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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叶灵凤


作者:刘以鬯

                  1

  认识叶灵凤,是在一九五一年。那时,星岛日报有限公司计划出版《星岛周报》。
  《星岛周报》出版前的样本,由我设计。根据这个样本,社方曾举行过一次筹备会议。参加者,除林霭民社长外,还有十二位编辑委员。叶灵凤是其中之一。
  开会时,X先生提议“星周”的内文应该印在不同颜色的纸张上。叶灵凤不赞成这种做法,用挪揄的口气说:
  “像X先生写的小说,印在黄色的纸张上,再合适也没有了。”
  X先生不甘示弱,立刻还以“颜色”:
  “像叶先生写的文章,就该印在红色的纸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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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岛周报》每期附有画刊,由梁永泰编辑;其中不少珍贵图片都由叶灵凤提供,并加说明。叶灵凤学过画;对考证工作也有浓厚的兴趣,每一次供给“星周”用的图片,诸如“五百罗汉”、“中国现存最古的木构建筑”、“毒蛇世家”、“中国古涌精华”、“慈悲妙相”、“武梁祠画像”、“兰亭遗韵”、“十八世纪捏造的台湾志”、“米颠石丈”、“三合会的秘密”、“达文西诞生百年纪念”、“古墨图谱”之类,都是极好的材料,不但丰富了“星周”的内容,还提高了“星周”的水准。除了图片与图片说明外,叶灵凤几乎每期都有文字稿交给我们。稿子的范围很广,有的谈香港掌故,如“张保仔事迹考”;有的谈美术,如“名画和名画家的故事”;有的谈文学,如“王尔德《狱中记》的全文”;有的谈习俗,如“刺花与民俗”;有的则是考证,如“中外古今的财神”。
  叶灵凤为“星周”写的稿子多数署“叶林丰”;图片说明只加一个“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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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三年三月一日,《快报》创刊,叶灵凤为我编的副刊撰写“炎荒艳乘”,署名“秋生”。
  叶灵凤为《快报》写的文章,多数是从俗的。我曾经接到一位读者的来信,剪下叶灵凤译述的《玩家回忆录》第六十节,用蓝笔划出如下一节文字:

    其中有一个节目是,她们采取了某一种姿势,再借
  助于手指,深入不毛的洞穴深处,在那里不停的翻腾搅
  动,直到找到了仙泉的泉眼,然后就有一道泉水飞射而
  出。

  那读者将剪报寄来,因为他认为副刊不应该刊登这一类的文字。
  收到这位读者的来信后,使我想起叶灵凤在一九五二年一月三日发表的“我的文章防线”。那篇文章中,他这样写:

    翻阅日记簿,检讨一下自己过去一年的工作,虽然
  也读了不少的书,买了不少的书,写了不少的文章,但
  可以称得上成就的,觉得仍只有一件,那就是自己的文
  章防线还不曾被突破。

  在香港,煮字谋稻粱,不会不受到商业社会的压力,能够坚守“文章防线”的,少之又少。记得有一次,在新闻大厦旁边的人行道上遇到叶灵凤,他感慨地对我说:
  “香港有很多小说,只是创作太少了。”
  我说:“小说在这里容易变钱,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创作,往往连发表的地方也找不到。”

                  4

  曹聚仁曾经对我说过:“朋友中,书读得最多的,是叶灵凤。”
  后来,《四季》杂志在中环“红宝石餐室”举行座谈会,我将曹聚仁讲过的话告诉叶灵凤。叶老点点头,承认自己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像二十四卷的“阅微草堂笔记”,也曾从头至尾读过一遍。
  在座谈会上,也渐提到加西亚·马盖斯的作品,问叶灵凤对这位作家的看法。叶灵凤摇摇头,说是没有读过。也斯又提到Books Abroad,叶灵凤表示希望能够读到这本杂志。也斯答应借给他。第二天,也斯到报馆来,嘱我将书转交叶灵凤。过几天,叶灵凤到《快报》来拿稿费,用兴奋的口气告诉我:他已找到加西亚·马盖斯的作品;且已仔细读过。那时侯,他的视力很差,白内障眼疾已到了相当严重的阶段。
  《四季》要出“穆时英专辑”,问他:“有没有穆时英的照片?”他说:“也许会有,不过找不到了。如果视力不这么差的话,可以凭记忆画一幅出来。”
  由于视力太差,他曾向我询问参加座谈会的《四季》几位创办人的姓名与当时坐的位置。那几位都是也斯的朋友,我不熟,只好请也斯将座谈会的情形画出,注以姓名与位置,交给叶灵凤。
  叶灵凤与鲁迅一样,很愿意与爱好文艺的青年接近。举行过座谈会后,他对我说:“甚么时候请这班年轻朋友到我家里去喝茶。”

                  5

  提到鲁迅,就会想起叶灵凤与他的那一场笔战。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鲁迅这样挖苦叶灵凤:

    ——在现在,新的流氓画家出现了叶灵凤先生,叶
  先生的画是从英国的毕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剥来
  的,毕亚兹莱是“为艺术的艺术”派,他的画极受日本的
  “浮世绘”(Uliyoe)的影响。(《鲁迅全集》第四卷页
  二三○)

  叶灵凤的长篇创作《穷愁的自传》,刊于《现代小说》第三卷第四册。在小说中,叶灵凤写下这么一句:

    ——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
  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

  叶灵凤这一刀,并没有将鲁迅砍伤。相反,鲁迅还作了这样的反击:

    ——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
  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
  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
  学家屁股后面了。(《鲁迅全集》第四卷页二二五)

  鲁迅骂叶灵凤“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不是没有根据的。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八日左翼联盟发出开除叶灵凤的通告,其中有这样一段:

    叶灵凤,半年多以来,完全放弃了联盟的工作,等
  于脱离了联盟,组织部多次的寻找他,他都躲避不见,
  但他从未有过表示,无论口头的或书面的。最近据同志
  们的报告,他竟已屈服于反动势力,向国民党写“悔过
  书”,并且实际的为国民党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奔跑,道
  地的做走狗。……

  不过,这是发生在三十年代的事。那时候,叶灵凤年纪很轻。
  根据阮朗所写的“叶灵凤先生二三事”,上了年纪的叶灵凤曾到“鲁迅纪念馆”去看过鲁迅,认为他和鲁迅那桩“公案”已经了却了。

                  6

  鲁迅在另一篇杂文中也曾提及叶灵凤。文章的题目是:“文坛的掌故”,收在《全集》第四卷中,卷末的注释有这么几句:

    ……叶灵凤,当时曾投机加入创造社,不久即转向
  国民党方面去,抗日时期成为汉奸文人。《鲁迅全集》
  第四卷页五○九

  叶灵凤在“抗日时期成为汉奸文人”,令人难于置信。

                  7

  前些日子,买到一本旧书,书名《山城雨景》,作者名叫“罗拔高”,扉页印有“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报导部许可济”等字样,出版于一九四四年九月一日,卷首居然有叶灵凤的序文。
  在这篇序文中,有一句话给我的印象最深。这句话是:“使你不敢相信而终于不得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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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灵凤对工作极有热忱,虽然患了眼疾,虽然满头白发,仍在写作;仍在编辑“星座”。由他主编的“星座”,在这个“商”字挂帅的社会里,能够维持那样高的水准,足见他有一份可爱的固执。
  在《星岛日报》编辑“星座”时,给同事们的印象是一位厚重的长者。有些对新文学不感兴趣的同事,不但不知道他是“创造社”的老作家;而且不知道他对中国新文学史曾经作过贡献。纵然如此,叶灵凤在报馆工作时,很受同事们的尊敬。同事们多数将他唤作“契爷”。
  每一次叶灵凤到《快报》拿稿费,发稿费的人就会笑嘻嘻的对他说:“契爷,请坐。”
  叶灵凤走来《快报》领稿费时,见到我,总会跟我兜搭几句。

                  9

  有一次,排字房的工友拿了叶灵凤的手稿走来,对我说:
  “这篇稿子字数不够!”
  “差多少?”我问。
  “差五百多字。”
  “这是不可能的。”
  “不信,你自己点算一下。”工友将叶灵凤的原稿摊在我面前。
  原稿上的字,写得很大。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叶先生患了白内障,视力很差,作稿时写的字越来越大。前些日子,一千字写八百,我总在文末塞一块小电版的。后来,一千字只写六七百,必须塞以一块较大的电版。但是这篇稿子,虽然写满两张稿纸,排出来只得四百多!”
  这种情形显示他的眼疾已到了必须施手术的阶段。

                  10

  一位爱读书、爱写作的老作家因眼疾而受到的痛苦,是不难想象的。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女儿买了一个德国放大镜给他。这放大镜,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用处;日子一久,用处就不大了。
  有一次,他走来《快报》编辑部与我闲谈。谈到他的眼疾,我问:“你能够看到我吗?”
  “看到的。”
  “看得清眼鼻口耳?”
  “看不清。我见到的你,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
  谈话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四呎。

                  11

  三四年前,一位朋友在尖沙咀一家酒楼请吃晚饭,谈到叶灵凤,徐讦与朱旭华都说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要我打电话约他出来喝下午茶,谈谈。
  我打电话给叶灵凤,将徐讦与朱旭华的意思告诉他,他听了,立即接受,约好在“大会堂”二楼的餐厅喝茶。
  到了约定的日期,我与徐、朱两位先到。刚坐定,叶灵凤偕同他的太太走来了。叶灵凤的粮神很好,也很健谈。徐讦、朱旭华与叶灵凤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可谈之事因多;可谈之人也有不少。大家坐在U字形的大沙发里,毫无拘束地谈往事,谈现代书店老板洪雪帆、谈邵洵美、谈施蛰存、谈曹聚仁……。
  谈到曹聚仁,叶灵凤说曹聚仁到澳门镜和医院去养病之前,曾将他的爱犬送给叶灵凤。叶灵凤一向喜欢猫狗,家里养了很多只,曹聚仁离港时无法携同爱犬前往澳门,托叶老照顾,叶老欣然允诺。

                  12

  《四季》创办人有一个计划,每期拨出一部分篇幅,“介绍三四十年代文坛上比较被人忽略的作家的作品。”(《四季》第一期页二十七)叶灵凤对这个计划极表赞同,并同《四季》创办人建议:“下一期可以介绍蒋光慈。”
  从这一点看来,叶灵凤是很欣赏蒋光慈的作品的。不过,当他作此提议时并没有将理由讲出。我们不知道他之重视蒋光慈的作品,是以作品本身所具的政治意义作准基的;抑或以作品本身所具的文学价值为准基。
  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一年,出版事业非常蓬勃,王哲甫称之为“上海的狂飚时期”。在这个期间,叶灵凤与蒋光慈都很活跃。蒋光慈勤于写作,除编辑《新流月报》与《拓荒者》外,在左翼的刊物经常有新作品发表;叶灵凤除了写作外,还编辑《现代小说》与《现代小说汇刊》。那时候,蒋光慈与叶灵凤都是普罗文学家。
  叶灵凤在这个时期出版的重要作品,长篇小说有《穷愁的自传》(一九三一年),《我的生活》(一九三○年),《红的天使》(一九三○年);短篇小说集则有《处女的梦》(一九二九年),《鸠绿媚》(一九二八年)与《女娲氏的遗孽》(一九二八年)。
  蒋光慈在这个时期出版的重要作品,有《冲出云围的月亮》(一九三○年),《丽莎的哀愁》(一九二九年),《最后的微笑》(一九二九年)与《短衤夸党》(一九二八年)。
  与穆时英一样,蒋光慈也很短命,于一九三一年死在上海,年仅三十。这两个人都有才气;叶灵凤似乎对蒋光慈更加重视。

                       (一九七六年七月廿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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