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遥不可及
17岁的张晓萌在这个暑假里无所事事。她甚至期待着和我聊天的这个上午。
我们约好在她家附近的车站见面。一个五官平淡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高高的
个子,有一点点缩肩、驼背——青春期高个儿女孩的反映——太打眼了!她走路晃
着,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淡淡地笑着,令我不便急速地打消横亘于我们之间的陌生感。
穿过一幢幢北京最常见的六层单元楼,我们爬上了她在四层的家。推门进去,
家中的简朴超出我的想象,很多还是几十年前老式的家具。她的房中没有我期待的
小女孩气息,没有玩具,没有装饰,只有一个很公文化的铁皮柜和一张棱角生硬的
写字桌。柜中见不到什么课外书——全是跟课业有关的书,只是她的床头有一本
《绝对隐私》。他们也看《绝对隐私》?这种感觉让我不太舒服。
我们面对面坐着。张晓萌跟我谈的第一件事,是孤独。讨厌的高考,变来变去
的政策!北京市首次实行考后报志愿。大家没有经验,结果很多人都低估了自己。
张晓萌估低了二三十分,只有一个走读大学可以上。没有听到张晓萌对于上一所大
专学校的遗憾,惟一让她伤心的事是这个暑假因此变得如此无聊。“以前大家都准
备考完后大玩儿一通,反正也考完了,好不好都那么回事,结果这回后填志愿,弄
得人心惶惶,那么多计划都算了,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等通知,没意思透了!”
独生子女,整天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闷呐,“我真想有个哥哥姐姐什
么的!”如果有个哥哥,想到街上去买盘磁带,也有个伴儿啊。这点妈妈不懂,她
说:“不就买盘磁带嘛,这也要人陪?”唉!
妈妈常说张晓萌做人没有原则,别人一个电话打来,“陪我说说话吧”!她便
出去一天。“你怎么从来就不拒绝别人?”妈妈数落过张晓萌几次,但是张晓萌知
道,她最喜欢的事,就是走出这间房子,陪别人说话。
张晓萌的爸爸是另一种人。他严肃、保守,甚至连微波炉这种东西都反对。张
晓萌和妈妈都喜欢唱卡拉OK,但这遭到了爸爸的抵制,好生无趣。爸爸把张晓萌全
部的绒毛玩具都扔进了垃圾箱,他对张晓萌说这说那,什么都管,管到张晓萌干脆
什么都不在乎。“爸爸老说我,久而久之,我都皮了,反正怎么做都是不对,我一
直对什么都不在乎。”
所有的心事都不会对家长吐露。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女儿似乎从来都不为任何
事着急,凡事都是淡淡的,无所谓。初三毕业那年,张晓萌以4分之差未能继续在立
新中学读书,要么交一万八,要么上附近的普通中学。张晓萌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去
万寿寺中学。“我不想因为我读书让父母负担那么多,太不值了。”在张晓萌看来,
如果高中就要以这么大代价读书的话,以后简直不知道要花掉父母多少钱。路毕竟
都是自己走的,谁让自己不争气差了4分呢?
骑车20分钟,就到了新的学校。唯一舍不得的也许是初中的那班同学,玩儿得
极好。张晓萌后来才告诉我,在初三,她原是交了一个男朋友的,那个男孩学习好,
比她好一大截。那时的初中,经常是四五个男生带着一个女孩玩,玩什么女孩也经
常出主意。张晓萌的初中基本上就是和一帮男孩子在一起的。总之,那时候她对女
孩是不屑一顾的。“又小气又多事,一点都没有男孩爽快。”玩着玩着,住处离她
家很近的那个男孩跟她说“我们交朋友吧”,张晓萌就默许了。初中毕业那会儿,
男孩说:“如果你考上了立新高中,我还跟你好。没考上,咱们就算了。”这竟让
张晓萌颇为感动,她着实努力了一阵子,可是最终还是不争气,她想这是命中注定。
男孩继续在立新上高中,很快又交了一个新的女朋友,两人并不太尴尬地还保持着
联络,但联络次数已经少得可怜。高二,那男孩到澳大利亚读书去了。这事让张晓
萌心里很平衡,距离在感情面前像一种公平的润滑剂。张晓萌说起这个,除了对他
走前并未向她打声招呼有些介意,语气仍淡淡的,显得不足为惜。
高中和初中有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张晓萌不再老和一帮男孩在
一起玩了,她现在的小集团是几个女孩。张晓萌发现,进到高中,男孩们的乐趣与
女孩们出现了极大的分野,他们凑在一起,不是打电玩就是讨论电玩,户外的世界
他们竟毫无兴趣。只好各玩各的。女孩子在一起做什么?打牌、算命、读卡通书,
或者聊天。聊什么?大多胡挤兑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心得很。打牌打拱猪,想出
各种治人之招,乐得人前仰后合。卡通书多是言情类的日本故事,比琼瑶更让张晓
萌喜欢。说起来张晓萌算是张半仙,大家在一起玩了很久后,就会乏味地推开牌,
请张晓萌算上一把。张晓萌是专门拿了书研究过的,几种算法试来试去,也比只是
写在书上的星座算命有趣,加之她能胡编乱造,朋友们总是百试不爽、不厌其烦,
张晓萌也乐得在某个时刻成为中心。“好玩呗,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
钱是困扰人的一件事。张晓萌口袋里常揣着50元左右的零花钱,这些开销多用
来买零食。在学校里,买一根几块钱的冰棍是会有所比较的,所以朋友因自然也是
以相近家庭条件的人在一起。在张晓萌的班上,特别有钱人家的孩子不多,他们也
自成一伙,玩一些花费大的。张晓萌的这个圈子,父母下岗的也有,要比谁穿得更
好、吃得更好是没有多大意思的。相比之下,男孩子倒比女孩子虚荣许多,足登一
双耐克,是在人人都得套上一身难看的校服时不得已必须攀比的;更有人内披一身
彪马,专门在校门口受过检查之后,把外面的校服扒下来。行头一定要配齐,这是
获取身份或日获得女孩青睐的必备之本?张晓萌对此嗤之以鼻。“那花的钱,多着
呢,一双耐克最便宜也要400块左右,他们男生几乎人脚一双。”
尽管张晓萌的父亲每月才有四五百元的收入,妈妈也不过一千多元,张晓萌用
钱倒也不愁,好像爷爷、奶奶总会塞些钱给她。现在大家出去玩,多用AA制,这很
自然。有个女孩斤斤计较,存车费、电话费几毛钱的事都要一并计算,一并平摊,
搞得大家好尴尬。久而久之,大家都有些不喜欢她,也许她的在场总让气氛紧张。
但无论怎样,这样的方式,只要有她在,大家也就默认了。“原想她父母毕竟都是
下岗,对钱看得重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她却总是很有钱买卡通书,不计成本地
买,家里的卡通书恐怕不下千元了。”
关于校园内的恋爱事件,张晓萌讲了不少别人的案例,特别是外班的。“我们
班高一开始时班主任是个教英语的年轻女老师,特别爱玩,经常是我们一出去就是
30多个人,去场馆里打网球。这都是老师的兴趣带的,大家喜欢,觉得在一起玩很
好,没有必要一对一对的,这一点老师也特得意。”张晓萌说另一个重点班的同学
就问题多多。一对男生女生才彼此有些好感,走得稍微近了,他们的60多岁的特级
老师就会很紧张,先找男生谈话,再做女生的思想工作。老太太的做法,经常使得
两个人之间未曾捅破的窗户纸加速捅开了,“结果他们班有十对左右在谈朋友”。
对此张晓萌不会有道德评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从某种角度上看,没有很强的道
德意识的束缚,他们也许活得比我们更健康。
我们的话题转向学习。说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她就要去读的专业是通讯,一个很
有前途却对女孩子又很有压力的专业。张晓萌的理科天分并不太高,读书的三年也
许会备感吃力。“那你为什么要选理科呢?读文科很适合女孩的。”我问道。张晓
萌摇摇头,她说不是没有人劝过她,可是一想要考历史,她的头就大。高一的时候,
因为班主任的缘故,张晓萌曾经很认真地想将来要读师范当老师,但是这两年师范
专业几乎成了热门,就连曾经很不出众的首都师范大学都火得不得了,张晓萌知道
自己竞争不上,也就作罢。
张晓萌花了很多时间跟我讲考试作弊的事。因为作弊之风之盛,全年级几次按
考试成绩调整班次都收效甚微,因为大家协作帮忙,成绩基本还是原样,想调班就
很难了。作弊的方法随着高科技的日新月异有了惊人变化,同时机读标准卷的全面
推广也为作弊的使用大增机会。譬如说,一块可以书写字母的手表对于标准试卷的
帮助就很有用。经常是一个答题快的学生先将答案输入表中,然后交卷;与此同时,
另一个急需帮助的同学举手向老师示意,他的表坏了,要借块手表用用。这块有机
关的表就顺理成章地换了手。另一种办法是用中文汉显寻呼机,先行答完的人总是
大家期待的对象,寻呼小姐在听了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之后,会把信息准确地发送
到考场内。
张晓萌说一个班有40多人,作弊是在划分成很多块的小团队中进行的。这样,
因为小团队的人员素质有差别,全班最后出来的成绩也是千差万别的。在我看来,
最有趣的就数那些土办法了,比如将桌子的四条腿视为答案的ABCD,脚踢哪根就代
表着哪个答案。有些人也用咳嗽法及示意法——肩膀。最大胆的是交换机答纸的做
法。一个人干脆什么都不做,另一个把答卷做好,名字却不写,留给他的战友,自
己再做一份。
互帮互助的精神在张晓萌他们看来,不觉得是属于什么严重问题,因为学习好
的人为了保住擂主地位也会协同作战。他们常常是,你集中力量做擅长的一部分,
我全力以赴只管其他,然后互赠答案。此举的结果是,大家成绩基本在一条水平线
上,而实际得分又总是略高于自己的真实成绩。学校在高二开始时曾试图用考试筛
选制,保持好班的纯洁——每次考试成绩下来的,都将被调到普通班去,以上作弊
法可能是孩子们迫于无奈想出来的对策,所以谁也不把这些当回事。
问张晓萌是否高考也有人作弊呢?她很是肯定。她说虽然没有看见,但她相信
有,因为监考的两个老师都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其中一个还是以前教过她的——
一个地区的老师总是看重本地区的升学率的。从她坐的角度往前看往后看是个死角,
两位老师都看不到她在做什么。张晓萌说她只是不想做。“没那必要,凭自己的本
事呗,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我努力地搜寻着中学时代的我与她的异同,但很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譬
如对未来的看法。问她和她的同学们在一起时会不会想将来做什么,张晓萌说很少
谈。在张晓萌们看来,未来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而该干什么不干什么都有老爸给你
撑着,完全不用操心。我用广东和上海开放对外地人口的户口政策举例,告诉她在
将来的竞争中,北京孩子的优势地位会越来越小。“可我看报纸上的招聘还都是要
有北京户口的啊,北京人毕竟要比外地人好找工作吧?”张晓萌问。“那都是假的。”
张晓萌若有所思地不再说话。未来竞争的严酷性,对她真是个沉重的话题,她
根本不懂也不想懂。我就这样和她结束了话题,因为进了这个死胡同,我们都感觉
有些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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