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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一感到厌闷不遂心时我就想结婚,所以我结束我的少女生活是太早了些,我并不抱憾,为的是人人都告诉过我婚后的日子是另一个奇妙的开始,因之自然也能忘掉被迫记着的以前许多事,我于是放心地置信着。促成我产生背叛自己意识去跟一个我并不十分喜欢的男人结婚是缘由他将带我远离,摆脱了少女时代一些折磨心灵神经的苦痛记事。可是而今两年了,我的丈夫并不因为我的执意离乡使他放弃那份可观的祖产而对我减少爱情,我反而在他过多的抚爱下变得丰腴而美丽,我竟渐渐地因着我的丈夫细致的体贴,生活得十分快乐起来,真像是我爱他而做他的妻子似的,这毕竟是十分可笑的一件事呵!我竟莫名其妙的好笑了。可是两年来秋的这季节,我们阁楼廊下的白壁间,总有三两只或好多只黄斑纹的灰褐壁虎出现。当夜晚我由我的丈夫极其温柔地拥着我走到我们的卧房时,这种卑恶生物总停止他们的爬行,像是缩起头圆睁斜狠的小眼特意对向我。每当这时,我都会突然自心底贱蔑起自己来,我始而感到可耻的颤栗,最后终是被记忆击痛。呵呵!果真我不该选择结婚忘却以前吗? 在西台湾,有时这也是雨季,洒洒落落的雨给人一身湿湿的清爽。哦,那年秋天,我十六岁,一个耽于梦及美的女孩子,轻度的肺痨使我辍学在家,而又正在妈妈丧亡的哀痛中,这情形使爱我的父兄更疼惜我这最小的女儿,也因为这,在我脆弱易感的性格上有了极度病态的夸大倾向。我整日在混杂好几种不同药味的房里哭泣,喋喋和憎恶贫穷与孤单。在这期间里,我竟然夜夜梦着涂擦颜色,油亮亮的僵化面具,一个个围在客厅那面圆石桌上十分呆板地跳着、舞着,我知道这很使我本来轻微的病势加剧,而我也无可如何地任其自然。一直到我刚由省城学成的大哥的归来,我这才又兴高采烈地热爱起生活来。在故乡堆高了的秋日桥岸上,我和我的略嫌青苍的大哥一起索求那只有我们能懂的绝对的美,然后,我把微微发热的额头仰高,由大哥感人的嘴唇深深去思想一些什么。我的愉悦是波形。就这样,我们渡过一个个苇花红染的黄昏。 而终于有一天,我们必须像勇士轰轰烈烈地,去夺回即将失去的我的大哥及一切,那是一个要变成我的大嫂的女人的介入。我敌意地盯视这粉碎我纯白的爱的人,第一眼我开始怀疑她的美含有多少不纯洁。我记得,那是他们订婚的当晚,哥哥陪同她到音乐厅作初次造访。她的来到停止了这一晚的音乐欣赏,这种少有过的中断很使家人们因突然激动而沉默起来。没有人,甚至我的父亲,对她说些欢迎的话,可是她却满不在乎地摆动她丰满的身体和挥霍她已经狼藉不堪的声名。朝北的弓形白壁的尽头,有三两只怪肥大的黄斑褐壁虎倒悬在墙上,这女人踱到那一角的步姿使我忆起她一如壁虎。她像不太有灵魂,她却爱生命,爱到可耻的地步。她已成就的少妇风情和微有些倦态使我感出她是生活在情欲里。这一晚,她带着不可解释的妖异离开我们的家。然而,十分可笑的是我失去大哥的惶恐和对这女人的恼恨竟很快消失了。大哥婚宴场面的豪华以及我们这轩颇现代化的建筑的落成,这些使我有好几天心里充满亢奋和一种夸耀的迫切需要。 当足以造成忙乱的事因都过去之后,我们平稳了下来,由爸爸领头,我们一家恢复昔时的生活方式。大嫂十分自动地加入每个晚间音乐厅内的名曲欣赏。 过了两三天,大嫂再也伪装不下去必须静静谛听的那种神情,她鲁莽地猛由她坐位中站直身子,神经质地吼叫:“我不要这些,我要满足,啊啊!我可要官能的快活呵!我们确是只有爱欲和青春呀!”这时,我们正欣赏名歌剧《浮士德》,大嫂的叫喊使人听不到男高音的演唱。全音乐厅的人涨红着脸,尤其是哥哥们。父亲并不看她一眼,走开了。我皱起眉头凝视她,可怕的是我发觉她的眼睛中炽烧着一种渴求什么似的饥饿。仅止是下一天,我的灵魂向上的么哥带着忏悔回神学院,他给姐姐的信上这样哭泣着:“使我不胜悲哀的是长年使心灵洗净的我竟也逃不出人的低卑的行为力量……”更惊人的是我的誉满门族的二哥教我弹琴的手指冷而且颤,他像沉浮在巨浪大海中,无暇思议自己,却有一层罪恶蒙黯他清朗的眼神。一个有风的日午,爸爸和我在机场挥别了他,只有我知道二哥决意留学且如许仓促离家的真正原因。我感到我的大嫂根本不值得去恨她。 往后的日子中我更懂些事,也更爱脸红了。每天晚上,当我咳得醒过来时,仅止是走廊对边,大哥房里细碎地传来笑浪,我感到无可比拟的羞辱,一种人的尊严被撕成片片。我再也睡不下去,只有一夜夜的失眠。后来为病情所需,我搬上楼住,发誓永不理会那个糟踏她所不能触摸到一切东西的女人。 大哥的迷恋罪恶使爸爸痛心,而他决意辞去待遇丰厚的工作跟大嫂排遣时间的方式震撼我们威望的门族。他们没有精神力量和一切秩序,只有披满酒与情,如同赤裸的壁虎,无耻存活,而在古风的小镇上,就如同我们这轩特样的现代建筑不被容允,我们灭杀了道德传统的价值。我只有整天对着一张张扭曲了的脸,无可逃避地作着回视。我害怕看到大哥紧闭尸灰的嘴唇。呵!我需要妈妈,妈妈伟大的爱心必能唤回过失的哥哥。可是,妈妈离开我们,好久了,我想哭。 就在这时,父亲不幸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案子。事发的当天,两个警察带走了我的年迈的爸爸;冰冷高大的建筑和深秋黄昏的死寂,这氛围使我透不过气。我在全然无助中甚至想到久未曾见的我的大哥了,我要告诉他,我们已经一无所剩,什么也没有了,而父亲,他在警局里。第一次推开门房,我走了进去,空酒瓶、香烟灰、腐朽的霉味、不堪入目的彩色照片、脏布片、衣服构成房内的全貌。我透过蒙蒙飘尘中看到床上两个睡熟的躯壳。他们斜卧着,大哥细瘦的胳臂紧压在女人敞开的前胸,他的另只手环住她裸着的腰间,模糊不清的谵语在大哥喉结作响。两只怀孕的蜘蛛穿行于女人垂散床沿的发茨。血奔涌上我的脸颊,羞辱使我调开眼睛,我一转身,抓起桌几上的一把剪刀,抛向那贱恶的所在。我在破坏的补偿冲出房间。 之后,我病了一些时候,经过长久的治疗,竟连我的肺痨病也奇迹似地根治了。只是,甚至在我完全好了之后,我还是天天梦着一样的梦:我仰着脸,平躺在长沙发,我看到一张灰色的大网,网内有二十、三十无数只灰褐斑纹壁虎窜跳着。突然,它们一只只断了腿,尾巴、前肢纷纷由网底落下,洒满我整个的脸、身子,我沉沉地陷下去、陷下去,陷于尸身之中。 以后的两年,么哥回到镇上的教堂为上帝眼务,我也学着信起教来,我们又把嫁出的姊姊接回来住。一个深秋极凉的清晨,父亲斜顶密密的细雨永远回家了。那案子的结果是由父亲两年监牢生活抵消。上帝并没有帮忙我,这栋楼房,尤其是那个空着的房间,秋天,以及音乐厅壁上的壁虎都必年年翻新我的记忆,这已经成为我温湿的季节性病症。 就这样,我结了婚,可怪的是我竟过着前所不耻的那种生活。我现在只是盼望,盼望着秋天赶快过去,那时,即使是廊下白墙上也不会有嘲笑我的可恶的壁虎了。并且最重要的,我需要毫无愧作去接受我的丈夫的温存呵! 黑暗中偶尔传来低而不清楚的女子的笑声,似乎在一种完全的解放和欢愉中所发的,而后,灯又突然亮了,牧师太太站在高台上,疲倦而且颓丧。 “合唱比赛已经取消了。”她说。 我想我是已等待到我想等待的,我站起来,看到市长太太白色斜依在椅子上的背,已完全裸露,似乎在传出笑声,低哑而干涩。 我走出这个大厅和它所有的一切,在大门外我又听到教堂的钟声,敲了五下。一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一切都没有发生,也许今天我并不曾进入牧师的住家,不过不管发生与否,有一点我确知的是我必需考虑在以往练习合唱的这一段时间里我该做些什么。 (原载一九五八年文学季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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