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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的故事
 
作者:张锦贻

  我的名字很普通,但竟常常出些差错或被叫成“张锦台”、“张锦贴”;或被写成“张锦昭”、“张锦恰”;外出参加学术会议时,我的名字也几次被贴在了男士的房门上,且不论这诸多差错的原因何在,只是这个“贻”字里有一个我童年的故事。
  这得从我降临人世时说起。
  母亲生我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四个月,难产。我没有哭,奄奄一息。这年,大哥十二岁,二哥十一岁,二哥十岁。在大学教书的父亲生前总盼着有个女儿。母亲尽全力把我救活。有母亲的爱抚,哥哥的爱护,襁褓中的我并未感受到失去父亲的不幸。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两岁。三个哥哥都随学校转移到后方去,母亲带着我从杭州回到老家。开头的那些日子似乎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祖母一见到我,就蹙紧了眉头,不知在嘟哝些什么。只要母亲不在旁边,她就横着白眼瞪我,一边挥手叫我走开。她的那双闪着凶光的白眼睛瞪了我两年。我起初只觉得害怕,本能地躲避,躲在母亲和我住的那间屋子里,躲在母亲的身后,躲在能够遮住我的身子的任何一个角落。母亲默默的,只是干着活,只是不断地对我说:“快快长大。长大以后去读书。读了书什么也不用怕。”说话的时候,母亲眼里噙着泪。幼小的我似乎也懂了点什么,“嗯,嗯”地答应着,过完三周岁生日的那个春节,我穿上母亲亲手做的新棉袍、新棉鞋,站在衣柜的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瞧瞧,又端一张凳子,站到上面,打开书橱,拿一本人物绣像本的《水浒传》,一边翻看着那书里三十六个天罡星、七十二个地煞星的奇妙各异的形象,一边就觉得自己能走路能与母亲对话能拿着书看已经长大。心里有了一种什么也不用怕的感觉。也终于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祖母对我怒目而视是因为我是个“克死了父亲的遗腹女”。我当时矇矇胧胧地意识到祖母对我的不相容。只要我存在,祖母就要用白眼瞪我,这大概是改变不了的。于是,不知怎么一来,我也就不再躲避她了,而是学着也用白眼瞪她。她嘟哝我就大声地嚷,她挥手我就举起小胳膊摇动着。我居然毫不惧怕毫不畏缩。大概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幼小的心灵里体验到了世界上除了爱,还有恨;体验到了一种平白无故的委屈、一种不甘受侮的抗争。当然,祖母不会放过我,她手里拿一杆戒尺,要打我的手心,我不让她打着,从楼上跑到楼下,从楼下跑到天井里,从天井里跑到家门前的石板路上,跑到后门的河滩边。她小脚伶仃,哪能追到我呢!母亲当着祖母的面大声地呵斥我,但母亲分明只是为了维护祖母的那点“面子”,那声调,那语气,都是在护着我的。这样地“对立”了一段时间,我就再也不到祖母的房间里去,也不再叫她;她也就不理睬我。吃饭时,母亲在一个小碟里给我另盛一点菜,把饭和菜放在一张方凳上,我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慢慢地吃,倒也安然无事。但她对我们孤儿寡母更加没有好气。对我奈何不得,就把气撒到性情温和不爱惹事的母亲身上。不是嫌母亲做的针线活不好,就是说母亲干活太慢,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母亲越是忍受,她就越是厉害。母亲在屋里暗暗地流泪,我搂着母亲,像个大人似的说:“她骂你,你也骂她。她凶,你也凶。不用怕。”可是母亲说,祖父、父亲都故去了,哥哥们在上学,我还不懂事,暂时还只得在这个家里,靠祖父留下的产业过日子,只能是忍着点。庭院深深,度日如年。
  过完四周岁生日,又一年的春节。大年初一早晨,喝过糖末花茶,要向长辈拜年。读过几年私塾的母亲深受父亲的思想影响,她不让我跪地叩头,而是深深地鞠一个躬。她说儿女不忘父母养育的不易,读书,争气,就好。我向母亲鞠躬以后,正迟疑地走向祖母,一抬头,又见一双白眼,于是转过身就走。因为是过新年,祖母不好发作,对着母亲说了声:“没有家教。”自己上楼去了。自此以后,我已决然地不把祖母看做是我的祖母。我每次见到她,昂起头,唱着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歌儿,一直唱到看不见她的身影。这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得胜的喜悦,只是难为了母亲。
  这年春天,姨母与姨父从南京回来,姨父身体不好,回老家来休养。他们听说了祖母对我的“压迫”与我的“不屈”,就邀母亲和我去与他们同住。姨父对我说:“你父亲留学日本,学习纺织工业,主张科学救国。他一向主张男女平等,希望有个女儿。你要读书,让你的祖母看到你这个遗腹女怎样地有出息。”于是,姨父为我起个以后上学的名字:锦贻。锦,是家谱上规定的辈分。贻,同遗。记着自己是个遗腹女,要用自己的行动去争得女子的地位;记着父亲的遗训,学习知识,并将知识贡献于社会。从到姨父家的第一天起,姨父就教我识字写字,并且专门为我买来儿童读物。我心思想,这就是读书了!立即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每天不用母亲催我,就按时起床。大半个上午都跟随姨父认读,背诵,书写,姨父请人将一张小书桌一张方凳各锯去一截腿。我从此就跟学校里的小学生一样,有了专门的课桌凳。姨父要求极严格。在书桌前,慈祥的姨父戴上老花眼镜,变成一位严厉的老师。我也变得十分懂事,认认真真,不用大人操心。一老一小,相处默契,其乐融融。每当大人们称赞我的时候,我就看到父亲在照片上对我微笑。我心里在说:我是个遗腹女,我要争气!姨父家里,到处是书。书橱里,书架上,书桌旁,都堆满了书。我已经不满足于看那几本儿童读物了,于是就去翻那些厚厚的书籍。看不懂书里的文字,就看那些不同风格的插图,然后缠着姨父讲那些书里的故事。慢慢地,我知道了:那么多美好的书籍,正是那些好好读书有了知识的人写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写的书不让小孩子看懂。我干是不仅想着要好好读书,还想着读了书,有了知识,也要写书,要写让小孩子看懂的书。
  没有想到的是,姨父只教了我几个月,竟突然永远地睡去了。我跟母亲、姨母大声地呼叫他,可是姨父再也没有答应。我哭了好几天,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可形容的巨大的悲痛。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仍像往常一样,按时坐到我的小书桌前,反复地读姨父教过我的诗词。母亲和姨母也与姨父一样不断地为我买书。我常常独自一人,在书堆里邀游,凭着我已经认识了的那些字,凭着书中精美的画页,似懂非懂地翻看着那些中外文学名著,心里又增添了一份实现姨父遗愿的心思。我名字里的那个“贻”又多了一层内涵。
  那一段时间里,我只是迷恋于看那些还看不懂的书,竟至于完全忘记了庭院里盛开的美丽的花和翻飞于花中的美丽的蝴蝶,忘记了庭院外邻家小孩于结伴游戏的无比的快乐。
  之后,母亲把我送到了离姨父家不远的一所小学。当时我还不够五周岁,但按古老的习惯也可算作六虚岁。我在班级里,年龄最小,个子最小,坐在第一排。因为上学前已经识了不少字,有了坐课桌的习惯,再加上要好好读书的那份努力,我每学期的学业成绩都是第一名。我把学校的成绩报告单放在父亲遗像前的小桌上,看到父亲仍然微笑着,目光正注视着我。再看姨父的遗像,也仍是那么慈祥、那么严厉。我站立着,呼唤着父亲和姨父,向他们诉说着我的心意。我心里一遍遍地说着:我是个遗腹女,我要争气!
  渐渐地,我又从一些书中读到了许多先驱者的遗事和遗言。也渐渐地懂得要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为振兴祖国而争气!
  直到如今,每当听到别人喊我的名字,或是看到报刊书籍上出现了我的名字,我总是在心里说:决不能辜负前辈人的遗教,要争气。
                 (原载《散文》199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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