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断的手 作者:威廉·豪夫 译者:曹乃云、肖声 我出生在君士坦丁堡,父亲是土耳其宫廷的翻译官,他顺便做一些有利可图的买卖, 推销芬芳的香精和丝绸。他给了我良好的教育,有时是他亲自给我上课,有时是他请教 士给我授课。起初,他指望我有一天来接管他的商店。可是,当我显示的才能超过他的 期望时,他又听从朋友的劝告,让我去学医,因为一位医生在君士坦丁堡显然要比江湖 郎中幸运得多。 当时,我们家来了许多法兰克人,其中有一个劝说我的父亲,让他把我带到他的国 家去,带到巴黎去,他说,在那里可以免费学医,而且可以学得最好,等他回去时,他 可以给我提供出国的路费。我的父亲年轻时也常常走南闯北,他立即同意了。法兰克人 告诉我,三个月以后就动身。 听到能够去领略一下异国的风光,我真是喜出望外,巴不得立刻就上船。法兰克人 终于做完了他的生意,准备动身了。出发的前夕,父亲带我走进他的小卧室。我看到桌 子上堆放着许多漂亮的衣服和武器。此外,吸引我目光的还有一大堆金子,我还从来没 有看到过这么多金子堆在一起。父亲在那里拥抱了我,说: “瞧吧,我的儿子,我给你准备了旅途上穿的衣服。这些武器也是给你的。它们还 是从前我到外国去的时候,你祖父亲自给我佩在身上的。我知道你会使用它;如果你遭 到了攻击,就用它们狠狠地打击敌人。我的财产并不多。你瞧,我把它分成三份,其中 一份给你,另一份作为我的生活费用,第三份对我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它可以 在你艰难的时刻供你救急用。” 年迈的父亲说完这些话,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也许预感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了。 旅途很顺利。我们很快就到了法兰克人的国土。又走了六天,我们到了大城市巴黎。 我的法兰克朋友给我在城内租了一间房,劝我花钱要小心,我一共有两千银币。我在这 座城市生活了三年,学到了一个医生所应该掌握的知识。但是,要是说我喜欢呆在那里, 那是在说谎,因为我并不喜欢这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再说,我在那里只有少数几个要好 的朋友,不过,他们都是年轻而又高尚的人。 后来,我越来越思念家乡。我在离家的这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听到父亲的消息,因此, 有一天,我抓住一个好机会,动身回家了。 事情是这样的:法兰克人的国家向土耳其王朝派遣了一个使团,我应聘当了随团的 外科医生,幸运地回到了君士坦丁堡。我发现父亲的房子已经上了锁,邻居们看到我回 来了都很惊讶,并且告诉我,我的父亲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从前给我上课的教士把 钥匙交给了我。我孤单单地独自走进这幢毫无生气的房屋,看到父亲留给我的一切都还 在,只有父亲答应给我的那堆黄金不见了。我向教士问起这件事,他朝我鞠了一个躬, 说道: “你的父亲去世了,他是一个圣洁的人,因为他把黄金赠给教堂了。” 我对此始终不能理解,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没有任何证据指控教士,只能庆幸 他总算没有把房屋和财产都当做父亲的赠品统统拿走。这是我回家后遇到的第一件倒霉 的事。从这时起,打击一个接着一个,我顿时陷入了困境。我作为医生的名声始终没有 传开,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沿街去叫喊。另外,我又处处感到缺乏父亲的推荐,要是他 还在,早就把我推荐给富贵人家了,可惜现在没有人再会想起可怜的察莱科斯了。唉, 父亲的货物也难以推销出去,因为父亲一死,一些老主顾失掉了,要找新主顾,只能慢 慢来。 有一天,我正在为我的处境担忧,突然想到我在法兰克的时候,常常遇到我的同胞 周游这个国家,在许多城市的市场上摊开他们的货物。我记得大家都喜欢买他们的货物, 因为它们是外国货,这样的买卖可以获得百倍的利润。想到这里,我很快做出了决定, 卖掉了父亲的房子。我把得到的钱留下一部分,交给一位可靠的朋友保管。然后,我用 其余的钱买了许多在法兰克很稀罕的货物,如方巾、丝织品、香膏和油料等。我在一只 船上租了个舱位,于是第二次踏上了去法兰克的旅程。 船驶过达达尼尔海峡后,我的命运似乎又好转了。我们的航程很短,也很顺利。我 在法兰克走遍大大小小的城市,到处都遇上乐意购买我的货物的顾客。我在君士坦丁堡 的朋友不断向我提供新的货源,我又一天天地富了起来。终于我积攒了一大笔钱,认为 可以从事一笔大买卖了,于是带着货物动身去意大利。当然,我还得承认,我的医药知 识也帮了我的忙,使我赚了不少钱。我到了一个城市后,写了些告示到处张贴,说城里 来了一个希腊医生,医术很高明,已经治好了很多人的病。的确,我的药膏和药品帮我 赚了许多钱。后来,我又到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城。我打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因为 长期奔波,很劳累,想休息一阵,再说我也很喜欢这座城市。于是,我在城内圣克鲁策 区租了一间店铺,又在不远的客店里租了几间漂亮的房间,房间外面有阳台。接着,我 到处张贴告示,说我既是医生又是商人。我的店刚刚开张,顾客就像潮水般地一拥而入。 虽然我的货物价格略微高了一点,可是卖得还是比别人的快,因为我对待顾客又体贴又 友好。 我在佛罗伦萨愉快地度过了四天。这天傍晚,我正要关门打烊,像往常一样盘点香 膏的存货时,突然在一只小香膏盒内发现一张纸条,我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把纸条 放在里面的。我打开纸条一看,原来是一张请柬,邀我在深夜十二点到一座名叫古桥的 桥上去。我思来想去,想了好久,也想不出邀请我到那里去的人是谁。我在佛罗伦萨没 有一个朋友,我想,或许有人想私下请我去给病人看病,这类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我决 定应邀前去。为预防万一,我带上了佩刀,这把刀是父亲以前送给我的礼物。 快到半夜时,我动身去了,没多久就来到桥上。我看到桥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于是决定等那个邀请我的人露面。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月光皎洁。我低头看阿尔诺河, 河水泛起的层层波浪在月光下闪烁,一直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城内教堂的钟敲了十二 点,我站起身来,突然一个裹着红斗篷的大汉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用斗篷的一角遮住了 脸。 起初,我的确有点惊慌,因为他是突然出现的。不过,我很快就镇静下来,说道: “你既然约了我来,那就请你说说,有什么吩咐?” 披红斗篷的人转过身去,慢慢地说: “跟我来!” 单独跟这个陌生人一起走,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我没有动,说道: “不行,亲爱的先生!你能够先告诉我去哪里吗?另外,你也可以把脸露一下让我 看看,你是不是对我怀有好意。” 披红斗篷的人似乎不理会我的话。“如果你不愿意,察莱科斯,那你就留下吧!” 说完,他就走了。 我很生气。“你以为,”我大喊一声,“像我这样的人可以随便让一个傻瓜愚弄吗? 在寒冷的夜晚,我该白白地等候吗?” 说完,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斗篷,叫得更响了,同时我的另一 只手握住了佩刀。不料,我虽然抓住了斗篷,但陌生人却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处,不见人 影了。我的怒气渐渐地平息下来,我想红斗篷在我手里,我就有了一把钥匙,它可以帮 我解开今晚这次奇遇之谜。我披上斗篷,顺原路走回家去。我刚刚走了一百多步,只见 一个人挨着我的身边过去,用法兰克语对我说: “伯爵先生,你要多加小心,今夜无法可想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头去看,那个人已经走掉了,我只看见他的身影从房屋旁边飘 然而过。我知道,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穿斗篷的人说的。可是,我仍然弄不清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天早晨我努力思考该怎么办。起先,我想让人拎着红斗篷去叫 喊,说是我拣来的。可是,转而一想,那个陌生人可以通过第三者把斗篷领回去,这样 的话我仍然不能搞清事情的原委。我一面思考,一面仔细地打量那件斗篷。它是用厚实 的热那亚天鹅绒缝制的,颜色紫红,用阿斯特拉夏毛皮镶边,金线刺绣。华丽的斗篷使 我有了新的主意,我决定把它送进我的店铺,高价出售,我知道这样高的价格是找不到 买主的。我的目的就是对前来问起这件斗篷的人仔细看上几眼,从成千上万的人中把那 个陌生人辨认出来。我相信,他丢失了斗篷,一定会来找的。这件红斗篷异常漂亮,吸 引了每一个顾客,想买的人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和那个陌生人相像,也没有人愿意出 二百金币的高价购买它。让我感到惊奇的还有,每当我问起别人,在佛罗伦萨是否有过 这样的斗篷时,所有的人都回答说没有,还肯定地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巧、这 样贵重的皮货。 傍晚,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常来我的店里,今天他也一再地讨价还价,想买这件斗 篷。他把一袋金币扔在桌上,叫道: “请上帝作证!察莱科斯,我就是成为乞丐,也要把你的斗篷买下来。” 说完,他就开始数钱币。这下我为难了,我出卖这件斗篷,只是为了吸引那个陌生 人的注意,现在来了一个傻小子,竟肯出这么高的价钱买它。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 好卖给他,何况,我另外有个想法了,那天晚上我出去冒险,今天可以拿这笔钱作为补 偿。 那个年轻人披上斗篷走了。可是,他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原来他发现衣服上挂 着一张纸片,他顺手拿下,扔给我说道: “察菜科斯,这里挂的纸片大概不是斗篷上的吧?” 我不经意地拿起纸条,可是一瞧,上面写着一行字: “请在今夜同一时间把斗篷送到古桥上,四百金币正等着你!” 我站在那里像遭到五雷轰顶。我就这样白白丢了一笔钱财,我的目的完全落空了! 不过,我很快回过神来,马上包起二百金币,朝买斗篷的人追了上去,说道:“好朋友, 我把金币退给你,你把斗篷还给我,我不能把它卖给你!” 起初,这个人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他看到我是当真的,不由得发起火来。他骂我 是蠢货。最后,我们打了起来。我真幸运,在混战中我把斗篷从他手里夺了回来。我正 想溜走,这个年轻人急忙喊来了警察,把我拖到了法院。法官听了控告,非常惊讶,于 是把斗篷判给了对方。我只好跟年轻人商量,如果他把斗篷让给我,我除了退还二百金 币外,再加二十枚、五十枚、八十枚,甚至一百枚金币。我靠请求办不到的事,靠金钱 就办成了。他收下我的金币,我带着斗篷得意地走了。在佛罗伦萨,全城的人都把我当 做一个白痴。可是,我对别人的议论是无所谓的,因为我比他们更清楚,在这笔买卖上 我还能赚钱。 我焦急地等待着夜晚来临。大约和上一晚同一时刻,我把斗篷夹在腋下,朝古桥走 去。随着最后一声钟响,一个黑影从夜幕里走出来。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昨夜的那个人。 “你把斗篷带来了吗?”他问我。 “先生,带来了,”我回答,“不过,它花掉我整整一百枚金币。” “我知道,”那个人回答说,“看吧,这里是四百。” 他和我一起来到宽阔的桥栏旁,数起了金币。正是四百。它们在月光下闪烁着金色 的光芒,看到钱币的光辉我心花怒放。唉!没有料到它竟成了我心中最后的一次欢乐。 我把金币藏在口袋里,想看看这位好心的陌生人。陌生人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乌 黑的眼睛,可怕地盯着我。 “谢谢你,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对他说,“你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吗?不过, 我得预先说明,违法的事我不干。” “不必担忧,”他一面回答,一面把斗篷披在肩上,“你是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但不是治疗一个活人,而是处理一个死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惊奇地叫起来。 “我和我的妹妹来自遥远的国度。”他说,同时示意我跟他一起走,“我和她住在 我的一位朋友那里。昨天,我的妹妹得急病死了,亲戚们准备明天把她安葬。按照我们 家族的旧风俗,每个人死后都必须安葬在祖先的墓地里。很多死在异国他乡的人,也要 经过防腐处理以后运到那里安葬。现在我把妹妹的尸体交给亲戚去处理,不过我至少要 把她的头颅带给我的父亲,让他能看她一眼。” 这种把亲人的头割下来的风俗真让我毛骨悚然,可是我也不敢表示反对,生怕冒犯 了这位陌生人。于是,我对他说,我可以给死者进行防腐处理。说完,我请他带着去看 死者的遗体。但我还是忍不住地问他,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如此神秘,而且安排在夜里 处理。他回答说,他的亲戚认为他的想法太残酷,如果放在白天做,他们会阻止他这样 做的。不过,一旦把头颅取了下来,他们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本来,他可以把脑袋带 来,交给我做防腐处理的,只是一种天然的感情阻止着他,使他难以下手亲自取下妹妹 的头颅。 我们边说边走,来到一幢宽敞而又华丽的房子前。那个人指了指房子对我说,我们 已经到了目的地。我们从房子的大门走进去,又进了一扇门,陌生人小心翼翼地把门关 上。在黑暗中,我们顺着狭窄的螺旋形楼梯走上去,来到一条灯光暗淡的走廊上,穿过 走廊进入一个房间,房间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灯。 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那具尸体。陌生人转过脸去,似乎不想让我看到他眼里 的泪水。他指指床,吩咐我妥善、利索地把事情办好,说完就走到门外去了。 作为医生我总是带着手术刀。我把刀取了出来,走到床边。尸体只露出个头,它是 那么漂亮,我心里不由得感到怜悯。死者乌黑的头发编成长长的发辫,垂了下来,脸色 苍白,眼睛紧闭着。我按照医生截肢的惯例,先用刀在皮肤上划了一下。然后,拿出最 锋利的手术刀,一下子割断了喉管,啊呀,多可怕呀!死者忽然张开了眼睛,很快又闭 上了,她发出了深深的叹息,似乎这时候才断气。我正看着,一股热血从伤口里冲着我 喷出来。我深信,是我杀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现在她必死无疑了,因为这样的伤势是 谁也救不了的。我面对这一切惊恐极了,呆呆地站了几分钟。难道是穿红斗篷的人欺骗 了我?难道他的妹妹仅仅是假死?我觉得有可能是假死。可是我不能告诉死者的哥哥, 要是慢一点动刀,也许她会醒来。现在只好把她的脑袋全割下来。忽然死者又呻吟一声, 痛苦地挣扎了一阵,才真正死去。我害怕极了,惊恐地冲出了房间。 外面走廊里一片漆黑,原来灯火已经熄灭,陪我来的那个人也不见了。我只得沿着 走廊的墙壁,摸索着向楼梯口移动。终于我找到了楼梯,跌跌撞撞下了楼。下面也没有 人,门虚掩着。我走到街上,这才放心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在那幢房子里我实在吓坏了。 我一溜烟地奔回我的住所,把自己埋在床上的被褥里,想把我干过的可怕的事忘掉。可 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天亮时,我只得告诫自己,千万要镇定。我模模糊糊地认识到这 是一种卑鄙的勾当,诱骗我干这件事的人也许不会告发我。我决定马上到我的店里做生 意,而且要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是天哪!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新的情况,这 使我增加了苦恼。我的便帽、我的腰带和我的佩刀都不见了,我不知道是把它们忘在死 人的屋里了,还是在匆忙逃跑时丢失了。我感到多半是第一种情况,如果是这样,人们 会发现我就是凶手。 我按平常的时间开了店门。我的邻居又像每天早晨那样向我走来,他是一个喜欢谈 天的人。 “喂,你对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有什么看法?”他问。 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什么?全城都在议论纷纷,你竟然不知道?你不知道佛罗伦萨最美丽的市花,总 督的女儿比安卡姑娘,昨天夜里被人杀掉了?啊!我昨天还看到她兴高采烈地跟未婚夫 乘车在大街上驶过,今天他们本来要举行婚礼了。” 邻居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似的刺在我的心上。今天,这样的痛苦反复地折磨着我, 因为我的每一个顾客都要讲述一遍,而且越讲越可怕。当然,谁也描述不了我亲眼见到 的恐怖景象。快到中午时,法院的一名官员走进我的店铺,叫我把周围的人支开。 “察莱科斯先生,”他取出我丢失的全部东西,“这些是你的吗?” 我思考着是否应该彻底否认。可是,当我透过半掩的门看到房东和几个熟人时,我 想他们一定会出来反驳我。因此,为了不至于把事情弄得更糟,我决定不说谎,承认东 西是我的。法院的人要我跟他走一趟,他把我带进一幢大楼,我马上认出这是监狱。他 把我关在一间牢房里。 我孤零零地关在里面。想起往事,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怕。我不断地想着我已 经杀了人,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当然,我也不能隐瞒,是金钱的光泽耀花了我的眼睛, 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盲目地落入圈套。我被关押两小时后,又被带出了牢房,走下几级 楼梯,来到一间大厅里。厅里有一张长方形桌子,桌上铺着黑布,周围坐着十二个人, 大多是老人。大厅的两旁摆着几排长凳,坐满了佛罗伦萨的显赫人物。高处的楼厢里, 拥挤地站满了观众。当我走到铺着黑布的桌子前面时,一个脸色阴沉忧伤的人站了起来, 他就是总督。他对周围的人说,作为父亲,他不能亲自审理这件案子,这次他让年纪最 大的议员审理。这位年纪最大的议员是一个老人,至少也有九十岁。他弯腰曲背地站着, 两鬓斑白,但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声音洪亮、清晰。他问我是否承认杀了人。 我请求他听我的申辩,然后无所顾忌地大声谈起我所做的事和我所知道的一切。我看到, 总督在听我说话时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刚说完,他马上站了起来,愤怒地咆哮 着。 “怎么?讨厌的家伙!”他对我大喊大叫,“你谋财害命,犯下了弥天大罪,现在 又想嫁祸于人?” 议员叫他停止讲话,因为他已经主动把权力让给了他,而且,也根本没有证据证明 我是谋财害命,因为正如总督自己所说,死者什么东西也没有被偷掉。是的,他还有话 要说,他要求总督必须说明他女儿以前的生活情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判断我说的话 是不是真的。接着,他宣布休庭,等总督交出死者的书信后再做出判决。 我又被送回监狱,在这里度过了悲惨的一天。我怀着热切的希望,但愿死者和披红 斗篷的人之间的关系能显露出来。第二天,我满怀希望地走进法庭大厅。桌上摆着好几 封信。老议员问,这些是不是我的笔迹。我仔细地看了一下信,发现信上的笔迹和我收 到的两张纸条上的笔迹一样。我向议员们说明了这个情况,可是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 议员们说,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写的,因为信上的签名是一个让人难以辨认的Z字,这恰 恰是我名字的起首字母。这些信里充满着对死者的威胁,对她即将举行的婚礼提出了警 告。 总督关于我的人品的陈述似乎特别离奇,这一天,他们对我更加不信任,更加严厉 了。我认为他们一定可以在我的房间里找到那些纸条,并要求他们拿出来,以便为自己 辩护。可是他们说已经搜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找到。审讯结束时,我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第三天,我又被带进大厅,他们向我宣判,说我犯了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我的一 切完了。我抛弃了人间那么珍贵的一切,远离家乡,然而在我风华正茂时却要无辜地死 在刀斧之下! 这是个决定我命运的可怕的日子,晚上,我孤孤单单地坐在牢房里。我的一切希望 都破灭了,我只想到死。忽然,我的牢门打开了,一个人走进来,他不声不响地打量我 很久。 “察菜科斯,我又把你找到了,是吗?”他开口说。 牢房里灯光暗淡,我没有认出他来,可是,他的声音唤起了我对往日的记忆,他是 瓦勒狄,是我在巴黎求学时认识的少数几个朋友中的一个。他告诉我,他是偶然来到佛 罗伦萨的,他的父亲是这里的头面人物。他听说了我的事情,因此过来看看我,另外也 想听我说说怎么会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的。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听 了十分吃惊,于是要求我把一切都讲给他听,他对我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别让他从 这里离开时带走一句谎话。我对他发了一个重誓,保证说的全是真话。我说,我只犯了 一个错误,就是被金钱的光泽迷住了眼睛,没有能够识破陌生人的花言巧语。 “那么你根本就不认识比安卡?”那人问。 我向他保证,从来没有见过她。瓦勒狄告诉我,总督急于要法庭对我做出判决,这 就意味着这件事里深藏着一个秘密。现在,城里谣传,我和比安卡早就认识,因为她要 和另一个人结婚,我为了报复,就把她杀了。我说,这个罪名加在披红斗篷的人身上倒 完全合适,可是我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参与了这桩杀人案。 瓦勒狄流着眼泪拥抱我,答应尽力为我奔波,至少也要设法救我的命,我已经不抱 多大的希望,可是我知道,瓦勒狄是个聪明的人,又懂法律,他会想一切办法救我的。 我在惶恐中度过了艰难的两天。最后,瓦勒狄又来了。 “我带来了安慰,虽然是一种痛苦的安慰。你的命保住了,并可获得自由,但必须 砍掉一只手。” 我十分感动,连忙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对我说,总督十分固执,他不答应重新审 理这个案子。可是,为了显得公正,他终于同意,如果在佛罗伦萨的历史上找到一个类 似的案件,那么,对我的判决就可以跟那个案件的判决一样。我的朋友和他的父亲花了 一天一夜的时间在古书堆里翻阅,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全一样的案件。它的处分是“斩断 犯人的右手,没收他的财产,把他永远赶出国门”。这也成了对我的处分,我必须挨过 这一痛苦的时刻。我把手搁在市场的砧板上,被砍了一刀,一股热血喷涌而出,这种可 怕的景象,我就不细细描述了! 瓦勒狄把我接到他的家里,我就住在那里,等我伤口愈合后,他又慷慨地送给我旅 费,因为我辛苦赚来的钱都被法院没收了。我离开佛罗伦萨,来到西西里岛,再从那里 搭乘我所找到的第一艘海船回到了君士坦丁堡。从前我交给朋友一笔钱,托他保管,现 在我把希望全寄托在这笔钱上了,我还请求他让我在他那里住下。可是,他却问我,为 什么不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一听,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告诉我,一个陌生人以我的名义在希腊人住宅区买了一幢房子。陌生人还对周围 的邻居说,我不久就要回来了。我和我的朋友马上到那儿去,受到了熟人们的热情接待。 一位老商人交给我一封信,那是替我买房子的陌生人留下的。 我打开信,念道:“察菜科斯!有两只手愿意不停地为你操劳,你就不会感到失去 了一只手。你所看到的这幢房子里的一切财物都是你的。每年都会有人给你送上足够的 钱财,你将成为那里的大富人。但愿你能原谅一个比你更加不幸的人!” 我能猜到这是谁写的信。那位商人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也说,这是个陌生人,看上像 法兰克人,身披一件红斗篷。我心里明白,那个陌生人并没有完全丧失良知。我看到房 子里一切都布置得尽如人意,还有一间房间里堆满货物,它们比我以前的货物更漂亮。 从那时起,整整十年过去了。我多半是由于老习惯难改,并非由于需要,又踏上了 经商的旅程。然而我永远不再踏上那个使我遭到不幸的国土。我每年都收到一千枚金币。 我很高兴地知道,那个不幸的人很高尚,虽然如此,他还是难以买走我心灵上的苦恼, 因为比安卡被杀害时的惨状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 希腊商人察莱科斯讲完了故事。大家听了都很同情他,尤其是那个陌生人显得更激 动,他深深地叹息了几声。穆莱似乎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们对这个故事还 谈了很久。 “那个人使你失去了一只手,甚至使你的性命也有危险,难道你不恨他吗?”陌生 人问。 “以前,有一段时间,”希腊人回答说,“我的心也向上帝控告,控告他给我带来 了苦难,毒害了我的生命。可是我又在对天父的信仰中找到了安慰。这个信仰要我去爱 我的敌人,也许他比我更加不幸。” “你是一个高尚的人!”陌生人大声说,他激动地跟希腊人握了握手。 卫队长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神色忧虑地走进帐篷,告诉他们,不能在这里休 息,因为这里常常是商队遭到袭击的地方。而且,据守卫反映,他们已看到远处有一些 骑马的人在活动。 商人们听到消息后十分惊愕。陌生人塞利姆对他们的惊慌失措感到奇怪,说他们装 备精良,足能对付一些阿拉伯的强盗,根本用不着害怕。 “是的,先生!”卫队长回答说,“如果真是这样一群草包,我们完全可以放心地 睡觉。可是最近,可怕的奥尔巴桑又出现了。对他,可得要多加小心。” 陌生人问起奥尔巴桑是什么人,老商人阿赫迈德回答说: “对这个奇怪的人众说纷纭。有的说他是一个超人,可以一下子战胜五六个人;有 的说他是个勇敢的法兰克人,因为遭到不幸才来到这里;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是个臭名远扬的强盗和小偷。” “你可不能这么说,”商人中有位名叫勒察的反驳道,“他虽然是个强盗,却是个 高尚的人,我可以拿我弟弟的遭遇作为例子,说明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他把他的人马训 练成一支守纪律的队伍,只要他在沙漠上走动,别的队伍就不敢出头露面。他不像其他 人那样抢劫,只是向商队收取保护费。向他交过费的人,就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奥尔巴 桑是沙漠的主宰。” 旅客们正在帐篷里议论纷纷,可是布置在营房周围的警卫开始惊慌不安起来。远处, 半个小时路程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群全副武装的骑手,他们好像径直朝营房奔来。有一 个警卫走进帐篷,通告他们可能会遭到袭击。商人们商量该怎么办,是冲向他们还是严 阵以待。阿赫迈德和另外两个年迈的商人主张防守,火爆性子的穆莱和察莱科斯主张迎 战,他们要求陌生人赞同他们的意见。陌生人却若无其事地从腰带里抽出一块绣有红星 的小蓝布,他把蓝布绑在一支长矛上,吩咐一个奴隶把长矛插在帐篷上。他说他敢用生 命担保,那些骑手只要看到这个信号,就会平静地绕道而过。穆莱不相信,但一个奴隶 还是把长矛插在帐篷上了。这时,帐篷里的人都拿起了武器,紧张地等待着,准备与那 些骑手厮杀。那些人好像看到了帐篷上的信号,他们突然改变了方向,绕过营房,向远 处奔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旅客们惊讶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着骑手的背影,一会儿看着陌生人。陌生人若无 其事地站在营房前,眺望着远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穆莱终于打破了沉寂, 大声说: “神通广大的陌生人,你究竟是谁?你只用一个信号,竟然制服了沙漠上野蛮的狂 徒。” “你可是过高地评价了我的本领,”塞利姆·巴鲁赫说,“我是从监禁我的地方逃 跑时带走这个信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明白,谁在旅途上带 上它,谁就会受到有力的保护。” 商人们都向陌生人道谢,称他为救命恩人。那些骑手确实是人数众多,商队是很难 长时间抵挡他们的。现在,大家可以放心地休息了。当夕阳西下,晚风掠过沙漠时,他 们又出发了。 第二天,他们走到离沙漠的尽头大约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安营休息。旅客们又聚在 帐篷里,商人勒察说: “昨天我对你们说过,可怕的奥尔巴桑是个高尚的人。今天,请允许我用我弟弟的 遭遇来证明这一点。我的父亲是阿卡拉的法官,他有三个孩子。我是老大,还有一个弟 弟和一个妹妹。我二十岁那年,被我的叔叔叫了去。他让我继承他的遗产,条件是必须 留在他身边,直到他去世。可是他一直活了很久,直到两年前我才能回到家乡,所以根 本不知道我的一家遭到何等可怕的命运,仁慈的真主又是怎样改变了这种命运。请听我 讲一讲援救妹妹法特迈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