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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作者:邓湘子

   

  其实是想家了。想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里的温馨和寂静。家,于是就浮上心头。
   

  很长一段时间都闹不明白,那个迎接我来到人世间的名叫陈家湾的山村,有大大小小百来户人家,为什么没有一户姓陈的。后来村里长辈告诉我,这地方山高林密,宜于土匪生存,最初的陈姓土著给土匪杀的杀掉,吓的吓跑。现在的人家,都是各处迁来户的后人。陈家湾的名字还是依旧,想起来有许多悲怆。往事已了无痕迹。
  很多回,我走在山路上,远远地望见村庄边几棵高大的楠木树耸起绿云一样的树冠,疲惫的双腿便得了鼓舞一样加快了步伐。碰到的人都熟悉,看到的屋子和庄稼都是记忆里的模样。走到村头,有人告诉我说,你娘在对门坡上的畦里锄菜。仿佛我不曾离别过,他们一语就点明了我迫切要知道的心事。
  隔一道小溪,对门坡上是有自家一块菜地的。抬头仰望到了树影里母亲挥锄的身影了,来不及回屋放下包,就涉过山溪,很快听见了锄头挖地的声响和节奏,我像上坡路的兔子一样敏捷,脚步很有弹性地爬上坡去,走近菜畦里劳作的母亲。
  母亲很高兴,三下五除二地料理完活路,便带我回家。我把母亲的锄头扛在肩上,跟在母亲身后走,我有了真正回到了家的感觉,尽管我的肩上还挂着旅行的背包。
   

  从十四岁离家到山外读高中,回家的情节便不断地发生着了。
  学校离家有八十里之遥。到校第一天,新奇兴奋了一阵,可是黄昏到来了,莫名的孤寂感压迫而来;像走失在山野的一头牛犊,暮色四合里找不到它的母亲一样仓皇不安。暮色里是回家的时刻,想起母亲会在挂着蛛网的屋檐下张望的,心情沉重而酸楚了。临睡时,相邻的床头传出嘤嘤低泣,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便涌了出来。当时没能想到,在想家的眼泪里自己从此注定了要做一个浪迹在母亲挂念中的游子。
  很多回,我和村里惟一的伙伴步行八十里,是上完上午课才出发,往往走到半夜,我们疲惫而又兴奋地在一片巨大的寂静里敲响自家的木门。
  “姆妈,我回来了!”深深的夜色里我们大声呼叫。
  门吱地开了,母亲披着衣服,端着油灯,又惊又喜地迎着,然后慌忙燃起柴火。
  家里的火塘真是温暖。
   

  家是和母亲连在一起的。母亲在家,家才成为家。
  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年夏天,母亲生了病,贫血,浮肿,到山外一家医院治病去了。姐姐带着我和弟弟,在熟稳的木屋里却感到空荡而陌生,令人焦躁不安。黄昏,我们到村头的大路边等啊等,暮色沉沉地塞满了天地,把路边的几棵高大的楠木树都模糊了,我们还在等母亲回来。
  母亲在家的日子,我们在田野的月光地捉迷藏玩到很晚很晚,心里也踏实;母亲不在家,就是待在自己家里不出门,也如同置身于陌地。
  有母亲在家的人是有福气的人。
  有母亲在家的人,——如我,有一段没回家时,想家便是想念母亲,也会像童年的我等候母亲回家一样在盼着。
   

  有一回,我是一如既往地走完了回家的路,走进了静静的村子,足近熟悉的家门。依然是那扇让柴烟熏黑的木板门,门楣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门前放着总也烧不完的柴捆,几只鸡在禾场觅食。可是门板上挂着一把锁。
  邻居说,母亲的老毛病又发作了,父亲陪着她到山外治病去了。
  我的眼里倏然饱含了泪水。
  熟悉的老屋,没有母亲迎出来,竟是这样的静寂和空洞。我在不堪忍受的疲惫和伤感里,想起了几句不知何时读到的小诗——
  我每天放学回家
  第一件事是找妈妈
  看到了妈妈
  才算是真正的回家
  岂独孩童如此,所有回家人的心情不都是这样吗?萨拉·奥思·朱厄特说得对:“只要你的母亲健在,你就会感到自己永远是个孩子。”不管浪游的行程中染了多少风霜,我都愿意自己永远是这样一个孩子。
   

  回到了家,我要看一看圈里的猪,栏里的牛,看一看禾场草坪里斗架的小鸡。有母鸡在草窝里咯咯咯大声嚷叫起来,我会像童年时一样反应敏捷,去取出一枚热乎乎的鸡蛋。这个改不了的动作,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容易红脸——别人一说掉了什么东西,我心里就怦怦直跳,耳根发烧,其实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母亲说,这是我拣了热鸡蛋的缘故。
  我会陪父亲去看田里的庄稼,还要去村里串串门。
  村中间的石板路依然青幽幽的。
  有些奶着孩子的媳妇已是陌生的面孔,根据她在谁家的屋檐下,我能判断出她是我的哪一位孩提时伙伴的“那一位”。
  孩子清亮的啼哭声,依然是山村最有生机的标识。在堂屋里啼哭的孩子,吮手指的孩子,你的父亲到哪儿去了呢?我的那些伙伴哦,在飘着海腥味的城市流汗挣钱去了。他们也成了山村远方渴望回家的人了。
   

  沿着山路走,这是我回家的方式。如果你害怕走山路,千万莫与我同行。
  那条山路对我至关重要。它宁静如游动的母亲手中的那缕针线,与它同行的溪流,从不疲惫地透亮和跳跃。我还没有见过比它更好的溪流。
  走在山路上,会有许多过去的故事在心头重现。那个陡坡处,父亲挑着沉重的竹子摔过跤的地方,我不能忘记的。父亲膝盖上的血迹抹不干净,竹子依然被挑到了镇上,换成了我的学费钱。那个分岔的小路也忘不了,一个粗壮的山里汉,热热闹闹地迎娶了那个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消逝的姑娘,她的红嫁衣在绿水青山间格外鲜艳……
  走在回家的路上,是走进自己的记忆,是回到了自己过去的岁月里。
   

  回过了家,又来到了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想自己是不容易迷失的。
               (原载《儿童文学》199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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