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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自由的自由到自由的不自由


作者:李敖

  李敖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二日

  二十年前,在台大文学院印度近代史的课堂上,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老师,要学生缴出笔记,给他看看。全班都缴了笔记,可是一个学生却缴不出来。老师问他:“你怎么没有笔记?”这个学生说:“笔记是中学生抄的,大学生不抄笔记。”

  这位老师有雅量欣赏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他给了这个学生最高评分。

  这位老师,就是国民党员吴俊才先生;这个学生,就是“党外人士”--我。

  一般情形是,师生缘份,都随走出校门而结束,但像吴俊才先生那样继续帮助学生的老师,却很少有,一如像我这样继续研究老师著作的学生也很少有一样。

  吴俊才先生现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副秘书长,住在普通公寓里,很穷;我现坐“党外人士”冷板凳第一把交椅,住在吴老师家前面豪华大厦里,很阔。我因为经年累月不下楼,大隐于市;又因为水深浪阔,不愿给吴老师不方便,所以一直疏于礼数,不去看他。去年他礼贤下士,大驾光临,我说:“古人‘天涯若比邻’,老师和我,却‘比邻若天涯’!”吴老师太熟悉我那一套,他不见怪。

  吴俊才先生学者、专家,尤精于印度史,受了他的启迪,我对印度史也小有研究。我由“大作家”变成“大坐牢家”的时候,看书无算。其中一部大书,就是看了又看的吴老师名著--《甘地与现代印度》。这部大书功力极深,有志之士,人人该看,只可惜交由一家不太会搞宣传的书局出版,并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

  因为我在牢里读这部书,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甘地的监狱生活。据我统计,甘地共坐了两千三百三十八天的牢,他失掉身体自由的时间,从广义说,比我要短。但他是先进,先进的坐牢哲学,闲来无事,倒也不妨研究研究。

  不料一研究之下,使我得到了新境界。

  甘地有著伟大的精神力量,爱因斯坦说:“後代子孙很难相信这世界上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generations toome will scarce belive that such a one as thisver in flesh and bloodwalked upon this earth 。这是对甘地最高明的描绘。甘地思想的精华是他的“不合作主义”(satyagraha),不合作主义的形成,部份来自《湖滨散记》的作者梭罗。梭罗坐牢的时候,他说他“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们总以为我唯一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叫人好笑。他们那里知道才一转身,我就毫无阻挡的跟著出去了。、、、、”

  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他这种来去自如,是指观念上的解脱,观念上“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他虽然身在两坪之内,但却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就像拉夫瑞斯(richard lovelace)在牢里写诗给情人一样。

  甘地师承了梭罗的不合作主义,也师承了梭罗的坐牢哲学。甘地说志士仁人--

  “在狱中,他所受到的苦,实比平日受的苦要少得多;在狱中,他也只需要听狱吏一人的命令,而不像平日要受许多人的支配;在那里,他更不必担心一日三餐,也用不著自己烧饭,政府会照顾一切,如果有病,更可免费治疗;在那里,他有足够的操作,藉以锻炼体格,许多坏的习惯也可以改过。他的灵魂是自由的。他可有充分的时间祈祷。肉体虽被拘禁,灵魂并未桎梏。反而他的日常生活也可以训练成更有规律,因为自有人来督促。这样来体验狱中生活,他会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假如有任何不幸遭遇或被狱囚虐待,那他正可学习坚忍,让他得到一个乐于自制的机会。持这种看法的人,当然会将入狱的事看为幸运。因此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来决定是否入狱乃系幸运。”(《甘地与现代印度》上册页九一)这段话的关键是强烈的唯心论,它告诉人们,所谓的自由与不自由,“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你心里觉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里觉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本人前后入狱五次,他这种观念,也一再宣示,例如他说:“我现在成了自由的人了,我的身体已被他们看管。一天诺拉迭法案没有撤销,我一天不得自由,可是现在他们逮捕了我,却给了我自由。现在轮到该是你们采取行动的时候。”(同上。页二六四)他又说:“、、、、朋友们不需要惦挂著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这儿所能做的并不比外间少。我留居在此,对我有如入校。”(同上。中册页一四三--一四四)、、、、甘地这些坐牢哲学,基础都在他的伟大的精神力量,有这种力量的人,他会感到“逮捕了我,却给了我自由。”这种自由,我把它叫做“不自由的自由”。这种自由的炉火纯青,就“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若不到火候,就只像骆宾王那样“在狱咏蝉”了,--鸟在外面的人,是不会快乐的。

  不自由中有自由,这么说来,是不是自由以后,出狱以后,就更自由了,从此没有不自由了呢?

  这可未必。

  哲学家斯宾塞说“没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没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没有人能完全快乐,除非所有人完全快乐。”这种伟大的透视力,伟大的胸襟,我给它下了一个描绘,这叫“自由的不自由”。

  “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与,是把受苦受难的人当兄弟,又使自己有责任感。夏禹感觉天下有淹在水里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们淹在水里一样;后稷感觉天下有没饭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们挨饿一样,有这种抱负的人,后天下之乐而乐,众生不成佛的时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十一章里,为这种心境做了动人的总结:“有谁软弱,我不软弱呢?有谁跌倒,我不焦急呢?”有这种心境的人,他自己坚强,却感受兄弟的软弱;他自己站起,却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却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

  六十年前,开火车出身的美国劳工领袖戴布兹(eugenevictor debs),因参与政治反抗,被判十年,关在牢里。由于他极富人望,虽在牢里,却得到美国大选中,一百万选民对他戏剧性投票。一九二一年,哈定总统特赦了他。出狱后,人们庆幸他重获自由,他却从斯宾塞的句子里,说出了这样的千古名言: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层阶级,我就同俦;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只要狱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後稷不自由,斯宾塞不自由,戴布兹不自由。--所有伟大的性灵里,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筋斗云一九九七年八月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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