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的小鹿
第二章 裘弟的家
贝尼·巴克斯特醒着,躺在他的睡熟的妻子的肥胖身躯旁。满月时分,他总是睡不
着觉的。他常常感到奇怪:月光这么明亮,人们怎么没有想到上地里去干活。他总是喜
欢溜下床,去砍倒一棵橡树作烧柴用,或者去锄完裘弟没有锄完的玉米地。
“我认为,为了今天的事。我是应该打得他满地爬的。”他想。
在他的童年时代,如果他溜了开去,或者用一偷懒,那是一定会挨一顿炮打的。他
爸爸准会不让他吃晚饭,马上逼他回到泉水边把小水车毁掉。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他想。“做孩子这段时间是不会太长久的。”
当他回顾过去的岁月时,他觉得自已是没有童年的。他的爸爸做过牧师,严厉得就
象《旧约》里的上帝。但他们的生活不是靠传道,而是靠伏晋西亚镇附近的一个小农场。
他爸爸就是靠它来维持那人口众多的大家庭的。他曾经教他们读书、写字和懂得《圣经》。
可是所有兄弟,从他们能够拿着种子袋、摇摇摆摆地跟在他们父亲身后走完几畦玉米地
时起,就开始辛勤劳动了。他们往往干得小骨头发痛,正在发育着的小手的手指僵硬抽
搐为止。他们的口粮短缺,肚子里的钩虫却很多。因此,当贝尼长大成人时,不比一个
孩子高大多少。他的脚很小,他的肩膀很狭窄,再加上肋骨和屁股,就构成了总是很脆
弱的躯体。有一天,他站在福列斯特一家人中间,就象一棵幼小的槐树夹在巨大的橡树
之间。
雷姆·福列斯特俯视着他说:“怎么,你真象个一贝尼①的小钱。你啊,钱倒是顶
呱呱的,很不错,可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小贝尼·巴克斯特呀……” ①“贝尼”是英国货币单位一辨士的译音。
从此以后,这个名宇就成了他唯一的名宇。当他投票选举时,他在选票上写下了他
自己原来的姓名“埃士拉·埃士基尔·巴克斯特”。但当他付税时,他却被人家写成了
“贝尼·巴克斯特”,而他也没有提出抗议。但是他确实象那坚实的金属货币一般,象
用一样的坚实,同时也有铜一样的某种柔软性质。他非常诚实,因此,往往受到杂货店
老板、磨坊主和马贩子的欢迎。伏留西亚镇那位和他同样诚实的杂货店老板鲍尔士,有
一次找钱时多给了他一块钱。贝尼因为马腿瘸了,亲自步行了好几哩路回去,把钱还给
了他。
“下一次交易时你把它带来就行了。”鲍尔士说。
“我知道,”贝尼答道。“可是这钱不是我的,我也不想带着它进棺材。不论我死
去或者活着,我要的只是那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对那些因为贝尼搬到邻近的丛莽中去而感到迷惑不解的人来说,上面他说的那番话,
也许可以使他们得到一些解释。那条由于小艇、独木舟、平底驳船、装货搭客的帆船以
及轮船而显得热闹非凡的水深流缓的大河两岸的居民们,都说贝尼·巴克斯特如果不是
个勇士,一定是个疯子,因为他竟然带着新娘,抛弃惯常的生活方式,住进了熊、豹和
狼出没无常的荒凉的佛罗里达丛莽的最深处。福列斯特一家迁移到那儿,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他们的人口众多的家庭和那些高大强壮而又好斗的汉子们,需要乡下的所有房子,
商且需要不受人妨碍的自由。可是,谁会妨碍贝尼·巴克斯特呢?
贝尼的迁移,不是由于受到什么妨碍;而是因为在市镇、乡村和农场经营区里,邻
居相距不远,人们的思想。行动和产权相互矛盾和冲突,侵扰了他个人的心灵。不错,
患难时也有友谊和互相支援。但同时也存在争吵、互相怀疑和彼此戒备。他在他父亲的
严厉教养下长大,现在却跨入了一个既缺少坦率又缺少诚实的,人心险恶的世界;因此,
使他感到分外烦恼。
也许,他受到别人伤害的次数太多了。那广袤的与世隔绝的丛莽,以它所能赐予的
安宁和寂静吸引了他。他有着某种看似粗野,实则很温和的性情。接触人,使他这种性
情受到伤害;而接触松林,却能使他心灵的创伤愈合。在那儿过活虽然更加艰难,购买
日用品和上市场进行谷物交易,也要麻烦地走上很远的路,但垦地是属于他自己的。那
儿的野兽比起他认识的那些人来,掠夺性要差得多。熊、狼、野猫和豹对家畜的侵袭是
可以料想得到、的。但人与人之间的残忍险恶却是难以臆测的。
在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他娶了一位身躯有他两倍大的丰满活泼的姑娘。他用牛车
载了她和必要的家用什物,一路颠簸着进入了垦地。在那里,他已经用自己的双手益起
了一所茅屋。他在那一大片笼罩着细细的沙松的一林海中,象一个男子汉所能选择的那
样,选中了一块地。这块处在松岛中心的高爽肥沃的好地,是他向住在离这儿足足有四
哩远的福列斯特家买来的。在干旱的林区中,被叫作松岛的地方,是因为它的的确确是
一个红松组成的岛屿。红松巍然耸立,就象是丛莽的汪洋大海中的一个陆标。这一类岛
地还分布在北面和西面。那是由于特殊的土质和含水量,才产生了这种植被丰富的小块
土地。有些甚至长着种类最丰富的硬木。到处是槲树红月桂树、木兰树、野樱桃树。香
胶树、胡桃树和冬青树。
但水源不足,是这地方唯一令人望而生畏的缺陷。地下水位相当的深,因此并就成
了无价之宝。除非砖瓦和灰用的价格贱起来,巴克斯特岛地的居民们要用水,总是非得
上那百英亩大的区域西端的大凹穴①去。四穴是佛罗里达石灰岩地区的一种常见的地质
现象。汩汩奔流的地下泉水、从那儿进发出来,立刻成为溪涧和泉流。有时,薄薄的地
层会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有水或干涸的大凹穴。很不幸,巴克斯特岛地中的那个凹穴,
恰恰没有泉流;但是,清澈的地下水,日夜不息地从凹穴周围高高的岩坡中渗透进来,
在底部形成了一泓池塘。福列斯特家的人曾经想把丛莽中的一块坏地卖给贝尼,但是贝
尼以现钱作后盾,坚持要买下这块岛地。 ①凹穴在地质学上叫做“斗淋”,那是石灰岩地区的下陷深坑,那儿的水是和看不
见的暗河或地下水相通的。
他当时对他们队说:“丛莽是适宜于狐狸、鹿、猞猁狲和响尾蛇等猎物和野东酉繁
殖的地方。我不能够在灌本丛里养儿育女。”
福列斯特兄弟们拍着大腿,从他们那大胡子下面进发出一阵哄笑。
雷姆高声大叫:“一个辨士的小钱还能换成多少辨土?你这小狐狸的老爹爹,你可
得了大便宜了。”
经过了这么多年,贝尼仿佛到现在还能听到雷姆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在床上翻了
个身,使他不致于惊醒他的妻子。他确曾勇敢地为他的儿女们打算,才搬到这块红松环
绕的富饶肥沃的岛地上来。子女一个个生了下来。奥拉·巴克斯特显然是生就的养儿育
女的身胚。但出世的孩子似乎都是贝尼那样瘦弱矮小的种。
“也许,雷姆对我的诅咒应验了。”他想。
婴儿们是瘦弱的,他们匆匆生病死去,几乎和出生一样快。贝尼把他们一个一个地
在黑橡林中清出的一块空地里掩埋了,那儿那块贫瘠的土地土质疏松,刨起境来比较容
易。这块坟地越来越扩大,终于使他不得不用篱笆将它围起来。以防止猪和鸡貂的破坏。
他为每一个死去的孩子刻制了一块小小的木头牌子。他现在能想象得出,它们在月光下
又自又直地竖立着。有几块上面有名字。小埃士拉;小奥拉;梯·威廉。另几块却只写
着这样的文字:“巴克斯特的婴孩,享年三月零六天。”在有一块上面。贝尼曾经苦心
地用折刀刻上。“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白昼的光亮。”他一年又一年地回顾着往事,就象
一个人经过围栅时挨次去摸一根又一根栅木一般。
然后,在一连串的生养之后,出现了一个大间歇。直到垦地的孤寂使他有些惊慌起
来,而他妻子也几乎过了生育年龄的时候,裘弟·巴克斯特诞生了,而且长得相当茁壮。
当裘弟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两岁娃娃时,贝尼去打仗了①。他预料几个月就能回来,因
此把妻儿带到河岸旁,托付给他那位知心女友——赫妥婆婆。可是,直到第四年末,他
才带着一身岁月折磨的痕迹回到故乡。于是,他又带着妻儿回到丛莽中,对那儿的宁静
太平和与世无争的生活抱着感谢的心情。 ①指美国的南北战争(1861-1865)。
裘弟的妈妈却对她的这株独苗采取一种漠然的态度;似乎,她对孩子所有的爱、关
怀和兴趣,统统给予了死去的孩子们。但贝尼的心灵深处却充满了对他独子的爱。他对
他的极度关心,简直超越了父爱的范围。他发觉他儿子常常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
站在鸟、兽、花、树、风、雨、日、月等奇妙的自然现象之前,活象他自己幼时一样。
因此,倘若有这么一个温和的四月天。那孩子出去游近,做孩子们想做的事,贝尼是明
自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孩子的——他自己也能体会这个简单的道理。
他妻子肥胖的身躯动弹了,她在睡梦中哼了一声。他明自,他在孩子的妈妈严厉责
骂孩子的任何场合,都会采取行动,就象一座堡垒那样庇护这孩子。那只被鹰飞向更远
的森林里,在那里又开始悲鸣起来。远远地听起来,却有一种美妙的感觉。卧室窗前的
月光已经消失了。
“让他去蹦蹦跳跳吧,”他想。“让他去到处游近吧,让他去做他的小水车吧。总
有一天。他再也不会去理会那些玩意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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