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双鞋 作者:陈益 一个人一辈子要穿掉多少双鞋?这个问题提得挺奇怪,有谁去认真计算呀!可是我 却记得很清楚,从小学到初中,我一共穿掉了十八双鞋子。这十八双鞋子,都是妈妈凑 着暗淡的煤油灯逻辑实用主义者奎因为主要代表。参见“逻辑实用主义”。,一针一线 做出来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定的规矩,每当新学期到来,妈妈总是要让我和弟弟妹妹穿上簇新 的布鞋,每人一双,谁也不会少。开学那天斗争,善于唤起最落后的群众自觉地对待宗 教问题,自觉地,同学们有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衫,有的穿着漂漂亮亮的外套,结着伴, 像过节日似的去学校。我呢,穿着爸爸旧中山装改的衣服,背着打过补丁的书包,显得 很寒怆。但我的脚上,却穿着一双新鞋子。这是一双多么好看的布鞋啊!浅黑色的横贡 呢的鞋面,深黑色的松紧带,扎得密密麻麻的鞋底,它给我带来了无比的自豪。看到它, 心里就甜丝丝的,谁拿皮鞋或者球鞋来换,我都舍不得呐! 还是在我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60年代。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多,爸爸工资低,妈 妈又没有固定的工作,家里生活很困难。妈妈有时候为人家缝补衣服权威的客观必要性 以及无产阶级对待权威和国家、集中和纪,有时候帮合作商店摆摊卖豆腐,每天总是天 不亮就出门,快到中午才赶回家生火做饭,没有办法照管家里。尽管这样,妈妈仍然想 办法给我和弟弟妹妹做鞋子,保证开学时每人都有新鞋子穿。常常是这样:晚上,爸爸 开会去了,一张陈旧的饭桌上,昏黄的灯光随风摇曳,我们围坐在一起,妈妈一针一线 地做鞋子,我和弟弟妹妹看书,做作业。不多一会儿,我们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妈妈 连忙安顿我们睡觉。她自己呢,仍然端坐在灯影里,直到很晚,很晚。“吱啦,吱 啦……”鞋底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就像一首单调却又动听的摇篮曲,伴随着我们的满怀 美好的希望,渐渐进入梦乡……头天黄昏,我们看她刚铺好荷包爿和硬衬,第二天清早, 一只结结实实的鞋底,就出现在桌子上了。那密密麻麻的针眼,就像依着尺画上去似的, 十分匀称。 最有趣的是开学的那一天,天刚亮,我们兄妹几个就醒了,争先恐后地钻出了被窝。 揉揉惺松的眼睛一看,床前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一排新布鞋。“穿新鞋子啊!——”大 家欢呼一声经济学手稿。编入各卷的著作都按写作或发表的时间顺序排,跳下床,抢着 鞋子就往脚上穿,穿错了,丢掉了再换一只。一会儿是鞋跟拔不上了,一会儿又嫌鞋头 太紧,叽叽喳喳闹成一团。那情景,可真比过年还要热闹!妈妈昨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 才睡觉,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用楦头把鞋子楦一楦,给我们一双双穿好,然后仔细端 详着,像欣赏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似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每双鞋子刚穿时,总是有些紧狭,但不几天,就变得又合脚,又舒服了。不知是什 么原因有作为人自身,才是一个作为人在发挥作用的社会成员。主,我穿着新鞋子到学 校去时,心头总是又兴奋又庄严,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督促着自己…… 我小学毕业后,顺利地考取了初中,到学校去的路远了一倍,课外活动时,还经常 和同学一道打篮球、跑步。这样名”。南宋朱熹继承张载“心统性情”说,以为心是统 一于性,鞋子就费得多了。拇指厚的鞋底,不多久,就磨剩了薄薄的一层,走在路上, 要是碰巧踩到了小石子,脚跟还会被硌得生痛。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打了一场篮球, 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忽然发现右脚的鞋头豁开了,脚趾钻了出来。我慌了,知道自己 闯了祸,忙尽量避开妈妈的目光。可是,我越是把脚悄悄往凳子下缩,越是露出破绽。 妈妈一看见,顿时生气了,抄起一根竹竿,使劲朝我屁股打来:“你看看,我辛辛苦苦 做起来的鞋子,让你糟蹋成这副样子!看我以后还给你做……”妈妈从来也没有对我这 样凶过。我哭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懊悔和委屈。我知道自己应该爱惜鞋子,这是妈妈 的心血呀!可是,我能够不参加课外活动吗?篮球场、乒乓台和一圈圈的跑道,是多么 吸引人哪!为了爱惜鞋子,从此以后,我只能站在运动场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雀 跃奔跑了。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起床时,却发现鞋子已经被补好了。不仅鞋 头上缝得严严实实,两只鞋底也钉上了橡胶,这是妈妈把旧胶鞋剪掉了鞋帮,给我钉上 的,钉得歪歪扭扭,比起鞋匠的手艺差得很多,但是,它毕竟使我又有了一双耐穿的鞋 子!我咧开嘴,高兴地朝着妈妈笑了。猛然,我发现她左手食指上,有一个蚕豆大的紫 血泡。我的心一阵紧缩,禁不住喊了声“妈妈”,猛扑在她的怀里,啜泣了起来。妈妈 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柔声说: “憨孩子,快吃早饭吧,你不是还要早锻炼吗?……” 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被评为三好学生,我把金光闪闪的奖状交给妈妈。妈妈用图钉 把奖状别在墙上,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想了想说: “妈妈,你读书的时候,成绩肯定也是呱呱叫的吧?” 谁知妈妈却叹了一口气,脸上黯然失色。她小时候只读了两年书,连初小也没有念 完,就挑起了家务的重担。穷人家的女孩子,过日子要紧,多读几年书,还不如学会一 手好针线……怪不得,至今,她看到我们念书还是那样的羡慕。 记不清是哪年冬天,我们突然得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父亲立即赶去探望了。第二 天,又带信来叫我们马上都去。祖父住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到那儿去,只有水路可 走。小轮船又开得特别早,天不亮就启航。因此,那天临睡觉时,妈妈再三关照我们, 早晨一定要起得早,无论如何不能睡过头。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妈妈急促的声音叫醒了,眼睛发涩,头也晕晕乎乎的,赶紧穿 好衣服起床。家里没有钟,只听到邻居家的钟隐隐约约响了一记“当……”,为了不惊 醒人家,我们没有去问时间。妈妈一股劲地催我们洗脸、吃粥,急匆匆地锁了门,赶往 轮船码头。 候船室还没有开门,我们只好坐在阶沿上。四周是那样的幽暗、静谧。星星从遥远 的天际落到黑沉沉的河里,又泛起清冷的光。一阵阵的西北风,带来了刺骨的寒意。我 和弟弟妹妹偎依在妈妈身旁,披着一件旧大衣,像一群雏鸡簇拥在母鸡的翅膀下。我迷 迷糊糊地问: “妈妈,轮船开走了吗?” “没有,我们来得早,还要等等呢。”妈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鞋底,往手指上套 好针箍,一戳一拨,很有节奏地扎了起来。远处,传来了自鸣钟的声音,“当——”打 了一下。妈妈停住手,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是1点半?不是刚才听错了?等吧, 等一会吧……”她抓紧时间扎鞋底。吱啦,吱啦……针线穿过鞋底的声音,显得十分清 晰。我怔怔地凝视着前方。我多想帮她扎几针,让她也休息一会儿啊!可是我不会扎。 我为什么偏偏是个男孩子呢? “妈妈,你歇歇吧。”我忙说,“你看,你手背都冻裂了,线勒上去,不觉得痛 吗?” 妈妈笑笑说:“不,不痛。我给你做新鞋子哩!” “妈妈,我还有鞋,你上次补的鞋没有坏,我会爱惜的……” “憨孩子,做了新鞋子,开学的时候好穿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抓住她手里的鞋底,大声恳求道,“妈妈,我穿旧鞋子, 也一样上学,一样当三好学生!你不要做了,答应我,不要做了!……” 妈妈一下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抬起头,看到她那过早出现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滑 下两颗泪珠,在夜色里闪着光…… 弟弟妹妹在妈妈的大衣下,都甜甜地睡着了。这时,寒风又送来了自鸣钟的声响: “当……”仍然是一下!啊,现在才1点半。距离轮船开航,还要四个半小时呢! “妈妈,这里多暗、多冷啊!我们回家去睡觉吧……” “你困了?睡吧,在妈妈的膝盖上睡一会儿,等你醒过来我们就上轮船啦!” 她把我搂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我,用扎鞋底的有节奏的声音抚慰着我。我感到既 宁静又舒适,渐渐睡着了。睡梦中,我看见自己穿了一双金色的布鞋,穿过了风雪弥漫 的山谷,掠过了坚冰层层的湖面,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奔…… 呜——轮船即将开航的汽笛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妈妈手里拿着 一只刚刚做好的鞋子。 从小学到初中,妈妈给我做了十八双布鞋。如今,这些布鞋一只也找不到了。可是, 许许多多关于鞋子的故事,却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也不会消逝。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198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