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琴的情感教育
现在,她对他仍念念不忘,记忆清晰而准确,但她可以说他多么恶毒了。尽管
事实上,他也谈不上恶毒。
今年夏天刚上大一,19岁的周琴是那种眉清目秀,但又透着小妇人般的精明的
女孩,她能对刚认识的我讲起她的初恋故事,完全是由于对某些东西无法释怀。她
认为,她所提到的几个人物,都向她提醒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人与人之间的
尊重。无论是从正面还是从反面。
周琴在班上的成绩是中等。她喜欢自己的学校,他们每次考试完后,并不张榜
公布,老师讲评什么的。而会收到一张纸条,由电脑打印出的,跟父亲的工资条一
样。上面写着你这次的成绩,名次,你的追逐对象——指你前面的五位同学,等等。
跟她的小学同学聚会时,她们总是很羡慕她的学校。
还有她们不知道的好玩的事。她的班主任是个小老太太,走路迅如风,说话快
如枪,但她似乎喜欢“三句半”这样的游戏,因为她说话总要卖一下关子。老太太
人驻高二四班时,正是这个班闹得最猖撅的时候。
黑板上写着大大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用了一种极其夸张的笔体。然后是
布满黑板的画像。画像是各种各样的风格,各有各的夸张方式,但画的全都是她—
—这个刚刚走进教室的班主任。正中间画的一个最像她,一副弥勒佛的笑脸,但底
下配的却是短小的身体和尖利的爪子。也许有的同学甚至没见过这个老太太,只是
凭了想像去画,当他们发现最中间最大的那个画像与这个据说非常有手腕的班主任
非常相像时,立刻哄堂大笑。全班乱成一团。
他们还是马上喜欢上了这个老太太。因为她没有生气,她拿起教鞭,开始一一
讲解这些画像的问题。“你们太需要接受一点美术教育了,”她下结论说。接下来,
她庄严地站在讲台后面,手抚桌面,说道:“我告你们,不管多乱的班,我,一个
月,拿下!”
一个半月以后,同样的教室,同样的人,同样的姿势。老太太说道:“我告你
们,不管多乱的班,我,一个月,拿下!但是你们班,我没拿下!”所有的同学都
绷不住笑起来,笑得天翻地覆。然而这只是个玩笑,刘老师已经摸准了他们的脾气,
在师生之间形成了一种和谐的气氛。闹,由着闹,甚至给你们加把劲儿,但安静下
来,谁也不会多吭一声。她宽容他们,正如他们宽容她。刘老师数次三番地跟他们
说起“我在××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如何如何。”这令他们敬佩有加,毕竟是50年代
的大学生嘛。周琴问起自己的爸爸,他想不起来,可能是比自己高几届吧。但有一
天,周琴从爸爸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大学校庆纪念册,里面有所有中文系毕业
的学生名录。她找了一遍又一遍,根本没有刘蜀平这个名字。但是她的同桌心很细,
他找到了她的名字,是80年代末的一个进修班。当天下午有语文课,全班同学议论
纷纷,老太太嫌他们纪律不好,又一次说起学习的积极性来,又一次说起50年代×
×大学中文系的学习风气。
班上没有一个人笑,他们静静地听着。周琴把手伸进书包,那本册子还在。周
琴把书包带扣上,好像生怕它自己掉出来,戳穿了老师美丽的谎言。
那时过元旦还流行送贺卡。他们每人送了刘老师一张贺卡,每个人都带着点有
意味的笑,让老师回家再开封。“你们搞什么鬼?”老太太说着装进提包,“我回
家就撂到垃圾桶里,我那儿一麻袋一麻袋的贺年片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但据说刘老师哭了。每张贺年片里都画着她的样子,有铅笔画、水彩画、水粉
画、钢笔画、油画;各人有各人的画法,各人有各人的侧重,但都很认真,画出自
己心目中的刘老师。当然有的画不出来,因为实在不会画,只是细致地涂了又涂,
幸好贺卡纸厚才没有透到背面。
周琴也收到了很多贺卡,但不是很在意,统统塞到抽屉里去。她最希望收到的
那张还没有来。而她的同桌一定要看她的贺卡。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任何想遮掩的事
情,她就拿给他看。他翻了半天,从中挑出来一张,说这是谁的。这上面没有署名,
但周琴记得是谁送的。她太清楚了,因为正是他画的刘老师最像。在这张纸上他只
画了周琴的小小肖像,其他什么也没有。
“不记得了。”周琴说。
“谁画得这么牛呢?”同桌啧啧称赞。“真有风格,贺卡挑得好,名字也不写,
日期也不署……’他忽然打住不说了。周琴没理他。
周琴家很远,要坐三趟车。她来到车站等车的时候,心里想着她还没有收到的
那张贺卡。或许这家伙根本不给别人贺卡吧,但是,他为什么连还她一张也不肯呢?
这个“蔫屁子”。
“那时候我挺喜欢他的。当然喜欢也只是想和他多说说话,因为我觉得他很好
玩。也不是好玩,(周琴在想着如何措辞)他让我不由自主地关心他。”
“所有的人都喜欢逗他,因为他从不生气,从不跟你急。不管碰上什么事儿,
或别人怎么捉弄他,最多不过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低低说一句:‘我KAO!’所以
大家都叫他三K党的‘蔫屁虱子’。比如说,在他课间上厕所的时候,几个男生把他
所有的书本拿出来,一个一个摞在竖立着的文具盒上。等他进门看到,便用手轻轻
一推,噼哩叭啦摊一桌子一地。他就用手指推一下眼镜,低声说:‘我KAO!’大家
都喜欢听这句话,连女生也在等着这句话。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我后来才知道,他
出身非常好,他的父母都是外交官,他平时跟着奶奶过,到假期就到国外去找父母。”
那个下午,在回家的路上,周琴兀自想着“蔫屁虱子”。月票,车流,站牌,
黄帽子,残叶,周琴有些发呆,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一团云一样的东
西在飘动。她的羽绒服颜色鲜艳,紧身暖和,她强迫自己精神起来。这时一个人问
她:“等车呢?”
是班上的同学,就是今天下午送她贺卡并遭到同桌好评的那个冯博。他停下自
行车,与周琴聊起来。冯博坚持要送她,她觉得太没必要了,因为她知道他家就在
学校附近。“但我要去溜冰场,就在你们家附近。”冯博说。
电车来了,她转身上车,冲冯博招手再见。但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突然想
起一件事情:自己和冯博的同桌是好朋友。
第二天,冯博在她去车站的路上拦住了她,送她回家。
接下来,她很少会想起“虱子”。因为冯博突然就进入了她的生活。他每天送
她回家,到回到自己家时,应该已经是晚上了。一次在学校的车棚里,他问她,可
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她说:“你不是有女友吗?”他说:“我喜欢你。”她心里
生气,说:“你们分手了你再来找我吧。”她知道这么说等于是接受他了。
“其实我只是没有拒绝而已,没拒绝就是接受了?”周琴说,“我想,我是需
要有个人追,我都17岁了。但我没想接受他,当然也没想着拒绝他。只是他有女朋
友还要找我,让我不舒服。”
(我说她还是喜欢他,因为在这之前不可能没有人追过她。)
“算有一个吧,二班的。但是那种男孩,你知道每个班可能都会有一两个。那
种犹犹豫豫的男孩,每天给你打电话,见面就脸红,又想说话,但你问他想说什么,
他永远说不出什么来。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来找我。我说干吗?他说不出,说
来玩。我说别了。放下电话3分钟,他敲门进来了,没别的。只为吓你一下,——他
在楼下打的电话。
“但有一次,我和两个同学在他家玩,逗大黄狗。大黄狗抢肉,我丢了肉扭身
就跑,一头撞在进来时根本没注意的玻璃门上。玻璃全碎了,我的头鲜血淋漓。两
个同学,女的跟我一起哭,男的,我不记得他干吗了,反正在这个男孩送我到医院
的‘路上他没跟着。这个男孩背着我下楼,找车送到医院,挂号,缝针。我第一次
缝针,感觉疼得要命。这时候我姐已经来了,我姐不敢看。他却盯着看,跟我说你
想哭就哭吧。等缝完针,我就大哭起来。
“心里特别感动。但还是觉得我们俩没戏。”
“也许这种人才会真正爱一个人,弱者的爱情也许更纯洁。”我说。
“或许吧。有一次,——我参加了校合唱团,经常排练——不知道他怎么找到
了地儿,去接我。而我们拖堂一个多小时,那么他就等了至少两个小时。我心里一
暖,走下台阶到他跟前。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可乐瓶子,说我熬了一下午的绿豆汤,
你喝吧。”
“好喝吗?”我问。
“不好喝,大概是因为没放糖。也许因为被他焐得半温不凉的。”月琴似乎想
了很长时间,接着说道,“最后他曾跟我说,看着吧,我等你三年,不信你不跟我
好。不过,几个月后,他就开始追另外一女孩,被人拒绝后又迫别人,追上了。他
何必说最后那句呢?”
周琴自己也成了冯博的女朋友了。因为冯博和以前的女友断了。
周琴说:“其实他们没断。我后来才知道。有一次,我要冯博陪我去逛商场。
他说他要去看姨妈。那我就一个人去呗。但我那天特别不顺,要买一样东西总是买
不到,最后特别沮丧地坐上电车回家。我一上车,竟然碰见了他。我问他为什么在
这儿,他很不自在,也没说出什么来。我赌气,就一个人走到车厢前面。我以为他
会跟过来,但他没有。我使劲撑着自己不扭头,撑了两站,我的脖子僵直,我觉得
自己都要崩溃了。我扭身就下车。但我的余光还是扫到了他的座位上,他不在那儿。
“第二天我仍在赌气。放学时,他送我回家,我一句话也不说,但他也没说。
在我家楼下,他跟我说,‘她非要来找我,我不愿意,又怕你见到她,只好去找她。’
我傻了。我没说话,听他继续为自己辩解。我才知道,我上电车时,他旁边就坐着
他的前女友。
“他开始甜言蜜语。我那时候就跟有病似的,我竟然就相信了他,无论什么话。
“到后来他决定甩掉我,他使尽了各种手段。他说他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同
桌撺掇他才决定追我,追我就是为了看看我能支撑多久。要么他说他又和前女友来
往了。最恶劣的一次是,有一天我在我的好朋友家,忍不住哭起来,她怎么问我我
也不说是怎么回事。但她能猜个大概,她实在气不过,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就
告诉我的女朋友说,我去找他的前女朋友聒噪,被他骂了一顿。我的女朋友都不相
信这回事,她当时都没敢跟我说。
“你没法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他不漂亮,成绩也不好。我为什么
爱他?不知道。我想,是他追我时的那种方式。你看过《东京爱情故事》吧。三上
对永尾完治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总追不上她吗?打个比方吧。高高树上有一只桃
子,你总是眼望着桃子转来转去,想你怎么才能得到桃子;而我,我是那个马上搬
来梯子、爬上去摘下它的人。’女孩们总是喜欢三上。
“她们喜欢三上的简单直接,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我想我也是。
我可能不是一味爱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渴望里。如此珍视自己这份感情,以为自
己是个认真执着的女孩,以为男友花心可以到自己为止。
“一直没说的是,我的成绩开始大滑坡了。我从来都认为谈朋友不会影响学习,
到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有不学习才会影响学习,别的什么也不会影响学习。早
恋?如果是早早工作呢,一样耽误学习啊;如果是早早迷上扑克、麻将、烟酒或者
毒品呢,一样耽误学习啊。有时候早恋是可以促进学习的。比如一个男孩要追一个
女孩,他要在人前显摆自己,那他就得多学点东西啊,滑冰滑得好和外语成绩好,
都是一回事,都需要努力去学去练啊。什么东西正常就好,不正常就会影响学习。
十五六岁谈谈恋爱有什么错?如果比较明智的话当真可以促进学习。如果你一味压
着,他什么也不懂,反倒可能出事儿。我想我就是有若没处诉,没人听,没人给我
答疑解惑,或者至少没有谁能说服我,在我最慌最倔的时候。
“我前面给你讲的老太太,问我是不是感情上有什么问题,让我有什么话说什
么话。我说你帮帮我吧,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我想让她帮我想个法子。老太太差
点没吓出毛病来。她跟我掰早恋这事儿,我当时就说了上面一段话。她当即就要把
冯博找来。我一下子急了。我说,您别,您要想不出法子,您就由着我吧,没准我
过两天就好了,没准我明天不喜欢他了,我的成绩肯定就好起来了,您让它(早恋
咱生自灭吧。她也急了,在办公室转来转去。她的话越来越不好听。至少我当时是
这样觉得的。她说我自己骗自己,还说了什么。也不知怎的,我就说了一句我终生
后悔的话。我说,谁自己骗自己呢?××大学中文系可从来不兴自己骗自己。刘老
师一句话没说,她愣在那里。我不记得那天怎么结束的了,我是蒙了。
“然后,就是我的妈妈打了我一巴掌。他们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但最后
还是知道了。如果不是我的正在上大学的姐姐相劝,我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我钻
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但就在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突然就觉得这
电话是他打来的。我径直过去接了。是他。
“他打球伤着了胳膊,在家养伤。他让我去他家,送一本书给他。我立刻心情
好起来,因为我终于有了一件事可做。我很长时间都百无聊赖。路上,我想他会怎
样道歉,而我将以什么样的口气说什么样的话,我会彻底摆脱他的阴影。但我去了
他家之后,他却开始打电话,一个接一个。好像我是独自闯进去与他作对似的。我
想了一路的话终于没法说出来,我开始恨他。他甚至和我那个女朋友通话。我气极
了,离开。但到车站时我发现自己没钱坐车。我用身上仅有的三毛钱给姐姐打了一
个电话。姐姐说她事情正忙,不能过来。我的心在往下坠。这时过来一辆很漂亮的
小车,‘嘎’地停在我旁边。司机摇下车窗说我载你一段。我摇摇头,说没钱。他
说要什么钱啊。我打开车门。我又关上车门,一边哭一边跑回冯博家。
“还是分手了。不过,彻底死心是在哪次,我都不记得了。大概这时候,还出
了一件事。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蔫屁虱子’吧。他们还在拿他开心。这一次闹得有些狠
了。他们把一只癞蛤蟆放到了他的饭盒里,等着他打开。‘虱子’根本不会想到,
他从从容容地拿出饭盒,先在底下垫了一张草稿纸,再从一个小袋子里拿出筷子。
就在大家都看着他,他要打开饭盒的时候,我喊了一声。我喊了他的名字,告诉他
里面是什么。他也没说话,端起饭盒到外面去了。他应该是把蛤螟倒进厕所或什么
地方。
“这事儿本来算完了。但没完。最后也不知道是那只蛤螟又跑出来了,还是男
生当时就抓了两只蛤蟆,反正过后谁也没敢再提这件事。但是,有一只蛤蟆,爬到
了门口,谁也没看见。而教导主任正推门进来,一脚把蛤蚊踩了个稀烂。
“如果他没踩着,只是吓了他一下,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的皮鞋底上
全是绿绿的汁液。真恶心。这么说吧,他凶起来就跟颁发戒严令一样。当然没一个
敢招。但教导主任没完,说这事儿不招出来就开家长会,不招出来就不上课了。我
不知道你猜到没有。最后有个人招了,是‘蔫屁虱子’。他说他不是为了吓谁的,
他的外婆是医生,他抓了给她外婆的,不知怎么它从书包里溜了出来。教导主任好
像很信任他,其实因为他讲话少,讲话少的人总是更让人信服。也许他们家给了不
少赞助,总之就没再往下问。
“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我不再迷恋冯博了。虽然我现在对他仍念念不忘,记忆
清晰而准确,但我可以说他多么恶毒了。他伤害了我,戏弄了我的感情。尽管事实
上,他也谈不上恶毒。他那一套也许不过是男孩的无聊把戏。但我厌恶。高考完后
同学们自发开一个Party,我曾打电话找过‘蔫屁虱子’,他奶奶说他去英国度假了。
以后我就再没有见着他。我一直留意着他的消息。我想有一天我会再遇见‘蔫屁虱
子’,也许是那种彼此都未察觉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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