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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住间传染病房,太寂寞啦!不许出去玩,也不许爸爸妈妈或同学们来看看;连病号服都和别人的不一样,胸前印着大大的“十”字。 我总觉得自己像是“鲁宾逊”来到了孤岛上,不过,没有“星期五”陪伴我;也没有绿色的草木和蔚蓝的大海。有的只是白色的世界——白帆、白海欧、白云……连这些也是我幻想出来的。病床上放着我的《算术》和一本《作文指导》,什么“距离差”“速度差”“文章结构”“主题”,哎呀呀,烦死人!干脆,不看了,我养病,让它们也在床头睡大觉。我真盼望再住进一个病友来。 那天,快吃午饭的时候,我真盼来了个小病友。她的病号服有些大,领口处露出了红领巾,留着短发,细高的个子,睫毛又长又黑,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像会说话,脸烧得很红,白净的脸上像飘着两朵红云。一打听,才知道她比我小两岁,刚满十三。东北人,名叫柳溪。 她一说起老家来,话像冲出闸门的小溪,眉毛眼睛都在动:“……你见过树挂吗?银白的,奇形怪状的,可好看啦,像是童话里的。你见过大森林吗?我随叔叔去过,可大啦,见不着天,见不着地,林子里鸟儿多,花儿多,动物也多……将来,到我们东北去吧,别嫌远,有火车,可快啦。” 奇怪的是,她说话时,眼睛却总盯着窗外,好像是在和窗外人说话。真是的,哪有这样和人说话的! 窗外,绿色草坪上有个花坛,再过去,就是杂乱的建筑工地,正在盖放射大楼,听说是治疗癌症用的。我问她:“你老是看什么,没见过盖大楼吗?” “不是。我在等杨扬,她给我送茉莉花来。” 哎哟,真棒!这“孤岛”上不但来了个“星期五”,还有人送花来,我真高兴。可是,传染病房是不许外人来的,谁能来送花呢?没等我问,柳溪就给我讲开了: 她在小学六年级,算术成绩是拔尖的,就是作文成绩差。有次拿着作文答卷去问老师,怎样才能写好作文呢?老师说,首先,观察生活要细。比如你养小兔,就仔细观察小兔,细致地写小兔。你喜欢养花,就仔细地观察花,具体地写花。看得细了,才能写得细。从那天起,她就养了盆茉莉,可是就在茉莉花刚刚冒芽时,她得了急性传染病,临来北京时她一再要爸爸带着花。可爸爸说治病要紧,她只好对着茉莉痛哭一场,上了火车。 临住院前,爸爸去办住院手续,她在住院处门口等爸爸。突然,看见一盆茉莉花,碧绿碧绿的叶子,托着好多蓓蕾,蓓蕾咧开小嘴,露出了细细的一线白色,似乎急于要把它的芳香吐出来。端花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戴顶白色太阳帽,穿身红色连衣裙,露出胖嘟嘟的胳膊和小腿,眼睛里闪现着喜悦的神采。 “哎呀,这茉莉长得真漂亮!”柳溪不由自主地说。 端花的小姑娘站住了。她调皮地一笑:“你也喜欢茉莉,你也养茉莉吗?” “养呀,我那盆也像这盆这么大。” “那么,它们一定是姐妹俩!” 柳溪笑了。不等那个小姑娘问,她从她为什么养茉莉,直到临上火车为了它还痛哭了一场,一点不漏地讲了出来。 那个小姑娘开始只是静静地听着,到后来眼圈都红了。她走近柳溪跟前说: “你现在还想写作文?” “想呀。” “特别特别想?” “特别特别想。写完了,我要给老师寄去。”柳溪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惜,我连茉莉从长花骨朵到开花,从花开到花落,要用多长时间,花有多大都不知道。我要不得病就好了……” 那个小姑娘轻轻地抚摸着茉莉花叶子,一边打量着柳溪:“你真好,住院了,还想着写作文……”她又自我介绍说,“我叫杨扬,上四年级,就住在这个医院里,我妈是大夫。这盆花,本应该送给你带到病房里去养,可是,医院里是不让病人自己养花的。从今天起,我每天中午下学,把花送到你病房的窗台上,让你观察一会儿,你什么时候写完作文,就把红领巾挂到玻璃窗上……” 柳溪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 听柳溪讲完,我望着床头的《算术》《作文指导》,脸上发烧了。柳溪比我小,病比我重,她住了院,还想着写篇优秀作文给老师,可我呢? 杨扬和柳溪既不是同学,又不是朋友,她俩只不过见了一面,她真的会把花送来吗?我支起胳膊想着。 吃过午饭,我自己又回到了孤岛上,白帆、白海鸥、白云……一切都是白色的,还有一棵飘在遥远天边的白色茉莉…… 柳溪静静地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突然,她惊喜地喊了声:“快看呀,她来了!”说着,一把拉起了我。 绿色的草坪上,飘荡着红色连衣裙,杨扬正吃力地端着那盆茉莉跑来。她跑近了,像侦探似的看了看四周,又快步跑过来,把茉莉放到窗台上,飞也似的跑开了,站在离我们窗子几米远的地方,抹了把汗水,用白色太阳帽当扇子,扇着她那晒得红扑扑汗津津的脸蛋,一手叉着腰,向着我们的窗子微笑…… 我和柳溪隔着玻璃窗,静静地望着茉莉出神,都忘了和杨扬打招呼。茉莉刚刚洒过水,晶莹的水珠在碧绿的叶子上闪耀。那蓓蕾刚咧开小嘴儿,好像在微笑。花枝上挂着一张小纸牌,用蜡笔写着:“好好写作文!” 柳溪朝杨扬摆了摆手,悄悄地打开了窗子。杨扬跑过来,对柳溪说:“多看一会儿,正好让茉莉见见太阳。花儿见太阳,就像我们吃饭一样重要。” 柳溪指了指我说:“她和我住一个病房,她也特想看茉莉。” 杨扬认真地说:“也是想写作文吗?” 我觉得很好笑,但没有说什么,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这时,门开了,护士阿姨来给我们倒开水。杨扬一缩头,马上消失在窗下。 夏天,蝉是催眠的。闷热的中午,听着蝉叫,像小时候听妈妈的摇篮曲似的,很快就会睡着。可是,今天中午,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柳溪趴在病床上,用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当桌子,在小本上写起观察日记来。她是那样认真,那样严肃,就像是升级考试似的。我劝她说:“大热天的,别写了,睡一觉吧。”她说:“还有几个字,写完了就睡。” 我心里一热,对着她的耳朵,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柳溪,以后我们一起观察,一起写,我也写一篇作文好吗?” 柳溪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们比赛,看谁写的好。” 我开玩笑地说:“评选优秀作文,还开发奖大会吗?” 柳溪认真的样子:“开,我们两个开。” 我问:“那第一名发什么奖品呢?两根大雪糕?” 柳溪说:“不。” 我又说:“四根果丹皮?” 她说:“也不。发一朵茉莉,我们向杨扬要,只要一朵。” 从那天起,杨扬每天都按时把茉莉送来。柳溪都要仔细地观察,并且不住地对我说:“你看,茉莉今天又变样了,这枝上又开了个花骨朵,那枝花开得真大!”然后,就在她的小本上认真地写起来。我看她一笔一画,写起来很吃力,脸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我呢,也像她一样,写我的作文。茉莉,洁白的茉莉,成了我们的好朋友。每天中午,当我们看茉莉的时候,就是我们一天最快活最兴奋的时候。茉莉给了我们美好的希望,给了我们战胜病魔的力量。 大人们常说:“事情嘛,总不是一帆风顺的。”这话真有道理。 那是第五天中午,杨扬刚把花盆放在窗台上,突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们扭头一看,原来是护士阿姨,她手里拿着四根雪糕,望着茉莉问:“谁的花?”她突然发现了窗外的杨扬,大声说,“杨扬,你的花吗?放这里干什么?” 杨扬眨了眨眼睛:“花要晒太阳,这儿阳光好。” 护士阿姨说:“你真淘气,跑到这儿来,传染上病可不是好玩的。快走,不然我告诉你妈妈!” 杨扬说:“阿姨,您可别告诉,她会把我锁到屋里的。您要是不告诉,我们同学从南京回来,给我带来雨花石,我全给您,好不好?” 阿姨对这么贵重的礼物,竟然不感兴趣:“快离开这儿,不然,我现在就给你妈妈打电话……” 杨扬恋恋不舍地望了望我们,噘着嘴,端起花盆走了。阿姨把雪糕送到我们手里,让我们吃完,嘱咐我们好好睡觉,好好休息。她挨个照料我们俩睡下,并且往茶杯里倒满了水,才轻轻地走出去。 柳溪担心地问:“你说,杨扬还会来吗?”我虽然也担心她不会来了,可是,还是点了点头。柳溪笑了:“我也这样想,我真盼望茉莉早点开,我早点写完作文,好给老师寄回去。老师一看,吓一跳,哎呀,这个柳溪简直成了大作家了。”说着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出院之前,我一定要到公园里去划船,我还没划过呢。听说划船可好玩呢。把脚丫放在船边,荡呀荡呀,拍着水花,可美啦,是吗?”我说:“等我们都好了,我一定陪你去北海,还叫上杨扬。” 第二天,从上午开始,下起了雨。草坪上溅起了一片濛濛的水雾,发出了一阵让人心烦的刷刷声。午饭吃过了,雨也小了,杨扬还没有来。我在窗前静静地站着,不想睡。柳溪也没睡,今天她又发烧了,说头晕乎乎地像坐轮船。天天见茉莉,今天不见,我心里空荡荡的,正准备上床,突然,雨雾当中,向我们病房飘来一朵白云,越来越大,近了才看清,是穿着白雨衣的杨扬,她把遮在雨衣里边的茉莉放到窗台上,就迅速地跑开,静静地站在草坪上,向我们张望。 柳溪无力地睁开眼睛,一看见茉莉,就来了精神,我急忙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枕头上。柳溪惊喜地喊道:“啊!太美了,花儿全开啦!”我仔细看去,椭圆形的碧绿的叶子,衬着雪白雪白的花朵。花梗上长着一层绒毛,像是婴儿脸上细细的柔柔的汗毛。花朵不大,但是滑腻、洁白、晶莹,像是白玉雕刻的。花枝上挂着一个纸牌牌,用蜡笔写着:“祝你们早日恢复健康!” 下午,睡过午觉,柳溪精神好了些,又坐在床上,把枕头当小桌,把作文本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起作文来。她的作文写得真好,有几段是这样写的: ……我喜欢茉莉,是因为茉莉花虽然很小,但它洁白美丽,又能吐出芳香来。 杨扬的茉莉,开始只是张开小嘴儿,露出一线白色,后来,这白线越来越大,变成了花瓣。绿色的表皮变成了花托。好多白色的小花,像是一颗绿色松树中间,闪着一颗一颗的小星星。 茉莉花儿很美,我知道这美来得很不容易。因为,我养的那盆茉莉,也是费了好大劲儿,才长起来的。我看到茉莉,就像看到杨扬在提着喷壶浇水、在给花儿剪枝、在给花儿施肥……为了我写好作文,杨扬洒了多少汗水呀!要是花儿会说话,它一定会对我说,因为我的小主人有个美好的心愿,所以,我的花才这样洁白,我的叶儿才这样翠绿…… ……茉莉花儿开了,雪白雪白的,虽然隔着玻璃,可是,我却分明闻到了花香,因为那是从杨扬心里飘出来的。 柳溪写到半截,就说头疼,我劝她放下笔,赶快躺在床上休息。 夜里,我似乎有些发烧,迷迷糊糊的,做起了梦:我和柳溪出院了。我们和杨扬都生了一双翅膀,飞到了北海的白塔下,坐着船,划呀划呀,上了天。白云飘呀,飘呀,变成了一朵朵大大的茉莉……我感觉到周围有些白色的影子在晃动,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谁在哭呢?可能是杨扬,因为,柳溪藏到一朵大大的茉莉后边去了,她找不到……划船太累人了,我浑身软绵绵的,懒得动…… 第二天,我抬起昏沉沉的头来,发现柳溪不在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被单、床单都换过了,她的东西也都没了。我忙问正在打扫卫生的阿姨:“柳溪呢?” 阿姨站在我身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热泪滴在我的脸上,我什么都明白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我再也不能陪她在窗前看茉莉了,再也不能看到她把红领巾挂起来了,再也不能陪她去北海划船,实现她最后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了…… 中午,杨扬又按时把茉莉送到窗前来了。她远远地站在草坪上,招手微笑着走了。她不知道,柳溪留下一篇没有做完的作文,带着她那未完的心愿,离去了…… 我含着泪,打开窗子,悄悄地摘了一朵茉莉,慢慢地、慢慢地放到柳溪枕过的枕头上。 我真想挂起红领巾,告诉杨扬不要来了;可是,又不忍伤她的心。我要让她相信:柳溪还在,她还在观赏那洁白的散发着淡淡芳香的茉莉。 我把我写的不像样儿的作文,慢慢地揉成了纸团。我要重新写我的作文,我不但要写茉莉,还要写一位可爱可敬的红领巾——柳溪,写一位热心善良的朋友——杨扬…… 窗外,茉莉开得越发茂盛了,一朵一朵洁白的小花,像是闪着晶莹的光,让人想起洁白的雪花,洁白的羽毛,洁白的树挂…… 原载《儿童文学》1984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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