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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曲礼 上 从前有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的最大志愿是把宇宙间的智慧融会贯通起来,然后从智慧里再寻真理的奥秘。他既是生长于一个世代有学问的人家,他自小的教养便十分好。不到十五岁竟已遍读重要的书,知道古今的事。 别人都来称赞他的学问,又来向他的父亲道贺。但是他的父亲并不表示这有什么可贺,他自己也一点自满的意思都没有。 “我的孩子这才不过通了一国文字,了解了一国的文化。”他说:“世界上有这许多国家,这许多文化,他学成的日子还早得很呢!” 从这时起,这个孩子就已经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大志愿跟他家传的志愿是什么。他的历代祖先已经为他预备下了好基础,他就是自己不能达到这最终目的,他的孩子一定要继续他们的志愿,成就要比他高。因为他至少在家传的基础上又为他的子孙筑高了一层。 他的父亲就自各处远方的国度为他聘来有学问的、有灵异的人来教他那些远方的文化、历史同智慧。他也就用心来学。因为他熟知他本国的文化,他学起别的文化来也容易。因为他学明白了不止一个文化,他对于其他文化的了解也越来越快。又因为他精通他本国文字,他学别国文字也容易入门。因为他能通不只一国文字,他用比较的方法来研究其他的文字,也就事半功倍。 这样,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见他真正是个出众的学者了,才稍微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在他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为他宴请宾客,一面是庆祝他学业上的成就,一面也要当了宾客谢谢这些远道来的有学问的人。 在宴会上,不但他流畅地同这些有学问的人用他们的语言谈他们各国的历史、文化、风俗、宗教、美术、及政府、经济、军事制度,还同时把所谈的当场口译成本国语言,说给在座的来宾听。不用说这谈话的内容多么神奇,就只瞻仰一下这些各地来的大教授们怪异的相貌、服装,已可令人体会学问、智慧之广阔无涯。 酒席才撤下去,音乐、舞蹈同戏剧开场以前,家中的僮仆们就牵着、架着好几个猩猩,好几只鹦鹉到堂前来。原来这些鸟兽都会说话,这位年轻的学者在学习一国的语言时,就教一个猩猩或是一只鹦鹉学那国语言当消遣,这样在他练习时也有个伴。 这些鸟兽就当场给客人表演它们的技能,有的说些哲理,有的讲个笑话,他就翻译给来宾听。 语言既离不了文化思想的内容、逻辑同观念。它们所说的话也就表现那些文化的特征和特有的语法构造及形式。 这些鹦鹉同猩猩真正是都说了一席话:说了一席人话,不是说猩猩或鹦鹉的话。 因为说的是人话,来客自然就很欣赏。他们既惊奇又叹服,就热烈地鼓掌不停。在掌声中僮仆们正要把这些多才的禽兽带回去,好教音乐、歌舞登场,这年轻学者的老祖父,就颤颤巍巍地扶了一根拄杖从后面走了出来。 大家都赶紧立起,离席敬礼。老祖父只略略回一下礼就先开口责备他的儿子:“怎么连你也一时糊涂起来,以为我的孙儿已经学成了? “像这样关起家门研究学问,只好娱乐娱乐自己。外面的世界多大,永远也不能体会!孙儿离学成的日子远远得很呢!” 老祖父打了大家一场高兴,自己又拄了拐杖颤颤巍巍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个有出息的孙儿不但没有因此灰心,反倒兴奋起来。他当场宣称他要出门走遍天下去求学问。他的教授们既已把学问送进他家门来为他启蒙,现在他要去追寻学问的源流、根本。那怕走到天涯,若是得不到启示就不同来! 他叫出他的独生孩子来,抱在手里,亲自送到他父亲身边,请父亲传授教导。因为他此次出门,路程遥远,不能预先知道归期。 这天酒宴就此散了。他向各宾客告罪,又向各教授辞行。他们都邀请他到他们的国度去访问。他的小孩子才不过三岁,已经会用好几国语言说简单的寒暄话,也跟着他用不同的方言向这些学者说:“再见!” 这位年轻学者出门以来,就辛勤到各地求学。他路越走越长,见识越增越广,也就越知道世界之大,要去访道的灵山之遥远。 他不觉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了。 这一天,他迷了路,沿了一个溪口,走进一丛原始的野山。他一路爬着溪中的大白石块,向着山涧来源登山。他越爬,山越显得探幽,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忽然在远远山右上看见一个穿了长衣戴了竹笠的人影。他就翻着大石头,向那个站着的人影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已是喘气不停。他一面缓一口气,一面四周看看,才见这里群山层层环抱,很是严紧,连来路都看不出来了。 那个在这里站着的人,这时看他喘息平定了,就对他说: “我已经等候你好久了!” 他听了这话半懂不懂。勉强抬起疲倦得垂着的头,定了神看一看这位山中人。竹笠影里,他的相貌奇古:前额光滑突出,两眼滚圆。脸从鼻子以下向前蹶出来,两片嘴层伸得比鼻子还要远。看来年纪不小,可是只在嘴唇边上稀稀地有几根软毛。 这山中人样子很和善,眼光很懂事,两臂过膝,垂打立着,态度十分恭谨。 “路上一定很辛苦罢?请随我来,先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大王还有宴会为先生洗尘!” 他听了更不明白自己是到了个什么地方也就不多说话,只诚恳地道了谢,就跟随了这位山中人,离了山涧,沿了一条小路曲曲折折到了一个耸秀的山峰下。他走到这里精神反而恢复了不少,不想休息,很想看看周围环境。 山中人带笑止住他,领他到一个藤蔓笼罩的去处,有一块大平石头,就请他坐下休息。他们才坐定就有好几个小猩猩捧了盛水的不瓢取来清泉,请他们饮用。他喝了几口水才知道这一路走得乾渴,就把一瓢都喝了。 喝过水以后,那困乏的身子就再也支持不住,谈话也不能专心,不觉沉沉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已近傍晚,这个山中人就来带他攀了长藤,寻着石隙,一直上到峰顶。若是他没有歇足气力,这一段路他是无法走的。若不是沿途到处都是大小猩猩快捷地在枝桠中穿梭来去,时时拉他一把,扶他一下,帮帮他忙,他也不容易爬上这个高峰。 因为山路这么困难,他一直顾不了说话,可是不断地听见那山中人与猩猩们交谈。他心上一面惭愧自己平生学问在这里半分也用不着,一面又气愤自己虽然通晓这么多语言,到了这里简直等于又聋又哑。 到了山上以后,那山中人就把他领到一个平崖上去见一位老猩猩。老猩猩说了些话,作了些姿势。那山中人也说了些话,作了些姿势,然后告诉他说可以坐下了,就示意请他坐下。 因为他是一位非常有学问的人,又学过各国的规矩礼貌,也看遍了各地的风俗习惯,他就特别观察精细,感觉灵敏。也因为如此,他就完全不知道应该是怎么办! 他看不出来那老猩猩欢迎他不欢迎,从说话的声音同所做的姿势里,也看不出他高兴不高兴。 于是他就站在那里不动。 那山中人就问他有什么问题? 他想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坐下?先弯哪一条腿?脸朝着哪一边?是走到指定的地方去坐下?还是看着主人,退到位子上坐下?坐下之后,采取主人的姿势还是另有宾客的姿势?这些事怎么做他都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都十分重要。 急切中,他又无法详说他的难处。他又想问这位老猩猩是不是就是大王?这里是不是王宫?这是不是就是宴会?只他们三个人? 这样简单的问题已经十分困难,问不下去了!“三个人!”他想:“一个猩猩,一个人,还有一个也不像猩猩也不像人!” 那山中人好像已经明白他的难处了,就不等他回答,捉起他的手,领他到那老猩猩旁边,挑了一块大石头请他坐下。他坐定了;心上带着歉意,先看看那老猩猩,再向四周看看。 老猩猩不出声地翻了翻那又圆、又是白色的眼皮,并不看他,只向上下四方察视一下。 他随着看去,才发现就在他犹豫不能就坐的那一刹那间,这山峰上的平崖地已经都满了各色各样的大小猩猩。石上、地上、树上、藤上而且来往跳动着不停。 山中人先陪他坐在石上,不久就又移坐到地上。老猩猩不太动,但是也不坐在什么特别的座位上,他不是来回移动的时候就只是蹲着。 他才知道在这里独有自己是异类。 山中人让他坐在石上,因为那是人的坐法。 他忽然明白了之后就也不想问那些问题了。什么大王不大王、王宫不王宫、宴会不宴会,都是为了与人说话方便起见,翻译出的既非人言,也不是兽语。 他是位大学问家,更是语言学家,是一向深知文化之间是无法有完美的译文的。所以他立刻完全了解他的处境了,心上就一点也不觉得怪。 他又是极有同情心又极有礼貌的人,所以他也就离开他的座位,去那大石边地上蹲下,希望这样可以表示他友善的心地。 忽然,这山崖上,高高下下各处的猩猩都骚动起来,又都聚集过来看他,反应十分热烈。连老猩猩也回过头来用眼混身上下打量他。他一时不知是凶是吉,不免十分害怕。那山中人等大家稍微安静下来一点以后,告诉他说,大家觉得他很聪明,没有用多少时候就学会猩猩的姿势了。 “也许我应该把这个意思再解释清楚一下,先生是因为客气的缘故才这样蹲下,他们是以为先生要学做猩猩,又学得很有样子才都这么高兴。”山中人说:“可是这里面也有一点小误会。不过我已经对他们表达明白了。希望先生不要过于在意。他们这是第一次见到自世上来的生人,有我在这里随时照应,有那位大王在镇压着,不致出什么大乱子。老实说,大家的举止已可以说是十分文静了……” 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比飞还快,从这边树枝上跳下一只猩猩,几乎落在他身上,一把向他抓过来。他惊得僵了,连动都不能动,只见那山中人伸出一只前臂一隔;那个猩猩便没有真抓着他,就飞扫过去又已上了那边的岩石上。同时那老猩猩又早已尾追过去,紧紧在后面一路扑着追,别的猩猩都急速闪开,让出地方由他们两个追咬了一阵,把这山边上的小石子蹬得往下乱滚。那个无礼的猩猩被咬得不轻,叫着跑着躲到远处去了。 他虽然在这急骤的一串事故中僵直得不能动一个手指头,可是发现自己的目力自入山这些时来已有进步。他不但能看清那追咬的老猩猩的四肢动作,也能分辨出那个横岔里袭来的猩猩奔走时的矫健,更能看出他受罚时只有招架,没有反咬。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开始研究猩猩的事了。 最令他注意的是,当那山中人伸出一只手臂来保护他时,他那长衣袖就脱落到肩头。他才看见那露出的手臂密密地长着棕红色的毛。 山中人又向他说:“你方才那个蹲着的姿势是雌猩猩求偶的姿势,虽然你是无心,而且自然做得也不太像,但是总是难免令他们误解。不过我解释了,也以为就没事了。刚才这个猩猩偏不肯信,他想把你衣服撕去,看看你是雄是雌,想来交配,实在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他惊骇未停,不知如何是好,不觉问了一句:“你说向他们解释清楚了,我怎么没有听见你说话?” “我们表达意思不一定都是发声,有的是作出姿势,有的是发出气味,所谓说话只占一小部份。我又用姿势,又用气息,又把眼圈的颜色从浅红变成深红,已经表达得再明白没有了。不过您先生知道年轻猩猩总是这样:居心很好,就是举动躁急一点!” 他半天喘息才定,这时间内他连看都不敢看这些猩猩,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眼圈是什么颜色。他就一直看着地下。 地下爬过一只小甲虫。小亮亮的甲壳,匆忙的许多小脚。他想: “猩猩已经这样难交往,将来想与甲虫通消息,恐怕更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 他如此沉思起来,完全不知道他的这个姿势在猩猩眼中是十分可爱的。大大小小的猩猩,就都眷爱地看着他。 那个在一旁蹲着的山中人,这时伸出一只手,敏捷地捉起那个小甲虫来就放进嘴里吃了。他吃时还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宴会上的秩序又多少恢复了一些的时候,许多猩猩就搬来各色各式的吃食。其实这个聚会很难说是个宴会,秩序的道理同标准自然也不是可以用人的看法来衡量。他因为学识广,见闻多,自然不会犯这种幼稚的错误。他已整个把心放平,只观察、不批评。 他正好也觉得有点饿了,看见分给他的吃食里有死青蛙、田鼠、蛇、但是也有草莓、桑堪、桃、李子。 他心上一边想这个新奇的经验:做了猩猩王国的客人!又一边觉得仿佛有过这种经历,只不过是一切颠倒了过来:仿佛又回到多少年前离家的那一晚,家中开了盛大的宴会,自己许多驯养好的鹦鹉、猩猩,都出来表演。 他自己现在是猩猩王国的珍异禽兽了!他本着家传的风范,坚持着自己的志愿,下了决心要学兽言了。 他心上油然生出感激的意念,感激命运注定了由他来把学问从极峰上更进这一步! 他拿起一只桃子问山中人:“这个叫什么?” “叽──哩!叽──哩!”好几个猩猩一齐说,就好像他们都已懂得他的意思同语言。 他就用他那精辨音韵的耳朵,与巧妙灵活的整套发音器官,从横隔膜而气管,而声带,而口腔,而舌、唇、齿,来模仿这声音: “叽──哩!叽──哩!” 大家都很沉默,没有什么反响。 “叽──哩!叽──哩!”他又说,说得真是毕肖,闭上眼听去,无论谁也要承认像是猩猩叫。 大家还是不能欣赏。 山中人看他完全不明白,就向他解释:桃是很好吃的果子,他说话时没有把手放在嘴边,没有用手推、打身边的猩猩,没有在说完时把嘴唇撮起来,更在说的时候没有两脚并着跳跃,好像是说一件不相干的别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 他又拿起一个李子来问。 “七──丽!七──丽!”大家又蹦着、跳着告诉他。他也就默默地在心中把这个音记住没有学着说出来。他就又拿起一个桑堪来问。 “七哩──!七哩──!” 他深怕这种微妙的变异不容易分辨,又不容易记住,就要先不管姿势、表情,先把发音温习一遍。他就跟山中人商量。山中人颇不以这种学习方法为然,可是也勉强同意;就向大家表达一下,然后就请他温习发音。 他拿起一只桃子,说:“叽──哩!” 他拿起一只李子,说:“七──丽!” 他又拿起一个桑堪,“七哩──!” 山中人没有说不对,也没有多夸奖。他就有点觉得没趣,但是还说了两三遍,并且把次序改换了说。他那发音可以说真是丝毫不差。他也知道不加上那其馀的表情他的语言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但是这不是一时可以学成的事,这只算是刚刚起了个头儿。现在发音既已叫自己满意了,他这次就想要加上表情了。 他鼓足了勇气,站起来走到一堆没有分的果子前。那里面有好几样山果是他不认识的。这一堆里还渗着些野花、杂草。他在里头找到一个小桃子。 “叽──哩!”他举起来,向大家说。 “咕──噜!咕──噜!咕──噜!”大家一起嚷叫起来! 山中人看见他十分迷惘,正要前来解释,有一只小猩猩已经跳到那一堆花果上,又两足跳跃,又两手挑捡。他动作飞快,抓起许多李子、桑椹、杏子,向远处乱扔。 “咕──噜!咕──噜!咕──噜!”不断地叫。 忽然,这小猩猩找到一朵大黄花,他就先把手放在嘴边抹,又跳下来用手去碰别的猩猩的嘴,又拿花给这老学者闻,然后撮起上下两片嘴唇,深深吸气。这时他两足并着跳得多高,又趁着这蹲着的形式,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 “叽──呢!叽──呢!叽──呢!”他就这样叫!就这样闹! 然后,他就把那个大黄花吃了。 他吃完了,才又回到花果堆上去挑捡,一边挑、一边扔、一边喊:“咕──噜”!直把一堆花果扔光。 这一阵杂乱里,山中人才走到他身边,才慢慢向他解说:“这是一堆挑剩下不甚好的花果,若是好吃的不够了,我们也可以吃这些咕──噜,现在既然有这许多美好的叽──哩,七──丽,就把这些小桃子、李子都比成咕──噜了! “至于那一朵大黄花,那倒是个大叽──呢!算是那小家伙眼尖,是他的好运气!” 他到这山里来不觉已有两三年了。猩猩们待他很好。山中人有时出门,一去就是好几天,甚至一个多月,出门前后总来跟他谈谈,看他学得怎么样了。他也像小学生一样,高高兴与地向山中人回覆他的功课。山中人似乎很关切他的进展,总像是有什么事要跟他谈。但是又似乎因为他进步虽然快,可是学业的路程更遥远,还一时谈不到那些重大的问题。 猩猩的教育是不用书籍的,整个大自然就是他们的教材。他们的制度里还有专门传授的猩猩,这种猩猩平时总是聚集多少幼小的猩猩一起上课,小猩猩们一边玩一边学。他们就一起一边玩一边大声喊叫着教他们。这样,那些小猩猩们也学得很快。 他们就完全用猩猩的教学系统来教他这个异族的学生。他们遴选最有学问的猩猩来教他。这些猩猩们虽然各有专长,但是自然都不通人言。也就因为是这个缘故,他们所教给他的才是纯粹的猩猩教育。 他呢?自从他不坚持人的看法,接受了猩猩的看法之后,进步自然也就很快。这两三年来,猩猩们不但已经拿他当一个猩猩,并且认为他是一只很有智慧的猩猩了。 他记起他从前家里养的能言禽兽所说的都是与他们自己不相干的人话。现在他则已经可以在与猩猩说猩猩话、及与猩猩交往之外,还可以与猩猩说人世间事。 从这一点,他才看出,才体会到、那山中人之博雅!那山中人真是“等候”他好久了!已经又等了他两三年!因为山中人早已能在人与猩猩的两个世界之间通消息。 他因为能够以猩猩的感觉及心灵来领略猩猩的环境,除了生理的限制外,他可以比一般的猩猩更体验得深刻,他慢慢地也发现了猩猩的心智活动自有其一种与人类不同的典雅。 他所求的知识、学问,在猩猩都不重要。像桃子、李子这种植物学上的分类,在猩猩心目中都不及这果物的色泽,香味要紧。他世代家传的求智慧、真理的心愿都不及踞坐在树梢看晚霞,跳进清泉去戏水有意义。 他有时与老猩猩及山中人纵论人间世,及灵山中的短长。他们常常彼此交换意见,可以慨叹很久。 自从他受了猩猩的教育,他才真能领略山石、树木之庄严,溪水性情之奔泻,四季更换,及生死的至情至理。而这新理解是溶合猩猩与人间的。因为大自然的世界及天上的星辰、日月,是人、猩猩、与万物共有的。 老猩猩与山中人就与他成为至友,他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又亲爱又礼敬的绰号,用猩猩语拼音就是“苦若能甘”,意思就是“世间猿”。 山中人同他彼此认识越来越深之后,发现彼此的身世也有些相像。猩猩们很注重快乐,所以他曾到人间去经历,希望能在人间找到猩猩们所未曾享有的至乐。但是他在人间所得到的不是什么快乐,而是新奇的知识。然而因为他很虚心,他也很能欣赏这些对他没有什么用处的知识。世间猿呢?他是为了追求知识与智慧一直走到人世间外来的。抽象的道理他并没有得到多少新的心得,但走近身的快乐却体会了不少。自从入山以来,他先是目力增进了不知多少倍。目力以外,他静心的功夫也是凡人不能想像的高超。平常人总是觉得如果要静心,手足要先静止,连呼吸都要迟缓下来。他现在一边手足可以迅速攀登藤条树干,眼睛同时还可以查见花叶上的小虫,耳朵可以听见小鸟剔理羽毛的声响,鼻子还可以闻见闷在浓厚的枝叶下,快要成熟的山果,一阵、一阵地发散出甜蜜的香味。这都是心静的功力。他的手臂没有猩猩的长,可是比初入山时得力多了,这是他从猩猩学来的。这个可以算作学问吗? 他会撮起嘴唇来吸气,这样那在嘴里咀嚼的食物就平添一种味道。他又会用手抚弄自己的耳朵,这样,那山鸟的叫唤,松风的呼啸,泉流的呜咽,就被他调弄出各种抑扬的声韵同节奏。这能算是智慧吗? 惟独从身体上发出温热的气味这件事他学不会。可是他的嗅觉确实是越用越灵了。他分辨得出来很精微纤巧的气味,也很能领略气味的升降、浓淡及改变的迟速。有时在他不自觉中,他的身体也仿佛有发挥气味的生理连动。结果虽然仍是没有气味发出来,可是对他与猩猩传达讯息的效果说,好像已经很有助力。同时他自己的身体则确因此有一种满足的感觉。这个感觉是他从来未想到的! 就这样,他所能体会的山中情景及整个自然世界的现象就都与初入山时大不同了。 老猩猩同山中人教他在寒冬的夜晚从抚摸自己的皮肤、毛发来预知冰雪什么时候融化。在春天时教他怎样察看眼膜、口腔的颜色来调节猩猩族类的生殖。夏去秋来的时候,他们常常去风凉高处的山岸上静候那繁密的蝉鸣,自宽厚聒噪的声响,慢慢变得稀疏清脆,又渐渐添了金石的音调。 在这种时间同心情里,他们三个常常一时分不出彼此,忘了你我。这一年,就在一个高岩上,他们结拜了兄弟。 他们就序齿:他九十岁,最小,做小弟弟。山中人一千岁是哥哥。老猩猩,三千岁是大哥。 在这以后不久,山中人又下山去旅行去。这次才出去几天就匆匆回来了。他迎上去跟他新认的二哥哥说话时,才看见山中人背上负了伤。那一只箭还在他肉里,一直带回山上来。 老猩猩也来了,他便亲自为他调理。他先小心取出箭来,又在小猩猩们迅速采集的一堆药草里选出他要用的材料,一齐放在嘴里咀嚼细了,慢慢给山中人敷上。又有小猩猩献上许多肥美的小甲虫给他,他就抓了一大把放到嘴里嚼,好像很滋补的样子。 “恐怕这地方又住不下去了!”老猩猩说:“你想他们看见你中箭了么?” “我怕他们是看见了。”山中人说:“我也没有叫,也没有倒,只是赶快绕路回到山上。可是恐怕他们还是相信射中我了!他们很追了我一路。不过天晚了,进了山以后他们就好像迷了路。” “他们一定是回去找人去了。也许三五天就会出来搜!”老猩猩说。 世间猿听了,心上就像深深中了一箭那样痛楚。他耳中就好像已经听见了围猎的号角,眼前又好像已经看见了张开多大,又流着口涎的猎狗嘴中又尖、又闪着光亮的白牙。 他心上痛苦地想保护他的兄长、他的朋友,可是不知道怎么办。 猩猩们就在山岩上树上各处叫着、跳着等候命令。老猩猩同山中人商量好了之后,才一发出信号,大大小小的猩猩就都结成一小群,又一小群地向更深的山里去了。 山岩上,只剩了他们兄弟三个。他们静静地坐在一起一直到了夜晚。月亮升到天空,万山寂寂,他们也彼此无言。 山中人经常到各地寻找有灵气的山,时时为移居作准备,也时时到人世上走走,探看人类的意向,好安排应付的步骤。这一次情势很明显,他们要长途跋涉到很远的深山去了,因此与他们的弟弟分手的时候也到了。因为世间猿也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回到自己的家族去。 他们无言相对之中,彼此都明白这山中几年的美好经历不是他能带回人问去与别人分享的。 世间猿也立刻意会到他那世代相传的追求一切智慧的志愿,到底是走到路尽头了。走出人间世第一遇见的就是这些猩猩。猩猩以外还有鹦鹉!禽兽以外还有昆虫!他是一直追寻到底呢?还是当初就不应当有这个志愿,有这个野心? 夜深了,老猩猩独自走开了一会儿,拿了一个紫红色的浆果来。他们三个慢慢一同不得山来,一直走到当初他初遇山中人的山涧里。月光下大石一块一块都是雪白的。兄弟三个就又在那里静坐了一时。他们敏觉的机能,可以侦知周围十几里路之内都没有猎人同猎犬,可是也觉得出来等不了几天,猎人猎犬就要把这一带山岭的清静糟蹋净尽。 老猩猩同山中人就对他说:这次分手就是永诀了。不但他们兄弟从此再也不能见面,他回到人间也决不可以再回来找他们。若是他不听信这话,就会为大家都带来大不祥。 他听了虽然还是不甚明了,但仍是恭谨地记住了。 老猩猩拿起那个紫红的浆果把汗水挤出来,山中人就伸出两手捧住那跻出的果汁。他们就叫他饮这汗水。 他就着山中人的手,一口、一口地,把那果子水喝下肚去。两个哥哥把果子完全挤乾,他也就喝得一滴不剩。 “山里的事,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老猩猩告诫他:“这果子的药力可以保护你一个时期。等到你从心底透澈地明白了我说的话之后,你的身体里自然会生出解药,解去这果子的药性。” 他也就恭谨地听了。 “咱们这就要分手了,”山中人说:“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话么?”他想了一想,就说:“我初来的时候有一次看见一个甲虫,心上想不知道甲虫的文化是什么样子。若是可能的话,就请两位哥哥暂时先少吃些甲虫罢!” 老猩猩就看看山中人、山中人有点为难。 “赶快走罢,”他说:“赶快趁了月色,在天亮以前走出山去!我就答应你罢,这五百年里我决不吃甲虫!” 忽然,他在人世间所受的教养又都回到心上来了!他心上十分感激,就用人间的大礼,就在那大石上,就在月光下,拜谢了,也拜别了他两位兄长,又祝福他们一路平安,就两眼含泪,忙忙走下山去。 老猩猩同山中人也是泪水盈眶,一直望到他走得看不见了,才转身,如飞也似地,在山涧大石上一路纵跳向深山里追纵他们的小猩猩去了。 他果然在天明时,顺水、寻路、走出了这原始丛山。在溪口,他照着流水,整整衣冠,觉得衣服虽然都破烂了,还可以看得过去,只是因为几年来一直撮唇说猩猩话,做猩猩事,他的两片嘴唇有些往前伸出来。 “快回家罢!”他想,他就快走。到了正午的时候,他到了一个市集上。市集上人声很乱,闹得他头晕目眩。有人见他相貌古怪,白发垂肩,就弄些吃食给他吃,他也无心吃。这时又有许多猎狗跑来围着他叫,围着他咬。大家就又忙着替他赶狗。 有好几个猎人过来看是怎么一回事,看见他这个样子,就问他是不是刚从山里来?在山里看见许多猩猩没有?看见没看见一只穿了衣服的猩猩?那穿了衣服的猩猩是不是带了伤?中了箭? 有一个年轻的猎人更不等他答话,就抢上前来,一把将他衣袖掳起来,露出了他枯瘦无毛的手臂。 他气愤极了,张口正要教训这辈无礼的人,正要骂他们不如猩猩,可是他发不出声音来!他的语言天才,他的学问、知识,都成了一片寂静。 “这人是个哑巴!这人是个哑巴!”市集上的人彼此说。 他又不知道走了多少年月,终于又走回到他的家门。他在路上那悠久的时间里心上不断地温习山中的经历。他心里已经编好了一部大书,一部语音学的杰作,一部猩猩的语言语法。 他的家里的人一看见来了这样一位老人,马上就都知道他是那位传说中的极有学问,出去访道的老祖宗。他们把他迎到家里,给他洗浴,更换衣服,就是可惜不能听他说出门这好几十年来的经历,因为他已不能说话了。 他当天稍稍休息了一下之后,进了一点饮食,就回到一直为他保持得整洁的书房去安歇。他的家里的人谁也不敢去打搅,可是在院中都看见他房中灯火一夜未灭。 第二天,家里人进去问他早安时,看见他案上已经积了一叠多厚写好的文稿。 他从书房走出来到院子里散步,又从院子里走到后花园里。后花园裹迎面传来的是一片孩子们读书的声音。 忽然他的脸色变了。 这些书都是他读过的!这些书的文字都是他心上记热的!这些书里的理想都是他无条件接受过的! 他匆匆走回他的书房去,他关上了书房门,就在青砖地上一张、一张烧他夜来起始写的文稿。他后写的在上面先写的在下面,他就从后往前烧。他灼急得不等烧完,就抓起墙角立着的那根他祖父当年用过的拄杖,拿着就往后花园去。 他进了花厅,把他那督促念书的孙子及那些聪明、好学的小曾孙们都惊呆了。他的孙子正想把小孩子们准备好,来给远道归来的老祖宗背诵功课,没想到这老祖宗挥起大杖,把桌上笔墨纸砚、书籍、笔记,统统扫到地下,又气急,又通红着脸去地下寻纸笔好书写他要说的话。 急切中,他语言的能力就又恢复了。他说: “孩子们不要读书!不要读这许多书!出去玩去!出去到花园去玩去!” 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又可以说话,就又大嚷,大叫: “去玩去!去作什么都好!去玩去!” 他家里人知道这老人是病了,是疯了,就拥上来,搀扶着他回书房去休息。他却一直高兴地笑着叫着,十分快乐。 在他书房裹,青砖地上的一堆字纸灰里,他的孙子捡到一角未烧完的纸。他看见上面写着: “苦若能甘着”。 他就悄悄地把这烧残的字纸藏了起来,作传家之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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