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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白梅
 
作者:庞敏

  一夜,清水平了小桥。
  我垂下小木桶,轻轻荡开浮在水面的树叶、花瓣,挑起一担水。
  路还有些滑。
  刚走进门槛,就听见父亲房里有人说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心里一跳。我悄悄放下扁担,立在门边,却听见满哥的声音:“万一归总拜托你了!”他是后面那个商店里煮饭的,常常托我父亲外出采购时帮他带些东西回来。
  我松了口气,坐在灶脚下,默默挽草把。那女人声音很轻柔,却又不嗲声嗲气,我听着这声音,平心静气揣摩着她的模样。
  还是很小的时候,妈妈和父亲非常厉害地吵了架。妈妈的嘴被父亲打得流了血,眼里淌了许多泪。后来,妈妈一直不见了。据说她和一个瘦瘦的男人一起走了,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一去就是好几年,爹爹说她再也回不来了。我妈妈很漂亮,很好,我常常很想她,可是我最心疼爹爹,家里的活儿太多了,父亲实在忙不过来。于是我休了学,和父亲努力支撑着家庭。
  过了些日子,父亲常常不回家。有一回还带来个嗲声嗲气的女人。那女人者围着我转,手指纤纤,说要帮我干活;又悄悄问我,给我找个后妈怎么样?我气坏了,举起扫帚,硬是将那个女人赶出去了。从此,小村谁都知道陈家有个小凶神,谁都用异样的眼光瞧我,我才不在乎呢!
  我跪在父亲面前,我说只要不找后妈,我不再读书,累死也情愿。父亲抱着我,说决不给我找后妈了。把旧灶也拆了,垒了个矮矮的小灶。我再也不用搭凳子煮饭、喂猪了。我满意地做家务活,完了,一个人有滋有味地想这想那……
  “呀”的一声,父亲的房门开了。父亲说笑着跟他们出去。我跳起来:“爹,你到哪里去?”
  三个人停住了。
  “送送客人。”父亲说。
  那个柔声柔气的女人看了满哥一眼,抿嘴成笑。
  满哥冲我做个鬼脸。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来:“喂,你跟我玩去好吗?”她看着我。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睛——使我浑身感到舒爽坦然,我竟对她轻松地微微一笑。
  “真的,你到我那里去玩吧。一直沿你屋前的小河走,拐个弯,就看见一棵很大的树,树上,还有个好大的鸟窝呢!我工作的那商店,就在槐树下。”
  我听着,鼻子里溜溜儿很酸很酸。
  她伸出一个食指,歪着头望我:“你读三年级了。对不?”
  我点点头。她穿一件粉红的确良衬衫,前襟还用银线绣了枝淡淡的白梅花。
  “往后,要叫她阿姨。”旁边的父亲这样吩咐我。满哥双臂抱胸,却不看我。
  “梅姨。”我痴痴呼唤,恍如天外之音。
  她抬起脸,眼睛亮亮,看着我:“怎么?你叫我梅姨?”
  我瞅一眼她胸前那枝白梅花,有些得意地笑了。
  她一把楼起我:“你知道不?你好聪明好逗人喜爱!”
  我的伙伴们都不和我玩,他们说我太痴,太呆。我就一个人默默地玩。我家房子后面是一片坡地,长了许多槐树,还有一棵桃树。爹爹说了,明年就有大大的桃子吃。槐树上垂下许多小辫子,风一来,就轻轻儿摇,悠悠儿晃,那气味好香好香。
  我常常坐在槐树下,睁着眼睛做梦。梦见梅姨竟看我来了!我掬一捧落叶,放在她面前,她便坐下看我用木块块搭一些高高低低的房子,她却搭了部火车,说她和我就坐在这车上,到地下去看妈妈,一路上还可以采到许多好看的花。我说那花一定是神仙变的;只要一戴上就变得和梅姨一样好看……
  一片叶子落在我脸上。我眨眨眼,槐树下只坐着我一个人,只我一个人坐在槐树下。
  好些日子,我总暗暗想起梅姨。但是,我不敢去看她,虽然商店离我家很近。我不去,我不去啊,我要等,等我栽的芙蓉花开,等有一天能遇见她……
  小木桥下的流水,缓缓而无声地流淌着。村里人大都在这儿洗衣服。
  有天上午;小辉妈说:“后面商店里那个女娃子常从这木桥上经过哩。”
  “到哪去?”小河里不知谁问了一句。
  我的心顿时跳得好响好响。我将双脚伸进水里,装着洗脚的样子,随手扯着河边的花枝枝,眼睛却盯着水中的木桥,辨认着桥上行人。
  等了好久。我想:梅姨不会来了。她怎么会到这小桥上来呢?也许,也许是小辉妈骗我的。
  我眼里一阵发潮,手里的花儿被我一瓣瓣扯下,飘进小河里,静静地流走了。
  这时,仿佛有一片叶瓣在放大在模糊,朦胧成一个美丽的身影,我慢慢抬起头:
  梅姨!
  周围的杨树叶,停止了摇动。我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她快要走到桥心了,我猛然使劲蹬开河水,同时,颤颤悠悠叫了声:“梅姨!”
  ——她没有停下来。
  她没有听见。
  她仍那么轻盈地走。
  我觉得灵魂也出了窍。站起身,追到她面前:“梅姨!”
  她愣了一愣,便翘起鼻子挤挤眼睛,笑模笑样看着我,“在这里玩?”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凝视着我手上的花,十分惋惜,“这么好看的花,干吗把它扯了?”她轻轻接过我手中的花梗。
  “你等等,我去给你采一大把来!”我飞快地跑下小木桥。
  她追在后面喊:“小心,莫被刺扎了!”
  我钻进齐腰深的草丛里,专拣那粉红的采,不一会儿,我就把一大把花举到她面前:“给你?”
  她乐得手舞足蹈:“一人一半。”
  夜里,睡得朦朦胧胧。父亲俯在耳边说:“瞧瞧,你梅姨给带来的。”说着,将一个纸盒子塞进被子里。
  我拱起被子,打开纸盒。嗬呀,一整盒饼干!饼干上画着好些胖胖的小猪、小鸡、小鸭,还有小手小脚的手伢子、细妹子。这一下,我有好多伙伴了!我坐起来,吃掉了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一只爱撒娇的小肥猪,一只嘎嘎直叫唤的小鸭子。我把剩下的小猪关在一起,把小鸡关在一起,把小鸭子关在一起,又各派了两个毛伢子、细妹子去照看它们。它们有伙伴,我也有伙伴了。我望着傻呵呵的小鸡、小鸭、小猪们,禁不住掩着口,悄悄地笑了。
  没过几天,我就忍不住到梅姨那里去了。
  槐树是那样那样高,那样那样绿,鸟儿住在上面,幸福地歌唱。
  梅姨牵着我的手,围着树儿绕圈圈,数着树身上的节疤子。黄昏,看着梅姨转身离我而去,我心里就涌起一阵焦急:我还有好多话没和梅姨讲呢!
  于是,我常常去那里了,且常常到梅姨那里睡上一晚两晚。梅姨的床真软和。我像一只小猫,偎在梅姨旁边。
  梅姨给我讲故事,还叫我读诗唱歌。她的嗓音,听着总感到暖烘烘的。夜半醒来,梅姨的手还在轻轻地抚摸我。我缩缩身子,挤在梅姨耳边:“梅姨,我要赶快长大!等我长大了,就让你像一棵小树似的,整天和我在一起。那时,我就买好多好多玩具送给你!”
  梅姨的眼睛里满是温柔。这温柔让我感到浑身滋长一种力量。我的眼睛大起来,大得像梅姨的眼睛,梅姨的姐姐的眼睛。我如痴如醉地搂着她,感受着她芬芳而温暖的奇异气息。我是多么喜欢她!
  有一天,梅姨那同学来了。她长得很好看。进门就亲亲热热说个没完没了。梅姨静静听着,却时不时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我站在壁角里,不知怎么是好。那同学努努嘴:“她是谁?”
  梅姨看着她,笑眯眯地说:“我的好朋友。”
  那同学瞟我一眼,压低声音在梅姨耳边说着什么,一副开心的样子。一会儿,我看见梅姨白她一眼,脸上变得很不好看。
  那同学又大声说:“嗨!你看,我哥从北京带回来的!”她拿出好些食品放在梅姨面前,“尝尝,这可是我哥带给你的。”说罢,拆开一袋,挑了块递到梅姨手里。那香味好浓好浓,一直钻进我心里。喉咙里生出许多小手,抓得痒痒的,唾液在积极地涌现。我虽然低着头,但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出那同学饱口饱嘴的惬意劲儿。
  梅姨不自然地笑了:“你来,吃这块大的。”她伸出手里那块。
  我怯怯地走过去,手在衣襟上轻轻搓了几下,小心地伸出手去。
  “哎呀,别碰我!”那同学一闪,惊叫一声。
  我吓蒙了,慢慢收回我的手。我不知道我是否碰着了那波光颤颤的衣服。
  她盯我一眼,又转头对梅姨说:“她弄脏了我的衣服。”
  梅姨渐渐合拢着眼睛。
  我站在那一大堆食品面前,勾着头,看着膝盖上两块鼓面似的补丁,我一下感到自己变得那么丑陋那么气短。泪水,从眼眶里大滴大滴流出来。
  梅姨在我面前蹲下来,轻轻拭干我两颊的泪水,用世界上那种最温柔的声音说:“别哭啊,别哭。”她轻轻搂起我,贴在我耳边说:“梅姨给你做新衣裳,那种粉红粉红的衣裳。”
  这时,那同学抓起那些食品扔进挎包里,“啐”一口,摔门而去。
  梅姨也不看她,紧紧地抱着我。
  我第一次有了一套最漂亮的粉红粉红的衣裳。
  小燕子飞去又飞来。
  我又上学了。梅姨送我一只崭新的帆布书包。每每放学回家就见梅姨或是在叠衣裳,或是扫地什么的。她和父亲老是咕咕哝哝,好像有什么话总也说不完似的。有天早晨,梅姨给我梳好小辫子,又扎了两条鲜艳的蝴蝶结,我冲镜子里扮个鬼脸,满心里兴奋。
  父亲和梅姨相视一笑。
  我跑到我房间里放下书包,我多么想赶快跑到学校里,让小朋友们都羡慕我的蝴蝶结,可我更想让梅姨看着我走出大门,走到大路上,走到小朋友中间,而梅姨仍能认出我。走到父亲房门口,我轻轻停下了:父亲在给梅姨梳头发。父亲那粗大的手指握着粉红色的梳子,那么轻柔那么专注。梅姨的头发垂下来,直到腰际,像一块华贵的披肩。父亲好像在一根根数那些头发,而那些头发,又仿佛是一些稚弱的精灵,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苦痛就会碎裂。梅姨的脸像刚摘下来的熟桃子,咬一口,就会鲜嫩得甜透心窝。
  梅姨忽然闭上眼睛,好像连一点点轻微的举动都承受不住似的,瘫了一般倒在椅子上。
  有一只小虫子从口里一直爬进了我心里。我一低头悄悄走了出去。
  从此以后,我便常常发现大门口,有了左邻右舍掩掩藏藏的眼睛。
  放学回家,屋里静悄悄的,我轻轻推开房门,无精打采坐在床沿上。忽然,听见父亲房里有含糊的说话声。推推,门闩了。我眯细眼睛,往门缝里瞧:沙发上,梅姨和父亲抱在一起,在说:“我怕,怕孩子会不喜欢我……”父亲在她脸上啄了两口.说:“不会的,你还是她引来的呢……”
  “我总觉得不好。”她两手围着父亲的脖子,“还有,我妈妈她们只怕不会同意。”
  我的呼吸越来越粗,可父亲一点也没感觉到。他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脸:“我只知道,世界上我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只有你我不能不要。”
  我闭上眼睛,“砰”地一脚踢开后门,走出门去。我仿佛听见父亲房里的门紧接着也响了。
  我穿过槐树林,在杨树空里走着,走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感到头发沉、脚发软,便歪在一个稻草堆里,合上了眼睛。
  是谁的手,在轻轻抚摸我的脸儿?我睁开眼,往脸上摸一把,一只小虫落在我手里。它毫不在乎毫不害怕,轻快地通过我的手指尖,又落回草丛里去了。我忽然什么也没想,一脚踏上去。我听到了生命碎裂的声音。泪水,欢欢畅畅流下我的脸颊。
  那树梢头的月亮,白蒙蒙照着我,从那里面,我好像看见了我脸上的泪痕。我静静地想起了妈妈的脸。
  梅姨到我家来得稀少些了。她见到我也变得小心翼翼。父亲长吁短叹,还有些欲说又止的模样。我奇怪我居然没有大动干戈,把这个女人赶出去。我早晚垂着眼睛,在家里冲进冲出。一个人躺在床上,那眼泪就不知为什么直往下流。
  有天放学回家,那……那梅姨一反常态,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包天蓝色毛线衣,透过漂亮的塑料袋,还可以看到肩胛上缀了两颗圆圆的白白纽扣。她一如既往似的微笑着说:“秋凉了,我给你织了套毛衣。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我望着毛茸茸的衣服,心里涌起一阵冲动一阵爱意。我想穿上这衣服一定很暖和很漂亮。我走近它,这时,仿佛有一丝微风潜来,一缕奇异的暖香潜来。我不抬头,我想象得出她的胜利模样。我站住了,抬头望头她。我终于冲她“哼”一声,无挂无碍地走了。
  父亲渐渐不大理会我了。
  这都是因为那女人!我翻出那套粉红衣裳,摔在地上;又把那纸盒子几脚跺得稀烂。一眼瞄见桌上那把剪刀,抓起来就铰那衣裳。
  “你发疯了?啦!”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
  我破口而出:“你才发了疯呢!”
  父亲的脸色好阴沉!他反手就是一记耳光:“你这没用的家伙!”
  我呆了,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尽力哭叫着跑出房门。我要找那女人!
  她门上挂着把精致的小锁。
  “找你梅姨吗?”说话的是满哥。他手里摇着一串钥匙。
  “她到哪里去了?”
  满哥吊起眼睛回答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干什么?”
  “看她妈妈去了。她妈妈住院了。”
  我突然感到气不够喘:“谁叫她去的呢?”
  满哥挤挤眼睛:“你说呢?”他绕到我面前:“我看,八成是她妈妈装病,要她回去结婚的呢。”
  “哦。”我浑身软了,小声说,“梅姨,成亲去了?”
  满哥眯细眼睛:“快了。反正追她的人多的是。”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晃晃荡荡,眼睛怎么也合不上,睁得生疼。我踹掉被子。
  起风了。
  我睁开眼。面前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是父亲的脸。我转过头,一个大夫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生病了,难怪头这么疼。
  外面的风,还在呜呜咽咽,屋檐水也缠缠绵绵地嘀嗒不停。
  灶屋里,父亲又在咳嗽,好长一声声咳嗽。我好像看见他咳得一身乱抖,咳得肠子都快从口里流出来了。我一跃而起。
  灶膛里仍在一溜溜抛着烟雾。父亲的皱纹里嵌着好些柴草灰。他站起身,擤了一回鼻涕,胡子上立刻星星点点挂了好些。他又弯腰去吹。
  我三十来岁的父亲啊!他本也应该像小辉爸那样年轻,本也应该有像小辉妈的手一样的手为他装好剃须刀,舀来热水。我没有妈妈,父亲没有妻子。
  我擦擦眼泪,赶紧舀了盆热水:“爹,您洗洗吧。我来吹。”
  父亲转过头,有些诧异,有些欣慰。他点点头,深深地看我一眼,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的心里感到好沉重。
  从此,每回看见父亲乱蓬蓬的头发、胡子、一切一切的想法都悄悄走净了,心里只升腾起一股激情。我要认真读书,努力做家务活,不让父亲内外操劳。
  屋后的桃子不知不觉熟了。
  我从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起梅姨,但是,我知道我们都在深深地想念梅姨。
  小雁排着人字形,从秋天的田野上飞过去,枯黄的叶子伴着凉凉的秋风,从树上落下来。
  我把秋天穿的衣服翻出来,往身上一套,发现又短小了许多,只得脱下来,再重新翻。
  这时,我心里一紧,定定地盯着那天蓝色的塑料袋。我轻轻抽出来,玻璃纸发出“窣窣”的响声,我耳边又遥遥响起了那亲昵的话语:“秋凉了……”我悄悄抖开衣服:多么美丽的衣裳!胸前,还用白尼龙线穿了一红一白两颗滑溜的珠子。我想只要走,就会发出开心而悦耳的响声。裤袋上这一只小口袋,是准备让我装小手帕和橡皮的吧?我伸手往裤袋里插播,痒痒的,暖和极了!
  这时,我的手触到一块小纸片,展开一看,是梅姨的字迹:“我知道你的小小的心的大大的苦痛,梅姨知道了自己不是个好人。我给你织了这套衣服,盼望你从此不感到寒冷和孤单。你是世上最令我喜欢的好孩子。我多么希望你再叫我一声‘梅姨’让我亲亲你的小脸。我的宝贝!”
  梅姨待我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让她做我妈妈?我怎么也想不出。我只知道,我需要梅姨,却不需要后妈。如今,我把善良的梅姨赶走了,也赶走了许多的快乐和温暖。尤其在那静静的黑夜,父亲一个人守着间偌大的房子,对着一点烛光呆呆出神的时候,我就在内心深情地呼唤:“梅姨,你在哪里哦?……”
  留给梅姨的桃子又烂掉了两个。梅姨,你妈妈的病好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替我穿上新衣裳?
  这天放学回到家里,父亲给我留了张条子,说他会一个朋友去了,不要等他。
  到了晚上,还不见父亲回来。做完作业,就哈欠连声,这时,父亲推门进来:“孩子,你还没睡?”
  “就睡呢。爹,您也睡吧。”说着,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父亲对我笑了笑:“你猜我到哪里去了?”
  我看着父亲那神秘劲儿,猛然跳起来叫道:“梅姨回来啦?”
  “她明早要走。她想见见你。”父亲点点头,走到门边:“早点睡吧,明早再去。”说着带上了房门。
  “噢呀!”我兴奋地叫嚷着,在床上滚来滚去。
  梅姨明早要走,想见见我——她又要走?她还恨我?我的心里又浮起一层哀伤:梅姨,你别恨我吧。我喜欢你呢。我给你留了桃子,等你回来,只给你一个人吃。我不让你走,我要你和爹爹在一起,和我在一起。我下了床,从箱子里拿出那套粉红衣裳,又提过那一篮桃子,一堆儿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才躺下睡觉,两只眼睛却不听使唤,老悠悠儿转晃。我想着,明儿早上见了梅姨先怎么说再怎么说,反正我不放她走……
  我胡乱穿上衣服,提起篮子,开门便跑。一个劲儿跑!
  “你怎么才来?”歪在树上的满哥见到我,立起身来说道。
  “梅姨呢?”我东张西望,气喘吁吁。
  “刚走。左等右等不见你来,末班车走的。”
  篮子一溜,桃子散了一地:“她又干什么去了?”
  “嗐!好大的桃子!”他拿起一只,擦擦便咬,“她调走了。懂不懂?领导让她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要坐一天一夜火车才到。她说了,她会给你写信。”
  “还说什么了。”
  “叫你别耽误了,吃了饭,就上学去。”
  “还有吗?”
  我蹲在小木桥旁边的河滩上。河水,仍然缓缓而无声息地流动。我望着篮里的桃子,将它们一溜儿放下水去。渐渐,散开了,在离眼睛不远的地方,仿佛停住了,像一页课文;像刚学的一板生字……
  唉,梅姨,什么时候,才能读到你的信?
                (原载《小溪流》198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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