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琴
作者：陈国先
    孤儿杰西从放废弃农具的阁楼上，翻腾出一把不知哪个年代制作的提琴。
    杰西一直奢望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提琴。只是这把琴的模样很古怪，它没有琴弦，
是一把怪琴。尽管如此，杰西还是很喜欢，很高兴。
    这把怪琴是谁的呢？又是谁把它扔在落满灰尘的阁楼里呢？这么多年来，竟会没有
一个人记起它，就让它在蛛网尘土里弄得蓬头垢面，像落难蒙羞的王子？
    这实在是一把怪琴。杰西脑子里所有的疑问，竟找不到一个人能给以解答。谁让杰
西只是个给人牧羊的孤儿呢！
    然而不管别人怎样耻笑这把怪琴，杰西总像得了宝贝一样，一整天都高兴得抿不上
嘴。
    傍晚，杰西把羊圈好，急忙回到自己的草屋。他把怪琴拿出来，仔细地擦拭干净，
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把它重又放回自己用干草铺成的睡榻上。
    说来真奇怪，杰西躺在干草榻上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把怪琴总想飞起来！这实
在让杰西感到很惊奇。
    “管它呢，怪琴又没长翅膀，怎么就会飞起来呢？”杰西终于还是觉得那是自己在
胡思乱想，格格地笑了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
    杰西打了个哈欠，他吹灭蜡烛，睡着了。
    “怎么，怪琴真的飞起来了？”杰西虽然没有看到怪琴的翅膀，可杰西确实看到它
飞起来了，飞出窗口去了。
    杰西顾不得多想，赶紧追了上去。
    怪琴带着杰西来到一个美丽的大峡谷。这里生长着高大的械树、枞树，没有一棵是
能合抱得过来的。这样又高又粗的大树，杰西可是第一次看到，他眼睛里露出惊喜和兴
奋之光。
    怪琴绕着林子很从容很优雅地飞着，忽高忽低。杰西感到这把飞着的怪琴像是在问
候这片林子里的每一棵树。
    突然怪琴像要停止飞翔一样，靠近大树们，仿佛要依偎上去，那情状让杰西觉得它
们是在亲吻。
    林子里漾起了美妙的音乐。开始杰西听来感到很细微，很细弱，若有若无的。
    眨眼工夫，杰西感到从峡谷最深处传来的音乐声里，这片漂亮的械树、枞树林子像
条绿色的带子飘动起来了……
    树叶刷刷地喧响，山溪丁冬地流淌，黑色羽毛、栗色羽毛的鸟，嗽嗽地和鸣……骤
然之间，杰西觉得林子里像有无数把提琴在演奏最美妙、最动听的音乐。
    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啊！
    陶醉忘情的杰西，忽地感到自己也飞起来了，他双手抓住了不翼而飞的怪琴……
    杰西醒了，天也亮了。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不，窗口外一只黄色柳莺鸟柔润的鸣叫好听极了！像被阳光染
上了暖色。
    那把怪琴仍然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干草榻上。
    杰西笑了。他在笑自己怎么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怪琴没长翅膀，它怎么会像鸟儿一样飞起来呢？”
    这一天，杰西过得很愉快。他觉得朝霞很漂亮，太阳很漂亮。他又蹦又唱，赶着羊
群，一路撒着欢……
    草虫弹着双翅，发出脆脆的叫声。圆圆的月亮像银色的盘子挂在树枝上。枝头栖息
的小鸟从梦里啁啾两声，又睡过去了。
    牧羊累了一天的杰西，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可不想这么早就睡下。不过，鼾声却赶
着瞌睡虫来了。这就由不得他了。
    是谁在推杰西，是谁在轻轻地叫着杰西的名字……
    “真烦人……怎么会是你？”杰西的问话还没说出口，那把怪琴又不翼而飞了。
    明亮皎洁的月光下，那把怪琴在空中横冲直撞，像是要急着去寻找什么。
    杰西跟在后面疾奔，转眼他们就绕过了两道山梁，来到一个花岗岩的陡坡下面。
    杰西被突然袒露在自己面前的惨景骇得说不出话来：焦黑的土地，烧成木炭的树桩
还在，颓倒的树干像一节节的炭块，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偶尔有两三棵树干直立在那
儿，黝黑黝黑的，像是刻意留下的炭的雕像……
    不知从哪里涌来滚滚的浓烟，像一堵墙一样，呛鼻子的气味让杰西透不过气来，他
忙用手捂住。
    杰西抬头看不到带他来这里的怪琴了。
    “怪琴它能躲到哪里去呀？”杰西试探着往遭林火洗劫的空地走去。
    不料，一脚踩空，杰西感到天旋地转一般跌倒在地。
    等杰西醒过来，爬起来，滚滚的浓烟消逝了。他撞见了坐在树桩上流泪的老乐师，
一个驼背人。
    驼背人穿着怪怪的衣服，那是杰西未曾见过的一种样式，近看像是用羊皮缝制的。
    驼背人双手颤抖，抱住一段已被烧黑的、薄薄一层的槭树干，泪水恣流着自言自语。
偎依在他身旁的是一个长着红棕色鬈发的男孩，他脚上穿的羊毡靴，杰西觉得很像爷爷
小时候穿的那双，也打着棕色的补丁，真是一模一样。
    杰西清楚记得，爷爷的那双羊毡靴自己三年前才把它穿烂，扔掉了。怎么会有这样
奇怪的事？杰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驼背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杰西似乎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宝贝，只要还有你，我就能做出平生最好的一把魔琴来！这片被烧成黑炭的林子，
就可以在你的琴声里变成一个个快乐的小精灵啦！它们就不会在痛苦里哭泣啦！”
    从那以后，杰西就看到驼背人不分昼夜地雕凿打磨，细心地修饰。一把像精灵一样
的魔琴终于在他手里完成了。
    那个红棕色鬈发的男孩，天天在油灯下一声不吭地陪伴着老乐师。杰西觉得那神态
真像自己死去的爷爷呀！
    杰西狠劲儿地揉了揉熬痛了的双眼。他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把那个小男
孩认定是自己爷爷小时候的模样呢？也许他太孤独了，他太思念自己的爷爷了。
    这时候，杰西又听到驼背乐师嘟囔出的几句话：“唉，我该知足了。我的青春年华，
我的欢乐喜悦，我的劳苦和创造，都变成看不见的声音，储藏到这把魔琴里面了！”
    驼背乐师抚摸着魔琴，却没感觉到魔琴少了什么，尽管谁都能看见这把魔琴没有琴
弦！驼背乐师还是沉浸在幸福的创造之中。
    不是吗，这把魔琴比起化成黑炭的整座林子，它不是应该十分地满足了吗！
    驼背人笑了，突然地衰老了，没有一丝气力了，魔琴从他的怀里跌落下去……
    “啊！啊……无底深渊……”
    杰西飞身跃起，抢先一步接住了眼看要粉身碎骨的魔琴。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杰西
的耳鼓听到了魔琴发出撕绢裂帛的尖音。杰西真的感到自己被刺痛的滋味。
    躺在干草榻上的杰西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身冷汗，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受到意
外惊吓的双眼瞪得滴溜儿圆。
    怪琴依然在。琴上镀着一层银亮的月光，像有泪水在上面滴落。从窗口传来远处被
什么溅起的带着凉意的水声……
    墙角，一只小耗子觳觫着一双小眼睛，莫非它看到了魔琴跌落深渊的一幕？
    几只萤火虫在窗口外飘浮游动，像是魔琴跌落时溢出来的音符，游进夜色就无声无
息地没有了。
    杰西知道到处隐匿着险恶的深渊黑洞。它要吞噬的不仅仅是善良美丽的树林，还有
诚实的让人欢乐的音乐。
    杰西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他把魔琴揽在怀里。关于魔琴的身世和故事，他知道得
还很少。魔琴还没有找到更好的机会，讲给他听。
    不过有一点儿杰西是感觉到了，这把魔琴来自遥远的年代，或许它的年龄要比死去
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大呢！
    杰西发誓要珍藏好、保护好这把魔琴。每当杰西想念爷爷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跑
到草屋里，掩上门，阖一会儿眼，魔琴就会起飞，带上他去游历，遭遇一个又一个动人
的神奇故事。这成了孤儿杰西的秘密。
    其实，朦朦胧胧里杰西还有一个更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这把魔
琴说不定还真是自己的爷爷的爷爷特意留给他——杰西的呢！
    魔琴把大自然里最美最妙的音乐都一一呈现给了杰西。时间也过去得真快呀！
    琴声里，杰西听过峡谷上空候鸟迁飞的喧哗，有挽留，有辞别……
    琴声里，杰西听过洼地里刺猬搬枣子匆忙而细碎的脚步声……
    琴声里，杰西听过黑熊捕鱼时顾此失彼烦躁的吼叫……
    琴声里，杰西也听到了驼背乐师哼着的苍凉歌谣和鸽房里传来的摇篮曲……
    孤儿杰西自从得到了这把魔琴，苦日子也吞噬不去他脸上的甜笑了。
    这是一把怪琴，它怎么会没有琴弦？它是一把魔琴，那是孤儿杰西的一块乐土。
    有时候，杰西会说：“正是因为它没有琴弦，所以这把魔琴的故事才像被罩在梦里
一样，美得很！”
    　　　　　　　　　（原载《少年月刊》1997年第1、2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