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故事(摘选)
金曾豪
一
它是一条狼,年轻、健壮,深棕色的毛泛出金属般的光泽。它潜伏在山坡上的
荆棘丛中,活灵灵地转动着竖起的双耳,锐利的黑眼睛紧盯着山谷。
谷底有一条小溪,时隐时现于乱石榛莽之间。小溪的那边有一片平坦的绿草地,
上面有几棵伞状的合欢树。合欢树正开花。这种粉色的、茸茸的花为这个充满了初
夏阳光的山谷增添了许多的妩媚和温情。一棵合欢树下盘腿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他
们面前摊着一方白色的塑料布,上面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人在上风处,狼能分辨出塑料布上飘过来的各种气味,当然也能辨出两个人的
气味。那女的身上有一种很怪的香味——它当然不知道这是奥琪香水。可狼并不对
这些感兴趣,它的目光紧紧地追逐着那条雪白的狗。
这山谷离小镇不远,而且这一带从未出现过狼,他们带白狗来纯粹是为了逗乐。
白狗尚未成年,是条“半大狗”,最讨人喜了,雪白的毛,粉红色的鼻子,肥
胖得不像一条狗,更不像一条雄狗。白狗或卧或滚或颠颠地跑,时不时为了得到一
点吃的而抬起前腿来卖乖,逗得两个主人发笑。
白狗对人的媚态激起狼一阵阵的厌恶。狼频频伸出腥红的长舌舔着唇。
远古年代,狼曾经和人类一样作为一个强盛的种类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甚至一
度彼此成为被崇拜和敬畏的对象。之后,人类以智慧压倒了狼,而且一步步地要把
狼逼向绝境。从古至今你死我活的对抗,使人和狼之间结下了根深蒂固的不解之仇。
狼是狗的祖先,狗是被人类驯化的狼的一属旁系。狗成了人类忠诚的朋友——而在
狼看来,是狗成了人类忠实的奴仆。狗的背叛使狼和狗之间产生了刻骨之恨。它们
一嗅到对方的气息,全身的血液便会燃烧起来,成为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气。
人、狗、狼又在这山谷里狭路相逢。
狼死死盯着白狗。这肥皂泡似的白狗绝对不是这条饿狼的对手。若不是合欢树
丫上挂着一支枪,狼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把白狗撕个粉碎。狼认识枪。虽然到现
在为止它还未嗅到应有的火药味,但它还是怕这个凶险神秘的东西。有多少同类在
这古怪的东西前,惨叫着栽倒在血泊之中!火可怕,火的精怪更可怕。
其实,这不过是一支只能射杀麻雀的汽枪罢了,并不是火的精怪。
男青年把一只花花绿绿的空罐头听扔掉,当啷一声把狼和狗都吓了一跳。
白狗飞跑过去,讨好地把空听叼回到合欢树下。男青年称赞了一句,赏给它一
块食物——噢,是牛肉。白狗高兴地摇着尾巴,连屁股都在动,好一个肥硕的屁股。
女青年又把空听扔了。空听叮铃当啷滚进小溪。男青年打了一个响指。
白狗十分乐意地向空听奔去。溪里的那些乱石被岁月磨得圆溜溜,又生些青苔,
滑得像熟的芋艿。白狗在石头上打滑,作出种种可笑的姿态,逗得两个年轻人笑得
前俯后仰。
男青年又把白狗叼回的空听扔出去。这次仍得更远了,一直扔到小溪的对岸。
空听兴奋地弹跳翻滚到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
狼的机会来到了。
狼迅速向空听靠拢去,在灌木丛中矮步运行,老练迅疾,似一团流体,不触动
一根树枝,不制造一点气息……
白狗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喉管和颈动脉就同时被啮断。它眼前一片棕色,接着
是一片红色,那个花哨的空听晕化成一团黑色……它至死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
怎样发生的。
当狼从大石头后面探起头来时,那两个年轻人已经呼喊着逃远了。
那支枪还挂在树丫上。
狼放下白狗,几个纵跃就到了合欢树下。它咬住枪柄,“咔”一声,枪柄碎了。
回到石头后面,它从容地吃完了白狗,纵身跃上石头,环顾四面,嗅闻八方,
然后飞身下石,上了山坡,又像一团流体似地消失在灌木丛中。
它是一条到处流浪的独狼。
狼群中是有森严等级的。别说成年的狼,即便在幼狼之间也存在着等级。出生
一个月的狼崽就热衷于打斗。别以为这只是儿时的游戏,正是在这种游戏式的打斗
中逐渐地确立起了强者的地位。
这条狼自幼就是打斗中的常胜将军。它健壮,聪明,蛮横,凶狠。它用爪子踩
住失败者,得意地翘起小小的尾巴,露出十足的傲气。若非这过分的傲岸,它极有
可能成为未来的头狼。
每一群狼都有自己的领地。它们凭借嗥叫声和气味来划定疆界。几乎所有可以
活动的地域都被狼群分踞了。独狼是决不敢贸然闯入这些领地的。独狼所能活动的
地方处于狼和人的交界处。在这个夹缝里求生,得时刻提防同类的仇杀和人类凶险
莫测的袭击。沦为独狼是十分可怕的事。成群的狼甚至能让狮虎退避,而独狼的性
命却如风中枯叶。
吃过白狗以后,三四天来它再也没有捕捉到什么食物。饥饿使它虚弱,暴躁。
虚弱使它在追捕食物时力不从心,暴躁使它遇见猎物时忍不住气而频失良机。
它奔跑在草莽间,努力保持它的敏捷。
它甚至只凭毛的感觉就断定了哪个方向有水域。狼的毛可不只是为了遮掩身体。
水的气息引着它来到了一片沼泽地。
在这种地方可得格外小心。别看那些白色的小花开得可爱,说不定下边有个泥
沼;别听那一蓬蓬蒿草的絮絮喃喃温柔倾诉,说不定下边潜伏着一条鳄鱼。
它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趴伏下前半个身体,把舌头卷成勺状,喝了几口水。
水更刺激了饥饿,它干脆整个儿趴伏下来。它觉得肚皮已和背脊贴在一起了,要不,
肚皮下草地上的一个泥疙瘩怎么会硌得背脊发疼呢?饥饿像影子一样会跟随狼的一
生,败坏狼大部分时间的情绪。
水沼死了似的静。水清得很,可以看到水底纤秀的小草,还有几尾小鱼在悠然
嬉戏。狼知道鱼可以吃,可是它对它们毫无办法。
天空倒映在水底,一团一团灰色的云在涌动。
它感觉到肚皮底下的草地在浮动,猛吃一惊,急忙小心地匍匐后退,不过是一
场虚惊。它不知道这是水中的云影引起的错觉。
那天,它们的狼群到了一片沼泽地边。一条年轻的雌狼由于草率而陷进了一片
泥沼。这雌狼正是它亲密的伴侣。它听到了呼救声,不顾一切地要奔去救助。头狼
截住了它,一爪子把它击倒在地。头狼长嗥一声,整个狼群原地站定,肃然无声。
只有那遭难的狼在黑色的泥沼里哀叫。
看到那双绝望、哀怨的眼睛,它又爬起来想冲过头狼的警戒线。头浪一口咬住
它的后足,惊人准确地把力量控制在将透而未透皮肉的临界点上。它当时简直是疯
了,竟当着整个狼群的面回头咬了头狼一口。这还了得!立刻,几条强壮的公狼一
齐向它扑来……
就为这个。它被它的家族无情地驱逐了,成为一条到处亡命的独狼。每一条狼
时刻都得切记:头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它的直竖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活闪闪转动起来,最后对准了不远处的一片灌
木丛。一种细微的声响正从那儿传来。
它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二
它环顾一下,然后向那片灌木丛靠拢。
扑棱棱一声响,灌木丛里飞起一只野雉。是只雄雉,在西斜的阳光里显出它华
丽而辉煌的锦羽。雄雉飞起来,忽又一仄身跌落下来,拖着一只下垂的翅膀在草地
上踢跄奔跑,不住声地惊恐万状地咕咕叫着。
独狼冷眼一瞥,便不再理会雄雉过分夸张的作派。佯伤而逃是野雄的惯技,不
过是要把来犯者从家门口引开。它断定灌木丛中有一个雉窝,窝里一定蹲伏着一只
舍身护雏的母雉。
雄雉惨叫一声,跌倒在不远的地方,扑打着翅膀,像在作垂死的挣扎。
独狼只是不经意地回头一瞥,然后就加快脚步向灌木丛窜去。
雄雉明白它遇到了怎样的敌人,怒从心头起,金蓝色的颈羽一齐奓开,
纵身展翅,飞起有几丈之高,然后扬起双爪直向独狼扑去。
独狼过于自负了,显然低估了雄雉。当它觉得有一阵风向它脑后扑来时已经不
及脱身了。它从小训练有素,深知在这样的时刻可不能回头。面对禽类的爪、嚎,
它必须保护它的眼珠。
在拚死的雄雉爪喙将到的一瞬间,它左前腿和左后腿同时曲膝,使前进中的身
体突兀地向左前方极轻巧地打了一个滚翻。雉扑了一个空,跌落在地,恰好就跌在
它尖吻的附近。
雄雉才叫出半声,脖子就在狼的牙齿间“咔叭”一声折断了。扇动的翅膀表示
雉的不屈不挠,也表示了它的不幸。一些美丽的羽毛飞扬起来。狼无视这羽毛的美
丽,只觉得讨厌。鸡不应该有鸡毛,它想。
它舔了舔嘴角,昂首四顾。
沼泽地依然一派宁静和平。远处有什么鸟在叫,显然不是雉。而灌木丛里还有
一只雉。它还没有吃饱,即使吃饱了,它也会进灌木丛去。好奇是狼的又一天性。
它喜欢灌木丛。一进灌木丛,它的身体就柔软得像一团棕褐色的流体,全身的
毛感奋得使它十分舒服。
一切如它所预料。灌木丛深处有一个野雉窝。一只麻栗色的雌难正像它原来想
象的那样扑开双翅护着雉雏们。母雉奓开颈羽,鸡冠如血一般鲜红。
狼竖起尾巴,一晃,又一晃。
正待母雉想看清晃动的是什么东西时,它的脖子断了。它没挣扎,到此时它还
记得身下有孩子!
雄雉舍身一搏,母雉挺身护雏,都是义无反顾,凛然可敬。然而,在狼的而前,
雉毕竟太弱小了。唉!
雉窝里剩下了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雉,茫然无措地啾啾叫唤。
狼趴下,把长长的尖吻伸进窝里,依然能感受到母雉留下的温暖。
小雉们慌乱了一阵,挤挤挨挨钻进了窝里的枯草堆里,渐渐平静下来了。有时
候,母雉也会短时间地暂离草窝出去喝一点水什么的。小雉们相信母亲不久就会回
来。
它匍匐在雉窝边眯细了眼睛苦等着夜的降临,若不是饥渴难耐,狼在白天很难
打得起精神来。
夕阳快下山了。天地间,这里那里都动着一些红色。没有其它的颜色比红色更
能激动狼了。可口的鲜血是红的,可怕的火焰也是红的。可眼下,它一点也激动不
起来。自从离开群体,在不饥饿的时候,烦躁和沮丧就会袭上心来。孤寂像一颗太
阳烤着它。
一群麻雀降临在这丛灌木的枝头,追逐噪吵。这丛灌木也许就是它们的宿营地
吧?若是如此,它们便是雉的邻居了。有几只老成的麻雀显得很安详,在枝梢上用
褐色的喙梳理羽片。它们的身上镀了夕阳最后的光芒,呈现出黄铜般的色彩。更多
的雀儿喜欢吵闹,轻薄地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和这个伙伴打斗,又和那个伙
伴亲昵。从下面看上去,它们的胸脯白茸茸的,里头鼓鼓地装着很多的叫声。
有一只小麻雀不小心跳到狼的背脊上,惊呼一声,“吱溜——”迅速逃窜,如
一支箭镞。接着是轰的一声。麻雀们倏然不见了,只有树枝在那里空摇。
下坠的太阳只剩了半个,离地面很近,像在流血。它认为它嗅到了太阳的焦味。
沼泽地里,从水中,从草丛树丛中袅袅地生出紫色的雾气,隐约地含着鱼的腥,
草的腥,泥的腥,水的腥……
沼泽地的一个地方泛起一个气泡,然后又破裂了……
静极了。只有它心里的那颗孤寂的太阳在躁动。
狼对它们的天敌和弱小的动物是凶残无情的,但在它们的家庭里却不乏温情。
尤其是母狼对自己的孩子,那脉脉的温情使成年不久的狼也还怀念不已。
在尝够了孤寂之后,独狼竟在雉窝边饥渴似地怀念起它的家族来。那些快乐的
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夜幕降临了。沼泽地响起一片蛙鸣。
苍白的月亮爬上天空,就像头狼那苍白的脸。
它回想着它的家族的气味。它还记得那气息。它忍不住冲着月亮伤感地嗥了一
声。
它决定回去。
它当然不能空身回去。
几天以后,它才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头鹿。它叼着死鹿昼行夜伏,穿过几个狼群
的领地,踏上了归途。昼行夜伏,对于狼来说,意味着冒巨大的危险。它宁愿如此
冒险,它领教过被其它狼群无情围攻、追捕的苦楚和风险。
饥饿像火一样烧灼着它,可它强忍着不吃叼着的死鹿。它要把这头鹿作为见面
礼,献给它的家族,献给头狼,表示它的悔过,也表示它的能力。它看到过一条老
狼被逐后又叼着一头黄羊回群的经过。
经历过千辛万苦,这天傍晚,它终于踏上了它们家族的领地。
奇怪的是它们家族留在边界线上的气息已变得十分淡薄了。它把死鹿藏到一块
山石隙缝中,然后乘着月色漫山遍野地奔跑着,呼号着,寻找着。
它的家族失去了踪迹。
当它怀着失望,拖着疲惫走回藏鹿的地方时,被惊吓得狼毛直奓。
藏鹿的地方有两只虎!
风很大,它处于虎的上风,没嗅到虎的气味。
虎嗅到了它的气味。雄虎昂起头来,冲它低沉地吼了一声。这警告使整个山林
瑟瑟发抖。
三
老虎并不饿,而且正对石隙缝中的鹿感兴趣,所以并不认真来追捕狼。
对于庞大的老虎,巨石间的缝太窄了,而虎爪又恰恰够不到石缝深处的鹿。两
只老虎徒然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抓挠的动作,发怒,吼叫,后来终于气馁,悻
悻地到了巨石的上面。
虎吃饱了,反而打不起精神,它们要到巨石上去休息。
独狼并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它的猎物。那是它辛辛苦苦捕获,又长途跋涉
叼来的。它仗着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绕到老虎的下风头。所有嗅觉灵敏的动物都
知道利用风向。
这儿恰好有一片荆棘,老虎是无法进入这荆棘丛的。
独狼潜伏在荆棘丛中,嗅觉告诉它鹿还在石缝隙间。甚至还告诉它鹿尚完整无
缺。它先以为是只剩下一点残骨了。它兴奋起来,决定在老虎的屁股下夺回死鹿,
它是一条胆大包天的独狼。
它利用了风,风也暗害了它——一群狼在它的下风头,正向它逼近,而它一无
所觉。
在这个狭窄的山谷底看月亮,月亮格外地大,毛晕晕地不圆。月亮在云边飞,
可它没有一点点气味。在狼看来,能动而没有气味是不可思议的。狼害怕太阳,对
月亮却有一种亲情——不,是一种对亲情的惶惑的乞求。
月光下,两只老虎已经平静下来。它们饱餐过,在山溪洗濯过,然后才干干净
净地到了这个山谷。这会儿,它们已经忘记了关于鹿的烦恼。老虎爱清洁,喜欢在
光洁的巨石上歇息。在这儿可以看月亮,没有鸟屎和败叶落到它们身上。
这巨石显然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落地时裂为两半,像两扇门
似地堵住了这个既窄又深的山谷。那死鹿就在这“门”缝间。
独狼看见过“门”。有一次它误闯进一个山村,遇上了一个高大的人。人慌忙
地退进屋去,关上了两扇门。其实它不会贸然袭击(尤其是有了准备的人),这比
叼一口猪或者一头羊要危险得多。它知道人的厉害,只有人不怕它。
风更有劲了,很好。虎在打呼噜,很好。
它站起来,提起后腿撒了一点尿——像是漏出来的一滴滴水,然后出了荆棘丛。
它警惕地四下张望,转动耳朵,用力扩张着鼻翼。树叶和草茎在风中发抖,不远的
树上有松鼠窝的气息……鹿的气息水似地流过来。那是一头小公鹿,头上的茸角嫩
如竹笋。
它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调作富有弹性的弧状。这样就能把活动的声息减少到最
小。它迈步了,只踩石块,不踩草叶。这地方它熟悉,它记着这段路上不会摇动的
石块,它记着踩到每一块石块上脚掌的感觉。是猎人培养了狼。
它影子似地闪进了石缝,一口就准确地叼住了小鹿的一条前腿;一昂首把小鹿
提空,然后又影子似地退出了石缝,影子似地回到了那片荆棘丛。它打算就在这儿,
离开老虎几丈远的地方把鹿吃掉。几天没有进食,它实在饿极了。
就在这时,它发觉它被一个陌生的狼群包围了。它侵犯了它们的领地,它们会
毫不留情地把它撕个粉碎。它家族的领地业已易主。
狼群包围了它,却阒无声息,显然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强大部落。它绝不是它们
的对手,只须头狼一个动作,它和它的鹿一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填进几十副辘辘的
饥肠。逃是不可能的,山谷两旁是无法攀援的峭壁,前有二虎堵道,后有群狼逼近。
它不顾一切地撕下一块鹿肉。临死之前它还想再尝一尝血肉。
巨石之上传来一声低沉的虎啸。它感觉到群狼的悚然一惊。包围圈在巨石那一
方断了一环。它忽然想到了另一个死法。
它弹射似地窜出荆棘丛,径向巨石飞奔。
它宁愿死于它敬佩的老虎之口,而耻于死在同类仇敌的牙口。它就是这么一条
傲岸的独狼,连死也要选择优劣。
独狼回顾黑压压的同类,心中忽地升起一种蔑意。它收了收腹,深深吸一口山
林的气息,一纵身登上了巨石。
两只年轻的虎一卧一站,逆着月光,颀长的身体上披着一层层淡淡的晕。站着
的是雄虎,华贵雍容的皮毛上涌动着深色的横纹。它举起一只前爪,想搔一下痒痒。
这时,它看见了独狼,有一点惊诧的样子,把它举起的前足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卧
着的雌虎侧首看了一眼狼,也感到了一点意外。雄虎的眼光笼罩着独狼。这眼光是
威严的,透心透腑的,却又是平静的、漠然的。
赴死的独狼是怀着必死的、超然的念头的,虎的平静却使它的心脏狂跳起来。
生的欲望潮水般涨起——啊!如果能从老虎的身边走过,走到巨石的那一边,它就
能摆脱狼群的追赶,死里逃生了啊!发了狂似的心脏怦怦地撞击它的胸膛,似乎在
催促它:快跑啊!快跑啊!
然而,它知道这时可千万不能奔跑。老虎有追逐奔跑活物的嗜好,即便它饱得
不想再吃一滴血。
它拼命把尾巴夹进股沟,拼命压制巨大的惶恐,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慢慢迈
出步子……它觉得脚掌下的石头如人一般烫……
雄虎搔挠耳际,越搔越痒。雌虎懒懒地蜷了蜷尾巴。
它走过了老虎,开始下坡。它的动作和心跳的节律完全不合。这种不合拍使它
真憋闷得要死。一步,一步,又一步……
当它的一足踩到谷底时,它就再也无法遏制地狂奔起来,拼命往更黑暗的地方
窜,一直跑到精疲力竭。
它躺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回想着恶梦一般的山谷之行。它沮丧得直呕苦水——
它到这时才想起它受到了虎的巨大蔑视!
那苍白的月亮跟着它。
它高撅起臀部,把前腿伏在地上,又弓颈昂起头来,哭也似地向着月亮嗥叫。
它要像虎那样做强大的生物,它不想回狼群去了。它要当一条虎一样的独狼。
它举起一条后腿,憋了好一会,终于憋出几滴水一样的尿。
四
空气里搅拌着驳杂的气味。
山坡上是一片繁茂的杂树林子。林子里,一条兽道蜿蜒着,忽断忽续。兽道尽
头是条浅浅的河,河的那一边傍着一条死蟒似的公路。
它循着兽道下坡走。它知道这里已经靠近人类了。作为独狼,只能生活在狼和
人的交界地域,就像一只夹缝里的虱。
四周是黑XuXu的树影在晃动。河边的几丛芦苇沙沙地响。其中的一丛飞出一只
萤火虫,狼眼似的幽蓝,忽明忽暗,最后投进另一丛芦苇,再不见出来。有一枝苇
条不知怎地垂到水面,让流水送了一程,又弹起来;垂下来又漂,又弹起,周而复
始,无休无止。猫头鹰在什么地方呵呵惨笑,蝙蝠呼呼地掠过,半透明的黑翼和夜
色极近,看去如同一只只飞着的老鼠……
黎明前的黑暗带有一种紧迫的气氛,一切野物都在思谋潜伏。
它得去河边喝些水,然后回到它的荆棘丛去。若非冬天,它总喜欢钻进背靠山
崖的荆棘丛深处睡觉。它以为荆棘丛比山洞安全得多。棘刺使鹰鹫不敢降临;如果
荆棘丛反常摇动,就是警报有什么活物靠近了,这时就可以作出进退的选择。山洞
里是没有退路的,强者临门就使洞中的活物陷于绝境。
河面上泛些幽幽的白,仿佛河水在吸收夜色。气味和声息都使它放心。
它先用舌尖点了点水,凉而微甜。不错,一只青蛙惊惶地跃入水中,几乎败坏
了它的好心绪。即将到来的这一个漫长白昼,它不致饿得舔食棘刺上干巴巴的甲虫
了。青蛙的腿和屁股在深灰色的水里晃了几晃,不见了。它不让眼光去追踪青蛙,
埋下头吮起水来。它老想在肚子不饿时,对小动物们仿效一下老虎式的漠视,以显
示它的强大和傲岸,可总未成功过,它难以抑制本类的贪婪的天性。
它从水面上抬起头来,没像往常那样耸毛一摇,而是举起一只前爪,抹了一下
湿淋淋的下巴,甚至还模仿老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爪子。
那只青蛙在河的对岸冷不丁地“哇”了一声,它的耳朵一跳,有一点扫兴。它
觉得下巴上还挂着水珠,便耸毛一摇。这绝对是狼的动作。它毕竟是狼。它掩饰似
地打了个哈欠,回头向来路走去。
这时,它嗅到了一丝气味,强烈而单纯。当它断定上风头不远处有一条雌狼时,
湿淋淋的鼻尖激动地颤栗起来。它原地转个圈,然后尾巴和双耳兴奋地直竖起来,
一弓腿跃起很高,飞也似地向那条还未看见的雌狼冲去。
山坳草丛间果然卧着一条雌狼。听见响动,它警惕地站起来,本能地想跳开去,
却一下子绊倒了。原来它的左后足早被猎人设置的铁夹夹住了。
公狼在10米以外站住,“呜——”地低哼了一声,表示并无恶意。
雌狼亢奋,然而低沉地哼了一声,表示痛苦和绝望。
公狼明白发生了什么,绕着雌狼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小,
最后靠近了雌狼,想用尖吻去接触一下雌狼的身体以表示同情。
雌狼烦躁地闪过身体,恶狠狠地嗥了一声,露出锐利坚固的牙齿。被困的狼怀
疑一切,仇恨一切。它明白它已死到临头了。
风吹草动,悉悉作响;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公狼的心头涌起一阵恐怖,
赶忙逃也似地离开了雌狼。它得赶紧离开这个杀机四伏的山坳。
它气息咻咻地伏卧在一个山崖上,紧张地看着发白的东天。天一亮,猎人就会
把雌狼逮去,把它的皮剥下来钉在墙壁上。它的狼群呢?附近没有其它狼的气味,
那末它也是一条独狼?
它刚才曾靠近雌狼看它。雌狼还年轻,它的毛在根部最淡,然后越来越深,到
毛的梢部就成了黑色;随着毛的波动,它棕色的身体上像缭绕着一层灰色的烟雾。
当年陷死在沼泽地的那条母狼也有着这样的毛……
天色更亮了,东天出现了一些黄色,树林里流淌着的雾气由灰色变成淡青色、
紫色。远处又隐隐传来了使野物心惊肉跳的喇叭响。可怕的太阳快要烧起来了,可
恶的猎人快要端着枪带着狗来到这个山坳了。
它烦躁地搔扒身边的石块和泥土,噬嚼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最后,它终于站了
起来,箭也似地蹿下崖头,回到囚着雌狼的山坳,又绕着雌狼打圈子。
又一声喇叭声,雌狼恐惧地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一刹那间,公狼的牙齿“咔”一声齐铁夹旁咬断了雌狼那条被夹的左后
腿。
雌狼狂叫惨嗥,在草地上打滚,之后恶狠狠地向公狼扑来。公狼敏捷地躲闪,
嘴里呜呜地哼叫。
雌狼明白过来了,不再向公狼扑咬,吮着断足上淋漓的鲜血,甚至还看了一眼
离开身体的那一截脚爪。它眼睛里涌满了泪水,说不清这泪水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
感激。是的,狼也有泪。
雌狼知道必须不顾创伤赶紧离开这可恨的山坳,便用三条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
来。一迈腿,又摔倒了。断腿触地的剧痛几乎使它回不过气来。它并没有气馁,又
站了起来,不熟练地用三条腿歪歪斜斜地走起来,奔跑起来,那条残腿空划着,滴
着血。
公狼堵住了它奔向山坡的去路,示意向相反方向奔跑。雌狼又明白了,便随着
公狼向小河奔去。
它们趟着水顺流奔跑,冰凉的河水螫得雌狼创口剧痛。
只有如此,它们才有可能摆脱即将临头的追捕。河水会使那些猪狗失去追踪的
线索。
趟了很长一段水路,它们上了岸,向一个幽深的山谷奔去。狼血毕竟有强大的
凝结力,雌狼的伤口已停止了滴血,只是疼痛还如潮水一样一阵阵袭击着它。它尾
随着公狼亡命奔逃,相信了这条强健而老练的公狼。
经历过千辛万苦,它们终于钻进了一片自以为安全的荆棘丛,气喘吁吁地并排
匍匐下来。
雌狼闭目而卧,连下巴也贴紧着地面。伤病的野兽总是尽可能地依偎大地,企
求博大神秘的大地医治它们的病痛。
公狼昂首警惕着。
一只早醒的白蝴蝶翩然而至。原来荆棘丛稀疏处开了一些浅红的小花朵。白蝴
蝶降临在一朵小花的蕊上,触须轻摇,双翅开合,倏地又惊恐起飞,仓皇逃去。
独狼双耳一跳,紧张地收拢四肢。
没什么情况。是它过于敏感了,回为它现在有了双倍的责任。
雌狼在这片荆棘丛中躺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晚上,当公狼离开住地去觅食之后,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钻出荆棘丛,
辨一辨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它要重新开始它的流浪生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
它知道自己快生小狼了,得去找寻一个安全的山洞,去履行一个母亲的义务。
雌狼很快能熟练地用三足走路了。如果失去的是条前爪,那会更麻烦一些。
它向坡下走,找到一条小溪,涉水而去。它不让公狼再找到它。自古以来,雌
狼总避开公狼去分娩。为什么?不知道,连这条雌狼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千古之谜,
也许是狼的祖先在冥冥之中指点着它。狼绝对服从自己的直觉。
五
小溪截断了追寻的线索,然而独狼还是寻找了整整一个夜晚。鬼使神差似的,
它毫无道理地不知不觉地找到了那个安置狼夹的山坳。
狼夹已经没有了,那片荒草间却站了一头野猪,野猪正咔叭咔叭地大嚼什么—
—莫不是那只狼爪?
独狼咬死过猪,不过那是窝囊的家猪。家猪绝不能和野猪相比。狼是绝不敢和
凶猛的野猪较量的。它想避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野猪已经发现了狼。暴躁好
斗的猪气势不凡地“噢”地嗥了一声,沉下头,挺着两柄獠牙,恶狠狠地向独狼冲
来。
狼知道不能就此逃走。蛮劲十足的野猪在力衰之前能轻而易举地追上狼。
狼示威似地叫一声:“哦呜——”,露出利齿,迎着野猪冲了过去。
山坳忽然肃静了,似乎一切东西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八只爪子磨擦野草的刷刷
声。
离开野猪一步之遥时,独狼猛蹬后腿一跃而起。敏捷的野猪虽然来不及蹬跳,
却及时地昂起沉着的头。独狼在空中觉得肚皮上凉嗖嗖的——那对尖利的獠牙甚至
已触到了独狼腹部的毛皮。
独狼在以后几个回合中再不敢腾跃了,改用了多变的滚、闪战术,挑逗野猪不
停地冲撞。
野猪每一次掉头时,独狼总占据了坳地的高处,使野猪老是处于爬坡的不利地
位。
野猪发喘了,喘得白沫乱飞。独狼摆脱困境的时机到来了。
野猪又一次掉过头来时,独狼已影子般地消失在下风头的灌木丛中。
野猪恼怒地蛮冲一气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到一个积水潭去喝了一点水,就沿
着山溪逆着山风奔跑起来。天快亮了,它得回窝去。
独狼并未远去。窥探和潜行是狼的特长。它尾随着回窝的野猪。它不能与成年
的野猪匹敌,却能在大猪离窝时袭击窝里的小野猪。几乎没有一头猪不胖不肥。经
过这一场遭遇战,它此时已忘了那雌狼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想起。
野猪匆匆地赶路,不时低头用鼻子嗅着地面。猪的鼻子不比狼差多少,能由自
己留下的气味引导着一步不差地循着原路归去。
山溪的对岸是一条公路,所有的野兽都不会轻易穿越公路,尽量回避这种充满
危险气味的道路。公路的转弯处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声音。一辆大卡车亮着两道刺目
的光,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驶过,在公路上留下一道刺鼻的气味。
野猪大大咧咧地站在溪边,隔河好奇地看着卡车奔过。
独狼戒备地躲匿在树丛里,它无法做到野猪式的无所谓。
野猪突然心血来潮离开归途,折身向一个山谷走去。独狼对那个山谷挺熟悉,
那儿没有野猪窝。看来野猪是想在回窝之前再搜寻到一点什么。
独狼正思谋是否继续盯梢,猛听得轰隆一声崩坍声,紧接着是一声野猪的狂嗥。
本能使独狼掉头逃窜,一口气奔上了一个山崖。从这个山崖可以远远看见那个
可怕的陷阱。
苍白的月亮。月光在凝霜的草叶上泛着灰色的光泽。稀落的树都拖着一个奇形
怪状的黑影,摇动着,远看去就像是伪装的猎人。
坍落的陷阱黑森森的,像大地张开的一张巨口。陷阱使扎实的大地变得不可靠。
山谷里回响着野猪沉闷的哼叫和粗重的喘息。它在陷阱里干什么?
独狼昂起脖子长嗥一声,声音微颤,带着凄惶和迷茫,对落入陷阱的野猪表示
同情。
苍白的月亮愈来愈薄,看上去薄如羔皮。它已经闻到了太阳的焦味。对于狼,
太阳是不可思议的怪物。在阳光下,狼对人失去了大半的优势。
一件料想不到的事发生在山谷里。
身陷囹圄的野猪竟然用它的鼻子、獠牙和爪子在陷阱壁上斜向地面拱出一条血
淋淋的通道!獠牙已经折断,它满头是血,站在陷阱边上,不跑,像在等待什么。
公路上又驶来了一辆卡车。这时候天色已亮,车不再亮灯了。
野猪冲过小溪,冲上公路,发疯似地迎头向飞驶而来的卡车冲去。它要泄忿!
它要复仇!
刚刚捡回来的一条性命啊!只有野猪才会这么干。这就是野猪。
野猪咆哮着,毫不犹疑地向迎面驶来的卡车冲去,撞去……
六
雌狼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并不理想,虽然洞口是被山崖上挂下来
的藤蔓遮掩着的,但洞口外却缺少草或者石块的遮挡;只要一出洞口,就有被发现
的可能。它不能过分挑剔了,它只有三条腿。
它生下了三只小狼。刚产下的狼仔毛色漆黑,一个月之后,黑色的毛褪掉,重
新长出了棕色的毛。狼仔胖胖的,愣头愣脑的可爱。
第一次当母亲,这一个月来,它可真累啊。得加倍地谨慎小心。它的三条腿现
在支撑着四条生命——甚至可以说支撑着整个的部落。它的家族在一次人的围猎中
全部死于枪弹和火焰喷射器之下,它是唯一的幸存者。它成了一条独狼。
这几天,它在寻找食物时还留心探索一些山洞。它近来焦躁不安,感觉到再在
这洞穴往下去就会发生危险。狼相信自己的灵性,接受冥冥中神秘意志的驱使。
这一天傍晚时分,它又去山腰那个小池塘边潜伏。每天傍晚,总有一些小动物
来池塘饮水,突然出击总有收获。
这时,它看见了一只鹰。
鹰在天空中。鹰能看见两头狼。
在另一个山头上,年轻的公狼也看见了这只鹰。
鹰是狼的天敌之一。狼从心底里钦慕这不几的大鸟,甚至因有虎、鹰这样强大、
高贵的敌人而引为荣耀。一当长久不见这些对手,狼群往往反而会感到乏味,感到
寂寞。当出现这些强大的对手时,它们亢奋、激动,热血沸腾;它们的生活里有了
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生生死死,便充满了激情;它们可以尽情地表现自已的强悍和勇
敢。
鹰展平着巨翅并不扇动,听凭稠稠的气流托着它在高空浮游。它把强者英武的
形象塑造在天空里,可是它不能离开养育它的大地。它犀利的目光巡视着山林平野,
滑动在绷紧在天边的辽阔地平线上。它侧翅向下作了几个盘旋,君临于山林之上,
看见了隔着一个山头的两头狼。不,还有……
母狼浑身的毛奓开,预感到了不祥;站起身,迅疾向山洞奔去。那条
空划的残腿表现出它如焚的焦急。
是的,这时鹰又看见山洞口有两三只小狼在玩耍。鹰的眼睛如同紫色的玛瑙,
布满细小的蜂窝状的棱面。三只小狼不耐洞中寂寞,绝对躲不过鹰的眼睛。
即便是捕食,鹰也注意自己的风度。它潇洒地在小狼的上空作了一个探索性的
盘旋,然后敛翅收爪,流星似地向一只狼崽扑去。
三条腿的母狼在一箭之遥,眼睁睁地看着一片乌云掠过,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一
个孩子惨叫着被鹰抓离了地面。它怒吼一声,弓起腰腿想作一个强劲的腾跃,去抢
救它的小狼。动作没能完成,反而失去平衡跌倒了。它一时忘了它只有三条腿。
鹰一点也没理会母狼。它在俯冲之前已估计到了母狼的这一举动。鹰最喜欢在
更多的生灵面前利用最后的时机施展它不凡的身手。
鹰起飞了,又故意一松爪子,让小狼从数丈高空跌落下来。而它并未停顿它的
飞行,只是不动声色地改变一个飞翔的弧形轨迹;在母狼赶到之前的一瞬间,又恰
好抓起了摔昏的狼仔腾空而起。经过这么一摔,小狼已奄奄一息,再不会乱动乱咬
了。
鹰一仄翅消失在峰峦的背后。它也得赶快回巢。虽然它的巢筑在危崖绝壁之上,
可它也得提防着那些阴险的蛇会在它不在时袭击它的孩子们。
就在母狼悲愤欲绝之时,公狼赶到了。
两条狼四目相对,默然良久。
公狼慢慢走过去。想舔舔母狼的残腿,然而母狼一仄身躲过,趔趄着向小狼走
去,回头一顾时,眼中透出戒备。
山崖背后闪出了瘦瘦的、苍白的月亮。
七
母狼不让公狼走进它的洞穴,接近它的狼仔。它拼死似的坚决使公狼屈服了。
公狼只能不远不近地栖息在山洞附近的灌木丛中。晌午时分,凄迷的云满天涌动起
来。一只灰褐色的布谷鸟慌慌张张地掠过灌木丛,一闪,不见了——好似被云雾迷
离的荒谷一口吞吃了下去。谷口那儿的一块红色的巨石上长着一棵老树,醉了似地
匍匐着,这时忽然神经质地猛烈痉挛起来。这种痉挛迅速地向这边传递,一切的草
和一切的树便呼啦啦地响应。来了阵风。
伏在灌木丛中的公狼觉得浑身的毛在被肆虐的狂风揉搓。“叭!”一声响,那
棵半枯的老树腰被折断了。老树很艰苦地生长在那里,连个石缝也难于找到,便把
根织成网,紧紧地箍抱着巨石。老树折断了,可它网状的根依然顽强地蛰伏在石上。
喧嚣声忽然中止,世界令人惊疑地肃静了一刻,然后大雨降临了。在灌木丛中
听到的雨声格外的纷乱。
公狼在大雨中瑟瑟发抖,可它并没有去找一个躲雨的地方。它觉得不能离开这
里。在这里它间或能听到洞中小狼的呓语和呼噜声。
然而此刻,洞中的母狼却在思谋着悄悄地迁窝。
几天以后,母狼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理想的新窝。
这天晚上,母狼趁公狼不在时,叼起一只狼仔向新窝跑去。窝中小狼不吵不闹,
乖乖地等待母狼的归来,似乎知道这是一个庄重的时刻。
母狼走远后,公狼走进了山洞,叼起剩下的小狼循着母狼的气味向新窝走去。
没有血缘亲情,小狼在它的吻间只是一个活生生毛茸茸的小生命。它拼命抑制
与生俱来的狼的冲动。无论对公狼、母狼还是小狼,这都是一段危险的路程。
它毕竟是一条狼。
母狼刚在新洞安置好小狼,公狼叼着另一只小狼就出现在洞口了。
母狼来不及表示什么,公狼己经放下了小狼。小狼扑向妈妈,呜呜地表示它的
委屈。
小狼完好无损,母狼才放下心来。
两条狼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然后礼仪般地用颔部和颔部相互磨擦了一下。
只有难耐的孤寂才有可能使属于不同家族、部落的两条狼走到一起。
母狼仍然坚持不让公狼走进山洞,只允许它睡在洞口的荆棘丛里。
这是一个罕见的狼的家庭。偏偏又有一个罕见的危机行将降临到这个家庭。
一天黎明,两条狼叼着猎物回到山洞时,发现小狼不见了。
它们疯了似地四处奔突寻觅。可是,那天风很大,来犯者没有留下气味。
它们同时离洞,同时归洞,其间一直在一起。可是母狼还是仔细地嗅遍了公狼
的全身。母狼的怀疑激起了公狼的愤怒。它等母狼嗅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母狼举起它长长的吻指着苍白的月亮呜咽似地嘶声嗥叫着,直至冰冷的夜露湿
透了它的皮毛。
此时公狼在山谷里潜行,偏偏猝然遇上了一头刺猬。
刺猥急忙蜷起身体,成为一只立满长长尖刺的球,挑衅似地拦在公狼的面前。
八
母狼并没有因为丢了孩子而迁窝。它知道小狼不会再回来,它是等待着侵犯者
的再度来犯。它要复仇。
没了小狼,母狼的乳房一天比一天肿胀,到后来就到了坐立不宁的痛苦地步。
它狂奔,它翻滚,几次想啃咬自己的乳房。
这天黎明时分,它回窝进洞时嗅到了强烈的异味。它激动起来,复仇之火烧灼
得全身战栗。它风也似地闪身进了山洞,没一点儿声息。
山洞里竟有两只胖嘟嘟的小狼!可它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它的孩子。它警惕地回
头四顾,嗅闻谛听,没发现什么情况,这才一纵身跳到小狼的旁边,慢慢露出了尖
利的牙齿。
小狼呜呜的叫声多么像它的孩子啊!它愣住了。
这时,两条饥饿的小狼跌跌撞撞到了它的腹下,两个温暖的吻几乎同时吮住了
它的乳头,不要命地吸吮起来,母狼依然愣着,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只觉得肿胀的
痛苦在消退,那一股曾经出现过的神奇的柔情又出现了,而且无法遏止地弥漫开来……
它不知道这不是两条小狼而是两条小狗!它不知道这是猎人设下的一个圈套。
他们就用这计策让母狼培训他们的猎犬。由狼哺乳,由狼培养的狗,才真是第一流
的狼犬呢!
没过几天,母狼从上卷的尾巴认出了这不是两条小狼,可它已是这两条小狗的
母亲了。
山坡上,母狼遇上了一只灰野兔。
虽然只有三条腿,逮住这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还并非难事。不过,它并不立即追
上兔子,而是围堵追击,把兔子逼进了它建窝的那个山谷。
两只小狗闻声出洞,起劲地追赶起兔子来。
母狼坐在一块山石上,高兴地看它的孩子大显身手……
母狼把一个刺猬球滚进山谷,唤来小狗,然后摆好姿势,全神贯注地盯着刺猬。
它要给它们作一个吃刺猬的示范。
长时间的等待使小狗不耐烦起来。母狼教训它们,逼迫它们静静地守在旁边。
一场耐心的竞赛。别以为这种竞赛宁静得很,这么长时间的全神贯注就是非常
紧张的对抗。
刺猬知道自己处在狼穴,虽有利刺的保护,但摆脱的欲望仍十分炽烈,终于忍
耐不住,慢慢探出头来,四下张望。
母狼匍匐着,纹丝不动,眼睛若开若闭,仿佛已经睡着。
就在刺猬以为逃遁的时机已到,探首挪足想起步逃窜的一瞬间,母狼的尖吻以
闪电般的神速,以极少见的准确,一下子咬断了刺渭的脖子……
九
这只刺猬也许就是那天公狼遇到过的那一只。那天,公狼没有心绪和刺猬比赛
耐心,也没去触碰。刺猬的利刺有微毒。
今天,它有这个心绪。
它伏在崖石上,冷峻地凝视着山谷。
山谷里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这么长时间没有动一动。
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是一顿美餐还是一个圈套?得小心才是。欢乐、悲
伤,生存、死亡在每一个地方、每一瞬间都会发生。
躺着的是一个活人,一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他要赤手空拳活捉独浪。他居然
和人打了这样一个可怕的赌!只有猎人之间才会这么打赌。
他知道他的对手此刻坐在山崖上。他知道它是一条在这一带出没的独狼。
松林的一部分是黛青色,一部分是黑色。一丝风也没有,不知什么地方有滴水
声,山谷里一片紧迫的寂静。
水滴得很艰涩,好半天才滴一滴,使人想起稠稠的麦芽糖。
这是一种沉默的对峙,一种耐心的较量。
独狼终于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在崖头不见了。不一会,像突然不见一样又
突然出现在山谷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从眼缝里看见了狼。这是一条多么年轻、雄壮、凶狠的狼啊!是条公狼,发
育良好的睾丸耷在后腿之间。它终于等腻烦了!四条匀称、强健的腿不停地踏着地
面,草叶、石子在它足下瑟瑟碎响。
它和他相距20米之遥。
它不再靠近,开始围着他绕圈子,慢跑,快跑,再慢跑……圈子越来越小,距
离越来越小,10米,5米,3米……
狼突然不跑了,昂起头来四下张望,笔立的双目动画似地转动,突然发出一声
凄厉的嗥叫,然后回身就跑,好像发觉了什么圈套。
小伙子在心里拼命地咒骂狼,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爬起来的欲望。他依然纹丝
不动,他明白这是狼的计谋。
果然狼又悄悄回来了,出现在3米之外,前腿伏下去,屁股撅起来伸了个懒腰,
晃了晃尾巴。这些懒散慵倦的样子全部是烟幕,它突然腾空而起,从躺着的人身上
飞跃而过,落到对面1米远的地方……跑半圈又来一次飞跃,落到对面0.7米远的地
方……
狼终于认定了这是一个可以吃的死人。活人不可能经受这么严峻的考验。
它错了。就在它出现这个想法,松了一口气,动作迟缓下来的时吴,一只强有
力的手铁钳似的绝对准确地狠劲抓住了它的睾丸,一捏!啊,要命的一握。
它受了电击似的,全身疲软,只惨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小伙子一跃而起,一脚踩住了狼的头颅。
松树上跳下几个持枪的小伙子。枪机上沾满了冷汗。
好一条独狼!
好一个猎人!
十
独狼苏醒时,发觉自己被囚禁在铁丝笼中。
它甚至没有挣脱牢笼的想法。它钦佩制服它的对手,它服了。败在如此不凡的
对手之下,它甚至觉得荣耀。当然,如果那一次老虎扑来,它会狠命地反扑;如果
这一次它能多保持一秒钟警觉,它会毫不留情地咬断对手的脖颈。
铁笼子是在一个院子里。四面有高高的围墙。这笼子以前肯定住过狗。只有狗
才肯把笼子当成窝。
这笼子确是一只黑狗的窝。
黑狗走进院子来了,悚然一惊,颈毛直竖,惶恐地冲着笼子里的狼大叫不休。
独狼连动也没动一下,依然半闭着眼,睥睨着院子里的一切。它瞧不起黑狗。
以后它会改变对黑狗的看法的。
门洞一暗,那个高大的年轻猎人出现了。
独狼站了起来。睾丸在“哧哧”地作痛。它努力止住后腿的痉挛。
猎人把两条粗壮的手臂交织在胸前,绕着笼子慢慢地走一圈,看看这笼子是否
足以囚禁一条非凡的独狼。黑狗警卫在猎人身旁。
人和狼的目光相遇,似乎发出了一声什么声响。他和它这么近这么久地对视,
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有一个陌生的世界。
人和狼的故事千万年来一直在不断地发生。这类故事中出现过无数的强者。真
正的猎人不希望狼的灭绝。有了狼,牛和羊才会机敏,马和狗才不会沦为平庸,猎
人才会强悍,才能理直气壮地领取大自然颁发的金奖。
黑狗一声不哼地向门口冲去,尾巴一晃,不见了它矫捷的身姿。
进来几个人抬起囚独狼的铁笼子走出院子,装上了卡车。人们要把它送到动物
园去。
卡车上已经有了一只小一点的铁笼子,啊,笼子里囚看两只小狼,它还认得出,
这就是那三腿母狼的孩子。原来它们在这里啊!
小狼戒备地朝它瞪着眼。它们忘了它。它曾经在风雨中守卫过它们的山洞。
卡车开动了,驶出村子,奔驰在山谷里的公路上。
公路被昨晚的雨水冲得发白、发亮,路面上零乱地躺着几枝湿淋淋的树枝。有
野猪走过不久吧?
啊,山崖,山谷,树林,小溪……
这是它的故乡。
山崖上,那片黑松林里,隐隐传来狼的嗥叫,是那条三足母狼吗?
它激动起来,“叭”地一声咬断了一根2.5毫米的钢丝。
血从它的齿缝间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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