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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一天是哪一天,等我毕业,再回到那一座永不忘记的小屋。那小屋,住着我永不忘记的父母。那小屋的门前,有一棵缀满知了、星星和故事的大树。那屋后的松冈,是外婆长眠的地方,有一个圆圆的青墓。 等到了那一夜,我定将整夜整夜站在船尾,让“扑、扑、扑”的小火轮,带我回江南。 ——那一路上古镇木楼,二十四桥,退去多少渔火、河湾。岸边芦苇孤灯,湖心钓船围网。爸爸,你正在何处,把鳜鱼从水中提起? ——这一条水路走的是隋唐旧道,见的是秦砖汉瓦,隔岸又传来吴音委婉。妈妈,你正在哪一顶石桥上,晾着印花蓝布? 夜回江南,江南夜船。 ——在那一夜的夜船上,我又将看到,南瓜地上,月如银盘,好像走来了逝去的外婆。还将看到,黑影中的卧牛,重新勾起当年牧童生涯的思绪。只是,只是,哪里去寻,昔日牵牛的柳树? 是的,那一夜,我将从运河归来。 眼底下静静的江南,哪怕闪出小小一点遥远的灯火,也许都会让我误认,误认作童年时无数次的顽皮夜归,匆匆跑向竹林背后,一间小屋,我家那一块未熄的麦黄的窗口…… 就是屋后那一片金黄金黄的狗尾草,在昨晚的秋雨里全倒下了,倒在河滩上,河滩上再没有了它们那打打闹闹的身影,曾涌来涌去的,点着一个个毛茸茸的长脑袋,总是同小河玩,一会儿朝小河点头,一会儿又不朝小河点头——现在小河孤单单地自己流去,变得空空落落了。 在狗尾草倒下的地方,却露出了一枝短短的花,也不是什么花,只有一根枯枝,三片小叶,上面顶着两个瑟瑟发抖的红果,通红通红的,像是要过冬。 我来到这里,感到狗尾草全死了。 死了,就是没了——我想。 夏天时它们很绿,秋天变黄,金黄金黄的,现在死了。夏天的蛇和秋天的蟋蟀也走了。 我也走了,把那株结红果的小花也拔走了,养在我家的瓷瓶里。没几天,它也死了…… 外婆在院子里拣豆,把黑豆从红豆里拣走。手,颤巍巍的。我不敢看她。我不敢看外婆,我不敢……却在心里一百遍地叫她。 我硬拖了隔壁的长喜偷偷到河里摸了一夜的蟹,上镇去大玩了一趟,才忘了这件事,又嘻嘻哈哈地笑着回来。 望着黑瓦白墙的小屋,我飞快地跑去见外婆,手里拎着她爱吃的却从来舍不得去买的——那盖红印的米糕和寿桃。 我站在牛塘的木栏前,望着足有一千头的水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水牛,想找出我的老黄毛。 老黄毛是冬天来这牛塘的, 牛塘里,一千头的牛全在动着,看得人头昏。它们突然越挤越紧,弯角碰得咔咔响。突然又吓死人地狂奔起来,拼着命一起直冲到大湖边,又像被打败了一样掉头往回跑——等牛群一过,芦苇滩上转眼撒下了千万只盛着半洼水的蹄印坑,好比千万面闪闪烁烁的破镜子…… 它们跑了过去。有一头牛却站了下来,呆立在离我不远的泥塘里,斜着眼睛瞟我,不安地用尾巴拍打身子。 老黄毛!我叫着它,跳进了木材。 快成野牛了!我抱住它低下的粗颈,淌下了泪。它浑身涂满了泥浆,眼睛不敢看我。 回家的路,是一条橘红色的堤,路的尽头,有一颗橘红色的夕阳。 ——等我矇矇眬眬醒来,只觉得像是在院子里,外婆高挑着一盏温红的风灯。紫色的夜幕里,爸爸把我飘飘地抱了下来。又好像是竹门响了一声,大概是老黄毛被牵走了。还有一些嗡嗡嗡听不清的话…… 原来,我伏在老黄毛背上睡着了,它驮着我一步一步回到了我家的小屋,走了二十里路。 月光是那样的亮。 它是从小天窗上进来的,落在黑屋子的地上,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醒着,看它爬了半夜—— 它先在黑洞洞的泥地上投上了一块白幕布,静幽幽地像是放起了只给我一人看的“电影”,在这什么也没有的无声的电影里,只照出一块嵌在泥地上的碎碗片;白的瓷,蓝的花,那是我四岁的时候打碎的,打碎过一只蓝花碗……这童年的电影放了好久,就放这么一块碎碗片。 (明天我就要走了) 月光慢慢爬走—— 我看到了我那熟悉的渔网,湿漉漉地靠在土墙上,在月下,几乎成了一架用银丝织成的网了,正张着数不清的网眼,最下面那只眼睛,在哭,挂着一大颗水珠,颤抖地挂着,将滴未滴…… (明天我就要走了) 月光渐渐离去—— 它又爬到我的那把橹上。那把伤心的橹,原是想藏在墙角里的,可是月光去把它找了出来,让我同它告别。橹,竭力摆出一副快活的模样,扭歪着身子那么站着,只是不再哼“咿呀,咿呀”的小调了…… (明天我就要走了) 月光爬呀,爬呀,在这故乡的老房子里爬—— 像一片银白色的大水在悄悄地漫,悄悄地淹,浮起了床外外婆的鞋。月光下,外婆的一双鞋呀,小小的,尖尖的,像船…… “外婆。”我禁不住叫了一声。 外婆睡着了。 而小天窗上,月亮这时露出她的脸来。爬了半夜的月光,此刻,爬满了我的床。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明天夜里,在这儿,月光会发觉我已经不在这老房子里了吗?” 我闭上眼,让热泪淌下。有人在旁边替我擦去,用温暖的手指。 啊,外婆没睡。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1987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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