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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


作者:李男中

  男主人失去常态地咆吼着:“我不是囚犯,为什么不能有支配时间的自由?”
  人的生活中难以忘却的,往往是动人的爱情以及悲欢离合引起的回忆。
  而令我终身难忘的,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羞辱。
  “滚,给我滚!”
  我站在半山旭和道一座豪华大厦的铁闸前,脑中不断地回旋着女主人的叫骂声。
  低头看到夕阳映照下我的身影,孤单地拖长在大厦前空荡的平地上,心中不免生出一阵凄凉。
  三个月前,按小广告上的地址,我找到了这里。
  迎我进门的女主人,五十来岁,身材肥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脸上敷满厚厚的脂粉和眼盖,使人很难看清楚她原的眉目。女主人客气地把我让进客厅。我好奇地环顾四周,这间宽敞的客厅布置得有点不伦不类:中式的红木沙发对面是一个大大的北欧组合柜,左边墙上挂了一幅印象派油画,客厅的右角摆一个神台,神台上供的是观音瓷像。
  女主人上上下下把我仔细打量一番以后,带我到铺着鹅黄缎子坐垫的沙发上坐下。
  她用被黑色眼盖膏涂得变了形的眼睛盯着我的脸,那白胖的脸上呈现的两个黑洞,使我想起熊猫。
  长时间的询问开始了。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女主人似乎只关心我的身世和谈吐。对于我在烹饪等方面的经验,却只字不提。
  女主人点着头听我叙述完我那编造的身世,就决定雇用我了。
  “我家只有两个人,我和先生。”女主人在提到先生三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然后看了我一眼。
  我不明自她要说什么,呆呆地望着她。
  “我是说你不用拘束,我和先生都很随便的。他姓高,你叫他高先生就行了。”女主人微微一笑,从她张开的口,我看到有一颗断了的牙齿。
  当晚,我兴奋得好久都睡不着。我终于可以给我那盛气凌人的丈夫当头一棒。
  我与我的丈夫马拉松式地恋爱了十年才结婚。婚后不到半年,他竟变得令我吃惊和心寒。他几乎每晚深夜才回家。当然那些会朋友、应酬之类的理由编造得十分完整。有时,他甚至还气势汹汹地阻止我发问!
  “贤淑的妻子是不盘问丈夫行踪的。”
  后来有一次,他居然在假期去了澳门,三天才回来。
  在他自认为他为了家庭去赚钱而拼命的同时,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为了料理他的衣食也同样费尽心机。为了他,我去学烹饪;为了布置我们的家,我去学插花;为了他,我辞退那份售货员工作,专心专意学着做个好妻子,准备为这个家庭付出我所能付出的心血和青春。
  我不能忍受他对我的忽视。
  在苦苦的思索之后,我决定把那种对方突然不归家时的焦躁和面对空房的孤寂交给他。
  我必须躲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我要用这种感觉折磨他,就像我在婚后半年中所忍受的那样。我要以此换回那被他忽略了的、女人与男人同样需要的精神生活,和一个家庭所必须具备的真正的家庭气氛。
  既能不露面又能维持生活的工作,当佣人最合适。我这副一贯爱好运动、刚满二十六岁的身子,有的是力气。再加上婚后会的家务经验,想来做个普通的女佣是可以胜任的。
  至于那有损自尊的佣人身份,为了争取终身的幸福,我愿作一次尝试。
  看看手表,已是深夜两点过,男主人还未回来。
  按女主人的吩咐,我要等男主人回家后,问他要不要吃宵夜,放好冲凉水,等他睡后,我才能睡觉。
  我不时倾听开门的钥匙声,总也听不到,只有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在这被树木围绕着的半山住宅里,在这间几乎被一张单人床占满的工人房中,我的心产生了新的悲鸣。
  想不到为了结束苦候丈夫而逃离家庭的当晚,竟苦候着别人的丈夫。
  在这凝寂的寒夜,我的丈夫夜归后,首次孤坐在清冷的空房,滋味如何?他此时正在做什么?
  我悄悄地走进客厅,轻轻拨了电话。
  “我没有失踪,也不会自杀,你不用报警。”
  我等他一拿起电话,就对着话筒快速把要讲的话一口气讲完,然后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立即收线。
  想象着他的沮丧,给我一种报复的满足。我离开客厅时,隐隐听到了女主人睡房里的响声。
  经过一天的奔波,我疲惫不堪地终于在临近两点钟,男主人仍未归家前朦胧睡去。
  “起床,起床,快去给高先生做早餐。”女主人推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并没生气。
  “对不起,我睡着了。”我抱歉地翻身下床,急忙往门外走。
  “等等,以后不能这样披头散发出客厅。”高太太脸色一沉。
  我匆匆梳洗完毕,又匆匆做好早餐,手忙脚乱地端到饭厅。
  “早晨。”我轻声地对坐在餐桌旁看报纸的男主人打招呼。
  “唔。”他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
  我明白做佣人必须习惯看主人的脸色,因此对高先生的“见面礼”并不在乎。
  高先生放下报纸,看着煎散的鸡蛋,摆错位置的刀叉,皱了皱眉。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高先生,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做佣人。”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翻弄餐台上的报纸。
  我这时才看清他比女主人显得年轻,修长的身材刚好与女主人成反比,微黄的脸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
  看完报纸,他把盘中不成形的鸡蛋火腿统统吃尽。
  高先生刚一出门,高太太立即从睡房出来。身上穿着虾色透明睡衣,过低的领口把堆积在短短脖颈上的叠肉表露无遗。她眼睛一扫餐台,脸上堆满笑容。
  “你知道吗,我先生早餐很少吃这么多的。”
  一个旧款式的名牌手袋,算作给我的奖励。
  为了安然熬过我对丈夫的惩罚期,我把几年售货工作中学会的交际常识和婚后的家务知识全都用尽了。很快我就发现这份工的难处在夜晚的等待。
  经过多次的苦候之后,我仿佛染上了女主人的“恐夜症”。
  夜幕一垂,女主人就烦躁地在厅里来回走动,不时看表又看挂钟。
  每次拿起电话,她都激动地对着话筒嚷:“全世界的人你都应酬,只有我不用应酬。”接着用力丢下话筒。
  这时候她变得十分暴躁。
  “太太,要不要煮高先生的饭?”我问。
  “不煮,以后都不煮。”
  她大声向我吼叫。只见她拿着一张纸在手心里揉成一团,然后撕碎,扔进垃圾桶。
  我等她走进睡房,好奇地从垃圾桶内捡出那些碎纸片。拼凑之后,看出竟是一张私家侦探社的一万元收据。
  晚餐,不是一种需要、一种享受,简直就像进行沉痛的仪式。
  高太太端起白底青花瓷碗,用筷子挑着一粒粒米饭往嘴里放。
  在她嘴唇慢慢蠕动之时,眼睛凝视着高先生每天进餐的位置。似在回忆,又似在遐想。
  菜冷,饭凉,站立在旁的我,守候着这无声无息的进餐仪式,心里奇怪着高太太少得出奇的饮食,竟也会肥肥胖胖。
  最难熬的时光是晚餐之后的夜晚。
  高太太整晚靠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她手上拿着遥控器,忽而翡翠台,忽而黄金台,换来换去。我连一分钟也不愿放过的那些精彩连续剧,被她换得断断续续,有时干脆关掉。
  我终于明白:电视并不能挽救所有寂寞的心。
  没有电视的夜晚,对我近乎是残酷的了。
  我在家里等候丈夫的夜晚,全是在电视机旁度过的。有几次真想立即回到我那自由的小天地中。但一想到丈夫那副嘴脸,那种等候的滋味,我无论如何也要咬着牙呆下去。
  我坐在工人房的木架床边,心想:男主人在这夜夜笙歌之中,当然不会知道,家中两个女人为了等候他的归来,一个受睡魔侵袭而苦不堪言,一个饱受精神折磨而痛苦不堪。
  “高先生回来吧,快点回来吧……”我昏沉沉地默祷着。
  我困倦地走到洗手间,想借凉水清醒一下头脑,仿佛听到厅里有响声。
  我往厅里走去。意外地发现,平时紧闭的睡房门大开着,一片冷冷的灯光从房中洒到客厅的转角处,我站在昏暗的厅里,往明亮如白昼的房中望去,高太太半倚在松软的床上,一张张翻弄着满床的照片。
  她拿着一张大大的照片往房外走,我慌忙缩回工人房。
  一阵轻微的响声,不知高太太在厅里做什么。
  不久,厅里又静悄悄的,我坐在床边打瞌睡。
  迷糊中听到开铁闸声,接着是钥匙声,就像囚犯听到大赦令,我急忙跳下床往外奔。
  刚进客厅,仿佛看见有个人的身影在晃动,吓我一跳。
  灯亮了,是高太太。
  我发现油画的位置上换了一张高太太的相片。
  “高太太,你年轻时好漂亮。”我讶异于相片上那副清秀的脸。
  她愤怒地对着刚跨进门的男主人,咬牙切齿地说:“谁年轻时不漂亮?谁没年轻过?谁没漂亮过?人都会老的。”
  高先生无言,沉默着把领带松了松,然后靠在沙发上等我放水。
  浴缸里的水刚放了一半,男主人就进来了,并随手掩了门。
  “你想做什么?”我往门边靠去,心怦怦地跳。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太太已去睡觉,我怕放水声吵到她睡不着,希望她快些睡着,我好耳根清静。”
  高先生露出一脸无奈、一腔苦闷。
  想到隔壁睡房的女主人,我急忙开门出去。
  一出洗手间,我嗅到一阵香水味,那股女主人身上的浓烈香水味。毫无疑问,高太太在我出来之前,站在洗手间门外。
  我预感到这个家庭将会有一场大风暴。等男主人冲完凉,我匆匆地清理好浴室便躲进了工人房。
  很久,我轻轻地站在主人房外倾听。
  房里如往常一样,只有女主人的低泣声和絮絮不休的唠叨。高先生永远保持沉默。
  第二天,男主人未吃早餐就出了门。
  女主人关在睡房,好像在聊电话,整天都没吃一粒饭、喝一口水。
  晚上天末黑,男主人收工后就准时回了家。
  我敲了两次房门叫高太太吃饭。她在半掩的房里朝客厅嚷:
  “吃什么?我什么都不吃,最好饿死,好让人来填房。”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高先生两肘支在膝上,两手紧抱着头。
  此情此景之下,我真不知该不该退到工人房。
  在进退两难中,在长久的沉默里,我横了心,就算马上被辞退,也应该说几句公道话:“高先生,你不准时回家,高太太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
  只见高先生突然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取下金丝眼镜擦了擦,他的手微微发抖,一下子像山洪暴发似的冲口而出:
  “我为什么一定要准时归家?我是人,不是机器。女人只知道穿名牌、戴珠宝,什么都想要最好的。但男人的钱是怎么辛苦赚来的?生意是这么容易做的?每天从早到晚困在写字楼,有时还要看客人的嘴脸,为了一桩生意绞尽脑汁,工作压力大到神经都快分裂了。”他激怒得令我一阵颤栗。话是我挑起来的,也就不好走开,任凭他讲下去:
  “难道收工后就回家,对住这副看了几十年的面孔,数数增加了多少皱纹是不是?然后整晚坐在沙发上看那些婆婆妈妈的胡闹剧。”
  “你可以和高太太聊聊天。”
  “聊天?聊什么?是对着她讲我的生意经?还是听她八卦谁的老公又搭上了什么女人?要聊的,几十年早已聊完了。”
  “至少按时归家能表明你对太太的专一。”我穷追不舍。
  “真不明白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难道坐在家里就能可以证明爱情专一?世界上有许多貌合神离的家庭,男人不也每晚守在家里吗?”
  男主人愈说愈激动,声音愈来愈大。他不像对我说话,像站在讲台上声讨某种行为似的激愤着。
  吓得我连忙跑到洗手间放水给他冲凉。
  高先生的脸被金丝眼镜边的反光映得更黄了。他看着即将溢满的水池,伸手抓住水塞链子一拉,水池内发出“咕咕”声。
  就像一头被困的狮子,男主人失去常态地咆哮着,他那涨得通红的脖子鼓着气,从喉头冲出:“我不是囚犯,为什么不能有支配时间的自由?”
  我怔怔地望着他这被烦恼、苦闷、抑郁困缠后的失态,他那大而鼓的眼睛无神地向着一个没有目标的方向呆望。
  我难以理解这种平常的问题,竟会把一个人激怒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如果高太太目睹这样的情景会怎样?
  从这以后,我成了男主人的倾诉对象。
  “你想想,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我去向谁说?同事?朋友?亲戚?难道去向这些人诉说太太的不是?倾诉我的烦闷?那样做的结果,除了给人提供谈笑资料,还有什么?”男主人在无处发泄的情绪中,竟毫无遮掩地向我摆谈着他的一切。
  高先生二十七岁时与二十一岁的高太太在钻石山旁的一间石屋里结了婚。
  婚后,他像世上所有住家男人那样尽责地养家、抚养孩子,称得上是个标准丈夫与父亲。
  日子就在平淡生活及对金钱的渴望之中,一天天过去,过了几十年。
  他的家也从山脚搬到了半山,生意愈做愈大。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大学毕业,飞去外国了,儿子分别做了商人和律师,女儿嫁了商人。
  他所渴求的都拥有了,而他的背也开始驼了。黑发搀入了白发。
  他在奋斗之中,被迫攀住时代的脚步一齐走,各种知识剧增。
  而她,几十年间,只是围绕丈夫和孩子转。随着他的成功,她的节俭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重要了,尽管节俭恰好是当年他愿意娶她的重要原因。
  他的精神愈来愈烦倦。老是觉得空,心里空空的。生命中似乎欠缺着什么。
  他终于惶恐地发现:这种上班、回家,周而复始了几十年的生活应该结束了。他应该给没有色彩的生活一点颜料。
  收工后,他不再气喘吁吁,像时钟一样准时地赶回家,他开始去一些他喜欢去的地方。有时与几个朋友在酒楼吃完饭后谈天说地,或者一起去夜总会。要一间贵宾房,找几个质素高些的小姐聊聊天、讲讲笑。要不就钻进昏暗的酒吧间,闭上眼睛听歌手弹吉他,把一杯杯啤酒灌进肚。有时他甚至情愿混杂在年青人的世界……的士高内,让那震耳欲聋的音乐,驱逐写字楼的沉闷和生意上的烦恼。
  但是,这些略为充实他生活的内容,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孩子们在收到妈妈的诉苦信后,纷纷写信来责怪我,而我太太除了永无宁日的数落外,还找私家侦探跟踪我。”高先生颤抖着嘴唇,他那显露长期睡眠不足的蜡黄脸上,布满一层阴气,那浑浊不清的眼睛,透出无限的痛苦。我联想到他每夜闭着血红的眼睛,沉默地低垂着头,任凭太太讥讽、唠叨的沮丧模样。
  我内心产生了对他的怜悯。
  无疑地,他从我的表情中,判断出找到了同情者。他委屈地说:“我有什么罪?做错了什么?我的一生献给了这个家庭,几十年来含辛茹苦为妻室儿女做牛做马。为了养家,地盘工、码头工哪样没做过?遭人白眼,受人欺侮,哪样没学过?我把穷家变成了富家。”讲到这里,他环视一下这间近千尺的客厅,接着说:“在我为生意拼命时,太太逛公司、打麻将,与太太团那班人八卦,出谋划策怎样对付老公。晚上就来纠缠我有没有迟了几分钟回家,进家后是不是对着她愁眉不展?有没有坐在家里想女人。”
  我担心高太太听到这番话,不时向睡房张望。
  奇怪的是,每次高先生与我摆谈时,高太太从不露面,总是躲在房里。
  紧闭的睡房毫无动静,高先生等我安下心来,接着说:“好像我来到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一个老婆三个孩子做牛马做奴隶的。我现在仍然在拼命。我又没有不尽责任、抛弃家庭。难道我在事务烦心之余去消遣一下都不行?”
  高先生的眼睛变得血红血红的,他把头转向别处,像在自言自语:“没有一点让我轻松一下的生活内容,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十年。几十年啊!唉,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这条苟延残喘的老牛,仅仅是想去去我乐意去的地方而已!”说着说着竟流下一滴泪来。
  “女人的眼泪令人心酸,男人的眼泪令人吃惊。”书上这么说。
  现在,我的确吃惊了。
  我惊异于高先生那无处倾诉的内心,藏着深深的郁结,遭受着无法排解的心灵折磨。
  怎么会?他明明是位众人羡慕、有着幸福家庭的成功人士。
  然而,坐在我面前的,确实是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眼睛通红、面色蜡黄、泪痕未干的孤独暮年人。
  我突然想到在我的丈夫的内心,会不会与高先生一样?我动摇了曾经那么执著地要惩罚丈夫的计划,经过几夜的反复思考,我决定离开。高太太拉着我的双手,恳求着:
  “住多一段时间,我们都当你自己人。你来了后,这个家刚热闹起来。搬到半山后,我们家已多年没这种笑声了。”
  “高太太,你就想通点,高先生工作也够辛苦的,下班就回家,会很闷。”我试图说服高太太理解高先生的苦衷。
  “想通点?我怎么想得通?”高太太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你来。”把我带进睡房。
  女主人从锁着的衣柜里,拿出一厚本玫瑰红皮面相簿,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后把圆圆的臀部沉重地压在床沿上,用那肥肥白白的短手指在相簿上轻抚。
  她凝视着封面正中用金属镶成的心形框,从她那眼睛透出的深远回忆中,闪现出对过去日子的留恋与惋惜。
  相簿第一页端正地贴着一张和相簿一样大,虽已发黄却完好无缺的双人头像。
  “这是我们的结婚相。”女主人骄傲地指着相片,接着愤怒地说,“你看我那时是什么样子?”
  年青时代的高太太,真是十分的好看……贫困生活避免了堆积多余的脂肪。
  她一张张地把三个孩子从小到大,那些记录着地所付出的心血与青春的照片给我看。
  “男人都是没良心的。穷的时候和他挨三挨四,有了钱就嫌这嫌那。你想想,年轻时从早到晚煮饭洗衣带孩子,服侍老公,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更谈不上去学什么充实自己,我的青春全给了这个家。现在我老了,倒来嫌我闷,与我没话可说了。”
  女主人声泪俱下,收拾着满床散开的照片。
  我找不出安慰她的恰当语言,泛泛地说:“高太太,其实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世界。你可以与太太团打麻将、逛公司、聊聊天。”
  “各家有各家的事,谁会一天到晚陪着你?夫荣妻贵,你懂不懂?老公有钱有势,对你好,大家都奉承你、羡慕你。要是老公冷落你,表面上同情你,背后笑掉牙。”
  “许多人都用电视解闷。”
  “我从九英寸看到二十四英寸,从黑白看到彩色。除了拉扯孩子,青春差不多在电视机前消磨掉。过去一家人挤在一小间房里,孩子们吵得要命。我那时常常想:能一个人干净利落逛公司或者清清静静看看电视就好了。后来,我们家房子愈住愈大,人也愈来愈少,谁知我反而留恋起过去那段穷的日子。”
  女主人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接着说:“你还年轻,很多事不会明白,等将来你不再年轻、漂亮,没有一个男人再对你说喜欢你,也没有男人再夸你赞你,连老公都不属每天对住你,只有经常与一班八婆混日子时,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高太太怏怏地望着窗外说:“在那些公开的社交场合,把我带出去。我们装成相亲相爱,受到众人的奉承和羡慕。我这有名无实的太太,滋味是什么?谁又会知道?我是他拿来对外的挡箭牌。名分?哼!我这有名分的太太,还不如那些暗藏的狐狸精。”
  高太太说到这里,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在我面前大哭。
  我慌忙说:“高太太,你有钱,可以开间店自己打理,不就有精神寄托了?”
  “你太年轻了,”她擦干眼泪说,“才会有这种想法。事业和感情是两回事,根本不能互相代替。唉,吃亏的总是女人。男人有事业就可以有一切,女人却不可以。六十岁的男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个年青女人。但是,三十岁的女人和二十岁的男人在一起就成了笑话。”
  高太太的怨恨与无奈,引起了我的震惊。老天!这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当她站在电梯门前,大厦清洁女工抢先为她按下电梯掣,毕恭毕敬地说一声“早晨”之时,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内心竟是如此阴暗。
  我不忍心让这个家庭回复到过去那有名无实的情景,只得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高先生每天下班就准时回家。在我这里,他找到了新的精神世界,我们天南地北的摆谈。我把听到的、编造的故事搜肠刮肚地讲给他听。
  客厅的吊灯此时是奉女主人之命关掉的。这是她白天特别交代我的,她狡狯地眨着眼:“太亮的灯光不适合年纪大的人。”
  厅里只开了墙角的落地灯。柔柔的灯光,轻轻的音乐,我那些古怪离奇的故事,这一切,与高先生的写字楼谈生意相距是何等的远。
  男主人在笑,有时还哈哈大笑。
  女主人呢,躺在软软的安乐椅里,有时闭上眼睛,有时也微微笑。
  她坐在他的身边,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存在。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甜蜜的?
  那些饮宴场合中,名分与珠宝的相互炫耀,那些女人间的八卦,那些从外国飞来的儿女的慰问信。一切,怎会比此刻更令她充实?
  看到高太太露出满足的微笑,听到高先生偶发的开心大笑,我心底一阵忧伤。也许,此时我丈夫正被另一个女人所吸引。也许,此刻正发出与男主人同样的笑声。
  也只是一丝淡淡的忧伤存在于我心中,当初曾经那么咬牙切齿要惩罚丈夫的心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夜,拨个电话给丈夫。没有埋怨,没有气愤,心中平静得恍似不曾受过。
  他在电话里直嚷:“喂,你跑去了哪里?你不在,这个家像什么样?你知不知道?我好需要你……”
  我挂断了电话。我知道丈夫需要我,就像其他所有男人需要家庭和妻子那样。
  而我,也必须像其他无数女人那样,忍受丈夫的夜归。
  我决定立即回到丈夫身边,去付出从古到今做女人就必须付出的那一切。
  彻夜未眠,整晚都在想着如何向女主人开口,如何才能摆脱她的哀求。
  翌日,我去买菜。走出大门,天突然下起而来。我返回去那拿伞,一开门,听到高太太从睡房传出的大笑声。
  女主人很少笑,从不大笑。我好奇地踮起脚,走近睡房倾听:
  “你这条计设得太好了,我要包个大红包给你。这老不正经的最近不去夜街,狐狸精被甩掉了。喔……是……家中这小妖精勾了他的魂。是。是要想法连根除掉。我知道。想法马上叫小妖精走,以后不能让她再和我们联系。是……是……”
  窗外一声霹雷巨响。整座房子好像要塌掉了。
  我在风雷闪电中跑到街市。大雨从头到脚把我淋透。我在雨中走来走去。最后决定不按女主人吩咐,买了我最熟悉的小菜,那种包得紧紧的,很难用手瓣开的白菜。又买了一些高太太高先生平时最喜欢吃的小菜。
  我强迫自己,把紊乱的心绪整理一下,开始在心中编故事。
  今晚我要认真地做一餐最可口的晚餐,编一个最好笑的故事。
  走回高家,高太太怒气冲冲地一把拉我到工人房,从我的枕买下拿出一条内裤。我认识,那是高先生的。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完全不懂做佣人的规矩,我都不计较,当你是自己人,你却来勾引我老公。”她把一张支票丢到我面前:
  “滚,给我滚!”
  小菜撒了满地。我默默地把三个月的人工放在衣袋里,一声不响地慢慢走向门边。
  在开门的瞬间,我回过头,想再看看这间客厅。
  一回头,看到高太太靠在墙边,泪流满面。
  我轻轻关好问,慢慢地走去。一路上,心中只想着那顿未作的最可口的晚餐,那个未讲的最好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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