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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三十年代最当红的男明星白云自杀去世了。
  当年白云在上海的盛况,据说目前最红的明星秦汉、泰祥林、王冠雄,李小飞加起来都还比不上,我父母那一辈的影迷,一提起白云,总是勾起一些伤感的回忆;谁想到那个时代在银幕上最闪亮的明星,死后竟是黄土一,连墓碑都找不到。卅年的年华,把白云从地上最明亮的地方,埋到最黑暗的地下。
  白云自杀的同时,我最喜欢的智慧型明星英格丽褒曼也逝世了,可是两人的身影却是完全不同的景况,褒曼逝世的时候,她的儿女都围绕身边,倍极哀荣。第三天台湾电视公司还播出一个一小时的专辑“英格丽褒曼的荣耀”,来纪念这位为全世界尊敬的影人。
  可是白云呢?白云的逝世在电视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新闻,更何况是专辑了。当初他为自己取名为“白云”就已经为结局下了断语,他生前有两句话:“生是飘客,死是游魂。”是有着多么深沉寥落的寓意,怪不得一些老演员像葛香亭、欧阳莎菲在他坟前致祭时也免不了老泪纵横。
  中国演员老来的处境,总是令我油然地兴起衷感之心,他们不能像西方的演员,终其生都闪烁着明星的光泽,他们不是恒久的星星,而是瞬息消逝的流云。但是又何尝演员如此,这触及到我经常思考的时间问题,时间,对一位曾经光芒万丈的人是一个多么无情的杀手。怪不得白云逝世的时候,一位影剧记者慨乎言之,问起如今当令的年轻演员,他们竟茫然的问起:白云是谁?
  白云是谁呢?白云千载空悠悠,白云只是在干净的天空中飘过的一朵云吧。它在清晨的旭日中,在黄昏的夕阳里,都会反射出五彩的光泽,但一到了黑夜,再美的云也没有人看见了。
  我最喜欢辛弃疾的“破阵子”,这是辛弃疾为纪念当时一位具有军事和经济才华的思想家陈亮,所吟赋出的壮词: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雷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的词意是美的,在美的背面却有一种对时光流逝的哀伤,我觉得最令人动容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从这两句词来看看白云,实在最贴切不过。多少令人怀念的人物,终也免不了白发生的处境,更糟的是,在辉煌后的寂寞,使一位曾扮演过顾盼自雄的英雄人物,最后在偏远的旅馆仰药自杀。
  前几天,两位菲律宾的华裔画家洪救国、王礼博来台湾,我抽出两天的时间,陪他们到台中去探望老友席德进的墓园,同行的还有画家李锡奇、朱为白,以及席德进的生前知已卢声华。
  我们到达大度山花园公墓时,正好是阳光最烈的正午,阳光遍照在墓园上,附近的相思林里传来喧哗的鸟声。席德进的墓园是他生前亲手规划,格局很像中国明朝小小的园林。在墓园里有一座“望乡亭”,颇能见到画家最后的心愿。我站在“望乡亭”的圆门,往山下望去,那里没有画家的故乡,只有栉比鳞次的楼房层层相叠,我们的心情在那一刻都沉默了起来。
  席德进曾以高超的画艺,感动过千千万万的心灵,他逝世时也是倍极哀荣。可是在他逝世一周年举行画展会场里,观众却是三三两两冷冷清清,我曾在画展会场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画廊的灯暗了才默默离去,心中浮起的仍是辛弃疾“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两句。
  在席德进的墓园里,种了两种他生前最爱的植物,两株凤凰树和三株木棉,经过一年的培植,都已经长得比望乡亭还高了。凤凰依旧,木棉无恙,而我们这位曾享大名的艺术家长眠地下,他的名,他的艺,可叹的在时间冲刷下,成为群众心里一个暗淡的记忆。
  离开席德迸的墓园,车子往大度山下疾驰,我回头还看见那一株长得特别高的凤凰木,我在想着,这一株凤凰花开的时候,年轻一辈的艺术家心中,席德进还能留下什么样的形象呢?
  阳光是那样无私地覆盖着我们,而太阳的沉落总是那样无情的不肯为黑夜停留,那些死去的艺术家们躺在阴冷黑暗的地下,他们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下的喜悦。
  在我的档案里,有一帧我为席德进拍的照片。他站在中部大平原怒放的野花群中,鲜明的清晨曝光把他的脸刻成一座明暗分明的塑像,他仰起头来呼吸着阳光,如今,那种情境再也不能重回了。
  我们每天能走过阳光的小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能让阳光或温柔或狂野的照射,是一件多么开朗的事,我想说的是,就珍惜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的岁月吧,因为阳光不会为我们停留,再伟大的艺术家也留不住它。
                              ——一九八二年十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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