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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卷


  “菡园”捐赠给基金会共管的仪式于晨间举行,中午在园内开台湾习俗的盛宴“办桌”,一时,“菡园”四处亭台楼阁、树荫下空地,全张开一张张铺红桌巾的圆桌,有如夏日的园内,连地面上也盛开起一朵朵巨大的火凤凰花。
  饭后有些远地来的政要官员先行离去,但大多数人仍聚留,下午两点钟,一场讲演在“菡楼”外的刺桐树下举行,随着并有游园介绍。
  演讲者是主事“菡园”修复工作的古建筑专家,一个中年建筑师,对着聚集的宾客,以台湾话开场:
  “台湾人讲‘了尾仔’,通常指将祖先家产了去一空的儿子。修复‘菡园’的三年间,我有大部分时间在鹿城,常听鹿城人还带着尊敬的说:朱家出了一个‘了尾仔’,指的是菡园的上一代主人,朱祖彦先生。”
  长年从事古迹维修的建筑专家,以一向对古物缅怀的方式,充满感情地接续:
  “对我来说,朱祖彦先生不仅不是个了尾仔’,反倒是重要的古迹维护者。没有他,‘菡园’不可能以今天这个面貌,完整的出现在各位的面前。”
  人群中有纷纷的低语。
  “是的,没有朱祖彦先生,就没有今天的‘菡园’。如果不是朱先生在民国四十初年,将整个‘菡园’重新整修一次,这座历时两百多年的园林,材料多半是木结构,一定会有许多损毁之处,以现代的工匠手艺,恐怕难以完整回复‘菡园’旧观。”
  古迹专家的词意极为肯确:
  “最重要的是,朱祖彦先生喜好摄影,在他维修‘菡园’过程中,将一切修复步骤,全拍摄下来,如此保存下老匠人的工作实录,替后代留下可观的资料。更由于朱先生的爱好摄影,拍下‘菡园’内巨细靡遗的处处景观,今天我们才能以他的照片为依据,无误的补修一些这三、四十年来,天灾、人为造成的严重损毁之处。能将两百多年前的‘菡园’,完整的呈现在各位面前。所以我说,没有朱祖彦先生,就没有‘菡园’。”
  有几秒钟的空白,然后一致的响起一阵热切的掌声。眼泪濛上坐在刺桐树荫下的朱影红眼中,再颗颗滴落,久久不能止息。
  坐于一旁的林西庚,得体的掏出一片洁白麻纱手巾递过来,朱影红接过捂住口鼻,仍不能自禁地啜泣出声。
  简短的“菡园”介绍后便是游园,古迹维护专家带领着重回“菡园”牌楼入口,详介三样不同的通路引向不同部分的园子,或依水湄而行,或走中间假山,或由回廊走向第一幢建筑物“方亭”。
  古迹维护专家抬眼一看天色,替他的宾客们作了选择:
  “现在天气还热,我们走回廊通‘横虹卧月’,等一下游完园,夕阳下正可以在‘菡池’荡舟。”他说。
  一走入回廊,右旁的山石草木遮去向莲花池的景观,空间顿时被局限在廊柱之间,却是随着几个轻巧转弯、几级上下石阶,从一扇六角形漏窗迎面吹拂来夏日带荷香的水面清风。六角形窗框住“影红轩”一角,是为歇山屋脊,曲线微缓,几丝柳条迎风摆荡,地面盛开的大荷争相拥住轩前石柱,柱上由远处仍依稀可辨墨色草书对联:

     小园寂寂惊雁戾天随风去
     清蕖田田羽客贪欢弄影红

  宾客中有人止不住出声赞叹。
  如此弯延曲折,或驻足看含笑花迎人,鞭炮花炸开一串串红颜色细穗花朵。或上“菡楼”二楼看可透天光的八卦楼并;登高至“望洋楼”眺望鹿城远处海天接连。或识别游廊里骚人墨客的题词,门扇及隔扇墙上的精工木雕言龙。或在水湄看鸳鸯戏水。片刻后又身陷假山林石之间。行行且行行,方来至“迷景戏台”。
  与“影红轩”隔着两丈来水域远远相对的“迷景戏台”,三面开敞,柱子与柱子间还有两、三尺高的矮栏,背后一面耸立一座“太师壁”;“出将”、“入相”两道门分立两旁。
  午间宴请时搬弄的戏已下场,宾客聚集上戏台,细看那“太师壁”两层的露明屏风墙。前雕一出戏曲故事,流传数百年的“陈三五娘”,剧中人物在六尺长方的太师壁上,不论出场先后,无关时间差异,全数聚集登场:装扮华艳的五娘和俊俏丫鬟,高高在绣楼上,卖身为奴的陈三身边还有一面打破的镜子,五娘的父亲则怒目相对,母亲作势劝解。只有将会来迎娶五娘的马俊,手摇摺扇闲闲立于一旁,他的戏原还不到要登场。
  两层的露明屏风墙,前雕的便是这出繁闹的大戏,后面雕的是细条窗棂,内藏有“无来亦无去”五个字,光线由外倾泄而入,更恍若戏里人生,全托烘在这几个大字上。
  细看完这堵双层太师壁,宾客中自有着感慨,回过身来,遥遥正面对仍排满座椅作为观众席的“影红轩”,一时,方再清楚意会自己是在戏台上。
  隔着水域距离,那“影红轩”旁的苦楝花,尽入眼底。时年花期较晚,夏日里仍一树迷白繁花。只是细丝花蕊不见踏实花瓣的苦楝花,松散极不实在,白花一众多,更虚无缥缈如同云雾,重重覆着“影红轩”上方,仿若随时如云层下降,围包住整座小轩,迷云腾雾中一切将消失不见了,无踪影更无觅处。
  在苦楝花一片迷情愁思中,宾客施施然来到“枕流阁”。“枕流阁”新作为“朱祖彦纪念馆”,旧日摆设依然,只四面悬挂他生前拍摄的照片。
  悉心收藏的黑白照片或略模糊泛黄,但景物仍历历可辨;晚期寄到日本冲洗的彩色照片,令人惊异色质变化不大,那“菡园”里偏爱的靛青色,便仍华丽但不失清雅的重重出现在木作上,恍若走经历史、走过光阴,年年岁岁仍继续前行不曾止息。
  那两百三十二架相机机体,两百五十四个镜头,则被锁在新加装玻璃门的紫檀大柜内,六、八部音乐设备,各式大小喇叭、转盘。
  宾客自然又是一阵惊呼,只不过这回夹杂着窃窃私语,出“枕流阁”继续前行,仍穿梭在围墙、屋、陆桥、堤、回廊、水池相互阻隔,一时无法窥得全貌的“菡园”,真正是步移景异、柳暗花明,整个游园历时三个小时才完成。
  宾客未全散尽,林西庚即被鹿城的仕绅、地方官员包围,带着去看当地建设、房地投资潜能,日头落尽天色全黑才重回得“菡园”
  晚饭开在“菡楼”宴客大厅,由于厨房已不再启用,从“上厝”准备来的餐饮平实日常,只年老的牡丹仍在旁侍奉。牡丹已作不动家事,只负责管两个女仆,这次跟回“菡园,更凡事都要经由她指挥,连同样垂老的阉鸡罗汉,也依旧例吃饭时不留在屋内,被牡丹支使等候在“菡园”外,随时听候差遣。
  两人分坐正厅一张大圆桌一角,林西庚持续下午参观的高昂兴致,说着鹿城总总,疲累中朱影红没怎么在意倾听,却是极为突然的,林西庚话题一转:
  “地方父老都认为你应该把‘菡园’捐给政府,让地方政府共管,而不是花这么大的工夫,成立什么基金会。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这样说。”
  朱影红轻轻一笑。
  “我怎么能把我父亲的花园,捐给一个迫害过他的政权。”
  略一停顿,她坚确接道:
  “我做不到。”
  “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提这些作什么。”林西庚的语气有着难得的温柔。
  “是啊!都过去了!所以我要这座园林,属于台湾,属于台湾两千万人,但不属于任何一个迫压人民的政府。”
  林西庚不语,两人有一会不曾说话,静默地进食,然后,林西庚约略迟疑,方又道:
  “还有不少人,反对你把朱凤列入朱氏宗谱,说朱凤无论如何都是个海盗,不值得你花大笔人力财力,作什么追踪调查。”
  朱影红显现讶异,抬眼看着林西庚。
  “事实上资料证实,朱凤确实是我们朱家的先祖,总不能因为他是海盗,就不认他吧!”
  “我看人家反对的不只这个,尤其是朱家几房,都公开表示不承认你追溯的这份祖谱。”林西庚语气中有着一贯放纵的直接。“我看他们害怕的,是朱凤的妻子,那个海盗婆当年立下的毒誓。……”
  接着提醒地接道:
  “你难道忘了那口传的毒誓?”
  朱影红摇摇头。
  “那个海盗婆不是说,谁要敢替朱凤生谱归宗,朱家就会亡在他手中。”
  朱影红安静地看着林西庚。
  “难道你也害怕吗?”她问。
  林西庚不语,瞬间闪掠过他眼眸中许久以来不易见到的羞赧,虽一闪即逝,朱影红恍惚中感到,自识得他以来,似乎真不曾有这许多年过去。
  静默中她看着他。林西庚并没有什么显着的改变,也许稍略胖些,只神色间有相当差异,往日的飞扬不再,整个人沉潜,眉眼间的阴霾加重,那原有的不安与动荡,偶有时逃过眼中的悸动与羞赧,全然不见,只余下一种冷淡的目标,整个人一种平常的深沉气势。
  两人在静默中吃完后。饭后朱影红打开一园子所有的照明设备,那“墓园”在黝黑沉暗的空旷四周,便霎时间辉煌的灿烂了十分人世间的光晖,渲染得那起翘屋帘、婉蜒回廊有着一种远古的温馨,来自血脉中的熟悉召唤。恍若时光移转,一时聊斋故事重现,暗夜里的旅人,在无尽的旷野黑暗中,突然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宅地,不是不曾起疑,但那温煦的灯光诱引着一种最原始的回归需索,就算是一场迷梦陷阱,也如此温馨,不由自己的身陷其中,整个情境,便有了一种抵死的最终缠绵,一种灿烂到可以陷身的终极浪漫。
  两人有若被诱引着齐巡着园子绕行,多半时候是由朱影红引领,林西庚伴随着闲闲走在身旁。有一回,林西庚执意地选择自己的方向却涉入一丛堆石之间,无法再继续前行,只有绕行一圈重回原点,加速脚步追上原等候的朱影红。
  “这园子,到现在我自己走还会迷路。”他嘟喃着说。
  轻灵的弯旋在石径岔道间,朱影红很快穿过“菡园”,打开东向的月洞门,来到园外的小山坡地。遍植的相思树林树身茁壮、枝叶繁密,然生就尖细的叶片,再怎样丛里密生,仍不曾全然渡去一轮圆月清亮的光轮。
  “这就是我当年被你害了,不小心上当的地方。”
  林西庚指着相思树林玩笑地说。
  朱影红不曾接话,两人沿着相思树林的小道,缓缓走向小山丘高处,很一会,她才迟疑地说:
  “当年如果你不在这里跟我求婚,今天不知会怎样。”
  这回轮到林西庚不曾开口。
  然后,有一会,他温柔地问:
  “不后悔把这个园子捐出去?以后,就不能回来常住了。”
  朱影红点头,立即又摇头。
  “不是不后悔,是不能后悔,要不,那天我不再是林太太,这园子的下场……”
  他显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但故意岔开话题:
  “要不,只要有好的价钱,会给我拆了盖公寓?”
  朱影红冷冷地轻笑了一下。回“菡园”前,她才听得他最近又有一个女人,这是他们婚姻生活中多少这类事情的另一件?在一阵突来的愤怒里,朱影红尖刻地道:
  “把它捐出去,成为大众能参观的古迹,这园子至少完整的。”
  他伸过手搂住她。
  “傻瓜,原来你还会担心。”
  他说,有力地紧搂她靠向他。
  “我以为不管我作什么,你都不在乎,你要的只是这个园子。”
  朱影红闭上眼睛,全身僵直。有多少时候他不曾再这样搂抱着她?太久以致无从追忆?林西庚则低下头来,温存地吻住她,在男人强大的迫压下,朱影红逐渐屈坐下身子,并感到男人真正热切的索求,也缓缓地有着回应。
  那相思树林里新添有路灯,水银灯下朱影红留意到地面上铺积一层相思树的黄色绒球小花,每个小花球不过绿豆大小,但开展一圈绒绒柔毛,层层堆聚也竟是一片深黄色花海,满满覆盖一地。
  而林西庚爱抚着除去她的衣物,并兴致的自身准备,一面惯有的夸耀地说:
  “记不记得上回在这里,我说你那个海盗婆先先先先先祖母,好像在看着我们似的。”
  朱影红不觉仰头四望,水银灯照耀下,那相思树的绿叶间,片片黄花垒生,有若相助遮填空隙,树荫蓬发繁茂,几遮去一天星月。突地吹来一阵冷风,光掠过细长相思叶梢,哗哗声呼啸盘旋,接着密集细叶,显然有助风翻动回波波叶潮汹涌起伏,层层推挤来来去去,那叶身细长,更容易让风穿空聚隙,翻转出咻咻声响久久不会止息。还漫漫洒下点点黄色绒球小花,有若一天飞花飘浮。
  两人都未曾料到一阵风可以在相思树林有如此惊人声势,一时都停下动作,候风稍去声略止林西庚再接续,那片刻间,朱影红会意到在她身上的男人,竟是不能的。
  不安中男人一再尝试,仍然不能,两人原齐为这样的反应十分不安着。却是突然一个意念来到朱影红心中。
  那两百年来有关断送朱家的毒誓,谁要敢替朱凤立谱归宗,朱家就会亡在他的手中,而“菡园”的确在她的手中捐出。慌乱中朱影红顾不得仍懊恼尝试中的林西庚,坐起身来。她或将永远不能再有他的孩子,她想。而从她坐的位置,高处的小山丘可以俯望整个“菡园”,不甚远的距离下望,暗夜中一整园子灯火辉耀光灿,好似整个园子正兴旺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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