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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的孩子
 
作者:萧平

  二锁多高兴,到了姥姥家里。他已经五年多没到姥姥家来了。
  姥姥家紧紧靠在黄海边上。村北是港渠子,满潮的时候是一片水,望也望不到边;落潮时,海退走了,就露出一片黄沙滩来。村南是一条沙岭,沙岭上长满一片沙寥,站到沙岭上就看到了海。二锁多么喜欢海啊!蓝蓝的,没边没际,闪着金光。海里都有些什么呢?鱼,蟹子,虾,还有大鱼,老师讲过海里有这样大的鱼,比房子还大。可是二锁没有看到这样的大鱼;连小鱼也没看到。二锁又奇怪:鱼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姥姥家里有舅舅和舅母,还有大虎哥和小花妹妹。每天二锁跟大虎到海滩上去玩,海滩上的沙又细又软,两人躺在沙滩上,敞开小褂晒肚皮,太阳晒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大虎比二锁大一岁,但长得还没有二锁高,也是念四年级,二锁并不怎样佩服他。他还是小队长呢,自己在放暑假前也加入少先队了,可自己的小队长就比他本领强。不过大虎确实懂得许多二锁不懂得的事情,比如说吧,大虎知道什么时候上潮落潮,什么样的潮水有鱼;知道蟹子愿意在什么样的天气爬出来;还能够在光光的海滩上一下子就挖出一个蛤来;并且还会浮水。这样二锁慢慢地也就承认了:关于海里的事情还是大虎知道得多一些。可是他干吗老爱说别人不对呢!有一次二锁高兴地告诉姥姥:“姥姥,今天我看见船上的帆啦,雪白的,那么多,站在海里一动也不动。”大虎插上嘴啦:“谁说不动,远,看不出来就是啦!”二锁在海边上拾了些好看的像小船似的白白的东西,高兴地拿给大虎看。谁知大虎笑起来:“那是乌鱼板子,我们都往外扔,你还往家搬呢。”小花立刻就跑去告诉姥姥:“奶奶,二锁拾了些乌鱼板子来家。”真是个小长舌头,就爱多嘴!
  二锁喜欢在上潮的时候蹲在海滩上,望着从天边滚来的潮水。海潮泛着白沫呼啸着向他扑来,他向后一跳,浪头只扑到他的脚跟就退回去了,泡沫飞溅了他一脸,凉飓飓的。浪头接着又扑过来,他再向后跳一跳,这样一直把海潮引到沙岭下面。他站到沙岭上,海潮却不再跟他来了,慢慢地安静下来。二锁却不高兴起来,他满想着能把海引到沙岭上来呢。
  最使二锁高兴的是和大虎去拉鱼。两个人偷偷拿出舅舅的网,跑到村北的港渠子里。潮水呼呼地向岸上跑着。大虎向水里一指,压低声音喊:“快!二锁,看那一群鱼!”但是二锁却连一条鱼也没有看见。这时,大虎在他眼里变成了大人,大虎说什么他听什么。真的,网还没拉到岸,鱼在网里就乱蹦乱跳了。二锁又喜欢又急,嗓子都喊哑了。一网拉上来的鱼就装了半水桶。二锁看着这么些鱼,真像在梦里一样。
  潮水退了,二锁就和大虎到港渠子的海滩上去挖蛤。蛤壳上有许多美丽的花纹,很厚,有拳头那么大。蛤深深藏在沙下面,潮水把沙冲得溜平,二锁怎么也找不到,但是大虎用小锄一下子就挖出一个来。大虎告诉二锁,有蛤的地方有个小眼,因为蛤要留个孔喘气。二锁一看满海滩都是小眼,挖了几个眼,只挖出几个指头顶大的小蟹子来。他很失望,大虎就对他说,这面沙滩上的蛤差不多叫人挖光了,要挖就到港渠北面的沙滩上去,那里的蛤多得很。
  二锁多么高兴呀,他希望回家的时候,能带一大盒子这样的蛤回去。开学的时候,在自己的桌子上摆上五个,不,十个或者再多几个,给同学们看看,一个装石笔,一个盛墨水,一个盛红颜色,一个盛绿颜色……同学们一定都围到他的桌边上来,他就送给他们每人一个;不,平常和他合得来的他才给,合不来的他可不给。
  二锁暗暗盼望着大虎能领他上港渠子北面去,可是大虎却没有要去的意思。二锁有自尊心,他不愿意死皮赖脸地去求人家,心里却比什么都着急。
  这天二锁和大虎从沙滩上回来,天已黑下来了。舅母和姥姥在做饭,小花一步不离地跟在姥姥背后,姥姥一转身,差点儿把她碰到。姥姥生气地说:“我还能做点什么,长了尾巴啦!”小花赶紧抓住姥姥的衣襟问:“在哪里?在哪里?”姥姥正拿着一叠碗,哄着说:“好小花,去找二锁玩去。”小花噘着嘴:“我不。”二锁心里想:“你还不哩,你找我我也不跟你玩。”
  吃过饭,姥姥和舅母在刷锅,大虎喂过了猪在扫院子,二锁铺了张草帘躺在姥姥门外的打麦场上。满天是星星,海风一阵阵吹来,又凉又咸。二锁睡不着,一来是因为海虱子咬,二来是因为他忘不了大虎对他说过的那些大花蛤。不大一会儿,大虎也夹着张草帘来了,躺在二锁旁边,趴在二锁耳边悄悄地说:“明天咱们到渠子北面挖蛤去,你敢去不敢?”二锁跳起来,嚷着:“去呀!怎么不敢?”大虎照腿上打了他一拳说:“别吵!叫俺爹听见就糟了!”二锁伸了伸舌头,悄悄地问:“怎么的?”“怎么的,家里不让小孩子上渠子北面去,潮来了,跑不及就淹死了。”
  “那咱们怎么办?”二锁有点胆怯了。
  “不要紧,”大虎说,“潮一来咱就跑。”
  舅舅披着件衣服站在门口,叫大虎到合作社送信去,大虎爬起来走了。二锁兴奋得胡思乱想起来,后来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他做了一宿梦,梦见自己和大虎挖了一大篓子蛤,抬也抬不动。可是就在这时潮来了,像一堵墙似的。他害怕得大哭起来。可是大虎已经浮着水跑掉了。潮水眼看来到跟前,他转身向沙滩里跑,可是迎面也是潮水。他用力一挣醒了过来,出了一身汗,心还在咚咚乱跳。日头已经爬到海当中的红山顶上,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二锁爬起来,夹着草帘跑回家。舅母在端饭,大虎在院里喂猪,姥姥在讲故事给小花听。吃饭了,二锁端起饭碗往嘴里直扒,好像嗓子是个直筒,饭一下都流了进去。姥姥看得有点儿害伯了,放下饭碗望着他说:“锁子,你看你是怎么个吃法!”小花赶快探着头看二锁是怎么个吃法,可是二锁已经吃完了。
  二锁溜到院子门口等大虎,左等右等大虎才出来了。他们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就撒腿跑起来。
  忽然后面有人喊:“虎子,你又领二锁上哪儿去?也不把院子收拾收拾!”是舅舅的声音。大虎像个开足马力的小汽车,一下子煞住了。二锁的心凉了半截,可是姥姥出来说话了:“叫他们去跑跑吧!成年到头在学校里,小鬼还放三天闲呢!”舅舅没有再阻挡他们,只是说:“可不许上渠子北边去。”
  大虎答应了一声,拉着二锁跑起来。
  潮水已经退完了。天蓝蓝的,太阳照在金黄的沙滩上,有点耀眼。小蟹子开始打洞了,平坦的沙滩上布满了像豌豆一样的小沙球,可是还有无数的小沙球被小蟹子从洞里扔出来,这些湿漉漉的小沙球被阳光照着,像珍珠一般在空中打个转,又落到沙滩上。一阵轻微的海风吹到海滩上,带来了海水的热乎乎的咸味。
  “糟了!忘了带篓子,也忘了拿小锄了!”大虎站下来说。二锁也跟着站下来。大虎往后看看,又看看太阳,摆摆手说:“走吧,用手扒,扒出来用小褂包着。”
  他们又光着脚板在海滩上向前跑,松软的沙球在脚下沙沙响着,脚掌舒服得有些发痒。跑了一阵,面前出现了一排不高的尖头八角的石岩。满潮的时候,这些石岩只露出个头头。二锁想:“这已经站在海当中了。”转回头一看,姥姥家的房子已看不很清了。可是再往前一看,港渠子却还是一条隐隐约约的白线,像在岸上看到的一样。二锁问大虎:“怎么还没走到?”大虎头也不抬地说:“早着呢,十里地才走了三里。”“十里?”二锁心里有些嘀咕起来,“这不是要跑到海里去吗?”大虎没回答,只顾往前跑。二锁不能在大虎面前露出胆小的样子,所以也只好跟着他往前跑。
  跑过了沙滩就是烂泥滩,脚底下越来越难走了。烂泥掺着石头碴和碎蛤皮,又粘又滑又扎脚。二锁小心地把五个脚趾头插到烂泥里,慢慢地一脚一脚往前技,但是还不断地摔跤,白裤子和白小褂都叫烂泥糊起来啦,屁股也跌得生疼。大虎却一跤也没有跌,平着脚板啪啪地走着,不时地站下来等等二锁。
  日头快转到头顶了,终于走到了渠子边,哎呀,这港渠子老远看着像一条白线,到跟前却有这么宽,里边满可以走过一条大船呢。大虎三把两把把衣服脱光了,二锁也随着脱光了衣服。大虎一只手把衣服举到头顶上,慢慢地向水里走去。二锁也学着大虎的样子,紧紧地跟着大虎。落潮的潮水很急,二锁沉不住气,几乎跌倒在水里。可是水并不深,只淹到腋窝,大虎终于扶着他走到了对岸。
  过了渠子,就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这沙滩多大啊,简直望不到边。沙滩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大虎放下衣服,两手就忙起来,在渠边靠水的沙滩上筑了两个沙堆。二锁正奇怪他在做什么,他就站起身来对二锁说:“我往里走,里面蛤多。你可不要离开这里,看着潮水把这沙堆淹到了,就招呼我,咱们就走。”二锁虽然有些不愿意,也只好答应了。
  大虎光着屁股向前面跑去了。二锁就躺在水边的沙滩上,瞪着眼看着那两个沙堆。日头很毒,晒得他的身上起了一层白盐。不大一会儿,他就寂寞起来了。他抬起身子来看看,大虎已经走得很远。在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只海鸥在低低地飞着。他突然感到孤单起来,而且害怕起来了。怎么能不怕呢,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连姥姥的房子也看不见,要是一下子来了海潮呢?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想下去了……
  二锁记起去年伏天下河水的事来。那是一个大晴天,他和几个孩子们在家乡的河里洗澡。河水很清,也不深,但是忽然听见上流头呼呼响,大家叫嚷起来。他抬起头一看,啊呀!下河水了!黄水头又猛又凶,足有二尺高,吓得他拉腿就往岸上跑。西街的小发死命地哭起来,喊着:“二锁,拉我呀!我跑不动了!”可是二锁自己也跑不动了,哪能去拉他。幸亏当时富山叔在附近的打麦场上,拿着木权跑到河边,一杈把小发挑了上来。小发的脸都吓白了……
  可是慢慢地二锁也就安心了。海现在是这样静,一动也不动。海鸥还在低低地飞。他看看沙堆,沙堆还是好好的,海水没涨也没落。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有点发困,却又不敢睡,就用手去扒身边的沙。扒呀扒呀,忽然,手指碰着一个又滑又硬的东西。他一骨碌爬起来,一看,是个大花蛤!
  二锁张开嘴要喊大虎,可是念头一转,没有喊出声。他想悄悄地扒一大堆,让大虎回来吓一跳。“哼,不要以为只有你才能找到花蛤,我也能找到哩!”他在心里说。
  他劈开两腿站着,用两只手向后扒,果然,不一会儿又扒出了一个。他不顾一切地继续扒起来。汗顺着额角往下滴,手指甲已经磨光了,手指头渗出血来,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痛。他把扒出的每一个蛤的样子都记住了。他回家要告诉妈妈和妹妹,哪些都是他亲自扒出来的,而且哪个是头一个扒出来的,哪个是第二个扒出来的……
  花蛤很老实,静静地躺在沙滩上,不跑也不动弹。可是二锁还是不放心,把它们搬得离开渠子远远的,周围又筑了一圈围墙,围墙又高又厚,围墙上面又盖上了自己的褂子和裤子。
  二锁发狂似的扒着,围墙里的“囚犯”越来越多了。“囚犯”很规矩,一点儿也没有要跑的意思。起初二锁还只是在附近扒,一边向围墙里张望着,可是慢慢地就放心了,就移动到远处去了,只是在押解一个新的“囚犯”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后来他觉得一个个往回运送花蛤太耽误时间,索性把小褂拿了去,扒到的花蛤都包在小褂里,集中到十个八个以后才往回运送一次。
  时间是个怪东西,有时候一点钟比一天还长,有时候一天还没有吃顿饭的时间长。现在他专心专意地扒花蛤,觉得只过了一阵工夫,但是偶然抬起头来看看,日头已经大偏西了。他猛了想起那两个沙堆来,心里一紧,就撒腿往回跑。跑到渠子边,他呆住了:沙堆不见了,渠子宽了,渠里的水也浑了。
  二锁慌乱起来,他发疯一样在沙滩上跑着,扬着两只手,挥着裤子和小褂,破着嗓子喊大虎。可是现在大虎在哪里呢?半天的工夫,大虎的影子才在左边的沙滩上出现,二锁就用更大的嗓音喊起来,迎着大虎跑去。跑一阵,觉得不对头,就又跑回渠子边看看。哎呀,海变得真快啊,海水嘶嘶的,一会儿就淹上来四五尺宽,他又迎着大虎跑去。这时大虎也朝着这边跑过来了,可是他跑得多慢呀!唉,三岁的小孩也比他跑得快。
  大虎跑到跟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他气狠狠地看一看二锁,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时海水已经淹到脚底下,渠子差不多比先前宽了一倍。二锁看看水,又看看大虎,忽然大声哭起来。
  大虎停了停说:“试试吧!你抓住我的脚,看能不能带过去。”
  二锁一下子不哭了。大虎在前面走,二锁跟在后面。水淹到膀子了,大虎平着身子浮起来,两只小腿一蹬,像条梭鱼。二锁连忙用两手拉住大虎的一只脚。可是两人一起沉下去了。大虎很快钻出水来,拉着二锁的胳膊,把他拉回到原来的岸上。二锁像呆了一样,哭也哭不出声了,紧紧拉住大虎的胳膊。这时大虎的脸色也变了。
  渠子的水还是嘶晰地向沙滩上淹着,眼看淹到二锁圈花蛤的围墙边了。大虎一转头看见了二锁的白棉布裤子,他跳过去一把把它抓起来。一忽儿,他已经用裤带的两头扎住了裤脚,把裤子按在水里湿透了,又拿起来在空中一甩,接着啪地往水里一按,两个裤筒鼓鼓地装满了空气,水面上就出现两个大气泡。他一只手抓住裤腰,一只手把二锁拉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二锁按倒在水面上,将两个鼓鼓的裤腿套在他的夹窝底下。“使劲握着裤腰,千万别撒手!”他在水底下把裤腰交给二锁说,然后就一只手拨着水,一只手拉住二锁向对岸游起来。裤筒里的空气在嘶嘶地响着。
  多么急人啊!一尺,二尺……大虎费力地用一只手向前游着。啊,中流过去了,可是气泡渐渐小了,二锁的身子在慢慢沉下去。大虎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向前游了丈把远,往水里一站,水只淹到腰部。二锁欢喜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跑上了岸。
  大虎说:“等等,我回去把东西拿过来。”说罢就又游了回去,一会儿又游过来了,拿回了自己的衣服和二锁的小褂,小褂里鼓鼓地包着一包蛤,有大虎挖的,也有二锁挖的。
  两个人朝着村庄的方向跑起来。二锁没有落在大虎的后面,没觉出脚痛,也没觉得累。跑呀,跑呀,已经跑过石岩了。二锁回头一看,身后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海已经跟上来了。大虎说,这里的海比南面的海走得快,一点钟能走七八里。可是,不管海跑得怎样快,却终于落到后面了。二锁的心里轻松起来了。不大一会儿,他们已经来到村头上。一个姑娘挑着水桶到井边打水,看见他们,用一个指头划着脸对他们说:“不害羞,光着身子跑回来了。”接着又说,“大叔找你们到处都找遍了,还不赶快回家去!”
  两个人来到一棵树底下,大虎帮着二锁把裤子解开,拧了拧水,晾在树上。现在大虎已经顾不上像往常那样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一条咸刀鱼了,只是慌忙穿上衣服,一声不响地坐在草地上,发愁回去后怎么对父亲交代。二锁心里也乱得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抬头向北看了一眼,那里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他又看了看大虎,大虎在他眼里已经变了样,他有多么好啊!为什么过去他不觉得大虎好呢?他突然对大虎说:
  “大虎,你听我说,我对你好,心里真对你好,咱们一辈子做个好朋友行吗?”
  可是大虎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两手攀着膝盖坐着,皱着眉头望着远处的海,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对二锁说:
  “回去我爹要问起来,你什么也不要说好不好?要说,你就说是我引你到北边港渠子跟前去的,潮水没涨我们就回来了……”
              (原载《人民文学》195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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