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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眼白相思


作者:李男中

  她走近一看:“红眼白相思!”她的小鸟在笼中发狂似的撞,头上滴着血,嘴壳在与鸟笼的搏斗中破裂,她惊呼着大叫一声。
  雪花终于有了笑容。
  前不久,她那体贴入微的老丈夫给她买来一只小鸟。打从这只名种小鸟进了屋,空寂的住宅突然有了生气。
  天蒙蒙亮,娇小单薄的雪花披上宽松的晨楼急着到阳台看小鸟。
  小鸟在陌生的鸟笼里惊惶地跳上跳下,躲避着过分热情的新主人。雪花轻声吩咐跟随左右的张妈把台灯从大厅接了一根长长的线直拉到阳台,想着让灯光驱除黑夜带给小鸟的恐惧。
  与黎明曙光不调和的人造光吓得小鸟在笼中拼命乱飞。雪花又慌忙叫张妈把灯拿走,小心翼翼地一会往鸟笼里倒点水,一会又添点食料,口里不断他说:“小鸟,吃多点,喝多点水嘛!”
  小鸟用尖尖的嘴壳每在小杯里啄一下,雪花都会高兴得又笑又叫。
  “张妈,快来看,小鸟听得懂我的话,我叫它吃,它就吃了好多。”
  女佣听到叫声,急急从大厅快步走来,边走边脱手上的胶手套。
  看着雪花这罕有的快乐,她也开心地笑了,总算松了一口气。
  有时,小鸟不吃也不跳,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树林。
  雪花叫了一遍又一遍,小鸟仍然没有回响,雪花伤心地叹口气:
  “小鸟,你为什么不快乐嘛?”
  小鸟似乎听懂了雪花的话,对着雪花扑扑翅膀,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是的,小鸟不快乐,它和雪花一样:孤独又寂寞。
  雪花自从被她那年逾花甲的老丈夫——贾先生,一个高头大马老成持重的商场巨子,像收藏珍品似的藏起来以后,就没有快乐过。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贾先生认识了雪花。
  雪花很真。真得就像把心挂在胸前展览那样。
  贾先生很快就被雪花征服了。在一阵啧啧声之后,贾先生摇头又点头,连称:
  “奇品,奇品,在勾心斗角的现实社会中,这真是罕见的女人啊!”
  贾先生是收藏家,他不独有收藏家的气质,也有收藏家的积习。但凡经他眼的稀世珍宝,决不放过。
  雪花既被视为奇品,他也就不遗余力的想珍藏起来。
  贾先生交给雪花一张卡,这张卡像是魔术卡,要什么,有什么。钻石、靓衫、高级化妆品……雪花过去梦寐以求的一切,短短日子竟如梦幻成了真。
  魔术卡发挥了无穷的魔力,雪花再也不愿失去它。因此,雪花便恍恍惚惚地被贾先生牵进了山顶的精致别墅。
  雪花一跨进贾宅,即刻目瞪口呆。
  铁门,高墙,花园,石径,草坪,名种树,明镜一般的泳池,金碧辉煌的大厅,古色古香的中厅,古董,字画,大得出奇的意大利桃木K金睡床,K金水晶树……雪花像在仙境中游荡似的,跟着贾先生在别墅里绕来绕去,问不绝口。
  贾先生忙前忙后一切安排妥当后,用手捏了一下雪花那尖尖的下巴说:“我要走了。晚上有佣人张妈陪着你,不会怕。”
  雪花睁着一双美眸凝视着贾先生,心想:“这么大的住宅,只有花王。司机。女佣和我四个人。”她打了一个寒颤,心里泛起一阵突然而生的惆怅。
  雪花在偌大的深宅里开始了孤寂的生活。
  尽职的张妈虽只四十出头,脸上却刻下了坎坷生活的深迹。她对主人真算得上忠心耿耿。按老爷的吩咐随时陪伴在少奶的左右,就像照顾婴儿似的打点着雪花的日常起居。只差没有一匙羹一匙羹把饭喂到雪花口中。
  双十年华的雪花,正当蹦蹦跳跳的青春时代,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哪里受得了?
  雪花逐渐觉得自己变成了废人。
  她怒不可遏地冲着张妈:
  “张妈,我讲了一万次,请你不要替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让我自己做。”
  “少奶,这是老爷吩咐的。”
  雪花忿忿地把牙刷扔进马桶,仍觉余怒未消,她连着把漱口杯一起扔了进去。
  第二天,新的牙刷。口杯放在原处。牙刷上铺满一层白色的牙膏。
  雪花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刷着牙。她刚转身,一叠三角形的厕纸整齐地摆在马桶旁的大理石台阶上。
  雪花歇斯底里地高叫着:“张妈,张妈!”
  女佣惊慌地奔来:“少奶,出了什么事?”
  “我求你不要替我把厕纸预备好,要用时我自己叠。留一点事给我自己做。算我求求你,好不好?”雪花胀红了脸。
  “少奶,老爷吩咐的事,我不敢不做。”
  雪花把厕纸抓起来撕得粉碎,接着顺手将面池前的盆栽摔了下去。
  张妈一闪身闪过盆栽的碎片,拉住雪花:
  “少奶,何苦呢?这些是下人做的事。老爷的吩咐,我这做下人的不敢……”
  “老爷,老爷!我又不是老爷的木头公仔。”
  雪花打断张妈的话,一步蹿到浴缸旁,在大理石的漱洗台上抓着一瓶“喷厕香料”往浴缸里丢去。
  玻璃樽碰在K金的水龙头上,一声嘶叫,浓烈刺鼻的香味弥漫整个浴室。张妈吓青了脸,哀求着:“少奶,你不能出事呀,我怎么向老爷交代?”
  看到张妈那厚厚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雪花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呆立着任凭张妈用湿毛巾帮她揩抹双手。
  雪花低着头慢慢向小厅走去。有什么办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发过无数次脾气,摔烂了许多东西,但最后张妈会很快整理好,烂了的东西第二天就被新的代替。
  也不止一次了,在她愤怒已极时,被张妈的哀求声难住。她不忍心看到张妈那张乞求的脸。
  雪花也多次在贾先生面前发怒。撒娇。她所懂得的手段统统使尽了,贾先生每次都微微地笑着,摸着雪花的头说:
  “这些是下人做的事,怎会要你动手?你要习惯这种生活。我这是关心你,想你舒舒服服。”
  贾先生小心翼翼地像爱惜组合柜上摆满的各式古董。墙上挂满的各种字画一样,细心地供奉她,生怕有丝毫损坏。
  雪花稍有不适,贾先生会焦急万分。中西医一齐出动,又是打针,又是拿脉,劳师动众好不紧张。
  雪花只是微微发烧,贾先生说什么也不要她起床,好说歹劝要雪花整日躺在床上。饮食经过百般挑拣,精心炮制了“病餐”硬要雪花半躺在床上,由张妈慢慢喂进去。
  盖了被怕她热,不盖被怕她冷。想来想去,除了屋里的冷气外,特地买来一部活动冷气机。冷气开足后,还给雪花盖了一床丝棉被。
  贾先生临出门还对张妈千叮万嘱,又走到落地窗门前拉拢了窗帘,看看阳光被完全挡在窗外,才放心离开。
  长时间的卧床,雪花只觉头晕脑胀。她刚一起身,即被坚守在身旁的张妈按住:“少奶,老爷吩咐请你躺下,”
  雪花不耐烦地坐在床上说:“我去拿本周刊来翻翻。”
  “少奶,老爷吩咐生病不能看书,怕伤眼睛。”张妈抢步拉住正要下床的雪花。
  “我上洗手间,可不可以?”雪花大声吼叫着,因发热而微红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少奶,我扶你去。”张妈帮雪花把拖鞋套在脚上。
  “我又没残废,自己走。”雪花快步往睡房外奔。
  张妈紧跟着,边叫少奶,边拉雪花的胳膊。
  听到张妈不断的哀求声,她只得收慢了脚步,任由张妈扶住一步一步往洗手间走。
  雪花躺在床上,烧早已退了,身上仍严实地盖着丝棉被。她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她。她只好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床沿上,幻想也会紧张。
  雪花靠在沙发上,微觉有点口干,她顺手抓着铃就摇。听到铃声急奔上楼的张妈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张妈,帮我倒杯茶来。”
  张妈刚下楼,铃声又响了,她急急地又返回去。
  “张妈,把电视关掉。”
  她懒懒地倒在沙发上,软软的大沙发把她娇小的身躯几乎全部吞没了。她侧着头对着二十六英寸彩色电视机发呆,对那些朝晚相对的新旧桥段的连续剧,她早已感到索然无味。贾先生为她准备的整箱录影带。录音带和各种周刊,也难以排解她的孤清。
  突然,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赤脚在地毯上连跑带跳直奔睡房。她想到了一种玩意:她从妆台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把贾先生送给她的大大小小钻戒。翡翠坠子。金银首饰。珍珠颈链戴了一身。
  她又打开衣柜,把贾先生昨晚刚送给她的那件华伦天奴的晚装穿在身上,然后站在巨型穿衣镜前左照右照。
  镜中那裹在黑色晚装中身材苗条的雪花,雪白的颈项被褐色的鬈发温柔地交缠着。她微微张开轮廓鲜明的嘴唇,惊喜地欣赏着镜中那位美人。
  她在镜前慢慢走动,当她的眼睛停留在这袭名贵晚装曳地的裙摆时,脑中闪现出她在衣香鬓影的晚宴上颠倒众生。
  镜中的俏脸拉长了,变了形。她怎么不哭丧着脸呢?
  珠宝。晚装只是用来装扮给贾先生一人欣赏的。那些珠光宝气的饮宴场合,她这个见不得光的黑市夫人是不能出席的。
  贾先生给她买的各式名牌服装。手袋。皮鞋,已再也不能令她像当初那样高兴。这些东西对她有什么用呢?她穿戴得光鲜夺目,不知往何处去?穿给谁看?
  被贾先生藏起来后,她只去看过父母一次。
  那次表姨也在。驼背的表姨疑惑着把雪花和跟在身后的张妈让进屋。表姨指着张妈问:“这是……”
  雪花红着脸慌忙说:“是女朋友的姨姨,我们有点事要办。”
  雪花妈劈头就骂:“你整天满口新鲜词,说要搬离家去追求什么有挑战性的新生活。这就是你的新生活?”
  “我……”
  “你什么?你又没断手断脚,为什么去享那种福?好好一个女孩子,去找个老头。你不要脸我要脸,我们是清白人家,让你把脸都丢尽了。你怕打工?怕挨穷?全香港有多少女孩子在打工?在挨穷?就只有你身娇肉贵?”说着看了张妈一眼,“现在好了,走到哪里都像监犯一样,有人跟着。”
  父亲连声叹气:“真是家门不幸。”
  表姨又拉又劝:“香港社会很现实,许多小姐想做少奶都没条件。没机会。老公年纪大一点好,她去找个花靓仔你们不是更担心?”
  雪花的眼泪成串往下流,张妈心里急得如火烧。一声门铃,急忙找个借口,向着众人打躬作揖地把雪花牵了出来。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父母和亲友。
  雪花想到以前的女朋友和同学,要贾先生让她穿上普通衣服。脱下金银首饰,不用司机和张妈,单独去见见她们。
  贾先生固执他说:“你跟了我,就不要再去交那些和自己不同阶层的人。这个社会,人绝对是划分等级的。再说,你见人就说真话,一点不懂得保护自己,人心难测啊,不要再想过去的人了。”
  雪花在贾先生的启发下,终于清楚了:当你走人新的阶层后,要像清洁积尘那样,决不惋惜地把旧阶层的人和事全部抹掉。
  为了讨雪花欢喜,贾先生像从老母牛身上挤奶似的好不容易挤出一两滴时间,带雪花去那些上流人士流连的地方。
  贾先生刚一跨进“乡村俱乐部”,便左顾右盼。突然,他看到迎面过来一位架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立即像躲避瘟疫似的钻进了洗手间。
  雪花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穿红缎旗袍的咨客上前还未开口,雪花转身飞奔到门口,沿着山道跑。不等司机驾车赶到,她哭着上了的士。
  “我哪点不如人?为什么不能见光?”她对着紧跟回屋的贾先生又哭又闹。
  “别吵,别吵。我以后见人就介绍你是我太太。把你介绍给太太团。”贾先生摸着她的头,好言相劝。
  “全香港谁不知道你太太是什么样?你们出尽风头。我算你什么太太?”雪花愈哭愈厉害,吵得益发不可收拾。
  “怎么不算我太太?香港的婚姻法律虽然是一夫一妻制,但男人三妻四妾好平常,随便与多少个女人同居。生孩子都不违法。既然法律允许,社会公认,自己同意不就是了。”贾先生露出一副叱咤商场的派头讲解给雪花听。
  “说得倒好听,谁不知道你有一大堆妾侍?你那些好朋友,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有谁有胆向社会公开过?你还来骗我。我不要听,不……要!”她拖长了音尖声高叫。
  贾先生慌忙依了她:“好,好。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想听,我就不讲了。”
  “为什么不讲?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这些男人既然敢做为什么又不敢当?”雪花又是一番哭闹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她在扪心自问:假设贾先生真是向社会公开,她愿意吗?她有勇气面对社会吗?
  记得有一次贾先生和她在“丽晶轩”吃饭,她一眼看到昔日的女朋友,不也吓得假装胃痛匆匆离开?当他们出现在公众场所时,四周的眼光不也逼得她遮头掩面?
  穿衣镜中鹅蛋脸上一双细长的媚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轮廓鲜明的嘴唇委屈地往下垂。
  难道她要永世背着阳光生活?做一个受众人奚落的女人?让青春埋葬在角落里?想着想着,突然,像受了伤一样,她连拉带扯地把晚装往下脱,发疯似的嘶叫。等不及张妈帮手,她已从布满裂痕的晚装中挣脱出来。张妈手忙脚乱,不知怎样劝阻才好。
  雪花操起一把剪刀,用那纤细的手使劲在晚装上纠缠,晚装上的珠片撒了一地。
  张妈急得团团转,一只胳膊用力抱住雪花,另一只手在雪花的胸口上下按揉。
  “少奶,你可不能出事啊,我这当佣人的怎么担当得起?怎么向老爷交代?”
  张妈拉大嗓门叫花王,她那拼了命发出的喊声,只在这空荡的大厅里回旋一声,便随即消失了。
  楼下的汽车喇叭声一响,张妈像盼到救星似的,放开雪花跑到阳台边,对着驶进铁门的汽车高叫:
  “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花王莫名其妙地抬头望着在阳台上招手的张妈,接着把沉重的铁门拉上闸。
  贾先生被房内的情景吓了一跳,雪花散乱的头发像堆乱草,满地的珠片闪着鳞光,剪成几大片的晚装摊在地上。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贾先生赶前把坐在地毯上的雪花扶上沙发,厉声问女佣。
  “老爷,少奶昨晚说这屋像座坟场,只有我们几个僵尸。今天她穿上晚装就发脾气。”张妈颤声说。
  “我叫你看好少奶,你怎么让她弄成这个样子?”贾先生高声责怪。
  “老爷……”张妈想分辩。
  “不要再说了。”贾先生声色俱厉。
  “是,老爷。”张妈低声下气不敢抬头。
  贾先生心痛地用手把雪花的头发理了理,他像在收藏品中发现破损似的惊惶失措地啊了一声,雪花的右手大拇指上有一道红红的伤痕。
  他急忙叫张妈拿来药箱,亲自给雪花敷上药膏,再贴上胶布。
  雪花闪电般把戴在耳上。手上。身上的饰物统统取下来,往贾先生身上丢去:
  “我不要,我不稀罕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雪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贾先生用纸巾擦着雪花大滴大滴的眼泪。
  贾先生好话说尽,雪花只是抽泣。
  贾先生皱着眉,沉思了片刻,恍然大悟地问:“你是想……”他凑近雪花,看看用吸尘器吸珠片的张妈,停了停。等张妈走了出去,悄声说:“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的。我马上叫司机去给你买,香港的许多老夫少妻都是这么生活的。”
  雪花疑惑地抬头看着贾先生,他抱歉地对她笑了笑。
  顷刻之间,她明白了。
  她满脸通红,血管从白得透明的皮肤里暴出来。她飞奔进睡房,把头埋在枕头里,放声大哭。
  站在青春起点和终点的一对男女,在他们的内心,就如天上的参、商两颗星似的互不清楚。
  她想要什么?
  贾先生当然不会清楚,在他拥有一切的王国里,惟独欠缺雪花最想要的--一个充满生命的世界。
  贾先生接过张妈手里的热毛巾,把雪花的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帮她擦抹着验:“别哭了,要是觉得闷,叫张妈陪你去逛逛公司,上美容院扮扮靓。练练身,或者我去找几个女人陪你打打麻将。饮饮茶。香港地的许多少奶奶都是这样打发日子的。”
  在贾先生的再三劝导下,雪花试着去适应绝大多数少奶奶的生活。
  雪花走进美容院,看到一排排床上躺着的肥瘦女人耐心地任凭美容小姐在脸上用手按揉,用电又锥又刺。
  睡在躺椅上一小时的面部美容,很快就使雪花厌烦了。跳得杆流浃背。机械呆板的健美操,对身材单薄的她更是多此一举。
  她风华正茂,青春洋溢。美得像朵滴得出露水。嗅得到芳香的紫罗兰。
  她没有婚姻和爱情的烦恼,也不知女人逐渐衰老的恐慌,美容院对她显然是多余的。
  美容小姐的一流口才,也没有能拉住这个随身带着女佣的阔少奶做常客,只好惋惜地看着美容登记卡片:“还有七次没做。你钱都交了,还是来做完吧?”
  雪花摇摇头。
  美容院中来自不同背景的小姐。太太,尽管都有钱和时间,但各有不为人知的心事,谁也解不了谁的闷。在这充满虚伪与炫耀的场合,雪花更加感到无聊。
  她要用另一种方式去打发日子。
  雪花坐在麻将台旁,打着呵欠把两个黄色的圆筹码递给下家的李太。李太白了她一眼,埋怨着:“有没有搞错?你包了清一色还拿一千筹码当一百。做慈善呀?不想赢钱还赌什么钱?”
  雪花慌忙道歉:“对不起,看错了。”
  她想:“赢钱?钱对我有什么用?”
  雪花愈坐愈累,只觉肩痛、腰酸、眼花、她愈打愈烦,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一大堆筹码,默祷着:“老天保佑快点输,输光这些筹码就有借口不打了。”
  雪花终于又腻腻地走下了麻将台。
  现在惟一可以消磨日子的只有逛公司了。
  带着张妈在各个大公司。精品店里逛来逛去。她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又走过去,
  当初用“魔术卡”狂购时的欣喜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贾宅的衣柜和储物室里,挂满了穿不尽用不完的衣服。皮鞋和手袋。那些精选的名牌货,雪花连打开看看的兴趣都没有。
  她在公司里走了几圈,无聊地正想朝大门走,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我看能不能在这一个公司里,选到红、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颜色的时装、手袋和皮鞋。”
  雪花有了这个主意后精神来了。她在时装、手袋、皮鞋柜翻找。每找到一种颜色就叫售货员包起来。七种颜色果然都找到了,雪花郁闷的心宽松了许多。
  张妈费力地把几个大包提到客厅地上,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雪花说:“少奶,你今天选的东西样样都好看,老爷来看了一定会喜欢。”
  “有什么好不好看,给我统统丢到储物室去。”雪花不耐烦地说。
  雪花沿着铺满菱形石块的小径走到围墙的尽头的矮树木丛中那张空荡的白色半圆吊椅上躺下。
  张妈急急赶来,把夹褛披在雪花身上。
  “少奶,秋凉了,小心身子。”
  雪花看看张妈,这个自己生活里接触得最多的讲讲知心话。
  “张妈。”雪花叫住转身要走的女佣。
  “少奶,什么事?”
  “你整天陪住我,闷不闷?”雪花用异乎寻常的口吻问
  “少奶,服侍你是下人应该做的事,我不闷。”张妈低着头答。
  “你情愿一直呆在这幢房子里?”雪花轻声问。
  “少奶,老爷出这么高的人工请我,这份工去哪里找?只要你少奶不嫌弃,我愿意一辈子服侍少奶。”张妈抬起头,木无表情地看着雪花。
  “你没有亲人?不想去看看?”雪花关切地问,注意着地那掺杂着白色、梳得熨熨帖帖的头发。
  “这个世道各人挂住找饭吃,还顾什么亲不亲人?少奶老爷对我这么好,称们就是我的亲人。”张妈笔直地站着,两手交叉,等着雪花的问话。
  “你回屋去吧。”雪花长叹一声。她把身子动了动,吊椅随即轻摇,两脚腾空摆动。她闭上眼睛,心思随着吊椅的轻摇逐模糊。
  如果说白昼像漫漫长路,那么夜晚简直就像一片无尽头的旷野:又空又冷又黑。
  雪花孤单地躺在意大利桃木K金床上。不知有多少夜晚她被恶梦惊醒,不是大叫张妈,就是蒙着头哭湿了枕头。
  也不知有多少难眠之夜她凄清地站在窗前,望月亮钻云,看星星闪光。
  她模糊地回忆着学生时代的梦幻,离现在好像有整个世纪般遥远。孤独和寂寞笼罩了她的整个心灵。
  “在香港,金屋藏娇很普遍,此时此刻,有多少女人与我同命运?”她想着,像梦游似的不知不觉地打开了睡房的落地大窗,坐到阳台的藤椅上。
  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夜晚。
  风轻轻地从大屋前面那一大片树林子吹过来,带来一阵轻微的树叶摇曳声,山泉的潺潺声,大屋后面那块草地不时有“蝈蝈”的叫声,组成了一首十分美妙的夜曲。
  雪花朦朦胧胧又看到了一种幻象,那是大屋远处那片树林子的影子,好似一条条快乐跳跃的肢体,又像簇拥着的欢快人群。
  一阵风吹过,她嗅到树林的气息,嗅到了草坪味,那种只有在春天才会有的潮湿草地的泥土味。
  幻象和气息令她兴奋了,她感到一阵心的颤栗。雪花此时神思恍憾地产生了一种超感觉,这种感觉把她的精神升华了……烦恼、苦闷、困惑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拼命想留住这种超感觉,在幻象和气息逐渐消失的瞬间,她疯狂地从阳台冲出去,穿过睡房,直奔楼下。拖鞋掉在楼梯梯级上,透明的淡紫色睡袍被栏杆边撕破了。她赤着双脚狂奔到花园,在厚厚的草坪上倒下去。
  雪花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几天几夜。
  雪花在万般空虚之中,决心离开大屋,除下被贾先生用黄金裹起的帏幔,回到群体之中。
  贾先生当初承诺过:住不惯随时可以离开的。
  雪花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转来转去。
  张妈看着被雪花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慌忙劝解:“少奶,不是我替老爷说话,你没有挨过穷,不知穷的滋味。你出去打工、嫁人,贫贱夫妻百事哀。嫁得不好,日子怎么过?你要是觉得太闷,去保良局领养一个小孩子,日子不就过了?”
  贾先生得到司机的报告,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耐心地一遍又一遍说:“我是说过住不惯随时可以离开,不过,你要想清楚啊,你到社会上去闯,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你那么真,如何敌得过四周的假?结果会怎样?”贾先生万般感慨地看着雪花,从他那皱紧的眉宇间,露出了几十年风霜的迹印。
  雪花“哇”的一声哭起来,贾先生的话,她曾经思考过千万遍。
  贾先生说得对:她能做什么?读书不多,体力不够。
  更重要的是:她已被贾先生娇惯成了一株经不起风霜的柔弱小草,她再也没有勇气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去自食其力了。
  坐惯了劳斯莱斯,她怕去挤巴士;吃惯了山珍海味,她不愿进快餐店。
  习惯了贾先生对她的体贴入微、千依百顺,她害怕粗鲁凶恶、逢场作戏的男人。使惯了女佣、司机,她惧怕上司的嘴脸。
  在贾先生的小王国里,她是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在社会这个大王国里,她算什么?
  雪花在精神交错的矛盾中,不知所措,惟有大哭,连嚷:“这种日子哪是人过的呀?”
  贾先生等雪花哭够,冷静地说:
  “好吧,你去社会上闯一闯,才会明白这种生活是最可靠的选择。你的生活由我负责,去吧,大屋的门永远向你开着,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雪花倔强地低语:“我不会再回来。”
  贾先生自信地微微一笑。
  雪花脱下名牌服装、首饰,像条回归大海的鱼,一下子就游进了人海里。
  “爱情,我要寻找醉心的爱情。”她在人海里穿梭游荡。
  雪花像只快冻僵的小猫,向着一丁点微弱暖意的地方竭力靠过去。
  很快,她不假思索地爱上第一个追求她的小伙子。
  雪花站在开往大屿出的客轮甲板上,怏怏地凝视大自然的相互调情:云彩在蓝天上和太阳嬉戏,船头直冲大海的躯体,大海狡谲地向船身吐出白色的唾液。
  这些日子,从清晨到夜晚,他们早上饮茶、夜晚消夜、郊游烧烤、的士高狂跳、看电影、听演唱会……过着一般人一年中难得有几次的生活。
  小伙子走到栏杆边,把手搭在雪花的肩上低声说:
  “雪花,我手气差,全没了,还想最后搏一搏。”说着看了雪花一眼。
  雪花会意,即刻去解衬衣纽扣,敞开的衣领露出雪白的颈子,一个碧绿的翡翠鸡心坠子紧贴在她柔软的脖颈上。她把黄金链子取下来,塞在他的手掌里,小伙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走进船舱。
  太阳倦了,躲进变了色的云彩。
  雪花心头一阵悲凉,她体会不出爱情的醉心与甜蜜。她甚至厌恶这种不正常的爱情关系:“我成了什么女人了?”她想起就恶心,更大的忧虑是难道永远依赖贾先生?
  “你不如去找份工做。”雪花说。
  “做工?你不愿意我整天陪着你?”他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
  “爱情是讲心不讲金。”他嘻皮笑脸地说。
  雪花忧郁地站在船头,摸了摸光秃秃的脖颈。她怨,她恨,她痛。然而,她摆脱不了。她被冻僵,需要温暖。
  但是,这段靠贾先生支撑着的浪漫爱情能长久吗?
  “你不求上进,连工也不愿做,我爱不下去了。”雪花终于说出了口。
  小伙子嘻笑着,像一阵烟似的消失了。雪花把一串眼泪留给一大叠签单。
  贾先生的笑脸和苦口婆心的劝告冲击着她:“人心险恶,世态炎凉,你要小心啊!”
  雪花执拗地想:“难道世界上就没有真诚的爱?”她不相信,她下决心要走遍香港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梦幻的爱。
  接下来的日子,雪花像只彷徨的迷鸟,飞到各个环境去寻找梦中人,谁能给她幸福和爱情?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出现,这些不能迸发动人爱情的平凡男子们,怎么也点燃不了她心中的火花。
  终于,一位神秘莫测的中年男子出现了。
  这位中年人昂着头,在窄小的房间里就地打转:“人们都说香港是文化的沙漠,我说不是,总有一天要让人们看到这里是绿洲。”他侃侃而谈,“当然,我不是救世主,但我有义务唤起民众,不能整天沉迷于纸醉金迷的生活。”
  雪花坐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像瞻仰偶像似的,抬头仰望着这位自己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偶像。他的每句话都是悦耳动听的,那种超脱的境界,简直令雪花如醉如痴。他那些奇妙无比的言词,那种顶天立地的雄心壮志,在雪花心中所产生的虚无感受,给这份爱情添增了动人的美丽色彩。
  雪花如饥似渴地想要浸透在灌满他的思想和言辞的情海中,一洗她那长年累月积聚的哀愁。
  但这位中年人一心一意拼了命地工作,时间一分也没有多余。
  中年人在雪花听得心醉神迷之时,看看手表:“不过,我不是神仙,神仙也要吃香才能维持仙体,我要吃饭才能保住凡体。对不起,我要开工了。”他顺手拎起公事包。
  “不,不要走,今天是周末。”雪花从地板上跃起,拉住他的胳膊。
  “周末?”他的阔脸鼓起青筋,一副下逐客令的冷酷:“我是男人,男子汉。我有事业要奋斗、理想要实现。我不能为了女人浪费时间、毁掉前途。”
  雪花哭泣着:“我愿意拼苦,只要你爱我。我愿住安置区,去打工。白天我们工作,晚上回来你给我讲故事,我给你读诗。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在月光下散步,看流星划破夜空,听海涛声。我们相亲相爱一辈子。老了,你拄着拐杖,我挽着你的胳膊。清晨,你打太极拳,我坐在公园椅子上看。”
  “我和我的一家人都不属吃苦,我要过好的生活,只有去拼命。我对你的爱,在其他女人身上从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但是,我没有时间来爱你。不要怪我,香港男人分两种:没上进心的你不爱,有上进心的没时间来跟你爱。”他蹲到她面前,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爱不能当饭吃呀。”
  “不要去想钱,人的快乐与钱是没有相干的,我太清楚了。我们去住大屿出的石屋,一点钱就能生活,不用拼命,我们朝夕相对,与世无争。”
  “哈,你这罗曼蒂克的幻想家,看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没有?脱离群体的爱情生活结局就是悲剧。”
  她与他咫尺天涯,难得见面。
  在几经折腾后,雪花作了让步,她不再劝阻他的“赚钱壮志”。她对中年人表示她的决心:
  “我决定去打工,自食其力,彻底摆脱贾先生。我们搬在一起住,共同奋斗,用双手去获得好生活。”
  中年人在听到雪花放弃依赖贾先生的决定后,第二天,他握着她的手,低沉地、像低音提琴奏出的悲鸣曲:
  “去找贾先生。回去吧,留住你的梦。只有丰衣足食的生活才会产生绚丽的梦。油盐柴米会把你的梦全部毁掉。坐在劳斯莱斯里幻想白马王子,会比与活生生的男子手拖手、又拥又挤地夹在巴士车厢里诗意得多。”
  雪花心碎了,梦也醒了。
  原来爱情不是美丽动人的诗篇,而是男女间相互斗智的战利品,是既得利益天平秤上的重砣。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雪花全身湿透地回到了深宅。
  雪花只好听天由命,百无聊赖地在深宅里混日子。
  雪花靠在阳台躺椅上,眺望着天际的太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又凝视着晚霞慢慢被黑夜吞没。
  临近黎明时分,她披着晨褛站在阳台上,呆呆地望着在这黑夜与白昼的交接中,阴森的黑渗入了虚无的白。灰蒙蒙的一片,既没有黑暗淹没世界带给她的恐慌,也没有丽日披露世界引起的郁闷。
  她希冀宇宙停滞在这似明非明的时空里,而那不近情理的大自然似乎为了卖弄它的色彩,在短暂的匆匆交接后,明亮而清晰的色彩即刻在人间展现。
  雪花长叹一声:冗长的白昼又开始了。
  从那只小鸟进屋后,雪花的精神世界无疑地起了巨大的变化。这个无语言但有生命的小东西,占据了雪花的全部心灵。
  小鸟的每一声叫,小鸟翅膀的每一回抖动,都会令雪花心里生惊。她像母亲关怀孩子似的照料它,又像朋友般的对它窃窃私语,更像情人那样牵挂着小鸟。
  深夜,她总在左看右看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鸟笼,躺进软软的席梦思。
  朦胧中,她听见小鸟在叫,从未有过的呼叫,异常悲戚。
  她顺着叫声跑去,看见在大屋对面的那一大片树林里,有群鸟儿在茂密的树枝上跳跃,远处的一棵枯树上挂着个鸟笼。她走近一看:“红眼白相思!”她的小鸟在笼中发狂似的撞,头上滴着血,嘴壳在与鸟笼的搏斗中破裂,她惊呼大叫。
  她醒了。
  雪花奔向鸟笼,手上拼命摇着铃;经过大厅时,差点被巨型花瓶绊倒。
  铃声惊醒了张妈、楼下的花王和司机,三个人一齐闻声跑上楼。
  雪花跑到大厅阳台,颤抖着揭开厚厚的笼罩,小鸟像以往一样,蜷缩在鸟笼一角,偶尔发出一二声轻微的叫声。
  雪花站在笼边,用食指尖伸进鸟笼,想轻摸小鸟的翅膀,小鸟扑扑地在笼中跳来跳去。
  张妈把晨褛披在雪花身上,雪花不出声;用手一摆,示意站立左右的女佣、花王和司机去睡。
  雪花躺在安乐椅上痴望着鸟笼。
  天亮了,“红眼白相思”在笼中对着朝阳吱吱喳喳又叫又跳,好像在回应远处的呼唤。
  雪花忽然站起身,走近去。
  她看见小鸟在跳跃,时不时与鸟笼相撞,与梦中的情景一样。
  她把刚伸出去的手缩回来。
  小鸟的叫声愈来愈凄切,雪花用手扶着鸟笼,心在颤栗。终于,她对着小鸟颤声说:
  “相思鸟,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也知道你要什么。”
  雪花把鸟笼转过来,合着泪,紧咬着嘴唇,坚定地伸出发抖的手,一下子打开了鸟笼。
  “呼”的一声,小鸟夺笼而出,扑着翅膀冲向湛蓝的天空,头也不回,迅即消失。
  雪花靠在阳台边,双脚一软,倒在地上。
  大屋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张妈再也没看到过少奶的笑容。
  雪花每天从早到晚长久地坐在阳台上自语:
  “相思鸟,你飞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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