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首页 | 刘厚明(1933—1989) 北京人。著有儿童剧本《小雁齐飞》及《刘厚明儿童文学作品选》等。 灵岩岛,在地图上不过是一粒砂。岛上却有个驰誉海南的珍贵动物保护区。今春,我出差海南,也慕名拜访了灵岩岛上的动物王国。 那是一片幽深静谧的山林,活跃着大群大群的猕猴,矫健而温驯的坡鹿,羽色如虹的各种鹦鹉,以及穿山甲、四脚蛇之类。龟,也是这动物王国的子民,当我在一块青苔斑驳的卵石上,发现了这种爬行类动物时,瞥了一眼就要走:它们太不起眼了。 “等一等!”向导小黎却拉住了我。他上去把趴在卵石上的两只苍青色小龟,用手指挑了两下,把它们挑翻过来。这时,我忽然眼前一亮——那两只龟的腹甲竟都是桔红色的,灿然牛辉! “啊!真漂亮!简直像红珊瑚!”我欢呼起来了,“小黎同志,这叫什么龟?” “灵岩八板龟,我们岛子上特有的!”他不无自豪地说。又把那两只龟翻回来,“在我们岛子上,还流传着一个关于这种龟的故事呢。” “是吗?我倒想听一听。”我这时正有点儿累,也打算休息一会儿。 “可以呀!咱们坐下说。”他显然很乐意对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讲那故事。 我们在树荫下找到两块马鞍似的石头,相对而坐。接着小黎便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关于一个孩子和一只龟的故事。 我们要说的这个孩子,叫阿诚。 他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他那两只眼睛黑眼珠特别大,几乎不见眼自,乌亮亮的能照见水色山光。 刚满十一岁,正是贪玩的时候。这天放了学,阿诚又玩到挺晚才回家。他把书包兜底儿往竹床上一倒,跑到床上掀起屁股,便慌慌忙忙写起作业来——姐姐收了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作业啊!要是没完成,你就看她的眉色、眼色吧!她那眉毛会陡地立起来,目光像火一样灼人…… “汪!汪汪!”后窗外的山坡上,传来大黑的叫声,招呼阿减去和它玩儿。这个大黑!你没看见阿诚正在忙吗?哪儿有工夫……可是,听,它怎么又“噢儿噢儿”地哀叫起来了?叫得那么伤心……管它呢!四道算术作业题才做出一道来,剩下的三道你替我做呀?你会吗?哼! “噢儿——噢儿——”,大黑的哀叫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像一根游丝搅得阿诚心神不宁。它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碰上了那条可怕的琴蛇?…… 一想到“琴蛇”这两个字,阿诚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扔下铅笔,抄起小刀,就像被弹簧弹起来那样,嘈地跳出了后窗户。 不久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条琴蛇。琴蛇就是蟒蛇呀!又粗又长,上星期它就在后山坡上,把隔壁老姑家的一头小牛犊,竟活活缠死了!现在,大黑一定也被它缠住了!越缠越紧,越缠越紧……阿诚得赶快去救它,赶快! 他跳到窗外,嘎巴嘎巴劈下几张山姜叶。你别看琴蛇个儿大,厉害,只要拿山姜叶捂住它的脑袋,那股辛味儿就能把它熏醉,就像打了麻药,动也动不得了!这是爸爸说的。他举着山姜叶,一阵风冲上山坡,在离一个石坎几步远处,却又猛地收住脚——大黑的呜咽就是从那石坎下传出来的。 山姜叶准能把那条硕大的琴蛇熏醉吗?万—……那家伙一甩尾巴,就能把你抽倒,再活活吞到肚子里去呀!可是,大黑怎么办?大黑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而是每天陪我玩儿,帮我逮野兔,捉山鸡的好伙伴,好朋友啊!对朋友能见死不救吗?当然不能!阿诚忍着强烈的心跳,一步步走到石坎边缘,趴下来,屏住呼吸。探头下望—— 深深的沟壑,密匝匝的灌木丛,乱石间跳动着一条清亮亮的山溪。溪水中裸露出来的一块大鹅卵石上,一条大黑狗踞地作势,似乎紧盯着什么。哪儿有琴蛇呀?连影子也没有!一场虚惊……可是大黑刚才为什么哀哀地叫呢?想骗出我来和它玩呗!这个臭大黑,吓坏我啦! “大黑!”阿诚顺一条斜坡跑下沟底,把山姜叶向它抛去,“你这条讨厌的狗!” “汪!汪汪!”大黑用欢叫作答,它叼起一块石头,跃过溪流,把它放在小主人跟前,一劲儿冲他摇尾巴。 “去你的!”阿诚像踢皮球那样,把那块苍青色的石头踢起来,正好打在大黑肚子上,又弹到草丛里,大黑嗷地叫了一声,阿诚却愣了神儿——当石头飞向大黑时,他惊讶地发现它划出了一条耀眼的红线! 他立刻扑进草丛,于是,他看见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苍青色的龟。他把它拣起来,翻起来一看,不禁笑了;它那由八块方行小板拼合成的腹甲,红灿灿的,像天边的晚霞!那些小板闭合着,和背壳紧扣在一起,把头、尾和四条腿,都藏在里面,一丝不露地保护起来了。阿诚想掰开看看,却怎么也掰不动;他又掏出那把本来准备“杀”琴蛇的小刀撬,刀尖居然插也插不进!阿诚见过不少闭壳龟。可闭得这么紧的,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小龟,神了! 蹲在旁边的大黑又呜咽起来,像说:你看这小东西多硬,简直像个铁饼!我刚才怎么也咬它不动,把牙齿都略疼了!阿诚轻轻拍了拍它的脑门,说:“别哼哟了!这么漂亮的小龟你还舍得吃?也太馋啦!去吧,咱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吧。” 阿诚带着大黑下山时,看见他家屋顶上升腾起一股炊烟,这才又想起那三道没做完的算术作业题来——只好等着看姐姐的眉色、眼色了! 姐姐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烧饭,爸爸脸朝墙躺在床上歇息。屋里暗幽幽,只有姐姐的脸是明亮的;灶膛里闪出的火花,把她那张俊美的脸映得红艳艳的,像一团凤凰花。 阿诚本来不知道姐姐长得美。去年姐姐从县高中回乡来种田,出工收工经过村街时,总是把来往行人的目光牵住。邻居的姑姑婶婶们,还指着姐姐夸,夸她眉眼秀气,身腰挺实,头发黑得像老鸦的羽毛……阿诚这才发现姐姐的确值得人们这样夸奖。可是,关于“眉眼秀气”他有些怀疑:当你没完成作业时,你就看吧…… 现在,没做完作业的阿诚,正怯怯地在屋门口站着呢。他站了一会儿,趁姐姐弯下腰去添柴禾,趁山柴一阵哗剥乱响,猫儿一样溜进屋,跪在床前便悄悄补起作业来。如果说他惧怕姐姐那陡地立起来的眉毛,和火炽灼人的目光,倒不如说打心里不愿惹姐姐生气——姐姐在县高中念得好好的,怎么半路退学回来了?去年夏天,癌症夺走了妈妈,爸爸的哮喘病也跟着加重了;姐姐回来好帮爸爸种那十二亩包产田,撑住这个多难的家呀!也好继续供弟弟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一直上到大学呀!姐姐回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田里忙完家里忙。半年下来人都累瘦了。姐姐的辛苦里,有弟弟的前程。这,阿诚懂! “啪哒”,电灯亮了。姐姐拉开灯又返身去烧饭。阿诚只听见她说了一句:“屋里这么黑,也不怕把眼睛熬瞎!”…… 饭菜上了桌,阿诚刚好把那三道算术题做完。他捧着本子递给姐姐检查,姐姐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他这才敢坐下去吃饭。 红糙米饭,炒四季豆,阿诚吃得挺香,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小龟!它也饿了吧?便把它掏出来,放在桌沿上,捏了一撮米饭喂它。 “那是个什么东西?”坐在对面的姐姐冷冷地问。 “小龟。” “哪儿来的?” “捉来的。” “原来你放了学就捉龟去了,怪不得没完成作业呢?都四年级了,还贪玩儿,扔了去!” “我不……” “你不扔我替你扔!”姐姐伸手要抓小龟,可却停在半路了—— 小龟大概真的饿了,它闻见米饭的香味,它从壳壳里探出了头,伸出了尾巴和四条腿,小小心心地向前爬去,它那三角形的头顶和又短又细的小尾巴,都是黄褐色的:四条腿嫩红嫩红,就像穿了四只小红水靴。它扭着颈子左顾右盼,两颗点墨似的小眼睛亮亮晶晶。 姐姐吃惊地看着小龟。她也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龟吧? 爸爸放下筷子,用干树枝似的手指捏起小龟(它立刻把头、尾和四肢缩了回去),看了看它那红灿灿的腹甲,枯瘦的脸上浮出了涟漪似的笑纹:“这是灵岩八板龟,最难得的呀!这种龟除了咱灵岩岛,哪儿也没有!雌龟一年只生一个蛋,又难免叫蛇虫鸟儿叼去,就越发稀罕了。所以它们也知道珍惜自己,能把壳壳闭得严丝合缝……”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直到又“嘿儿喽嘿儿喽”喘上来才住口。 “叫阿诚……养下吧!” 姐姐虽然对阿诚严厉,对爸爸可是顺从体贴。听爸爸许可阿诚养下小龟,她只嗔怪地盯了弟弟一眼,便到院里拎进个半截子破瓮。说:“就养在这里头吧。” “哎!”阿诚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上去接过破瓮。他把它斜靠在屋角落,又舀了半瓢水灌进去。这样,那倾斜的瓮底,就上有“陆地”,下有“湖泊”了——龟不也是两栖动物吗? 尽管有“陆地”有“湖泊”,小龟的世界毕竟太狭小,太憋闷了。不久,它就生了病,一条前腿上长出了一个瘤子。嫩红色鳞片鼓胀起来,像个小樱桃。阿诚捞来小鱼小虾喂它,它不吃,懒洋洋地趴在瓮里,合着眼膜一动不动。阿城急了,跑到田里找回爸爸来。爸爸用针挑破那个瘤子,挤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过了几天,小龟才又有了活气。 阿诚认为:要保持小龟的身体健康,就得让它到阳光下去散散步。小龟被放到了院子里,清新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使它感到十分舒服。起初,院子里的公鸡、母鸡纷纷啄它,但大黑把它们赶得咕嘎嘎飞散了——懂事的大黑知道阿诚喜欢小龟,所以也变得对它很友好。 渐渐地,小龟认识了阿诚。每天下午,它总是盼望着阿诚那两颗又大又黑,几乎不见眼白的眼睛,像星星那样出现在它头顶上:他喂饱它便把它从瓮里拿出来,放到院里去让它散步。爸爸和姐姐收工回来了,小龟就扬起颈子表示欢迎,似乎也认识了他们。 爸爸低头看看小龟,慈爱地笑了。 姐姐说:“这小东西倒也知道恋人哩!”清秀的脸上也漾出浅浅的笑容。 阿诚很少看见姐姐笑。繁重的农活,做不完的家务,忙得她没工夫笑呀!现在,小龟引出了姐姐的笑容,阿诚感到很得意。其实,近来姐姐爱笑另有原因——她和爸爸承包的那十二亩稻田,苗情比往年强许多,绿盈盈一片。姐姐正在做着一个丰收的梦呢! 一场强台风,撕碎了姐姐的梦。 那风啊,以每秒七十米的速度,挟带着暴雨,搅得天昏地黑,似乎要把灵岩岛从海中拔起,卷到天上去!老师带着学生刚逃出教室,教室便在他们身后轰隆隆坍塌了。操场上碗口粗的棕榈树连根拔起,篮球架子从这头滚到那头……全校师生趴在操场中央,一动也不敢动,谁站起来就会被暴风雨扫倒……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风雨骤然停息,就像有一万只凶恶的虎狼,嗥叫够了,糟踏够了,得意而去……大家爬起来,呆怔怔地望着变成一片废墟的校舍。校长突然吼喊一声:“别站在这儿发呆了,快都回家去看看吧!”大家这才呼啦啦跑散。 阿诚到家一看,三间茅草土坯房变成了一堆泥土。院里的鸡窝不知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公鸡母鸡们挤成一堆在角落里打战。大黑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用湿漉漉的尾巴扫他的腿,同时向那堆房土轻声呜咽。阿诚心里一动,忙去用手刨那堆房土,他拼命地刨啊,刨啊,终于在一堆碎瓮片下刨出了他的小龟。他在一个小水坑里把它身上的泥土洗干净,叫着:“龟,龟,龟!”小龟立刻从坚硬的壳壳里伸出头,点墨似的小眼睛充满喜悦地望着阿诚,好像向他报告:我一点儿没受伤,请你放心吧! 阿城跑到田里,去找爸爸和姐姐。 爸爸团在田埂上,脑袋埋在胸窝里,泥人似的一动不动。姐姐挽着裤脚站在水田里,不出声儿地淌眼泪——那一大片绿盈盈,早已抽穗丰收在望的稻田,那洒过爸爸和姐姐的许多汗水,正要用金色的谷粒回报他们的十二亩包产田,被暴风雨搅得稀烂!浑沌沌一片,看着叫人头晕…… 爸爸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终于病倒了。姐姐把他背到隔壁老姑家。她家房子是石头垒的,只被台风扫掉一层瓦。爸爸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还带着“嘿儿喽,嘿儿喽”的胸音,就像胸膛里塞满了棉絮,老姑煮了一碗鲜白果汤,姐姐一勺一勺地给爸爸送下去。到了晚上,爸爸却喘得更紧促、更吓人了。姐姐抓住老姑的手,带着哭腔说:“老姑,送爸爸上医院吧!” “恐怕医院也房倒屋漏,收不得病人喽!”老姑愁苦地说。她忽然转向阿诚:“阿诚,你不是养了一只龟么?听说龟板胶是治哮喘的偏方,快拿出来!” 阿诚浑身一震,不由得捂住衣袋,惊恐地退缩了两步。但是,他看到姐姐在用混合着责问和悲戚的目光刺着自己,又看看爸爸那张土色的,不住抽搐的面孔,还是掏出了他心爱的小龟,默默地交给了老姑。 这时,爸爸说话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蠕动着紫色的干裂的嘴唇说:“留到……明天吧。”…… 深夜,阿诚睡醒一觉,见姐姐仍然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守着。水一样的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下来,她那张清秀的脸白得像张纸,凹陷的眼窝像纸上的两个洞。阿诚下了床,想叫姐姐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爸爸。他走到姐姐跟前,才发觉她合着眼,就那样坐着睡了。阿诚正不知该不该叫她到床上去睡,却觉着有一只粗糙的手拉住自己的手。他俯下身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去放了它吧……龟板……也治不了我的病。”爸爸指指床下,有气无力地说。 “您叫我放了小龟?”阿诚怀疑自己没听清。 “这龟……是灵岩岛的一宝……放生吧!” “可是……” “快快去……放!” “爸爸!”阿诚把脸贴在爸爸那张土色的脸上,眼泪籁籁地淌下来。 他从床下搬出个蓝花陶罐,倒出小龟,想了想,又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借着从屋顶直泻下来的月光,在小龟那苍青色的背壳上,一笔一笔刻下了四个字:阿诚的龟。 “爸,我去了。”他踮着脚走出屋门。 月光,星光,静静的村街。 山影,树影,灰白的山径。 黑黝黝的山林里,有锦蛇绿莹莹的眼睛,有猫头鹰划过空气的摩擦声。阿诚只管跑,他要跑到那石坎下去,那山溪边去,把小龟送回它原来的“家”。他连滚带爬地下到沟底,踏进了荡着溶溶月光的溪水,把小龟轻轻放在那块大鹅卵石上:“再见吧,阿诚的龟!” 小龟嗅到了山林里清新芬芳的气息,听到了汩汩的溪水声,夜鸟的扑翼声和蛇类游过草丛的沙沙声,感到了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便欣喜地伸出了头。它看见一双又大又黑,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蒙着泪水…… 第二天早起,姐姐和老姑都没有再提起小龟——爸爸不再喘,也不再呼吸了。 不久,阿诚和姐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这得感谢公社的救灾青年突击队,把他们那三间土坯房重又立了起来。 这是一个冷清清、空荡荡的家,除了经过修理勉强可用的竹床、地桌和一条吱嘎作响的板凳,什么也没有了。也许是怜惜他们姐弟的孤苦无依吧,也许因为姐姐长得俊美吧,村里那些热心肠的姑姑婶婶,相跟着来给姐姐作媒。她们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殷实人家的小伙子,其中还有港客和华侨(灵岩岛也是海南的一个侨乡)。但是姐姐一一回绝了。她说:如今党和政府的政策,是实行多劳多得,再穷再苦,只要肯下力劳动就会有活路! 姐姐决定养鸭:把鸭子放到被台风搅烂的稻田里,不用花钱买饲料,那十二亩田里的烂稻穗就能把几百只鸭子催肥!这天清早,阿诚帮助姐姐把家里的九只鸡捉住,捆上爪子,装进背篓,准备背到集上去卖。卖了尖嘴巴的,好买扁嘴巴的。 镇上的集市并没有因风灾而萧条,反而更加兴旺热闹了,鸡鸭肉蛋、羊羔猪娃、萝卜地瓜,以至金鱼鹦鹉,卖什么的都有。风灾之后物价暴涨,什么都贵得吓人!也有卖便宜货的:那些半条胳臂上箍满银亮亮的手表的人;那些两只手各提一台贴着外国商标的收录机的人;那些卖蛤蟆镜、牛仔裤和尼龙乔其纱连衣裙的人,都肯以低于国营商店的价格出售他们的货品——那都是从海上偷运来的走私品,而且多半是冒牌货…… 阿诚跟着姐姐在人群中拥挤着。四面八方传来吆喝声、划价声和收录机噪乱的音乐声。“钱”这个字眼,在乱哄哄的声浪里不断蹦跳出来,仿佛是个无处不在的精灵。阿诚有点儿头晕目眩了,紧拽着姐姐的衣襟。姐姐却似乎来了精神,目光扫来扫去,像在观察什么,窥测什么…… “这鸡卖吗?”几个买主围上来。 “卖,一共九只,八只母鸡都下蛋呢。”姐姐放下背篓说。 “统共卖多少钱?” “九十块!” 阿诚一惊:路上姐姐不是说,这九只鸡卖三十块吗?眨眼工夫怎么涨了两倍!! 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那买主出到八十块钱姐姐还是不肯卖;他气哼哼地要走,姐姐却又叫住他:“八十就八十,便宜你了!” 啊,姐姐真行!别看她平时又文静又稳重,必要时也能变得泼辣而能干呀! “有这些钱,就能多买些小鸭子了!”姐姐舒了一口气,把八张十元票子揣进内衣的衣袋,抹开被汗水贴在脑门上的一缕头发说,“明天,咱们到鱼浮公社去买小鸭,那边养鸭户多,又没受灾,便宜。”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溜货摊前围着许多衣着花哨的港客和华侨。摊贩们在高声叫卖:“买龟!买龟!本岛特产灵岩八板龟!熬成龟板胶,防癌治癌有奇效……”阿诚浑身一震,接着便飞快地跑了过去。 十几个货摊上,摆着一盆又一盆大大小小的龟,都是背壳苍青,腹甲红亮的灵岩八板龟。爸爸不是说这种龟十分稀罕吗?他们从哪儿抓来这么多!会不会把我放掉的那只小龟也提了来呢?阿诚像泥鳅穿沙,在人群里疾速钻动,紧张地搜寻他的小龟:那只背壳上刻着“阿诚的龟”四个字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圆。一盆盆搜寻着,刚寻过五六盆,却被姐姐拽了出来。 姐姐的眼睛闪闪发光,急切地问:“阿诚,你养的那只龟呢?也拿来卖了吧!刚才有个香港人用四十块钱买走一只龟,和你那只大小差不多!” “我那只……早放了!”阿诚痴痴地说。 “放了?哎呀,为什么放了它呢?” “爸爸叫我放的,就在他临死的那天夜里……” “嗐!”姐姐怔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爸爸,心太好了。”…… 回到家,阿诚胡乱吃过午饭,便向山上跑去。他跑下那个石坎,朝溪水呼唤:“龟,龟,龟!”过去,只要他这样一叫,小龟便会从床下。桌下或者什么角落里,向他爬来,仰起脖子,等着他喂食。“龟,龟,龟!”阿诚蹚下溪水,绕着那块大鹅卵石,越叫越急。“龟,龟,龟!”他蹚起了细砂水草,踩乱了山影树影。可是,小龟却始终没露面。 “它一定被龟贩子提去了,卖掉了,熬成黑糊糊的龟板胶啦!”阿诚绝望地一屁股坐在那阴凉的鹅卵石上。 十数里外的鱼浮公社,养鸭户多,又没遭灾,可鸭蛋和鸭子的价格也涨得很猛。他们要从灾区涌来的买主身上,多榨几两油哩!阿诚跟着姐姐来买雏鸭,挨门挨户地求情、说好话,把卖鸡的八十块钱和政府发的五十块救济款,花个精光,也才买到四十二只脚掌大的雏鸭。 姐弟俩砍了两根竹竿,赶着鸭群往回走。小鸭们自从钻出蛋壳,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姐姐怕累坏它们,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赶到家,星星已经出齐,人和鸭子都很乏累了,姐弟俩胡乱吃过晚饭,又喂了小鸭们一顿米汤,便都睡了。 阿诚睡得并不安稳,近来他常常做梦,每个梦里都有那只“阿诚的龟”。现在,他又梦见了它——小龟在院子里散步,一群雪白的小鸭子在它周围吵吵闹闹。突然,一个粗壮的汉子闯进来,抓起小龟扭头便跑。蹲在房檐下的阿诚慌忙跳起来去追赶。追出村街,追过田野,跑进一座荒凉的大山,却不见那汉子踪影了。阿诚焦急地爬上山顶,看见山坳里升起一缕烟雾,那汉子生起一堆簧火,架上铁锅,锅里的水很快沸腾了。他仰起头,朝站在高高山顶上的阿诚哈哈笑着喊道:“我要熬龟板胶了!”接着,就举起小龟,要把它投进翻滚的沸水里。阿诚哭喊起来:“坏人你还我小龟!”…… 阿诚醒来时浑身还在战栗,好半天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噩梦,他吐了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这时窗纸已经发白,天蒙蒙亮了。他感觉小肚子直发胀,便下床到院子里去尿尿。当他拉开屋门时,突然目瞪口呆,奇迹发生了——青石台阶上,有几团苍青色的东西。一、二、三。四……竟是七只小龟!他蹲下来,发现最前面那一只的背壳上,好像刻有字迹,他抹去露水一看,立刻惊叫起来:“阿诚的龟!” 是不是自己还在梦中?阿诚使劲儿拧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就像拧水龙头那样,耳朵马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啊,这不是梦!我的小龟回来啦!听说龟也像猫狗一样,能识路认家,竟是真的!“龟,龟,龟!”你快伸出头来看看阿诚吧! 小龟听到阿诚的呼唤,立刻伸出头来,它那两颗点墨似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悲喜交集的神情。阿诚亲了一下它那又湿又凉的背壳,它却把颈子扭向身后,好像告诉阿诚,我还带来六个朋友呢! 趴在台阶上的另外六只小龟,这时也都伸出了颈子,抬起小脑袋乞求地望着阿诚。 阿诚顿时明白了它们的来意:自从灵岩八板龟能够防治癌症的说法传开后,这种美丽而稀少的龟就值钱了!龟贩子们纷纷进山捕捉,捉光一处又去捉另一处的,眼看危险一天天逼近,“阿诚的龟”便带着它的六个朋友来找阿诚。它们相信阿诚一定会保护它们,一定!…… 小龟们的信赖,使阿诚万分感动。 这事不能让姐姐知道,得赶快把它们藏起来! 阿诚找到一个瓦盆,把七只小龟放进去,藏进柴禾垛里。刚藏好,姐姐在房里问话了:“阿诚,你在院里鼓捣什么呢?”阿诚说:“抱柴禾,你快起来烧饭吧,吃完饭咱们好去放鸭子啊!”姐姐带着笑音说:“你今天倒变得勤快了!” 吃过早饭,姐弟俩把鸭群赶出街门。小鸭们扭着屁股,呷呷呷地叫成一片。赶到田边,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跑下畦埂,像一堆小雪团滚进田里去了。 台风蹂躏过的稻田,成了小鸭们的乐园。甜嫩嫩的烂稻穗,油汪汪的红鳖蟛蜞,吃也吃不完。四十二只小鸭天天见长,就像气儿吹的,半个多月下来就都变成肥墩墩的大鸭子了。它们吃饱了便在水田里游泳,撅起屁股扎猛子玩。 阿诚喜欢和姐姐并肩坐在畦埂上,欣赏鸭子们游水,一只一只像小白船,凑在一起像一片白云。姐姐清秀的脸上又有了喜色——那片白云载着她一个新的梦吧? 姐弟俩从早到晚守在田边,傍午轮班回家吃饭。阿诚回家时,总要绕到村后水塘去,捞些小鱼小虾,到家后扒开柴垛,端出瓦盆,给七只小龟开一顿有鱼有虾的丰盛午餐,然后,“阿诚的龟”便领着它那六个朋友,开始在院子里散步了!阿诚把双手抄在身后,踱来踱去守望着它们。每当这时,他就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大人,是个有力量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吹起口哨来。 是呀,能够受到别人——哪怕是七只小龟——的信赖的人,难道还不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吗? 校舍修好了,学校发下来复课通知。 教室在暴风雨中坍塌时,同学们的书包都被捂在里边:课本、作业本、练习本早沤烂了,铅笔、钢笔和各种文具也被砸得一塌胡涂,被当作垃圾除掉了。复课就必须买一套新的。 “只好先卖几只鸭子,给你凑上这笔钱了。”姐姐蹙起弯弯的眉毛,把复课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目光移向田里的鸭群。“本来它们都能长到五六斤呢,可现在才不过两斤多重,卖掉了实在叫人心疼啊!” 这天傍午,阿诚回家吃饭时,在村街上碰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肩上搭着个布袋,拖着长腔吆喝:“收买灵岩八板龟——!收买灵岩八板龟——!”阿诚心里一动:我卖给他两只小龟,买书本文具的钱不就有了?姐姐心疼她的鸭子,我也应该心疼姐姐啊!当然,绝不能卖“阿诚的龟。” “你等等!”阿诚叫那龟贩子,便向家里跑去。 他扒开柴垛,端出瓦盆,刚刚伸出手去抓却又缩回来,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以“阿诚的龟”为首的七只小龟,熟悉它们的保护人的气味,一齐伸出颈子,十四颗黑晶晶的小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阿诚觉得它们像看透了自己的心事,颗颗眼睛里都充满了怨忿和哀伤:我们为了躲避龟贩子的捕捉,才来找你保护的。可你又要把我们卖给龟贩子!原来我们相信了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小同学,叫我看看你的龟吧!”那龟贩子笑眯眯地迈进了门槛。 “我没有龟!”阿诚忽然冲上去,一下把他推出门外,“咣当!”关上了街门。 柴垛里的“秘密”,终于被姐姐发现了!这事全怪大黑。 大黑是一只知道体贴主人的狗,台风的袭击和爸爸的死,几乎毁了主人的家,它觉得不能再让这个家养活自己了,便加入了野狗群,过起流浪生活。这天,它来到混乱却容易找到食物的集市上,忽然看见姐姐在那里卖鸭子。它立刻跑过去,蹲在她的身后,等姐姐卖完挎篮里的三只鸭子,它就默默跟着她回家了。 走进村口,姐姐才发现身后的大黑,大黑上来询问地望着她:我可以回家吗?姐姐持持它那失去光泽的黑毛,摸摸它腹部的磷磷肋骨,叹息了一声,说:“走吧,跟我回家吧!” 大黑看见了那扇熟悉的街门,便绕过姐姐兴奋地跑上去。院里,阿城喂完小龟,刚把瓦盆掩进柴垛里,忽见大黑跑进门来。他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欢呼着迎了上去,抱住了大黑的脖子,柴垛没码稳,“哗啦”倒了,姐姐恰巧进门,吃惊地看见了那一只瓦盆、七只龟。 她扔下挎篮端起瓦盆,眼睛闪闪发亮,高兴地说:“啊,全是灵岩八板龟!一、二、三、四……七只呢!阿诚,你从哪儿捉来的?这可能卖个大价钱,救咱们的急啦!” 阿诚慌了,一把夺过瓦盆,紧紧抱在怀里,脸涨得通红,说:“我就是怕你卖,才藏起它们的!” “怕我卖?为什么?”姐姐惊诧了。 “这是我的龟!你没权利卖!”阿诚吼喊着。 姐姐好像被推了一下,身子一晃——弟弟还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她,她又生气又震惊。“你说什么?这是你的龟,我没权利卖?”她用火一样的目光逼视着弟弟,“那我问你,鸭子是谁的?我今天为谁忍心卖了三只设长足分量的鸭子?为谁?你说,你说呀!” “为我……”阿诚退了两步,怀里的瓦盆却抱得更紧了。 “那你为什么还说这是你的龟,和我分得这么清?!”这句话一出口,姐姐忽然一阵心酸,眼里涌出泪水来,声音也哽咽了,“妈和爸爸相继去世了,撇下了你和我,我不愿意嫁人,不愿意离开这个穷家,不就是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个你吗?……可你!都十一岁了,还光顾自己玩龟开心,一点儿也不想帮帮我!”她忿忿地抹一把眼泪,指着街门喊道:“你走吧!你不是想和我分家吗?抱着你的龟走吧!” 阿诚咬着嘴唇,痴呆呆地望着悲忿已极的姐姐。 “你不走,我走!”姐姐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刚要转身,阿诚突然把瓦盆往她怀里一塞,哇地哭了。“你去卖吧!卖吧!”他呜呜咽咽地说了许多话,说到了爸爸临死叫他放龟时,他怎样舍不得,所以,在龟壳上刻了四个字:说到为了逃避龟贩子发疯似的捕捉,“阿诚的龟”又怎样带着它的六个朋友,深夜爬回来找他保护:还说到了他也曾想卖掉两只小龟,买书本文具,可是——“小龟信任我才来找我,我不能那么没良心呀!呜呜呜……” 姐姐听他说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摸那只刻着“阿诚的龟”的那只小龟的龟壳,轻轻放下瓦盆,捧起阿诚的脸——弟弟那眼睛几乎没有眼自,两颗眼珠那么黑,那么大…… 阿诚抬起头,他看见姐姐那乌黝黝的眼里,放出湿润的光泽,像深潭里放出的波光,她就这么湿润地,久久地注视着自己,好像不认识弟弟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胡子拉碴、肩上搭着一条布袋的龟贩子,又走进院里来了。他笑眯眯地望着地上的瓦盆,兴奋地搓着手说:“好啊——这是个聚宝盆呀!七只灵岩八板龟,你家发财嘞!”说着,解下了挂在腰带上的牛皮钱包。 阿诚一阵紧张,期待地看着姐姐。 “我们不卖!”姐姐稳稳地说。 阿诚身上掠过一阵惊喜的战栗。 “姑娘,我出两百块!”龟贩子抽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在另一只手掌上“啪”地拍了一下。 “我们不——卖!”姐姐的目光庄严而冰冷,逼得龟贩子退了几步:他骂了一句什么,扭头溜出了街门。 阿诚一把抱住姐姐的腰,把脸紧贴在她那火热的胸脯上,轻声叫着:“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 暮色漫下来,归巢的鸟儿在四处喧叫。小黎看看天色,站了起来。 “你该回县城了,司机也许早等急了。” “可是,后来呢?”我仍然坐在马鞍石上,仍然沉浸在那个故事的意境中,“阿诚一直养着那七只龟么?” “前年,我们这个动物保护区建立以后,他和他姐姐把那七只龟送到这儿来了。” “它们都在这儿?那只‘阿诚的龟’也在?” “在,都野放着呢。” “小黎!”我跳起来,“我今天不想回去了,你能在你宿舍里给我支张床吗?” “没问题儿!你怎么……” “我明天一定要找到那只‘阿诚的龟’,亲眼见识一下。” “好哇!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找!” 小黎挎住我的胳臂。我俩就这样走出了暮霭沉沉的山林。 那么,第二天我看到“阿诚的龟”了吗?看到了,看到了!当然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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