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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问话的大半是中年男人,穿中山装,蓝色的棉布洗得泛白,袖口磨蹬出须须线线,裤管蓬松不见中线褶痕,因而显得肥大。他们的口音一定是带某些省份腔调的北京话,有时候朱影红还不是能听得十分明白。
  一开始,朱影红多半会有礼貌的回答:
  “我叫朱影红。”
  “朱影红?”问话的人重复一次,脸上满满是笑。“好乖,你真聪明,要不要告诉我你爸爸叫什么?”
  “朱祖彦。”
  “妈妈呢?”
  “叶玉贞。”
  朱影红并拢双脚,身体站得笔直,老师一向交代,对年长者要有礼貌,答话要口齿清晰,面部常保持笑容。
  “你爸爸有没有常带你出去玩?”
  “爸爸病了,躺在床上。”朱影红低声说,微笑退去,但仍极力维持住笑容。
  “那有没有人常来找爸爸?”
  “没有啊!”
  “真的?”
  “真的。没有人来我家,连‘上厝’的阿叔阿伯都不来,阿淑仔、阿雄伊都不来找我玩。”
  听话的人一径听得仔细又专注,略沉吟才又道:
  “你爸爸有没有常常同你谈些什么?”
  “没有!”泪水来到朱影红眼眶。“妈妈说爸爸不能大劳累……”
  那人打断朱影红,急急的接问:
  “有没有跟你讲过谁不好,要打倒那个人,抓谁去枪毙?”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爸爸不会说谁不好。”朱影红断然回答,再接问:“什么叫打倒什么人?”
  问话的人转头离去,不曾回答。
  朱影红回家,一路还奇怪那人连再见都不说。晚上临睡前牡丹帮着在朱漆小木桶里洗脚,朱影红伸着肥圆的一截小腿,劈劈拍拍打水花,水珠溅到牡丹身上,惹来一阵嘀嘀咕咕。朱影红原要告诉牡丹有人问起父亲,想起自父亲突然不见又回来,所有有关父亲的一切,家中都只有细声低语的谈论,她一走近就立即住口,再看看牡丹的神色,朱影红便决定不开口。
  那事情发生时朱影红在熟睡中被杂沓的喧嚷声惊醒,她睁开眼睛即感觉父母亲俱不在床上,惯常的以手触木制床板上的薄被,一阵冷凉全无余温。许多年后朱影红从拼凑的记忆与偶听来的片段谈话,知晓时间应该在四、五月之间。
  人声鼎沸,奔跑的叭哒叭哒脚步声,朱影红站在窗前紫檀扶手椅上,从“菡楼”二楼的窗户往下望,园里几处昏黄的六十烛电灯全被开亮,还有一圈圈圆形的光被捉在手上,光线耗弱不清,但移动的往园里四处照射。夜很黑,人,显然很多人,还都是陌生人,溶在黑夜里只有憧憧的影子,用一种听不明白的说话彼此叫应,还有就是哭声与呼喊,碰撞的重物摔地声、开门声。
  朱影红张大眼睛,没有哭,只感到那杂沓的声音绵长持续,永无止期。候再有知觉,早晨的阳光明丽的遍满“菡楼”,穿过窗户,照在脸上微微的搔痒感觉,而自己歪着身睡在椅子上。
  父亲不见了,母亲也立即离去,说是到台北找外公,接下来母亲一下在“菡园”,几天后又突地不见,牡丹也不知忙什么,朱影红突然间好似再没有人在意,便常一个人溜到邻近的鹿城第三国民小学玩。
  小学正放暑假,炙热的盛暑,白天多半没什么人影,朱影红晃晃荡荡地在操场溜一头木造大象形样的滑梯。头顶上榕树里的蝉拖长声音,永不止息的一个单音持续叫下去。树荫外,阳光照在泥土地上,干硬的土地被晒成枯干的灰白色,白花花的阳光落下后有了反光,像刀片上的回光。反光加上原先的光亮,热腾腾似含带蒸气,整个灰白操场一片白气。
  突地有了声音,两个兵士,穿着土灰色的军服,背着长枪,黑色布鞋上一截灰色绑腿,有地方已散落。他们拖沓着脚步。在干地上造成悉悉擦擦的声响,从边门进入学校,走过朱影红所在滑梯,在教员办公室门口遇见一个拿着畚箕与长杆竹扫把的老校工,问着什么,校工朝教员办公室里一指,兵士走进后,老校工还猛弯着腰鞠九十度的躬。
  那两名兵士从教员办公室出来后,身前多了一个人,朱影红有印象他是“第三国民小学”的老师,常看到他在学校走动,那天该是他值班,才会暑假还留在学校。
  三个人顺着来时的路,很快的走近朱影红的滑梯前,朱影红看到相当精壮的三十来岁老师,脸面上有着极为深沉的忧虑。那样的面色沉重、笼罩在一片愁云中,许多年后,都还在朱影红的睡梦中出现。三个人走经滑梯,朱影红从背影看到那老师双手被反绑在后,一条有指头粗的童子军棉绳,一圈又一圈的缠在手腕上,绳索的两端,分别执握在两名兵士手中。
  他们走出学校边门,朱影红在滑梯的高处上,仍可清楚看到三个人上了一辆吉普车,扬起大量灰尘再离去。
  再望不到那吉普车,朱影红站在象形滑梯的象背上,正想像往常一样自象鼻溜下去,偶朝下望,那高度突然间不知为何竟成如此可怖的高长,朱影红再无法移动分毫,整个人赶紧蹲坐下来。只听得头顶上榕树荫里的蝉,喋喋声不停的响叫,单音绵长的直轰轰响下去,永不会中止。那蝉声牵带着另个声响,杂沓的脚步声、重物敲击、惊恐的呼喊声。朱影红放声号陶大哭起来。
  她一定是哭了很久,持续而未曾有间断的大声号哭,老校工找到她背她下滑梯时,朱影红的眼睛已肿胀得几乎睁不开来。
  往往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甚且在父亲回来后,上了国民小学,毕业后上初高中,朱影红一直有着记忆:那夜里在“菡楼”中被纷乱、惊恐的声响惊醒,她曾站在“菡楼”窗口的一把紫檀扶手椅上,从瓶形博古漏窗,看到两个士兵,穿着残褪成土灰色的皱缩军服,肩上荷着长枪,灰色沾污泥的绑腿有些已散落,架着父亲从“菡楼”前走过。父亲的双手被反绑在后,一条指头粗的童子军棉绳,在父亲皙白的手腕上重重缠绕,绳索的两端,分别执握在两名兵士手中。
  总是有十分清晰的印象,父亲的脸面上有着极力深沉的忧虑,那样的面色凝重,他深陷、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乌亮的眸子里有着哀怜与不忍心的痛惜。而父亲仰着头,从容的走在前面,那两个架着他的兵士,有如侍卫。只父亲脸面那样深重忧心,许多年后,都一直反复的出现在朱影红眼前。
  朱影红还记得,那两个兵士,架着父亲,走出“菡园”的入门牌楼,进入停在矮花墙旁的一辆吉普车上,车子启动,在暗夜中无声的远去。
  朱影红高中毕业,临出发到日本读大学前,父亲打破以往从不同她提政治的惯例,同朱影红解说整个事情发生的始末。
  父亲说自捉捕的范围扩大,他心中早有准备,常陪一家人在“菡楼”睡后,独自住到“上厝”的厢房。那夜里听到人声与敲门声,便明白已是时候,母亲自“菡园”赶来,简单的收拾几件日常衣服,用包袱巾扎成小包,提了跟着坐车离去,没有惊动太多人。
  父亲还提及,由于当时朱家的族长,在上海抗日有功的叔公朱伯延在场,“上厝”与“菡园”不曾遭到大规模的破坏,当然一阵翻找后损失些财物自是难免。
  朱影红自幼即被教导长辈的话不可抗辩,便只低着头默默倾听,是夜方独自上“菡楼”。其时朱影红的身高已使她无需站在窗前椅子上,即可从瓶形博古漏窗往外望。
  已是民国五十年代,“菡园”里点的不再只是六十烛光的昏黄灯泡,经由父亲设计,整个“菡园”装加电路,夜里一园子便可四处亮起白晃晃的日光灯。朱影红开亮园子里所有的灯,站在“菡楼”窗口,南向的“菡楼”面对着植满莲花的大水池,从这个方向,根本无从看到位于东方的菡园入口牌楼及矮花墙。
  那么,当时根本不可能看到父亲被带走坐上吉普车离去。朱影红站在“菡楼”窗口,那夏日的夜风温热,却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颤。

  但那隔一段时间来问询有关父亲的着中山装男人,无论如何是真确的,因着他最后一次来,还引发一阵风波。那时候朱影红小学三年级,刚写完令桂子老师大笑的“我生在甲午战争末年”的作文。
  那着中山装的男人第一次出现来问询父亲种种,朱影红不曾多在意,晚上原想说给牡丹听,洗澡时在小朱漆木桶用脚打水花,溅了牡丹一身,讨来一阵嘀咕,朱影红害怕每回提及父亲,家里总立刻压低声音十分奇特,便不开口。
  隔不久时间,那人又经常出现,总是朱影红放学回家时分,走过鹿城新近改名的大道中山路,过了五分车车站,人迹开始稀少,也不知从那个角落,那人便一下闪到面前。穿着永远是那套中山装,蓝色的棉布洗得泛白,袖口磨蹬出须须线线,裤管蓬松不见中线褶痕,显肥大邋遢。他问的问题大致相同,不外有没有谁常来找父亲、父亲是否说过要打倒那个人,翻来转去总是那几句话,多来几回朱影红便不再在意。
  然后有阵子那人不再出现,过了寒假的新学期,来了另外一个,除了年纪较轻外,穿着、问话都一致。这年轻人语气较温和,脸上也会有笑容,有一回他还带来一包小杂货店处处可见的“柑仔糖”,一颗颗橙黄色的圆糖上,还滚上一圈白色粗糖颗粒。他用一张作业簿的纸包着,显然握在手里多时,因为当打开给朱影红看时,那白粗糖粒已溶满作业簿一片湿腻,只剩橙黄色的糖身。
  朱影红咯咯的笑着跑开了,回家告诉牡丹,有人拿那款粗俗又肮脏的糖要给她吃。牡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嘀咕小孩子要懂得惜物,要不雷公会来打。最后却又警告朱影红,有专门骗人囡仔的坏人,用糖引诱小汉囡子,骗去卖掉,要朱影红一定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送我吃我还不吃呢!”
  朱影红剥着一颗父亲托人从台北带来、包着彩纸的糖,啜着嘴说。
  年轻人只出现几回,再来的,又是先前那年纪较大的男人,他明显的削瘦下一圈,泛白的蓝色中山装更是处处皱褶,显过大的罩在身上。
  “小朋友,乖……”
  “我叫朱影红,我的爸爸叫朱祖彦。”
  问话的方式每回同样由此开始,朱影红都可以倒背,这回便不耐的打断那中年男人,自顾答说的一路说下去。
  那中年男子全然不曾料到,一时所有的秩序都被打散,不知如何接问,闪现懊恼神色,但他极力克制,想了很一会,才找到惯常的下一句问话。
  “有没有人常来找你爸爸?”他问。
  “没有。”朱影红简短地回答。
  “你爸爸有没有常问你谈什么了”
  “没有。”
  朱影红原随口答话。上回那较年轻的男人要给她“柑仔糖”的举动,使朱影红以为整个事情可以玩闹有趣。便笑弄的学起眼前中年男人的外省口音和语气,十足正经地学样说:
  “你爸爸有没有跟你说过谁不好,要打倒那个人,抓谁去枪毙?”
  那中年男人一下满脸暴红,红色在他黝黑的脸上,形成一种混浊的黑里透红,黑红色直牵延到他露出中山装立领外的颈口。他伸出手指向朱影红,手指不停抖颤。
  他声音尖哑,高声吼叫:
  “好,好,我操你这贱丫头,胆敢学起老子来,老子操你祖宗八代……”
  朱影红并不曾听懂他所说的,但那男人黑脸膛一片暴红与粗声喊叫,使朱影红本能的连连后退。
  “老子今天才不罢休,说,你爸爸常和人秘密来往,说要反了,要造反了,是不是?”那暴怒中的男人向前逼近。“你不说,我毙了你,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惊恐中朱影红站在原地,哇一声大哭起来。
  “说,说你爸爸要造反。你不说,我就逮捕你,把你关起来,晚上有鬼来抓你,无头鬼、吊死鬼……”
  那中年男人来到朱影红跟前站住,俯下一张黑红色大脸,吐出一截长舌头、吊起眼睛翻白。本能的防卫使朱影红暂时忘怀哭泣,拔腿转身就跑。
  “你跑,跑不掉的,我看你跑到哪里。”
  背后有笨重的脚步声,朱影红加紧朝前奔跑。
  下课的傍晚时分,偏离鹿城中心的“菡园”附近人迹原本不多,这时路上一个人也不见,朱影红止住的泪水又涌现,仍听得那声音在背后继续吼叫:
  “都是你们这些,才害得我回不了家,我毙了你。”
  持续的奔跑加上张着嘴哭泣,朱影红已开始喘不过气来,放缓速度,又不免惊悸的连连回头,看那追逐上来的男人,已逐渐逼近。这时,路旁一家小土地庙里低头出来一个提竹编挽篮女人,本能的,朱影红用尽残存的力量,跑到她身后。
  从那女人背后回身探看,朱影红看着那中年男人也停了下来。他原黑红混浊的一张脸显现一片青白,布满纵横的泪水,肿着的眼泡上聚着尚未流尽的泪,两条浓黄的鼻涕拖到唇中。
  他先是站着有一会,不知接续要作什么,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然后,俐落张开两腿,庄稼人般稳稳的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朱影红听得他一面吸鼻涕,一面喃喃地断续说:
  “都是你们这些……才害我……害我回不了家……”
  朱影红跑回家,十分严寒的冬末,一身一脸都是汗水,夜里开始发高烧,那高烧时来时去,朱影红足足在家躺了近一个月,方能再到学校上课,同学们早考完第二学期的第一次月考。
  朱影红高中毕业,临出发到日本读大学前,父亲以朱影红长大到足以知晓事情为由,提及他当年被捕的情形。朱影红低俯着头,她剪着高中学生头的头发,仍未长长,只略盖过耳朵,低下头来,便露出一大截有着少女细细寒毛的脖颈,连着肩背,成一道优美的、雅丽的曲线。
  然后,她抬起头来,略一迟疑,但沉着、坚定地说:
  “那么,ゎ父样究竟作了什么,才会被抓去关?”
  父亲神思逐渐沉黯了下来。
  “我是否作什么并不是问题所在,绫子,你要记得,在人类的历史上,一直不断的在重复,知识足以获罪。我被认为有罪,因为我是个知识分子,我会思考,我不会轻易地被摆布。”
  泪水蒙上朱影红眼中,但她极力隐忍着不让溢出眼眶。
  父亲有意轻快地说:
  “我还算幸运的。原以为我得传染病将死,又要作给我们朱家一个大恩惠,才同意放我出来,没想到我不曾因此送命。”父亲稍略停顿,适才的着意轻快尽失。“但这一辈子,也报废了。”
  朱影红含着泪作出了个微笑。微思索后,坚确地问:
  “假如,我说假如,有人说ゎ父样是共产党,ゎ父样怎么说?”
  “绫子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父亲四下张望确定无人,仍慌张的压低声问。
  “ゎ父样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被一个外省人吓得生病。”生怕父亲忧心,朱影红快速说:“他哭着骂ゎ父样是共产党,才害得他们离乡背井,逃到台湾。”
  父亲干涩的咧嘴一笑。
  “你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朱影红略诧异,但温顺地点头。
  “我在牢里,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个兵士,非常爱国。这个兵来自一个十分落后的地区,要直到被派到一个新的地方驻守,才生平第一次看到电灯。他是这么爱国,所以随时提高警觉,怕有人对国家不利。”
  父亲一贯说着的日语有着平淡的哀伤。
  “这个兵新上任不久,就发现位处对面,每到黄昏,常闪现像暗号一样的光,固定的闪几下后停止。他细心观察一阵,确定每个黄昏都有这种情形,便报告上级,把住对面的一个年轻学生抓走。”
  父亲停下来,朱影红不解地抬眼望向父亲。
  “原来每个黄昏的闪光,被那个兵以为是给敌人打暗号的闪光,只不过是年轻学生黄昏时开电灯读书。”父亲补足地接道:“早期的电灯,一开,总是会先闪几次。”
  父亲眼光沉沉的望向窗外,朱影红又看到那记忆中不断出现的忧虑的父亲的脸庞,那般深沉的忧虑,还带着痛惜神情。
  “ゎ父样……”
  朱影红试图说,但未曾出声。父亲回来时的印象,模糊的闪现心头。
  父亲大概是春天回来的。朱影红记得,父亲回来一段时间后,自己就背着书包开始到邻近的“第三国民小学”就读。
  在“菡园”里玩耍被牡丹找回。那时牡丹叫她阿红,阿红一阿红一牡丹气急的叫她,加上奔跑,“红”字听来只像轰轰的出气声。朱影红正一个人玩得索然无味,很快从“影红轩”的柱旁闪身出来,牡丹见她,拉了她朝“上厝”跑。朱影红穿的是日式木屐,木头鞋底敲在园内铺的青石地面上,极为清脆,然高起的鞋底并不适于跑路,朱影红仍艰难的穿住她的日式木履,不肯脱下,那是她最心爱的小红拖鞋。
  接近“上厝”正厅,便听得杂沓的声音,低低的在说“牲礼要快准备”、“上香”、“猪脚面线”的纷纷人声与脚步声。
  一走进一向阴郁沉暗的正厅,两旁一列十几把太师椅似齐齐全全满满坐了人,还有站立一旁的妇女,四处穿梭的仆妇,都是一片静止。牡丹带着她往前走,接下来朱影红听得母亲低柔的声音,轻轻地在说,但尾音抖颤:“叫爸爸,爸爸回来了。”
  朱影红顺从的叫了,但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然后显然是有人上前去搀扶起父亲,从朱影红低着头的视线,看到太师椅三弯外翻马蹄的椅足前摆着一双日式木履,父亲居家惯常穿的木拖鞋,日式夹脚木履有三、四寸高。从木履上慢慢移下来一双惨白瘦不成型的脚,甚且无力沾上木屣,便往前曲倒。
  朱影红慌忙抬起头来,看到父亲的脸,显浮肿而死白的父亲脸面上,有着极为深沉的忧虑,那样凝重的忧心,往后一直不断的出现在朱影红的记忆中。
  父亲一直躺在“枕流阁”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朱影红都无从进入“枕流阁”去探看父亲,只是牡丹常以一只搪瓷脸盆,端着一满盆清水进进出出。
  那搪瓷脸盆一式同样花色共有数只,牡丹也用另只这样的脸盆,为朱影红洗澡。
  白搪瓷是一种凝聚的厚实白色,像泼洒出来的白色炼乳,勾勾铺一层在器皿四处,便有了不透色凝滞的白。那搪瓷白脸盆还在花盆底有一大束手绘的红花,重重叠叠一堆鲜红的花瓣,花瓣间再吐露橙黄的小花蕊,还少少的衬了几片绿叶。一倒入水,水波摇荡!司,一大束红花便在水底荡漾摇晃,虚虚实实的飘浮起来。这时候朱影红总立即伸下脚,紧紧的踩住那红色花朵。为双脚盖住的红花,便好似已不再飘摇,实实的留在脸盆底。
  朱影红踩那红花,心中隐密的总想起父亲。父亲的搪瓷脸盆也有这样的红花,那搪瓷脸盆,是唯一与父亲的关联,朱影红奇特的总感到,好似踩住盆底里的红花,便能留住父亲。但只一会,又惊心的想到,密密盖在脚底下的红花,是否真不见了,赶快移开一只脚,晃动了水,那红花又在水底浮浮荡荡起来,飞快又伸脚踩住,证实红花还在也保住了红花,才略微安心。
  父亲卧病的两年多,朱影红秘密的重复这不为人知的举动。有时牡丹忙别的事情,忘了催促她,甚且在天气酷寒的冬夜里,朱影红会将双脚浸在原先温热但不一会即冰寒的冷水中,一浸一两个小时。
  许多年来,直到小学三年级,朱影红在作文里写“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能常常见到逐渐康复中的父亲,一直都仍有这样的惊心和恐惧,害怕入睡后深夜里为杂沓的嘈杂声惊醒,隔天即再见不到父亲。而许久后父亲回转,仍见不到父亲,只有父亲那般沉重忧心的脸面,不断的出现在朱影红的梦魇中。
  她第二次见到他,依然是一个台北商人间的酬酢场合,一家名叫“爱丽儿”的钢琴酒吧。
  他们算是不期而遇。
  朱影红的舅舅以“爱丽儿”是台北少数没有坐台小姐的酒吧,几个朋友吃过晚饭后建议过去坐坐聊聊。他们到时,林西庚伙同一伙人,已率先在“爱丽儿”最大的一个房间喝酒,寒暄后双方并坐一起。
  那台北商人晚间的宴乐,原几近公式化,总是先吃饭,饭局不会约得太晚,六点半左右,饭后才能有较多的冶游时间。吃饭是一般的社交,男女客人都会被邀请,吃过饭,如另有安排,女客通常知趣告退。
  饭局如果约的全属男性,便连晚宴都有欢场来的小姐作陪,从吃晚饭就开始喝酒、调笑、玩闹。但不论如何,一个晚上如果只留在一个地方,主人多半会被认为招待不周,酒廊、钢琴酒吧、猜拳、唱卡拉OK、跳舞、调笑,夜深了,带下班出场的欢场小姐同去吃消夜,随后才是各自的安排。通常不会带小姐回住处,到宾馆“休息”,便是最终的活动。
  “爱丽儿”虽说没有坐台小姐,仍有颇具姿色的年轻女子进来,自我介绍时递出的名片都有着“经理”、“副理”头衔,她们同样的倒酒、布小菜、递毛巾、敬酒。陆续的有四、五个这类经理、副理来来去去,闲闲的不主动开口,只是敬酒。
  客人间还没有人喝醉,一切仍维持台面上的形式,没有人对小姐动手动脚,真正的交易到场外才进行,是这类场合的规矩,懂得玩的行家都知道。
  上道的客人不会在此有过于亲腻的动作,但要熟识的小姐一旁说知心体己的话也不为过。一个原坐林西庚身旁的“副理”被要求换位置后,朱影红成了紧临林西庚。
  他坐在她身旁,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然而甚且烟味也遮盖不了酒气,来“爱丽儿”前,他显然在晚宴上喝了不少酒。
  他开始同她谈话,就着所在地方的话题:
  “以前的夜总会、歌厅、酒廊等舞台大都很高,表演的人与观众间有很大的距离感,现在,为了打成一片,鼓励来宾也上台唱歌,你看,舞台这么低。”
  林西庚对欢场的熟悉先是使朱影红惊心,然他如此不曾做作的坦然,自有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气势,朱影红随着他所说转过头。
  他们虽在间隔的房间内,但为了不妨碍往外看舞台的视线,椅背高度以上全用玻璃间隔,又为了保持些许私密,玻璃上有了雾白的图像处理,是几只拖着长尾巴的凤凰。
  透过玻璃,前方不远处的舞台,一架演奏型的巨大史坦威黑色钢琴傲然峙立,琴师弹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女歌手依着钢琴,轻柔哀怨的情歌述说着一段心伤的恋曲。而各色的彩灯在前方转动,彩灯幻化出种种彩影,粉红、青绿、水蓝、浅紫、粉粉的包围着一个不易醒来的沉沉的梦。
  他神采飞扬,接续不停地说话,先是谈说他新近的计划,在正开发的六十米敦化南路上,建盖一个全台湾最高级的住宅区;公寓从使用的花岗岩、抽水马桶到门把、电路配置,都是进口的世界名品。
  那夜里他穿着简便,开始方要流行的那种窄裤管的牛仔裤,绿色和紫红色的条纹衬衫有着上好棉布的微细闪光,剪裁与作工都十分细致,无疑出自世界级的名设计师。他神采飞扬,一直不停的在说话,全然不是她第一次在那晚宴中见到的低调,他的颜面不见沧桑而深沉,更显十分年轻。
  他说他到台北还未满二十岁,没有资本,先到广告界见习,看准台湾房地产的潜力,从房地产广告作起,赚到钱,知道海岛式的台湾,土地会是最珍贵的资源,从中和、新庄、万华的“贩厝”盖起,才转入台北市的主力市场。
  她问他怎么会从作房地产广告转来盖贩厝,他回答:
  “我看到一些地主与人合建盖房子,一开始,地主骑着脚踏车来看我怎样作广告,房子盖好后地主分到房子,开宾士车来找我。”
  懔然中朱影红抬起头。那间隔小室的玻璃上的雾白图像处理,是几只拖着长尾巴的凤凰。那凤凰拖着传说中的层层羽翼,迤逦飘摇,张扬翻飞,在透明的玻璃上,少去原该五彩缤纷的彩色,只成濛濛的雾白线条,那净色的白凤凰一片素白,却仿若增加了一层想象空间,反倒更显传说中的神奇。
  他坐在她旁边,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接续说起他的过往,语气平常一如谈他成功的事业,所不同的只是内容,而相同的是一样传奇。
  他说他来自南部地方的乡下,埔脚,很多人可能还不知道台湾有这样的地方,他是七个兄弟姊妹中的长子,从小随着终战初期的物资匾乏,和乡民一样,全家信了教。
  分不出是基督教、天主教或什么教,总之有耶稣还有圣母。妈妈带他到教堂听讲道,每回去都可以领到面粉,村里的人说这教是“面粉教。”
  他说他记得每回从教堂回家,妈妈一定带着他赶快上香拜拜。他们先拜祖先牌位,那时候,信基督教或天主教,谁知道什么教,家里还可以供奉祖先的神主牌。后来,信教的人多了,规矩严格了,便连神主牌都不准供。
  他们还拜一张画像,他分不出是观音、妈祖还是什么神。画像小心的藏在神主牌后,拜时才拿出来,还得把门关上,说是才不会被牧师、牧师娘看到。
  他说他小时候穿的裤子都是美援面粉袋作的,上面还有蓝色的印号,原不觉得怎样,后来在学校识了字,方知蓝色印记是一连串阿拉伯字号码和看不懂的文字,总之,是编号。
  他说随着战后台湾经济逐渐稳定,家里一般的温饱绝非没有,也送他读初中*他从小不是很喜欢读书,高商没毕业,就到台北来闯天下。
  隔着玻璃和玻璃上的雾白凤凰,小室外那灯下的舞台迷迷离离极不实在。而当收回视线,朱影红眼中仍持留彩幻的舞台光影,竟似不见尚存有间隔的一层透明玻璃,只有那净白的凤凰,在一片红粉的柔媚迷离光线中,兀自飘然翻飞于无止无尽的虚空中,浮现于彩幻的光影上,全然不见栖身的透明玻璃。白色的凤凰本就在传说之外,原属子虚乌有,但在“爱丽儿”那俱属人工装饰出来的精美与情调中,最传奇的反倒成为可能。于是,那白凤凰当真在偶一回头中暂将停留,在下一次光影变化、或才将渺然消失于红粉氤氲里。
  而在这有净白凤凰飘飞,光线红粉柔媚的小室内,那台北商人间的宴乐,一成不变,总是一桌人喝酒,与身旁的小姐猜拳调笑玩乐,有人径自展现歌喉唱卡拉·OK。这玩乐方式无需使用语言交谈,只偶尔交换商业消息、政治局势,也都三言两语简略交代过去。而由着这台北商人间宴乐不需要谈话,主客间无需相互社交,可以与小姐嬉闹斗酒径自唱歌的奇特方式,他们,林西庚与朱影红,被自然、无有顾虑的留在一旁,继续他们之间的交谈。
  然后,那卡拉·OK,那酒,那陪坐的小姐Z那人工刻意制造出来的柔暗光线与情调;经过处理后带着香味的冰凉空气;玻璃隔间里摆设的精致华贵,所有这些,成为他们最好的谈话背幕场景。那台北商人间的宴乐特有的放纵的欢乐,那诉诸最直接官感的刺激,无不在培育并提供酩酊的纵情的最好温床。
  在台北商人间宴乐的奇幻声、色、酒、女人之中,那净白凤凰的传奇不仅可能而且合宜。
  当要离去,林西庚顺道要送朱影红,那“爱丽儿”及台北商人宴乐提供的迷离场景仍持续,那是当朱影红在深夜近两点,街上人车已稀少的台北微雾春夜下,看到林西庚停放街边一辆雪白、长大的劳斯莱斯房车,在夜空下的寂然马路上,那庞然的白车似乎霸占了一整段街道。
  却是魔咒解禁,劳斯莱斯不曾伴随如同车子一样华贵的礼仪。是林西庚自己打开车门让朱影红坐进,随后由同一车门入座,再自己关上车门。朱影红看到在极尽奢华的车子里,前座一个乡下工人模样的四十多岁司机,理着小平头,身上是俗亮的玻璃纤维花衬衫,一双劳动的,褐黄色的大手,握着真皮方向盘。
  朱影红失笑出声。然而当车子向前滑行,紧闭的车窗全然隔绝了声音,那外面世界在无声后,特别是深夜人迹少见,竟似失去真实意义,只有若活动布景;车子极为安稳的滑行在街道上,那少有颠簸的平稳速度感,都在诉说一种无庸置疑的气势,朱影红在车驰中感到微略的晕眩,有如置身于一场迷梦。
  她住在中山北路靠圆山方向的巷道里,一转入巷子,那劳斯莱斯房车在狭窄又是单向停车的巷道里,立即显得庞大、拥塞难行,司机倒是适时的显示了他的技巧。朱影红让司机在一幢有红门的小洋房前停下车,林西庚全然不似会要替她开车门,更不用说前座稳稳坐着的司机。朱影红伸手触着车门把,拉开后往外推,那车门如同车子令人迷离的气势,出乎意料的沉重。
  “好重的门。”朱影红不禁说。
  林西庚倒是在她身后跟着下车,朱影红方接道:
  “很晚了我不想吵醒牡丹。我要走过一个很大的院子。”朱影红感到自己语无伦次起来。“太晚了我……我有点怕,你能不能站在大门口等我一下,等我开了里面的门再走。”
  他安静的回过身站定。
  朱影红打开朱红大门。长方形的院落除了一条有十来公尺的红砖小路,两旁泥地上聚满一大片青绿植物,有近二、三尺高,丛丛密密恣意生长,互相堆叠、压挤、怒意飞腾似的迫向红砖小道。
  那植物如此兴旺,盈盈的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彼此推挤,尽性的往上、往四周昂扬着生长,一片不可言说的强烈气势。林西庚很有一会才辨认出那青绿植物,是一国高长的杂草,那植物原有兴旺的丛生力气,无处不在的充盈,全然没有秩序的繁杂生长方式,在被识出是杂乱丛生的野草后,便全在诉说一种极致的衰败,一种荒废后的颓然。
  而朱影红已穿过拂动她长裙裾的青绿高长野草,走到院子另一端,在一扇小红门前停下。
  他们像多数情侣,重复述说如何开始为对方倾心,朱影红自然追问于他,他原不回答,她又在他神色中看到那微略的羞怯,随后他移开眼睛着意不看她。
  “那一天送你回家,你说你不敢一个人走过院子。”他闪躲的说,像多数其时的台湾男性,因表白情感不安。
  他们更熟识后,她又提及相同的问题,为着她需要更多语言的保障。这回由于相熟,他自然,不曾闪避地说:
  “我不是说你像生在上个世纪?现在的女孩,很少有你那种气势,大家族的能干方式。”林西庚语音轻柔。“我一直以为你很强、什么都很行,可是,不知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而且,这么胆小。”

  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话,是几天后在办公室。林西庚匆促问她夜里的作息。朱影红只来得及说休息得很晚,林西庚随即挂了电话。
  夜里十一点林西庚来电话,他在洛杉矶,早晨七点。旅馆房间的窗紧闭,手上的表仍是台北时间。
  他到洛杉矶为了当地的房地产。大量的台湾移民带走三十年台湾经济发展的成果,为他们在洛杉矶创造一个高级的台湾人住宅区绝非只是梦想,林西庚要的则是一个跨国的房地产企业。
  是第一次在电话里交谈,深夜里的电话,四周寂静中更是字句皆入心头。朱影红安静的倾听,几千里外,林西庚的声音一如同在一个都市里,那天涯真可以成为咫尺。
  朱影红在客厅接的电话,无从加添认服,纯丝的白睡衣终耐不住春夜深重的寒气,用几个靠枕堆在身上,严严的压住每个缝隙。那缎面织金的黑靠枕原一阵冷凉,与身体接触之后,充填的木棉发挥了功用,徐徐的和暖起来。
  朱影红温和的提起长途电话很贵,而且也谈了一长段时间。
  那端林西庚约略静默片刻。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这样有分寸。”他说,然后匆忙地加道:“我只有在旅行的时候才有时间打电话。在台湾,每天那么多事忙,想在电话里聊天也不可能。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只有旅行的时候,才会给他们打电话。”
  朱影红轻轻地笑了起来。
  “多么昂贵的嗜好。”她说。
  “我这么辛苦的赚钱,台湾美国两头跑,还不是要痛快的花钱。”
  林西庚说,他的语气极为审慎。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现在觉得很骄傲。终于,我们也可以打国际电话聊天,我们也能坐头等舱到世界各地谈生意、旅游,接下来,我们会像第一世界国家,负担得起私人飞机。”他说着语气飞扬起来。
  然后像每回快速、跳接地换转话题,他接下又道:
  “我来之前刚好到香格里拉听一个管理讲座,一个年轻的M.B.A,大概是现代流行的什么具批判色彩,说当年美援面粉袋上都编有号码,我们拿面粉袋作衣裤,身上穿着一个个号码,是一只只美援面粉养大的猪仔,就像美国西部电影的牛群,我们身上还烙有印记。”
  朱影红怜惜地说:
  “那是一个普遍贫穷的时代。”
  “是啊!那时候大部分人都很穷。”林西庚随口说,显然的不在意。“那个M.B.A.还说,最开始是美援,接着是美国种种优惠条件,使台湾步上美国资本主义的模式,再也摆脱不了,美国也才能透过跨国公司、外资依赖,对台湾有绝对的控制权。”
  “那你觉得怎样?”朱影红问。
  “我当场就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林西庚话语中似仍留有当场昂扬的气盛。“我告诉那个M.B.A,什么跨国公司、资本主义我是不懂,但是我知道,台湾经济起飞,是许多辛苦、勤劳的台湾人,像我一样,不眠不休,努力出来的。”
  朱影红轻轻地笑了起来。
  “结果呢?”
  “结果全场的人都鼓掌叫好。”
  谈说中时间在过去,朱影红原来记得提醒他时候不早,国际电话实在不是用来聊天,然后,林西庚的话吸引全然注意,俟再惊醒,夜一定已十分深沉,四周一片凝重的寂静,整个人精神沉窒,电话筒长时间抵住耳朵,嗡嗡的共鸣声响,电话中男人的语音,也因长时间谈话,微略沙哑更显低沉,并有了困倦。
  朱影红想到第一次见着他,他整个人显现的低调与沧桑。她急急的、歉然的为长时期在电话里聊天道歉:
  “现在几点了,我手上没戴表。”
  “我的表还是台湾时间,三点半。”
  那么,他们是在洛杉矶—台北的长途电话中谈了四个半钟头。朱影红挂断电话,仍卷在沙发上,那深重的疲倦在夜深静寂中悉数涌上,耳边霎时间少了谈话声,仍留有呜呜的抖动声频,整个人才突地感到极端的困顿,却又同时冰心彻骨的清醒。那迷梦般恍惚不实在的感觉又回来,劳斯莱斯房车几近虚幻的平稳前行速度感,“爱丽儿”极尽声、光、色的纵情逸乐,还有,四个半小时美国、台湾的国际电话。
  几天后夜里十点钟,林西庚又打来电话,这回他在台北,刚处理好公司一些必得立即处理的事。他简单的说他想见她。
  快速闪过朱影红心中自认识林西庚以来,每每是极尽奢华的场合,朱影红原以为像过往,他又要带她到另一处更精致、金钱所能购买到最昂贵的地方,却听得林西庚熟悉的电话里的声音在说:“我来找你出来散步。”
  不曾意料的错愕中,朱影红一愣怔,旋即轻轻地笑了起来。
  “可是外面在下雨。”笑后她说。
  “下雨才有意思,在雨中散步。”
  望着窗外连连滴落的春雨,她还是一迟疑。多久不曾在雨中散步?都市里生活的已俱是有空调的室内。然后,在兴奋的冒险感觉中她笑着答应。
  他来按门铃,朱影红开门时只见到他站在黑夜的春雨中,不见他的白色劳斯莱斯房车。他每出现似乎总该跟着这样一部巨型白车,突然不见,竟有着他不知从那里来的错置。
  他们沿着中山北路往圆山的方向前走,一街的槭村经过雨淋,又是春天,水银灯白晃晃亮光照耀下,树梢可见一丛新绿嫩青叶子,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加上树叶本身参差重叠,便是一片浓暗阴影。
  雨夜里濛濛的略有雾气,朱影红踩着红砖道闲闲眺望,一街绿树,灯光明暗间杂下,更显青绿的树梢翠秀得有若人工涂染,蓬蓬的在枝桠尖端一街飞跃,像美化的人工布景,美得不近情理且十分不实在。
  两人谈说中雨势加大,林西庚指着前方一个守望相助的小亭子,说:
  “我们到里面坐坐。”
  “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怎么没注意到这个小亭子。”朱影红讶异着,然后担心的接道:“这是看守人的地方,我们可以进去吗?”
  “不可以更要进去,我这次到美国,飞机上看一个电影,片名,演什么我都没印象,不过有一景男主角同女主角说,他要作些特别的事,她就永远不会忘了他。”
  林西庚一贯自信的语气说。他的自信使他如此说话时有着一种蛮横的气势。朱影红记起他的有些知识每每从与人谈话、讲座、断简残篇而来,他的恋爱还要同电影情节里借取,原要笑弄他几句,但他语气中自足、言之成理的气势,使她安静的跟随他坐进那低矮的、木板钉成、漆成蓝色的小亭。
  亭子里简陋的高低两条木条,矮的用来作坐椅,高的显然作为小桌,极窄小的亭内使林西庚自然的横过左手搂住朱影红的肩。
  朱影红靠向他,那是一双比例匀称的男人坚确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干净实在。
  朱影红一惊中看到他手腕上一只看似朴素的Petek Philippe名表,并非商场男性惯爱的劳力士金表,略感意外,不免赞许地道:
  “很好的表,Taste很好。”
  受到称赞,林西庚一贯自信的语气,得意的指着身上的衣着,炫耀的一一说道;
  “衬衫是Mugler,西装是Montana,大概只有你这个世家小姐,才会知道这类名牌……。”
  朱影红微微一笑,林西庚也立即意识到自己说话的不当,停下来有片刻的沉默。随后,他一贯兴致昂扬地说:
  “台北商场上有个关于金表的故事,我说给你听。一个作纺织的上海帮大亨,身材十分高大,刚买的劳力士金表,表带就嫌太紧。过了一阵子,大亨长胖一些,金表带只好再加上几节,以后几年,他一直长胖,金表带也一直不断的加长,到他死的时候,听说那个金表重得一只手都拿不起来。”
  朱影红原笑着,随后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使她打了个冷颤。
  夜深后他送她回家,在大门口他在她耳边极其温和地说,以至他的语音低沉:
  “还要我在大门口等你吗?”
  朱影红笑着摇摇头,略带羞怯又爱娇的说:
  “不,我要你送我到院子里的门。”
  那满满一院子野草,暗夜中仍感到蓬发的气势,在任何空隙间火烧一样如火如茶的蔓延,只差昂扬吐露的是绿色的火焰。林西庚拂开一枝压向路中长及膝盖的野草,皱一皱眉道:“你是我见过最奇特的女人,住这样一个长满野草的院子。”
  “我住过一个最美的花园,我父亲的,在鹿城,你也许听过叫‘菡园’,和台北林家花园一样,是台湾最大的私人庭园。”
  朱影红在野草堆挤的小径中站定,转过身来,林西庚看到雨夜中女人幽深的一双眼眸,衬着她周遭暗色的绿意野草,狂乱奥秘。
  “住过那样大的园子,你说我在这里种什么花?”
  她说,轻轻的笑了起来。
  “何况,这房子不是我的,是舅舅的,我只是借住。”她垂下眼,垂长的眼睫合盖住一双眼眸,光耀尽失。
  “这房子原是我母亲的嫁妆。”
  “我可以从你舅舅那买回来,送给你等于还给你……”
  林西庚明显不曾思索,自信且气盛一如经常的随口说。几近反射的立即拢上朱影红脸面上冷淡的矜持,甚且含带轻蔑与疏远。林西庚不曾说完话,一时间几许无措的站着。
  自认识他第一次,朱影红回身靠向他怀里,林西庚紧紧拥住她一会,道了再见后离去。
  那情爱来得如此速急,惊涛骇浪的席卷了我。我先是眩惑于林西庚及他周遭所能给予的那种恍若置身于迷梦中的感觉。在七十年代暴发的台湾经济中,我看着这个伟岸、美丽、相当目空一切的中年男子,充满自信、坚确、努力、横冲直撞的勇往直前——他如此处理他的事业,对他的恋爱亦然。在七十年代一切俱有无尽可能的台湾社会中,他充满奇想,有着气盛的冲劲,而在他手中,好似他所到之处,真可点石成金。
  在那时刻,我是怎样全然陷入迷离的、强烈的爱恋中。我不否认,第一次见到林西庚,是他那种异于台北其他商人的低调,那种整个人显现深沉的神采使我迷惑,以为在这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仍有着不稳定的不满足。
  当真正与他常在一起,我感到被臣服,以及,因而来的强烈的快乐。许多年后,当我眷念着重回想初识得他的那些时刻,恍然知觉到,似乎永远都是他在谈说,而且一定与他自己有关:林西庚,他的过去,他的事业王国,他的创意,他的梦想,我则意愿著作他的听众,小心承接他的话题。
  而在那时刻,我是怎样全然陷入迷离的、强烈的爱恋中,仅存的微少意识中,尚能知觉自己在沉陷,一点一滴、一尺一寸,每个见面的夜晚过了白天到临,他在我心中引发怎样持续的、狂乱的爱。
  我明白自己开始少用判断、少作决定,全然屈从于林西庚表现出来的强盛气势,我的一切俱以他为主,我环绕着他,为他设想的谈说,并自觉的选择他喜欢的事物,以他会喜欢的方式表达。
  我感到有若置身于一个迷梦,其中迷离甜蜜,除了强烈的爱情外,其它的感官都被降到最低,外在一切仿若罩上一层薄雾,有了距离,看来不真确且不似真实存有,我仍然工作、生活,但对一切都毫不曾真心在意。我整个人变得爱娇慵懒,除了等待林西庚的电话,乘坐着他那巨大、夜晚里白色如迷梦的劳斯莱斯来看我。
  在这之前,我不是不曾恋爱过,却是从来不曾,不曾有一个男人像林西庚,仿若引导我走入往日时光,重回我的少女时期,一切俱被安排、被决定,所需要的只是依赖、听话并顺从,少有,也无需有自己的想法,甚且,倦懒于作判断与决定。
  而要命的是我感到快乐,是的,真正的快乐。可以不用想,无需操心,世界自有人替代面对,屈从于一个所爱的男人,是一种怎样无忧的、甜蜜的快乐,特别是这个男人如此具有能力,可以依赖、值得崇拜。
  然而我却真正感到害怕了起来。

  恐惧使朱影红开始企图了解有关林西庚的种种,极为轻易的,从舅舅处,朱影红得知林西庚除了家中有太太,还同时与另外其他女人有密切来往。
  朱影红像任何恋爱中的女人,问询于他。
  “可是她们都在你之前。”林西庚闪避地说。
  “我怎么知道你是否还同她们在一起。”
  在甜蜜的情爱迷乱中,朱影红自持他对她的感情,爱娇但强横地说:
  林西庚不答。
  往后当他们重在一起,一长段时间后由于彼此的相互熟悉,朱影红重提及这事,林西庚方回道:
  “我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干预我的生活。”以着一贯的专断,他接道:“她们要听我的,不是我要听她们。”
  当朱影红终于取得合法妻子的地位,他们的婚礼包下几层台北其时最豪华的一家饭店,新婚洞房是一个晚上二十万台币的总统套房,举行被当时台北社交圈称为“台湾世纪婚礼”的婚宴时,朱影红于交换结婚戒指,回想到知晓林西庚除了有妻子外,尚与其他女人密切来往的那痛彻心胸的绝望与恐惧。

  对朱影红的问询,林西庚不曾给予甚且最微小的辩白,自然令朱影红心悸不安,但那甜蜜的情景迷梦感觉仍持有,朱影红以为一切将继续。
  她模糊地意识到,只要能同他在一起,最终究,她会愿意接受林西庚的其他女人。她是怎样的在爱着他,对林西庚又有着怎样的臣服。她知晓自己会愿意,何况这一切似乎尚如此遥远。
  却是几天后林西庚来看她,一反平日的气盛与直接,含糊地说:
  “我作你最有力的大哥,以后你的男朋友胆敢对你不好,我替你去揍他。”
  “谢谢你告诉我。”朱影红安静地说。
  这一切太像多少三流小说、滥情电影里的对白,一套公式化的说词。那迷梦中的感觉仍存有,朱影红恍惚地在想,林西庚是不是又在一次坐飞机旅行,看了另一部电影从中学来的对白。
  他送她回家,在门口,他突然以对待孩子的语气,却又十足真诚,意愿着要善待对方的问:
  “你要不要我吻你?”
  在过往,他们不是没有许多亲昵的时刻。她尤其喜欢靠在他宽壮的胸怀,依着他的脸颊,他也不是不曾试图要她、吻她,她则一径闪躲。为着的,是对那情爱的极度珍惜。朱影红延迟着恋爱中的片时片刻,小心翼翼的维护那情爱的进展,希图在每个阶段中寻求极至,寻求往后记忆里的完美时刻。
  只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她所珍惜的,却换得对方临别要给予的慰藉。尽管林西庚如此温柔,他的意思清楚的在说:让我吻你,你至少会较少遗憾。
  朱影红摇摇头,方意识到两人间真正要分别。
  她告诉他不要再来电话,好让她忘了他。
  “我做不到。”
  林西庚和缓回答,是夜里第一次,显现迟疑。然后,极为突然的,林西庚靠向她,拥住她向怀里,极平常的语气说:
  “我知道跟你在一起很好,你一定又小又紧,会把我夹得很紧、包得很舒服,让我……”
  林西庚说话的语气与平时全无两样,语意中也绝无躲藏暖昧,更不见煽情低音细语,又是在分手的其时,朱影红于全然无备中,直到林西庚说完大半句子,听懂当中一两个字眼,才悚然知觉他正在说的,并能将听来的字回复它实际的意义。完全预料不到之中,那最平常的说话方式里却有最色情的话,更有着一种离奇的异色刺激。
  在他的示意下,她一向对他的屈从仍存在,她遵从的打开大门,来到院子里,任他牵引着她的手去抚触他。朱影红无甚意识的在他的指引下作被要求的动作,心中仍充满他即将离去的绝望空茫。倒是林西庚那般技巧娴熟的打开自身衣物,露出身体适当部位而能衣着整齐的站着,他的熟练与适当裸露的方式,令朱影红一阵惊心。
  他必然熟悉在不同的场地作各式欢爱,而换个时空,所差异的或只是个不同的女人。
  一阵惊悸,由于顾及屋内有人,院子里林西庚背着房子站立,朱影红猛一抬头,见到的是林西庚身后一园芜乱的绿草。暗夜中一院子阴影憧憧,那丰硕的串串青绿草子,加上丛丛恣恣兴发的绿草,更有种荒败的气氛。

  当他真正要离去,我不曾说再见,径自关上门进入屋内,然后,立即兴起再看他一眼的念头。那愿望来得如此强烈,我快步跑上楼梯,跌跌撞撞来到二楼面对巷道房间的窗口。
  我也许仍能看到他在围墙外,正待离去或等车。无论如何我得再看他一眼,往后我或将永远见不到他,这样的一个男人,我不能任着他就此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我至少得再看他一次。
  他不在围墙外,或者,围墙的高度阻碍了他在街道上的身影。我极力踮起脚尖,那围墙高度仍在。我或真就再看不到他。
  朱影红六岁,站在“菡楼”窗前的紫檀扶手椅上,从二楼的窗户往外望,夜,浓暗的夜里,有提在手里的圆型灯光移动的往园里四处照射。四处很黑,人,显然有很多人,还都是陌生人,溶在暗夜里只有憧憧的影子。
  朱影红十八岁,临去日本读秋季班,夏夜里独自上“菡楼”,开亮一园子父亲新装的电灯,从菡楼二楼的窗口往下望。
  朱影红已试了好几回,站在面向植满莲荷大水池的“菡楼”里,根本无法见到位于西方的菡园入口牌楼及矮花墙,而且,以花墙的高度,虽然居高处,也不可能看到花墙外停的车。
  他或已离去,夜里的巷道不乏计程车穿巡,只消几秒钟时间,计程车即可载走他。或者,他沿着围墙这面的马路,还正走着要到街口叫车,而阻隔着围墙的高度,使我虽处在高处,仍不可能见到他。
  在那木造的象形滑梯上,朱影红看着那“第三国民小学”的老师走在最前,身后两个荷枪的兵士,三个人走经滑梯,从高处朱影红看到那老师双手被反绑在后,一条有指头粗的童子军棉绳,一圈又一圈的缠在手腕上,绳索的两端,分别执握在两名士兵手中。他们走向学校边门,边门口处停着一辆吉普车,三个人上了那辆吉普车,扬起大量灰尘再离去。
  那老师的脸面上有着极为深重的忧虑,那样颇为精壮的三十来岁老师,竟是那般面色沉重,整个颜面笼罩在一片愁云中。
  他走前那般绝意的断然神情,或许是因着那件事未曾作完,挫折中显愤怒。可是会不会因此他反而有所留恋,会再回过头来找我?说不定只消片刻,他即会按门铃,他也可以出声呼叫,让我知道他一直站在门外,只不过为围墙的高度阻挡。
  我凝神静听,深夜的静寂,迟睡加上眼泪,整个头部肿胀沉重,耳朵里堵塞住一般,轰轰的一阵止不住的鸣响。
  父亲被两名兵士带着从“菡楼”前走过,指头粗的童子军棉绳,在父亲皙白的手腕上缠绕又缠绕,绳索的两端,分别执握在两名走在身后的士兵手中。
  总是父亲极为深沉忧虑的脸面,那般面色凝重,还带着深度的哀怜与痛惜神情,不断的出现在记忆中。
  当意识到一眼眶的泪水阻住视线,眼前已一片水雾模糊,不知是何时涌流来的泪。很可能就在这片刻,我失去看他最后一眼的机会,我尽快闭上眼睛,泪水流下,院落里仍只是一片昏黑。
  会不会只借前方路灯的余光,院子里与围墙外没有足够的光亮,以致见不到林西庚,也许他一直在徘徊不曾离去。或者。由着不曾打开院子的灯,屋内又是一片黑暗,林西庚不知道我仍在守候?
  我慌忙打开房间里的灯与一院子所有的灯光。
  “菡园”当时只有昏暗的六十烛灯光,而且得隔暗相当长远的距离才装上一盏,灯泡灯光尤其晕和柔弱。特别是站在高处,即使真看到暗夜中父亲与两个兵士走经“菡楼”,被带上吉普车离去,以当时高处的距离加上光线不足,绝不可能看清楚父亲的脸,更不用说父亲脸面上的忧虑神色。
  唯一的可能因而是童小的记忆欺骗了我,将两个印象重叠,以至于仅只存留听闻中父亲被捕的经过,与确实见到的“第三国民小学”老师被捕的情形结合在一起,相互转移,最后成为牢不可破的亲眼目睹父亲被捕的记忆。
  “啊——”
  朱影红止不住惊呼出声。
  而如许多年来一直纠缠于梦魔里的父亲被捕,那回想中总是摧折心怀的父亲脸面上重大忧虑,以及,随着即不再能见到父亲的惊惧,如果都只缘由自一个不真实的记忆,那么,这如许多年来总感到无法留住父亲,只能任着他在眼前消逝的失落,这如许多年来纠结的伤痛,岂不一切都只是徒然?
  朱影红轻舒出一口气。由高处下望,院子里灯水通明,只见一团青绿野草,经早夏的雨水浸润,翠绿蓬发的滋生蔓延。深夜中,都仿若可以听闻到那野草在往上,往四方,昂扬盘踞的生长,彼此排斥压挤,呻吟着要脱出重围,伸长叶片和枝叶,要侵占更多的空间,发出倾轧的嘎嘎声响。而那哗剥的蓬发生命,昂扬吐信,好似可以目睹的一点一寸往上伸展,永无止息。
  先是感到终于卸下重担的舒弛,然后,另一个惊惧立即攫获住朱影红。
  林西庚是已然离去,或者,还在围墙外守候?
  而她已在窗口守候如此长时间,林西庚恐怕真已离去。

  在他们经常见面时,朱影红自然在服饰上用尽心思,希图每次见到林西庚,都穿着不同,给他不同的感觉。
  她尤其眷恋着希望能记起两人第一次见面自身的穿着,然而从不曾成功。只是不时的,她会忆起那守望相助的窄小亭子里,当他约她出来散步,她自身的衣饰。
  那台北惯有下着春雨的夜晚,雨虽时下时歇,毕竟已属晚春,气温逐渐回升中仍含带春寒。新上身的薄丝的衣衫轻灵,真丝初触着肌肤一阵冷凉,水抚过一般。
  而在守望相助小亭雨天郁窒的空气里,加上两人并坐一起的温度,那真丝倒又和暖,软软的附在身上,当林西庚伸手拥她向他怀里,那依靠着的高壮男人的肩臂,那抚住腰背的温热大手,更似无有阻隔的直压透丝薄衣衫,真仿若那轻灵的薄衫已在彼此的体温中溶失不见。
  那衣服颜色是白色,织成缎面的真丝一径闪着幽微、细致的光泽,却无论如何,总是寒天里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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