她基本答应了,心里一块
 石头才算落了地。
     回来,开始给孩子做入托的准备。收拾衣服、枕头、吃饭的碗和勺子、喝水
 的杯子、揩鼻涕的手绢。象送儿出征一样。小林老婆又落了泪:
     “爹娘没本事,送你到居委会幼儿园,你以后就好处为之吧!”
     但等孩子体检完身体,第二天要去居委会幼儿园时,事情又发生了转机,外
 单位那个幼儿园,又接受小林的孩子。当然,这并不是小林的功劳,而是对门那
 个印度女人的丈夫意外给帮了忙。这天晚上有人敲门,小林打开门,是印度女人
 的丈夫。印度女人的丈夫具体是干什么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清楚,反正整天
 穿得笔挺,打着领带,骑摩托上班。由于人家家里富,家里摆设好,自家比较穷
 ,家里摆设差,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自卑,与他们家来往不多。只是小林老婆
 与印度女人有些接触,还面和心不和。现在印度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现,小林和小
 林老婆都提高了警惕:他来干什么?谁知人家挺大方,坐在床沿上说:
     “听说你们家孩子入托遇到了困难?”
     小林马上感到有些脸红。人家问题解决了,自己没有解决,这不显得自己无
 能?就有些吱唔。印度女人丈夫说:
    “我来跟你们商量个事,如果你们想上外单位那个幼儿园,我这里还有一个
 名额。原来搞了两个名额,我孩子一个,我姐姐孩子一个,后来我姐姐孩子不去
 了,如果你们不嫌这个托儿所差,这个名额可以让给你们,大家对门住着!”
     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感到一阵惊喜。看印度女人丈夫的神情,也没有恶意。小
 林老婆马上高兴地答:
    “那太好了,那太谢谢你了!那幼儿园我们努力半天,都没有进去,正准备
 去居委会的呢!”
    这时小林脸上却有些挂不住。自己无能,回过头还得靠人家帮助解决,不太
 让人看不起了?所以倒没象老婆那样喜形于色。印度女人的丈夫又体谅地说:
    “本来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我单位一个同事的爸爸,正好是那个单位的局
 长,通过求他,才搞到了名额。现在这个社会,还不是这么回事!”
     这倒叫小林心里有些安。别看印度女人爱搅是非,印度女人的丈夫却是个男
 子汉。小林忙拿出烟,让他一支。烟不是什么好烟,也就是“长乐”,放了好多
 天,有些干燥了,但人家也没嫌弃,很大方地点着,与小林一人一支,抽了起来
 。
     孩子顺利地入了托。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松了一口气。从此小林家和印度女人
 家的家庭关系也融洽许多。两家孩子一同上幼儿园。但等上了几天,小林老婆的
 脸又沉了下来。小林问她怎么回事,她说:
     “咱们上当了!咱们不该让孩子上外单位幼儿园!”
     小林问:
     “怎么上当?怎么不该去?”
     小林老婆说:
     “表面看,印度女人家帮了咱的忙,通过观察,我发现这里头不对,他们并
 不是要帮咱们,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原来他们孩子哭闹,去幼儿园不顺利,这
 才拉上咱们孩子给他陪读!两个孩子以前在一块玩,现在一块上幼儿园,当然好
 上了。我也打听了,那个印度丈夫根本没有姐姐!咱们自己没本事,孩子也跟着
 受欺负!我坐班车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没想到孩子进幼儿园,也是为了给人
 家陪读。”
     接着开始小声哭起来。听了老婆的话,小林也感到后背冷飕飕的。妈的,原
 来印度家庭没安好心。可这事又摆不上桌面,不好找人理论。但小林心里象吃了
 马粪一样感到龌龊。事情龌龊在于:老婆哭后,小林安慰一番,第二天孩子照样
 得去给人家当“陪读”;在好的幼儿园当陪读,也比在差的幼儿园胡混强啊!就
 象蹭人家小姨子的班车,也比挤公共汽车强一样。当天夜里,老婆孩子入睡,小
 林第一次流下了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
     但他扇的声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
                                 
     今年大白菜丰收。
     小林站在市民排起的长队里,嘴里哈着寒气,开始购买冬贮大白菜。大家一
 人手里捏着一个纸片。天冷了,有人头上已经扣上了棉帽子。大家排队时间一长
 ,相互混熟了,前边一个中年人让给小林一支烟,两燃着,说些闲话。一到购买
 冬贮大白菜,小林的心情是既焦急又矛盾。看着别人用自行车、三轮车、大筐往
 家里弄大白菜,留下一地菜帮子,他很焦急;生怕大白菜一下卖完,他拉了空,
 冬天里没有菜吃。等到挤到人群里去买,他心里又觉得是上当。年年买大白菜,
 年年上当。买上几十棵便宜菜,不够伺候他的,天天得摆、、晾、翻,天天夜里
 得收到一起码着。这样晾好,白菜已经脱了好几层皮。一开始是舍不得吃,宁肯
 再到外面买;等到舍得吃,白菜已经开始发干、萎缩,一个个变成了小棍棍,一
 层屋揭下去,就剩下一个小白菜心,弄不好还冻了,煮出一股子酸味。每到第二
 年春天,面对着剩下的几根小棍棍,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发誓,等秋天再不买大白
 菜。可一到秋天,看着一堆堆白菜那么便宜,政府在里边有补贴,别人家一车一
 车推,自己不买又感到吃亏。这种矛盾焦急心理,小林感到是一种折磨,其心理
 损耗远远超过了白菜的价值。所以今年一到秋天小林便下定决心:坚决不买大白
 菜。与老婆商量,老婆也同意,说把冬贮菜的亏烂刨下去,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
 去。于是他们今年真没有买大白菜。但这样仅坚持了三天,小林又扣上棉帽子排
 到了买冬贮菜的行列。这并不是小林的意志不坚强,而是今年北京大白菜过剩,
 单位号召大家买“爱国菜”,谁买了“爱国菜”可以到单位报销。这样,不买白
 不买,小林和小林老婆马上又改变了最初的决定,决定马上去买“爱国菜”,而
 且单位能报销多少,就买多少。小林单位可报销三百斤,小林老婆单位可以报销
 二百斤,于是两决定买五百斤,这比往年自己决定买大白菜的量还多。小林专门
 借了办公室副处长老何家的三轮车。小林说:
     “原来说不买大白菜了,谁知单位又要报销,逼着你非再麻烦一次!”
     由于这麻烦是报销引起的而不是自己决定的,所以小林一边排队买菜,一边
 又感到委屈,叹了一口气,用脚踢了踢“爱国菜”,漫不经心地看前边称菜。但
 小林很快又克服了漫不经心。因大家买菜都不花钱,竞争还挺激烈,生怕排到自
 己“爱国菜”脱销,眼珠子瞪得都挺大。小林也不由紧张起来,将棉帽子的帽翅
 卷了起来,露出耳朵。
     五百斤大白菜买回家,家里便充满了大白菜的气味。小林心情不好。但由于
 这大白菜不花钱,老婆的积极性倒挺高,在那里晾晒。不过结果小林仍然知道,
 无非变成七八十个小棍棍。看着它堆积那么高,一个冬天要吃掉它,也叫人倒胃
 口。不过老婆心情开朗,小林也跟着心情好起来,家里气氛倒是比以前轻松。大
 白菜拉回家来的第二天,小林老家又来了人,一队来了六个,小林心里一阵紧张
 ,小林老婆的脸也变了颜色。不过这六个客人并没有吃饭,坐了一会就走了,说
 是去东北出差。小林才放下心来。小林老婆脸上的颜色也转了过来,送客人时显
 得很热情,弄得大家都很满意。
     这天,小林下班早,到菜市场去转。先买了一堆柿子椒,又用粮票换了二斤
 鸡蛋(保姆走后,粮食宽裕了许多,可以腾出些粮票换鸡蛋),正准备回家,突
 然看到市场上新添了一个卖安徽板鸭的个体食品车,许多人站队在那里买。小林
 过去看了看,鸭子太贵,四块多一斤;但鸭杂便宜,才三块钱一斤。小林女儿爱
 吃动物杂碎,小林就也排到队伍中,准备买半斤鸭杂。摊主有两个人,一个操安
 徽口音的在剁鸭子,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钱交
 给老板时,老板看他一眼,两人眼睛一对,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笑着搂抱到一起。这个“小李白”是小林的大学同学
 ,当年在学校时,两人关系很好,都喜欢写诗,一块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那时
 大家都讲奋斗,一股子开天辟地的劲头。“小李白”很有才,又勤奋,平均一天
 写三首诗,诗在一些报刊还发表过,豪放洒脱,上下几千年,秦皇汉武,唐宗宋
 祖,都不在话下,人称“小李白”。惹得许多女同学追他。毕业以后,大家烟消
 云散。“小李白”也分到一个国家机关。后来听说他坐不了办公室,自己辞职跑
 到一个公司去了,现在怎么又卖起了板鸭?“小李白”见到了小林,生意也不做
 了,一切交给剁鸭子的安徽人,拉小林到旁边树下聊天。两人抽着烟,小林问:
     “你不是在公司吗?怎么又卖起了板鸭?”
     “妈了个X,公司倒闭了,就当上了个体户,卖起了板鸭!不过卖板鸭也不
 错,跟自己开公司差不多,一天也弄个百儿八十的!”
     小林吓了一跳,又问:
     “你还写诗吗?”
     “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蛋!如果现在还
 写诗,不得饿死!混呗,你结婚了吗?”
     小林说:
     “孩子都三岁了!”
     “小李白”拍了一下巴掌:
     “看,还说写诗,写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
 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你说呢?”
     小林深有同感,于是点点头。又问:
     “你有孩子了吗?”
     “小李白”伸出三个手指头。小林吃了一惊:
     “你敢不计划生育?”
     “小李白”一笑:
     “结了三个,离了三个,现在又结了一个。结一个下一个果,离婚人家不要
 孩子,我可不就落了三个!不卖鸭子成吗?家里五六张嘴等着吃食哩!”
     小林也一笑,觉得“小李白”到底是“小李白”,诗虽然不写了,但那股洒
 脱劲还没褪下。两人又谈了半天,天快黑了,“小李白”突然想起什么,照小林
 肩上拍了一掌:
     “有了!”
      小林吓了一跳:
     “什么有了?”
     “小李白”说:
     “我得出去十来天,去外地弄鸭子,这里没人收帐,我正愁找不到人,你以
 后每天下班,来替我收收帐算了!”
     小林忙摆手:
     “别,别,我还得上班。再说,我也不会卖鸭子!”
     “小李白”说:
     “我知道你是爱那个面子!你还天真幼稚,现在普天下谁还要面子?要面子
 一股子穷酸,不要面子享荣华富贵。就你小林清高?看你的穿戴神情,也是改不
 掉的穷酸受罪模样。你下班来替我收帐,帮我十天,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
     然后,不由分说,将一个大鸭子塞到小林手里,把小林推走了。
     小林边摇头笑边提着鸭子回到家,老婆正不高兴他这么晚才回来,孩子也没
 准时接;又看他手里提鸭子,以为是花钱买的,叫道:
     “你成贵族了,吃这么大的鸭子!”
     小林将鸭子扔到饭桌上,瞪了老婆一眼:
     “人家送的!”
     小林老婆吃了一惊:
     “你当官了?也有人给你送东西!”
     小林便将菜市场的巧遇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最后把“小李白”让他看鸭子
 收帐的事也说了。没想到老婆一听这事倒高兴,同意他去卖鸭子,说:
     “一天两小时,也不耽误上班,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比给资本家端盘子
 挣得还多,怎么不可以!从明天起孩子我来接,你去卖鸭子吧,这事你能干得下
 来!”
     小林倒在床上,手扣住后脑勺说:
     “干是干得下来,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卖鸭子!”
     小林老婆说:
     “管他呢!讲面子不是穷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找老婆,我不怕你丢面子,
 你还怕什么!”
     于是,从第二天起,小林每天下午下班,就坐在板鸭车后边卖鸭子收款。一
 开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穿上白围裙,就不敢抬眼睛。不敢看买鸭子的是谁,生
 怕碰到熟人。回家一身鸭子味,赶紧洗澡。可干了两天,每天能捏两张人民币,
 眼睛、脸就敢抬了,碰到熟人也不怕了。回来澡也不洗了。习惯了就自然了。小
 林感到就好象当娼妓,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害臊,时间一长,态度就大方了,
 接谁都一样。这时小林觉得长期这样卖鸭子也不错,每月可多得六百元的收入,
 一年下来不就富了?可惜“小李白”只出去十天,十天回来,小林就干不成了。
 如果自己早一点见到“小李白”就好了。
     鸭子卖到第九天,这天小林正坐在车后卖鸭子,又碰到一个熟人。本来现在
 小林已经不怕熟人了,但这个熟人不同别的熟人,小林还是有些害怕,他是小林
 办公室的处长老关。老关家住产别处,本来不逛这个菜市场,怎么他今天逛到这
 里来了?当老关看到板鸭车后坐的是自己的部下,吃层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小林
 也感到不好意思。小林第二天上班,就准备老关找他谈话。果然,老关找他单独
 “通气”。不过这时小林一点不怕老关,大家都在社会上混,又不是在单位卖鸭
 子,下班挣个零花钱有什么不可以?有钱到底过得愉快,九天挣了一百八,给老
 婆添了一件风衣,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蜜瓜,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与面
 子,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面子和批评实在算不了什么。当然小林在单位混了
 这么多年,已不象刚来单位时那么天真,尽说大实话;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真
 亦假来假亦真,说假话者升官发财,说真话倒霉受罚。于是在老关要求他解释昨
 天的事时,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说卖板鸭的是他的同学,他觉得好玩,就穿上
 同学的围裙坐那里试了一试,喊了两嗓子,纯粹是闹着玩,正好被领导上,他并
 没有真的卖鸭子,给单位丢名誉。老关听到情况是这样,就松了一口气,说:
     “我说呢,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你也不至于卖鸭子!既然是闹着玩,这事就
 算了,以后别这么闹就是了!”
     小林忙答应一声,两人便分了手。等老关走远,小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怎么不至于卖鸭子,老子就是卖了九天鸭子!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能长
 期这样,我这个鸭子还真要长期卖下去。
     可惜,这天下午,“小李白”准时从外地回来了,小林就告别了板鸭车。
 别时“小李白”把最后二十块钱交给小林,交代他以后想吃鸭子就来拿;以后他
 到外地弄鸭子,还请他来看摊。小林这时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声音很大地答应:
     “以后你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言声!”
                            
     孩子上幼儿园已经三个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论,孩子上
 幼儿园以后,家务比以前多了,家里没有保姆,涮碗、擦地、洗衣洗单子,都要
 自己动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准时;不象过去家里有保姆担着,回
 去的早晚没关系。家务虽然重了,但因为家里没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让人
 心理上轻松许多;孩子接回来,关起门也是自己一家人,没有外人。保姆一走,
 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钱,扣除孩子的入托费,还剩五六十,经济上也显得宽裕了,
 老婆也舍得吃了,时不时买根香肠,有时还买只烧鸡。两人在一起讨论起来,都
 说没有保姆的好处多,接着说了用保姆的一连串毛病。但现在人家已经走了,两
 人还边啃烧鸡边声讨人家,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不说她也罢。以后两人说保姆少
 了。
     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个心理问题,还没有解决。因
 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为了给人家孩子当陪读。清早一送孩子,晚
 上一接孩子,就想起这档子事,让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过程中,常碰到印度女
 人或她的丈夫,招呼还是要打,但打过招呼就有一种羞愧和不自然。不过孩子不
 懂事,有时从幼儿园出来,还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着手,玩得很愉快。但什么事
 情都有一个过程,时间一长,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这事看得轻了。有时又一想,
 什么陪读不陪读,只要能进幼儿园,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象帮人家卖鸭子
 ,面子是不好看,领导也批评,但二百块钱总是到手了。只是有时见了印度家的
 人依然愤怒,愤怒起来心里要骂一句:
     “帮我联系幼儿园,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儿园也有一个习惯过程。开始几天,孩子哭着不去,送时哭,接时
 也哭。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坚持下来,孩子也没办法。坚持一段孩子就习
 惯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环境,老师、别的孩子,她都认识了,于是也就不哭了。
 小林有时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在无奈中也会渐渐适应环境,想起来有些心酸。可
 老放在身边怎么成,她就不长大了吗?长大混世界,不更得适应?于是也就不把
 这辛酸放到心上。这时有了世界杯足球赛,小林前几年爱足球,看得脸红心跳,
 觉得过瘾,世界性的名星,都能说出口。那时觉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
 世界杯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几个四年?但后来参加工作,结婚以后,足球就渐渐
 不看了。看它有什么用?人家踢得再好,也不解决小林身边任何问题。小林的问
 题是房子、孩子、蜂窝煤和保姆、老家来人。所以对热闹的世界充耳不闻。现在
 孩子入了幼儿园,小林心理轻松一些,看到今天晚上要决赛,也禁不住心里痒痒
 起来;由于转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来看一次转播。于是下班
 接孩子回来,猛干家务。老婆看他有些反常,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腆着脸把这事
 说了,并说今天晚上上场的有马拉多纳。谁知老婆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她的思
 路仍没有转过弯来,竟将围裙摔到桌子上:
     “家里蜂窝煤都没有了,你还要半夜起来看足球,还是累得轻!你要能让马
 拉多纳给咱家拉蜂窝煤,我就让你半夜起来看他!”
     小林一阵扫兴,连忙摆手: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窝煤不就行了!”
     于是也不再干家务,坐在床前犯傻,象老婆有时在单位不顺心回到家坐床边
 犯傻的样子。这天夜里,小林一夜没睡着。老婆半夜醒来,见小林仍睁着眼在那
 里犯傻,倒有些害怕,说:
     “你要真想看,你看吧!明天不误拉蜂窝煤就行了!”
     这时小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一点不承老婆的情,厌恶地说:
     “我说看了?不看足球,还不让我想事情了!”
     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请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窝煤。拉完蜂窝煤下午到单位,
 新来的大学生便来征求他对昨晚足球的意见。小林恶狠狠地说:
     “个鸡巴足球,有什么看的!我从来不看足球!”
     接着就自己去翻报纸。倒把大学生吓了一跳。晚上下班回来,老婆见他仍在
 闹情绪,蜂窝煤也拉来了,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自己忙里忙外弄孩子,还看着
 他的脸色说话。这倒叫小林有些过意不去,心里的恶气才稍稍出了一些。
     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准备吃饭,查水表的瘸腿老头来了。本来今天
 不该查水表,但查水表的老头来了,就不敢不让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饭
 ,让他查。这次老头除了拿着关水门的扳手,身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背包似乎
 还很重,累得老头一脸的汗。小林看着大背包,心里吓了一跳,不知老头又要搞
 什么名常。果然,老头查完水表,又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
 他跟前,不知他想说年轻时喂马,还是继续说上次偷水的事。但老头这两件事都
 没有说,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对小林说:
     “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
     小林吃了一惊,说:
     “大爷,您说哪儿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里会有事求我?”
     老头说:
     “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某部某局某处工作吗?”
     小林点点头。老头说:
     “某省某地区某县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压在你们处里?”
     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文,压在处里,似乎是压在女小彭手上
 ;女小彭这些天忙着去日坛公园学气功,就把这事给压下了。于是说:
    “好象是有这件事!”
     老头拍着巴掌说:
     “这就对了!某省某县是我的老家呀!老家为这件事着急得不得了,县长书
 记都来了,找到我,让我想办法!”
    小林吃一惊,县长书记进京,竟要求到一个查水表的老头身上?但又想起他
 年轻时曾给大领导喂过马,于是就想通了。
     老头继续说:
     “我能想什么办法?我让他们打听一下批文压在哪个部哪个局哪个处,他们
 打听出来,我一听真是凑巧,这个处正好是你在的处,我忽然想咱们俩认识,于
 是今天就求到你头上了!这事情好办吗?”
     小林在机关呆了五六年,机关那一套还不熟悉?这事情说好办就好办,明天
 他给女小彭说一句话,女小彭抹口红的工夫,这批件就从她手里出去了;说不好
 办也不好办,如果陌生人公事公办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气功你打扰了
 她,或者因为别的事她正心情不好,这批件就难说了;她会给你找出批件的好多
 毛病,找出国家的种种规定,不能审批的原因,最后还弄得你心服口服,以为是
 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瘸老头说的这批件,就看小林帮忙不帮忙
 ,如果帮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帮忙,这批件就仍然得压一些日子。但瘸老
 头不是一般的老头,管着给他们查水表,这个忙看样子得帮。但小林已不是过去
 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过去,只要能帮忙,他会立即满口答应,但那是
 幼稚;能帮忙先说不能帮忙,好办先说不好办,这才是成熟。不帮忙不好办最后
 帮忙办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开始就满口答应,如果中间出了岔子没办成,本
 来答应人家,最后,不办成,后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将手搭在后脑勺上,将
 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说:
     “这事情不好办哪!批文是有这么一个批文,但我听说里边有好多毛病呢,
 不是说批就能批的!”
     瘸老头虽然以前给大领导喂过马,但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沦落成一
 个查水表的,不懂其中奥妙,已经多年矣,所以赶忙迎着小林笑:
     “是呀是呀,我也给老家县长书记说,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项规定严着哩
 。不过小林你还是得帮帮忙!”
     小林老婆这时也听出了什么意思,凑过来说:
     “大爷,他就会偷水,哪里会帮您这大忙!”
     瘸老头一脸尴尬,说:
     “那是误会,那是误会,怪我乱听反映,一吨水才几分钱,谁会偷水!”
     接着又忙把他的背包拉开,掏出一个大纸匣子,说:
     “这是老家人的一点心意,你们收下吧!”
     然后不再多留,对小林眨眨眼,瘸着腿走了。老头一走,小林老婆说:
     “看来以后生活会有转变!”
     小林问:
     “怎么有转变?”
     小林老婆指着纸盒子说:
     “看,都有人开始送礼了!”
     接着将纸盒子打开,掏出礼物一看,两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小型的微波
 炉,在市场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说:
     “这多不合适,如果是一个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东西,如何敢收
 !明天给他送回去!”
     老婆也觉得是。晚上吃饭,两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问他:
     “我只问你,那个批文好办吗?”
     小林说:
     “批文倒好办,我明天给女小彭说一下马上就可以批!”
     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
     “那这微波炉我收下了!”
     小林担心地说:
     “这不合适吧?帮批个文,收个微波炉,这不太假公济私了?再说,也给瘸
 老头留下话柄呀!”
     小林老婆说:
     “给他把事情办了,还有什么话柄?什么假公济私,人家几千几万地倒腾,
 不照样做着大官!一个微波炉算什么!”
     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小林老婆马上将微波炉电源插上,拣了几
 块白薯放到里边试烤。几分钟之后,满屋的白薯香。打开炉子,白薯焦黄滚烫,
 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块“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兴地说,
 微波炉用处多,除了烤白薯,还可以烤蛋糕,烤馍片,烤鸡烤鸭。小林吃着白薯
 也很高兴,这时也得到一个启示,看来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
 就行了。这天晚上,他与老婆又亲热了一回。由于有微波炉的刺激,老婆又很有
 激情。昨天发生的足球事件,这时也显得无足轻重了。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女
 小彭。果然,谈笑之间,两人就把那个批件给处理了。
     微波炉用了两个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来去幼儿园她已经习惯了,接
 送都不哭了,有时还一蹦一跳的进幼儿园。但这两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
 哭着不去幼儿园,或说肚子疼,或说要拉屎;真给她便盆,什么也拉不出来。喝
 斥她一顿,强着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象傻了一样。小林和小
 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断定她在幼儿园出了毛病,要么是小朋友欺负了她,使她见
 了这个小朋友就害怕;要么问题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欢她,罚她站了墙根或
 是让她当众出丑,伤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见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问孩
 子因为什么,孩子倒哭着说:
     “我没有什么呀,我没有什么呀!”
     于是小林老婆只好接孩子时在其它家长中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原来毛病
 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们大意了,大意之中过了元旦;元旦之前,别的家
 长都向阿姨们送东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惟独小家没有意思,于是迹象就出
 现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
     “你也真是,孩子进了幼儿园,你连个元旦都记不住!幼儿园阿姨背地里不
 知嘲笑咱多少回了,肯定说咱们扣门、寒酸!”
     小林也说:
     “大意了大意了,过去送礼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礼,谁知该送礼的时候
 ,又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就跟老婆商量补救措施,看补送一些什么合适。真要说送什么,两人又
 犯了愁。送个贺年卡、挂历、显得太小气,何况新年已过去了;送毯子、衣服又
 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说:
     “要不问问孩子?”
     小林老婆说:
     “问她干什么,她懂个屁!”
     小林还是将孩子叫过来,问孩子知不知道其它孩子给老师送了什么,没想到
 孩子竟然知道,答:
     “炭火!”
     小林倒吃一惊:
     “炭火?为什么送炭火?给老师送炭火干什么?”
     于是让老婆第二天再调查。果然,孩子说对了,有许多家长在元旦给老师送
 了“炭火”。因为现在冬天了,冬天北京时兴吃涮羊肉,大家便给老师送“炭火
 ”。小林说:
     “这还不好办?别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
     但等真要去买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经脱销了。小林感到发愁,与老婆商量送
 点别的算了,何况别人家已经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余,不如送点别的。但孩
 子记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来第一句话便是:
     “爸爸,你给老师买炭火了吗?”
     看着一个三岁孩子这么顽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
 床说:
     “不就是一个炭火吗,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买到它!”
     果然,最后在郊区一个旮旯小店里买到了炭火。不过是高价的。高价能买到
 也不错。小林让老婆把炭火送到幼儿园。第二天,女儿就恢复了常态,高兴去幼
 儿园。女儿一高兴,全家情绪又都好起来。这天晚上吃饭,老婆用微波炉烤了半
 只鸡,又让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头有些发晕,满身变大。这时
 小林对老婆说,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
 生活就象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满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老婆见他
 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将啤酒瓶夺了过来。啤酒虽然夺了过去,但小林脑袋
 已经发懵,这天夜里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觉,上边盖着一堆
 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又梦见黑压压无边无
 际的人群向前拥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小林摇头
 回忆梦境,梦境已是一片模糊。这时老婆醒来,见他在那里发傻,便催他去买豆
 腐。这时小林头脑清醒过来,不再管梦,赶忙爬起来去排队买豆腐。买完豆腐上
 班,在办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来北京看病的小学老师他儿子写的,说自上次
 父亲在北京看了病,回来停了三个月,现已去世了;临去世前,曾嘱咐他给小林
 写封信,说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让代他表示感谢。小林读了这封信,难
 受一天。现在老师已埋入黄土,上次老师来看病,也没能给他找个医院。到家里
 也没让他洗个脸。小时候自己掉到冰窟窿里,老师把棉袄都给他穿。但伤心一天
 ,等一坐上班车,想着家里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发热,等他回去拆堆散热,就
 把老师的事给放到一边了。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
 白菜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
 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终〉

                                原载:《小说家》一九九一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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