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魂 作者:董宏猷 小双站在横渡长江下游的起点码头上,紧抿着嘴唇,望着浑黄的泅涌的长江。 8月的大江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与温柔。上游连续不断的洪峰,像被激怒了的斗牛一 样,狂暴地奔泻而下;平时苗条得像小姑娘的汉江,此刻也猛地陡涨,像凶猛的巨龙, 轰隆隆地汇入长江。瓢泼大雨哗哗地倾盆而下,就像银河决了堤。对岸的龟山,龟山上 的耸入云天的彩色电视转播塔,以及江畔的晴川饭店,全都迷蒙在一片雨雾之中。 江面陡然宽阔似海了。捕鱼人搬罯、垂钓的江滩被淹没了;孩子们傍晚踢足球的沙 滩被淹没了;江畔的杨树林、柳树林也被淹没了,那高高的杨树如今只剩下了一丛丛的 树梢;江水一直漫到江堤上,轮渡码头那一百多步台阶全被淹没了。江水已经高于路面! 码头的入口处,已用预制板、草包、泥土垒起了高高的堤坝。防汛大军冒着瓢泼大雨日 夜奋战在江堤上。混浊的江水像开了锅的水,就要漫出锅沿了! 这是百年未遇的大水! 这是百年未遇的洪汛! 而小双,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横渡长江! 小双与大双是一对孪生兄弟。奇怪的是,俩人的体魄与性格却迥然不同。 大双热情,开朗,大大咧咧,莽莽撞撞,长得像头小牛犊似的,打篮球是中锋;打 排球是主攻手;游泳,更是“浪里蚊龙”,十岁时就横渡过长江,成为当年横渡长江队 伍中年纪最小的选手,照片还登上了《长江日报》。不到十五岁,个子已长到一米七六, 大伙儿都说这是块运动员的料子。 而小双则沉默寡言,脸色总是那么苍白。个子也高,却长得很瘦,大热天不敢脱衣 裳,怕人家笑他胸前的肋骨像“搓板”。他老是待在家里,待在图书馆,饥渴地看书。 要不就在家里把那只旧闹钟拆了装,装了又拆。他们的家就在长江边,可他却是个“旱 鸭子”,不大会游泳,即使大双死拉活拽地把他扯到河边江边,他也只敢套上充了气的 大汽车轮胎,在浅水处慢慢地划动。 要是大双不死,小双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去横渡长江。 大双是去年淹死的,也是在8月,也是在这样涨水季节的大雨天。 那天,他和大炮、猴三儿几个人一块儿下的水。他像条大鱼似的泼刺刺冲在前面。 当游到汉江汇入长江的入口处时,按照横渡长江的习惯,此时是要“抢水”的,因为汉 江的流速也很快,潜流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会把你一下推得老远老远,只有抢着游过汉 江的潜流,才能横渡过长江。大炮后来心有余悸地讲,当大双游到汉江口时,突然一群 白色的江鸥嘎嘎地叫着,围着大双飞舞叫唤,大双似乎伸手要抓住江鸥;大炮、猴三儿 他们还以为大双在故意踩水表演呢,谁知大双的手伸了几下后,便沉入江水之中了。大 炮他们吓坏了,拼命地抢过去,哪知前面的江水好似一堵弹性的墙壁一般,游过去又被 弹了回来。他们大声呼喊着救命,他们被救上船了;而大双,那骁勇的“浪里蚊龙”, 却永远地消逝在江涛之中了…… 小双把湿衣全脱了,扔给了猴三儿。他戴上游泳帽,走下台阶,双手浇着水,使劲 擦着身子。又蹲下去,浸在水中,活动着关节。 混浊浑黄的江水哗哗地像被马达带动似的迅流着。从上游冲下来的门板、树枝、木 箱子、小猪崽的尸体,转眼间就流不见了。 猴三儿打着伞,牙齿紧张得直打磕磕。他几乎用哀求的声音对小双说:“小双,算 了吧,太危险啦……” 小双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伸出一只手。 “猴三儿”赶紧把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里面装的是白酒。 小双拧开盖子,嘴儿对着水壶口,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他喘了口气, 顿时觉得有一团火在喉咙管里,在胸口里,在全身腾腾地燃烧起来。他将水壶使劲一扔, 江面上溅起了一阵水花。 他顺着台阶向江水中走去。一步,一步。江水漫到胸前了。他回过头,扬起胳膊, 对着猴三儿握紧拳头使劲摇了摇,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松地滑入了大江之中。 “注意抢水!——”他听见猴三儿在岸上大声地喊着。然后他的耳边,顷刻便充满 了暴雨击在江面上的哒哒声和江流的澎湃声。大江的奔流呐喊声仿佛把世界上的一切声 响全都淹没了,而湍急的大浪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惊讶地望着这个瘦小的挑战者。 小双游着蛙泳,艰难地睁开眼,望着雨网中的江岸。大江如同一条巨龙,在箭矢般 的劲雨骤射中狂怒地扭动着,翻腾着。小双强烈地感到了这种翻腾和跃动。天上是水, 四周全是水,整个世界仿佛全都沉入水底去了。而幻影般的江岸、山影、船上的轮廓, 全都在晃动着,全都像飘浮在水中的积木随着涌浪在晃动起伏。而江流犹如巨大的传送 带,向着下游飞快地流淌。小双奋力地向前游着,他感到自己置身在这巨大的传送带上, 随着传送带向前漂去…… 大双死后的第三天。小双找到大炮和猴三儿,说道:“我要学游泳。” 大炮和猴三儿还没有从悲伤、恐惧和内疚中解脱出来呢。他们瞪着眼,上下打量着 高粱杆似的小双,惊讶地说:“你疯了吧?” 小双盯着他俩:“我要学游泳!”他的目光是灼热的,火辣辣地,带着股执拗,一 种玩儿命的狂热和船工后代的野性。 大双的死,震动了整整一条街,“越是会水的越要死在水里”,这古老的俗语像浓 涩的雾一样弥漫在沿江大道。有人说,那白色的江鸥不是什么鸟,那是溺死者的魂灵变 的,它们在江上飞着,寻找着“替死鬼”;只有找到了“替死鬼”,它们的魂灵才会得 到安宁,或者再脱胎变人……于是每家每户都把孩子“管制”起来,哪怕浑身热得出了 痱子,也不准再到江里洗澡玩水了:“狗杂种!再下水,就打断你的腿!人家大双还不 会玩水吗?怎么样?还不是淹死了吗?” 也许是孪生兄弟之间有着第六感官或者第七感官吧?这些流言,这些窃窃的私语, 这些恐怖的神话和无稽的迷信,像冰块一般沉重地压在小双的心上,而且是成倍地压在 他的心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或者已经承受了大双应当承受的那一份舆论的压力。他常常 独自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江堤上,凝视着奔腾不息的长江,凝视着江上飞翔的白色的江鸥。 啊,哥哥,你在哪儿呢?你真的变成了一只江鸥吗?那么你的魂灵还没有得到安宁吗? 你还要日日夜夜地在江上翻飞,命中注定与大江结缘了吗?那么哪一只江鸥是你呢?哦, 哥哥!你听见了人家是怎样在议论你、议论咱们吗?把你作为教训,作为管教、束缚渴 望长江的孩子们的绳索,这可真令人难受!你永远不能回答了,而这种训言也许要流传 一百年…… 正当小双这么默默地想着的时候,突然,一只矫健的江鸥,扇动着白色的翅膀,嘎 嘎地叫着,朝着小双飞来。它在小双的头顶上盘旋着,小双突然听见了哥哥那熟悉的声 音:“不是还有你吗?”“不是还有你吗?”…… “哥哥!”小双刹那间好似遭到雷击似的站了起来。他大声地呼唤着。而那只白色 的江鸥,却扇动着翅膀,向着波涛汹涌的大江飞。 我要学游泳!我要横渡长江!我偏要在涨水的时候横渡过去!我要把哥哥找回来, 我偏要替哥哥,替咱们争口气啊! 江流愈来愈湍急了。整个大江在翻腾,一排浪头涌了过来,又一排浪头哗啦啦涌了 过来。小双喘着气,吐了一口浑浊的江水,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眨着眼,深深地呼 吸着。透过雨雾,他看到了汉江口,看到了雨雾中的江汉关。就要“抢水”了,他心里 默默地说着:哥哥,我来了,你助我一把力,“抢”过去吧! 小双此刻觉得异常地清醒,异常地冷静。他巧妙地利用涌浪,一下又一下地向前游 着。他默默地集聚着力量,他知道前面便是一场生死的搏斗! 大江仿佛开始注意到这个挑战者了。它开始不经意地、轻蔑地用不停的大浪戏弄着 这个“丑小鸭”,仿佛在玩弄一块木屑,一片落叶,或者一只纸船……然而,它发觉自 己上当了,这个瘦小的小不点儿,竟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在它的指缝间钻来钻去,竟 然在这样的洪汛季节,在这样的暴雨天,不带任何救生圈,赤条条地想征服长江,横渡 过去!于是它开始发怒了,开始伸出巨掌想抓住他,把他抛上天去,然后再深深地埋在 波谷或江底…… 大江咆哮起来。小双感到了它那狂怒,它那发红的双眼,它那气呼呼地鼓着腮帮、 咬着牙齿的怒容。一个大浪啪地压来,又一个大浪啪地压来,他来不及喘气,已经连连 喝了几口水。他猛地踩水,想换口气,哪知又一排大浪像一堵墙似的倒了下来,又把他 压在水底,他猛地一下呛水了。而脚下像有石头吊着似的托着他往下沉。他慌了,使劲 地乱蹬,双手使劲地乱抓,谁知愈蹬愈往下沉。他开始咕嘟嘟地喝水,昏昏沉沉地往下 沉了…… 突然间,一道白色的闪电撕开了浑黄的江面,一只江鸥扑打着翅膀,尖利地叫着, 朝着小双飞来。小双猛然间清醒过来,他沉住气,舞蹈似的利用涌浪踩着水,将头露出 了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见了那只江鸥,贴着水面在飞翔,而在江鸥的后面, 有一群江鸥盘旋着,扇动着翅膀,尖利地叫着,仿佛在给他鼓气,来呀!快来呀!跟着 我们来!两行热泪涌出了小双的眼眶。“哥哥!……”他喃喃地在心里默默地叫着,他 感到了自己身上有了两个人的力量,有了许许多多人的力量。他深深地吸着气,开始对 着江汉关,改游自由泳,奋力向横渡长江最艰难的关口冲去。 大江狂怒了,汉江狂怒了,它们也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并着肩一齐冲了过来,要 把这一对孪生兄弟一口吞没。小双感到了汉江那巨大的、吸盘似的潜流了。两条大江骤 然汇合,产生了巨大的回流和冲力,像斜坡上脱了轨的列车,像一万只挣脱了铁笼的猛 虎,呼啸着,咆哮着,向着一片落叶似的小双凶猛地扑了过来! 小双奋力扬着双臂,百米冲刺般地咬紧牙向前冲去。他果然感到前面是一堵弹性的 墙壁了!刚刚冲了上去,马上又被大浪、被巨流“弹”了回来。而另一股强大的力量, 似巨大的磁场吸着一根针似的把他往下游吸去。他拼命地挣扎着,可怎么也摆脱不了。 渐渐地,他的手臂和双腿都酸软了,他感到有一股冰冷的凉意从脊背上传透了全身。 江鸥!江鸥!一群江鸥又飞了过来!它们围着小双尖利地叫着,而那只领头的江鸥, 更是用翅膀击着江水,似乎在领航,同时大声地呼叫着。 刹那间,小双的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孩子激动的面容,其中有他的哥哥大双!他 们拼命地呐喊着,捏着拳头,跺着脚,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挥舞着双拳,拼命地喊道: “游过去呀?游过去呀!”“替我们争气!推倒这弹性的壁呀!” 于是,在这大雨迷茫的大江上,出现了一个奇迹:一群江鸥簇拥着小双,有的在前 面“领航”,有的在周围“护航”,鼓舞着小双奋力向前游去。 大江涌动,急流奔泻,浪涛汹涌,暴雨倾盆……在这波山浪谷之中,小双突然感到 了一种力,一种壮美,一种拼搏的快感,一种生命力与意志的勃发的激奋。是的,有许 许多多的孩子被江水吞没了,但是这大江仍然吸引着无数的孩子去搏击,甚至去冒险。 有的人一辈子不曾下过水,一辈子只是站在江畔,或是赞美大江的宽阔。或是感叹人生 如流水般地流逝,他们也许会活到一百岁,可他们永远领略不到这击水中流的欢乐!这 般地拼搏,这般地征服长江,一辈子只要一次就够了,大双是值得的,他毕竟十岁时就 横渡了长江啊! 小双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了。他的眼前有一条白色的航线在随 着波涛起伏延伸,有无数翅膀在翩翩地飞舞。于是他感到自己的双臂也格外地轻盈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插上了白色的翅膀,也变成了一只江鸥,于是,他在这浪尖上飞腾起 来,挣脱了潜流的手掌,越过了弹性的墙壁,一下“抢”过了这险恶湍急咆哮着的急流。 白色的江鸥兴奋地狂舞着,高叫着,像一群活泼的小精灵,围着小双盘旋着。热泪 又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汗水、雨水,然后紧抿着嘴,闭 着眼,开始仰在江面上,任凭雨点打在脸上,任凭止不住的热泪从眼角沁出来,顺着脸 颊、耳根,流入浑黄的江水之中。 大江也仿佛被这燃烧的泪水烫热了,如果说刚才像一个严厉的父亲,那么此刻则像 一个慈祥的母亲,把这个勇敢的孩子抱在怀里。小双感到了一种摇篮的律动,一种被母 亲亲吻着抚摸拥抱的温馨和甜蜜。他躺在江面上,顺着波涛往下淌着…… “哥哥!让咱们一起冲吧!”小双在心里呼喊着,改游自由泳,向着那一排绿色的 杨柳树,向着那在雨雾中高耸的防汛纪念碑,向着胜利的终点泼刺刺地冲了过去。 “小双——”,“小双——”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这呼喊,焦急、兴奋、担忧、激 动……他渐渐听出了是“大炮”是“猴三儿”,是长江边的孩子们,在一起呼唤着他。 我来了,哦,朋友们!我们来了! 而那只江鸥,那只白色的、矫健的江鸥,冲破了雨网,在茫茫的江面上飞翔着,呼 唤着伙伴们,一直将小双送上岸,然后才在孩子们的头顶盘旋着,在一阵激动的欢呼声 中,闪电一般地又飞向波涛汹涌的大江。 它们是一辈子也不会离开长江了,一辈子飞翔在波山浪谷之中了,它们不是失败者, 它们是大江永不停息、永远进击的灵魂。 原载《儿童文学》198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