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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放的天梯


作者:施叔青


                医学讨论会

  做一个精神科的实习医师,对于所属的实习医院每个月定期举行的医学讨论会,除了被迫必得列席之外,还须将席间研讨的内容一一笔录。
  这种讨论会,按照惯例,由院长亲自主持。每次在进入讨论的伊始,他先提出一项外国医学界最新报道的病例,以供在座的精神科主治医师,以及从事该项治疗的助手们,针对这病例潜心思索,从而获致各人的见解。
  那些仍然在学的实习医师,对于这种方式的会议,总有类似上课的感觉。他们一致认为:在特定的一段时间内,就一个来自国外医学界的实例,医师们聚在一起诚心切磋,在增长知识与解决问题上,常是成绩斐然的。
  院长结束了医学杂志上临床试验的报告,讨论会已至尾声了,往往他会像是突然被触动一般,低下头,虔诚地做着结论。本着院长悲天悯人的气质,他证言人类精神将达到广泛的和平境界将是可拭目以待的了。如许悲壮感人的期许,被实习医师一一记录下来,使他们的会议报告几乎圆满无缺。就像一首交响乐,恰如其份地圈上一个休止符,一个最完美的终结。
  讨论会的地点设在医院大厦的顶楼,一间绿色帏幔深垂的密室。现在,距离开会时间约莫还剩下几分钟,只见密室的门忙碌的一启一闭,它把刚下班的,还身着白衣的医师们一个个陆续吸进去。
  密室内,分置会议桌两旁的那些空椅,渐渐被鱼贯入室的医师们一一坐满了。
  下一瞬间,门将纳入院长宽坦的身躯,他庄严地站上主席的位置,然后自腋间抽出那本印刷精美的医学杂志……就这样,一桩藏于字里行间的隐秘将被宣读出来。随着院长复述病情的低音,这项精神病例成为一种新鲜的恐怖,在密室的角落徐徐不断滋长着……
  院长进来了,异于往日的,他的腋下却是空空的,仅在指缝间捏了一卷纸。
  “咳!各位——”他招呼大家。
  等待中的医师们,立刻调整了各人坐在椅子内的松弛姿态。
  “这次的医学讨论会,我们要研究一个患者——”
  站立于会议桌这一端主席位置上的院长,完全扣住了每一个人的视线。
  “一个星期以后,患者将转来我们医院接受治疗,他的家属正在赶着办退院手续——S精神病院的退院手续。”
  听了这话,在座的医师们彼此交换着目光,他们足足犹疑了好一会。
  “虽然人还没有住到医院来,”院长适时补充着,“不过,我有患者的详细资料。”他扬了扬手指间的那卷纸,又说:“最近一段时候,我经常接触到患者。对于病情的来龙去脉,我个人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说着,院长搔搔后脑勺残存的几根灰发,他坐了下来。
  “哗”一声,像撕裂什么似的,那卷弯曲的纸被扯开了,院长望入里面:“这是一叠油印的资料,来自S精神病院的资料室,我念出来供诸位参考、参考。”
  “据患者之妻称述,”声音平板无调,密室的空气因之渐渐沉重下来。
  “据患者之妻称述:患者潘地霖,37岁。本业为打零工之油漆匠。世居枫村祖屋。一家六口生活清苦。患者潘地霖,突然于1965年年底,弃家出走,此后音讯杳然。
  “直至1967年夏末,患者潘地霖始由他人护送返回家中。其时已经神志不清。
  “患者之妻未受教育,伊本着乡间愚妇之见,认为丈夫嘴巴张大、眼珠外凸、舌根无法转动、痴傻不能言语,虽是在暴热7月天,犹全身打抖不已……种种迹象乃系在外遭鬼魔附身之故,乃延请当地乩童代之驱鬼,前后几次,终至徒劳。”
  院长从资料中抬起眼睛:“这是患者入S精神病院前的经过。”
  席的末端,那个年轻的实习医师,正把记在笔记本上“弃家出走”旁边加上了“不知何故”这几个字。
  “依据这样简单的资料,”院长沉吟道,“使这个病情一度陷入胶着的状态。”
  席间所有的人一心等待他说下去。
  “后来,S精神病院负责治疗该患者的心理医师,几经辗转调查,终于获知近3年来,患者曾受雇于东部一家油漆店。
  “今年春天,S精神病院与该油漆店店主取得初步联系。如是,患者潘地霖自1965年弃家出走,以至发生精神分裂这一段时间的空白,就因此而得以衔接。”
  悬于天花板上的六只日光灯,不时发出嘶嘶的轻响,仿佛交头接耳地谈着这件事,还相互啧啧称奇。
  “据油漆店的店主称:1966年初,潘地霖以一落魄的浪人模样,向他要求工作。此时,正值东部开发之热潮时期,该油漆店店主包揽了新开的公路途中,全部桥梁的油漆工作。潘地霖接受雇用,加入由工头吕昌率领的这一队伍,成为沿途漆桥之一名漆匠。
  “又据患者的工作同僚回忆:约莫半年的相处,潘地霖给他们的印象是:除了过分沉默寡言、隐瞒自己身世、经历之外,平时并无任何显著异样。”
  随着对这个精神病患者的记载资料,院长交代完这段落之后,接着又来到另一个推论阶段:
  “按照上述经过情形,潘地霖精神致病的原因无以寻出,是以S精神病院做了如下种种推断:
  “首先,怀疑患者有先天性遗传疯癫症,恰巧在东部漆桥时,遇上潜伏之末期就此病发。
  “第二种推断则是设想患者当时做漆桥工作过程中,曾经不慎脑部受到撞击,以致震荡小脑神经,造成四肢失去控制的发抖现象。
  “对于第一种推断因无根据,故不足成立。第二种推断,则经过S精神病院详细透视,发现患者脑神经系统方面,并无丝毫损伤,脑壳十分完整。
  “如是观之,这并非属于器官病,而是一种固结的心理疾病。”
  末了一句话,院长格外扬高声音强调道。他有着极新锐的医学观点。对于唯物主义笼罩下,那种致力于神经纤维及脑筋构造的研究,他一径极力排斥。院长觉得在显微镜下试验人类神智的方法,简直落伍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心能制身”,他深深置信着,满意地翻过一页资料,又埋下头读起来:
  “S精神病院负责治疗患者之心理医师,曾耗费许多工夫轮流与患者共事之同僚一一谈话,最后得到可靠之结果,使该病案渐趋明朗化。
  “按:患者潘地霖于去年9月间精神失去常态。病发之前,潘地霖承应油漆一座吊在深谿之上的铁索吊桥。由于该吊桥无柱可攀,漆桥者遂领以皮带,绑在腰间将自己凭空挂在吊桥底下。”
  “喏,各位!请看看这个,”院长把一页资料高高举起,对向大家,“这张图是一般漆吊桥的姿态。皮带系住腰间,越过肩膀,然后在皮带尽头各有一个铁钩,勾住桥板。一共四条皮带,好让身体平衡,照常漆桥做工。铁钩也可以随着工作进度而向前移动。各位,看清楚了吗?”
  席上的末端,那个年轻的实习医师,飞快地把这幅简图做了个速写,抄到他的笔记簿上。
  “就像这个姿态,潘地霖虚悬有三日之久,”垂放下手时,院长继续念着资料,“一座长达百余公尺的铁索吊桥,终于被患者漆成桔红色——(附注:此吊桥称之为‘峰顶吊桥’)
  “潘地霖于漆桥之第三日午后完成工作。一俟他回到地面后,却拥抱同僚痛哭流涕,接着周身猛烈颤抖,竟日不已。
  “此后,潘地霖失去谋生能力,工头吕昌乃派一名漆桥工匠,将患者遣回其故乡枫村。交给患者家属照顾。”
  默想了好一会,席的末端,那个年轻的实习医师,嚷着眉记下诸如:深谿、铁索吊桥……凭空吊起……虚悬三日之久……桔红色……痛哭流涕,周身颤抖……等等的字眼。他的眼睛转为悲哀。
  “S精神病院诊断的症状如下:患者迷狂倒错,间歇性痉挛抽搐、记忆衰退、视觉障碍、有怪癖、声带喑哑、张嘴失声、病势还在颓损恶化下去。”
  密室内的光线蓦地转暗了,四周深垂的绿颜色帏慢显出凄惨的气氛,每个人为患者的不幸而噤默住了,同时也逐渐感觉出心灵的疲倦。
  院长改换了一下坐姿。“我们来看看S精神病院的治疗经过。”他说。
  “治疗初期:心理医师实行催眠方法,患者能完全服从催眠者的暗示。一到深催眠状态,他的肢体甚至变成蜡一般听命。
  “但催眠一经解除,患者却又恢复原有症状,全身依然发抖不停。可见催眠失败,患者仍以病症出现。
  “第二个阶段的治疗:就脑波检示佐以催眠,听取患者的回忆。结果自脑波的示波器呈现出波的曲度,其锯齿状的波纹忽高忽低,差率极大,患者情绪极不平稳自是不待言。
  “心理医师从旁驱策患者自由联想,经过为时甚久的挣扎,患者始终反复几个零碎不连贯的单字:比如天空、深渊、黑色大鸟、日影、水波……”
  天空、深渊;黑色大鸟、日影……水波……,席的末端,那个实习医师的年轻的额头,为之敷满了遐思。
  阖上病历,院长环视他的下属:“以上就是S精神病院供给的全部资料——是书面的。我再把我个人和患者接触的感想告诉你们。”院长回忆着见到患者的光景:
  “他像是惊恐过度,情感受到很大的撼动。在病房里,老是把自己缩蜷在一角,对着墙壁不停地发抖。看起来他很颓丧,也十分瘦弱,一点点的声音都会吓坏他。
  “我上前轻轻招呼他,他受惊似地转过头来,双手紧紧捧住胸口,眼神涣散地看入我的方向,跟着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凄惶,好像——”
  席的末端,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实习医师,突然接下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碎裂。”
  “唉!看他这样抖啊抖着不停,真是无可奈何呢!”像被一下触动了,院长做结论的语调踊跃着激情。搁在桌上的双手彼此相互捏着,唇边那几道皱纹,映着日光灯惨白的光,把他的悲苦格外夸张出来:
  “潘地霖,这个不幸的病人,一星期之后,就要住进我们的医院了。他需要我们去帮助他,减少他的痛苦。可怜他已经心力疲竭了,还要不得不重复颤抖的动作。他好比扑灯的蛾子,向着火花乱扑……而我们——精神病的医疗者——我们能解决的问题是多么的有限呵……”
  ……

             那个实习医师的狂想之一
               ——一则神话

  摊开东部开发时期的地图,依丁山尖尖的峰顶,被圈画了一个惹眼的红色危险记号,把它列为开发过程当中,最为险阻的一站。
  突然某一天,一座铁索吊桥,几乎像是云层之上的一道彩虹,悠悠地悬挂于依了山的两个山崖之间。瞧瞧吊桥腾空于深渊之上恬然的姿态,真叫世间人怀疑神迹曾在这荒山显过它的荣光。
  这边,北峰山麓曳下的一片平坡,从被铲去羊齿草的光秃了的土地,隐约可见出一段公路的雏形。左近各处还留下不少刚开过路的痕迹;曾发挥威力辗碎不驯的石块的压路机,此刻被搁弃于不为人注意的一旁。状似螳螂的铲土机和它并排,朝天张着空虚的大嘴,边缘部分正逐渐为露水所锈蚀着。
  山脚下,风吹不到的角落,错错落落地横着几个歪斜颓倒的芦苇棚。棚屋前,燃烧过的(木母)木灰烬坟堆似的耸起,着实令人感到异样的心惊。曾经在这儿营火的开路工人已不知去向了。
  触目所及,尽是四季鲜有变化的枯索景致,以及不带一丝活气的荒废。新开的公路一直盘绕过那边的山脚下,像一条灰白的脐带,寂寂延伸向未知的彼端。是秋季枯萎的某天黄昏,潘地霖偕同他的衣服斑驳的漆工伙伴,由工头吕昌领先,出现在路的那一端。
  暮色逐次加深,铲去羊齿草的土路突然变得门红,呈现出奇幻的红色。吕昌率领这群油漆工人,向着吊桥的方向踽踽前来。仿佛回溯到历史的开端,盘庚带着他的子民迁徙。在落日的荒野,他们像蚁群似地挪移,寻觅落居的所在。那时候,盘庚和他的子民,想必也是迎着这样大幅的、悲壮的天空吧?
  这群人是来漆桥的。可是没有人去看那吊桥一眼。过重的漆桥工具扛在肩胛上,像负荷一具套入脖子的刑架,使他们不得不俯垂着头,默默赶路。开发公路的这几个月以来,他们继建筑桥梁的土木工人之后,扛着漆桶,沿途油漆一座座桥。
  潘地霖,这个褴褛长身的汉子,离开他南方的小村,双手插在裤袋里,跨着行列一站又一站游荡着、旋转着。
  他们来到山脚下,风吹不到的角落。
  “又来到了一站了。”一个没精打采的低音嘟囔着,其余的人缓缓卸下肩头的负担,挺了挺压弯的脊骨。
  “这荒山,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年老的漆匠自裤腰间摘下酒壶;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他慢吞吞地回头,四处望了一眼。
  “附近没有住家,人全死光了吧?”他诅咒道:“是传染病吗?”说着,疲倦地蹲下来。
  没有人再作声,酒壶被一个个轮流传过去,每人喝了一口,随后也都慢慢地蹲到地上来,聚成一堆。
  工头日昌休息一般地靠压在离漆匠不远的一块岩石上。荒山单调的景色,虚涨着一股迫人的浓沉,他把眼睛睁得很大,倚靠着岩石,闲散中感到烦闷的痛苦。
  于是,他抬起他的短腿,去撩拨地上坟堆似耸起的拇木灰烬,经过这一踢动,一团灰白色浓死的烟尘便使劲扬了起来,风把它带过去,蒙住漆匠们的头脸,使他们看来,像荒寒的沙漠里,一群包白头巾,蹲聚一起的,阴郁的游牧民族。
  那铁索吊桥,以永恒的静止姿态,悠悠地,几乎是躺在云层之上。
  谁敢上去漆这座吊桥?
  工头吕昌仰脸凝视它。“谁敢漆这座吊桥?”他叫道,声音充满懊恼。
  漆匠们徐徐抬起眼皮,盯住那高不可攀的吊桥,不由得沮丧起来。“太高了。”他们曾经合力沿途漆了四十几座桥,眼前这分超出想像之外的光景把漆匠们击垮了。
  原本朝向深谿自语的吕昌,猛地回转过来,他狺狺然对住漆匠们的脸。
  “你们——你们这一大群,有谁敢,谁敢上去漆这座吊桥?”
  他濒立于深豁的边缘,风帽盖住他的双耳垂至肩上,防雨的黑色斗篷鼓满了风,使他晃摆不定。他像一只振翼欲飞的黑色大鸟。
  “谁敢漆这座吊桥?”
  漆匠们全无奈地默默不语,但似乎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沉默感到无限愤怒。
  工头吕昌像泄了气一般,张嘴木立在那儿。
  山风追赶着沉重的晚云,不知藏在林丛何处的瀑布,嘶嘶地流泻不止。
  “流浪汉,你敢吗?”突然间,吕昌的手指向潘地霖。他发现潘地霖是惟一站着的工人。在灰暗的天籁底下,显得很高,也很刺眼。
  “你敢吗?敢上去漆这座吊桥吗?”他逼近潘地霖,带着一对盛气十足的眼神。
  潘地霖一下感到喉咙燥渴了。“吊桥悬得真险。”他向自己微语。
  “害怕吗?流浪汉。”吕昌绕着潘地霖疾走,风扑拍着他鸟翅一般的黑色斗篷。
  轻蔑地冷笑一声。“太高了,你没胆量上去的。”他说。口气极为决绝。
  吊桥四周的黑色铁索,全绷得紧紧的,一如这时潘地霖一条条紧张得很的神经。
  “吊桥一共有120米长,”吕昌自一个圆盘里扯出长长一截测量尺,“听着:120米。”他反复道。拉拉那截有伸缩性的测量尺,如同把玩毒蛇的黑衣魔术师。
  “知道吗?吊桥跨在两个山腰间,海拔2000米。”说着狠狠把手一扬,测量尺从测盘闪飞出去,像吐信的毒蛇,猛向潘地霖的右脸颊扑去。
  潘地霖把头往侧里很快一偏,躲过这突击。他捏紧了藏在裤袋里的手。
  工头吕昌望着他,先是一怔,随即纵声狂笑起来:“流浪汉!你胆子也真小啊!呵呵!”
  蹲在地上的漆匠们,也附和地笑着。由于厌闷,他们争相发出很响的笑的声音。
  “不要光火,老兄,”一个跛脚的漆匠,懒懒地走近潘地霖,他颠起残废的左脚,拍拍潘地霖的肩膀,像攀着一棵过高的树。“不要光火,老兄。”跛子懒懒地说。带着疲乏的喘息,晃回原来的位置,重又和伙伴们蹲挤一堆。
  “流浪汉?——妈的,你还配像个流浪汉?”吕昌不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角因鄙夷而往下搭落,“喂!孙子,去向老天借胆子,说不定真敢上去漆桥呢!哈哈!”
  “去!去向老天借胆子,快去!”他发狂似地猛推潘地霖。
  踉跄地扑前几步,好容易才站稳。“别逼我。”潘地霖干燥的声音说。
  “工头,别为难他了,放过潘地霖,就算他胆小。”
  解围的是一个中年的褚衣漆匠。
  “他不会上去的。”一个快调接上来。那是年纪最轻的小漆匠:“我打赌他不敢爬那么高。”
  蹲在年轻漆匠旁边的那个人,咧了咧灰扑扑的一张大脸,恶毒地撤嘴说:
  “他不是什么流浪汉,他老婆不要他,被赶出来的。”
  “哇!被老婆赶出来的?有这回事?”不知是谁故作吃惊地嚷道。
  “怎么,真是这样吗?这就是潘地霖?”
  灰扑扑大脸的那个人无情地肯定:“真的,这就是潘地霖。”
  “娘儿们,妈的。”
  抽旱烟的老漆匠,喷出一口烟,抚摩着膝踝,淫邪地放低声音:
  “娘儿们,妈的。”
  像被触动什么似的,这群在荒山中蹲着彼此取暖的汉子,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了。
  他们彼此推来挤去,甚至做出种种丑态:“潘地霖,老婆不要你,你真不幸呢!嘻嘻!”
  “潘地霖就是这样的。”
  灰扑扑的那张大脸撕扯着潘地霖的忍耐,他痉挛地跳了起来。
  “不要光火,老兄,”跛脚的漆匠懒懒走向他,把酒壶勉强塞入活地霖的嘴里。“不要光火,老兄。”他喃喃。
  隔了半晌,潘地霖困难地吸了口长气,他以左脚和右脚轮流站着。
  “你果真没有勇气,想上去吧,可是又不敢。”工头吕昌仍不辍地轰击他。
  刚刚咽下的酒,开始在周身游荡起来,潘地霖的眼睛突然闪着光,他踌躇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就一直走去,和吕昌面对面。
  两人对立凝视了半晌。
  “难道你真想上去?你想充英雄吗?”从伙伴们那儿传来忍不住的、紧张的大叫。
  对立着的两个人继续僵持。
  伙伴们的叫声紧接着转为焦急:“潘地霖、你真要当英雄?”
  一刹那间的感应,唤起了潘地霖。
  “这吊桥——我来漆这吊桥。”
  声音从潘地霖挨得紧紧的牙齿缝间溢出来。太阳穴的两根血管充满了血,他感到他的这一生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活。
  转黯的天空呈现一片庄严。

             那个实习医师的狂想之二
              ——潘地霖的独白

                 第一日

  下过了黎明时分的那场晨雨,一反深山晚秋所习见的阴湿,天空现出一片透亮。一切似乎在看不见的太阳的光彩里融化了。这等暴睛的天气,阳光使依了山的群峰浸渍于反常的亮丽之中,景致是罕有的美,却美得不很真实。
  我——潘地霖,裹了一片光华的氛围,开始了漆桥的第一日。
  能够这样地握住濡湿油漆的刷子,对住桥底大笔大画的,任由我使劲挥刷,真是感到痛快淋漓。
  一个漆桥工人如我,就凭一双手,一把刷子,仅需要几天工夫,就能把暗无颜色的一座桥装扮起来,让它以另种崭新的丰姿出现,这可真奇妙着呢!
  吊桥像昨天一样——或许一直即是如此——它带着异样的安静,恬然跨躺于两个山洼之间。刚刚我缘着铁索与壁攀爬上来时,甚至也没有惊动它一点点。这种异样安静的姿态,仿佛具有某种意义似的,致使我沾着桔红色的漆刷它的身体时,也禁不住想从它寻出一丝道理出来。
  然而我是那么不善于思索。耗了几近半个早晨,我一无所获。风从山谷鼓卷然后窜上,迎面狠扑向我,我整个人因之不得不随风势而往后仰。每当这时,眯眼看去,吊桥在我后倾的角度中,蹬上桥板,一阶阶可通往天堂。变成一座倒放的天梯。
  或许是酒醉产生的幻象吧。吊桥怎能成为天梯?哦,我确实喝多了酒。
  早晨临上来漆桥之前,跛脚漆匠看我对吊桥出神望了好久,他递给我酒壶。
  “唉,喝点酒定定心吧,太高了,老兄。”依然是懒懒地,漫不经心地。
  我接过酒壶吸干了最后一滴酒,随手将空了的酒壶往下一抛,它滚落悬崖,碰响崖壁的回音缕缕不绝。
  像是永远触不了底呵!我想起我的一个梦:梦见无边的阗暗中,自己坠下闭幽的深谷,无止境地一直往下坠……下坠…
  我全身一凛。分辨不出是发酒寒,抑或是恐惧。
  “罢了,潘地霖,别上去漆桥了,看你两腿直打抖呢!”
  工头吕昌也说:“流浪汉,我放过你,只要你承认你胆小。”
  我不大肯定地摇头,撇下他们,向吊桥的方向奔去。酒徐徐使了力,微醺令我的足步颠荡如兽……
  直到用皮带系着铁钩,把自己悬挂于深渊之上,薄醉的醺然还使我类似腾空的感觉。
  可是,我愈来愈热爱起我的漆桥工作了。桔红色的漆流缘着我手里握的刷子,一寸寸飞快淹没着桥板,犹如日之光轮缓缓辗过一般。一阵虚荣的快感涨满了我的胸口。
  “给你三天时间。”工头吕昌昨晚说。
  “不,我需要七天。”
  “只能给你三天。我们越过吊桥,到那边等你。”
  从日出以来,一股奇异的活力在我的血液里奔突不已。只要这股亢奋的热情支撑我,让我持续不辍地工作下去,三天的期限想必是太够了。
  日之波流摇晃着,发出如音乐流泻的轻响,色彩缤纷的山谷镀上白光,造成了谷里阵阵美丽的骚动。太阳,它有脚呵!这一瞬间,偷偷驻足于我正油漆着的这截桥板,一眨眼工夫,便又跳跃着,跨上前面一截去了,不知不觉中,这道迤逦的白光竟在蛊惑着我向前。我把工作的速度加到最快,去追逐桥板上的日影,我狂妄到想和太阳赛跑……
  孩提时候,盲瞎的老祖母,睁大两个窟窿样的眼洞,总爱反复她惟一记得的故事:
  “……夸父族的人住在北方的大荒中,他们每个人耳朵上挂两条黄蛇,手里也握两条黄蛇……有一天,一个夸父族的族人,突然做了一件傻气得很的事,你想得到吗?他居然要去追赶太阳,和太阳赛跑……结果,在大大的原野上,他提起长长的腿,风一样快地急驰,向西边太阳追去……”

                 第二日

  整整等了一个上午,我等待日出。
  这样阴悒的天气,时间静止,周围是一片空虚的缄默。山谷充塞着不安,深渊底下——大地的尽处——除了灰濛濛的树叶丛,再也区分不出别的颜色了。岩石满含着雾气,因乏肿了起来。沉重的低气压,浓郁的草腥味压迫着我,我胸中濡湿着胀疼。
  阴霾要到什么时候,停止了它的膨胀,才使阳光得以突破穿出?
  我等待日出。没有阳光,吊桥的桥板无日影,我失去了工作的情绪。
  昨天,我真是奇迹的创造者。二分之一的吊桥被我染成桔红色。清晨从睡梦中醒转,天还濛濛亮,走出帐篷,看见迷失于朝雾里的吊桥,有一半隐约泛出桔红色的光。我好想找人大声说话。
  “不需要三天,看吧,今天我就把它完工了。”热切地凝视着我的双手,“就用这个——这两只手。”
  那时刻,我感到夸耀的迫切需要。可是伙伴们全走光了。
  “我们过桥,到那边等你。”吕昌亮出三个指头,在我的鼻前晃了晃,“只有三天,记住!”
  不要三天,这期限太长了。我扯开喉咙高声喊。四周静得像死,阴翳在山谷里酝酿不息。我向空气发话,这毕竟是可笑的。
  如是呵呵笑着,爬上崖壁,一路笑啊笑着来到吊桥中央。想到昨天日午时分,吕昌带领伙伴们,一边过桥另一边草率地漆着桥面,那时桥上步履杂沓,震得四处轰响,好不热闹,而现在,仅剩我一个人,悬在视线宽广的,不着边际的吊桥中央。这偌大的空间给我陡然空旷的感觉,却使我笑得怪寂寞的。
  天空一片铅灰色,蕈状云压住山顶,风不带劲地吹拂。我的第二日的漆桥工作为守候阳光出现而进展得十分缓慢。我已为守候的终结必然落空而不耐起来了。
  有风、有云,苍鹰沉稳地自谷底腾起,它俯临山洼,盘旋了几圈,便冷漠而又尊严地飞走了。
  紧接着我看见一只黄色的漂鸟,几乎要被风吹倒似的,像一片沉重的羽毛,跌落吊桥的方向,在交错的铁索之间陀螺一般飞转,做着突破重围的努力。
  一如漂鸟受困圃,我发现现在的处境更是不堪。一仰脸,无数黑色绷紧的铁索包围我,像陡然撒开的一幅蜘蛛网,自四面八方团团将我罩住,而我置身吊桥的中央,人整个悬空,前、后、上、下全然一无凭靠的摆荡不定。
  我渴望逃离,自牢牢盘缠我的蜘蛛迷阵中挣脱出去。山谷开始传来不安的低语,细小的虫类喧哗着,一阵风来颤动着吊桥铁索,像一根根有生命的触须,猛向内一缩卷,然后缓缓向我盘绕过来,伸出千百只爪掌,欲攫获我,以至吞食我…
  我燥渴得厉害,汗水濡湿了我的头发,腻湿的感觉格外令我的脑子昏晕。团转折腾于千重束缚,无奈地置身如许错综繁复的铁索图阵,我怀疑自己仅是一小点,且顷刻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我下去吧!我要踩到地面上,我要放弃漆桥的工作。
  “呵呵!潘地霖,早知道你会下来的。”
  吕昌将站在谿岸等我,像一只黑色的大鸟。
  倏然间,猛抬起被阴天所麻痹了的手臂,我对着吊桥不顾一切的挥刷起来。
  一滴油漆落到脸颊,我用袖子抹掉它,再一滴,没等我拭去,又是一滴……油漆很快流了我一脸,像来不及拭去的泛滥的泪水——桔红色的泪水。
  我自心坎打了一个森冷的寒噤,颤抖于再也难以辨识自己的恐怖。
  我想临流,俯看自己变形的映影,哪儿有水面呢?

                 第三日

  我觉得厌倦了,一切都只为了表演。
  “谁敢上去漆这座吊桥?”
  我足步颠荡地向吕昌走去。
  伙伴们哗然。“你要当英雄吗?潘地霖。”
  酒的力量成全了我,我果真上了吊桥。
  当时,我好受不住伙伴们那种古怪而凝聚的眼神,他们的盯迫使我心荒。一股逃避的冲动,我举步向前,将他们抛在后面,自己躲到吊桥的底下。
  而在第三天的日午,即将终结我漆桥工作的这一刻,我深深后悔了。想像自己终究不过是个被别人用线牵动的傀儡罢了。我已经累得不能再表演了。
  然而我还是得抬着一副涂漆的面具,干燥的风撕扯我面具后的皮肤,那一阵缩紧一阵的感觉使我犹如受着凌迟之苦。这是颤抖于无法辨识自己以外的另一种大惧怖。
  依了山的日午是笼笼统统的白,许是我心神恍惚的缘故吧!视线以内的风景在烟白中失去轮廓,一切变得空洞而且茫然无边。我开始失去重量的感觉了,仿若在大气层漫步的太空人,整个的我是逐渐虚浮起来……我想抓住点什么,甚至是一丝风力。
  似乎是悬在天空当中的太阳在加速回转,水波在咧嘴笑着,笑纹无穷地放大着,我身体失去重心,眩晕了起来了……
  遥远的那段日子摇过来,摇过来,记得我曾是个埋水管的掘路工人。在大都市喧闹的中心要道,车子呼啸而来,人群呼啸而过,我拼命向下挖深,把自己容纳于窄窄的土沟,真是安全呢!
  恍恍惚惚,我意识到现在是吊在荒山的半空中,俯临地球的表面,远离人群,大地在我望不见的底下,我无法企及,喔,对了,吊桥既是一具倒放的天梯,我可以缘着它一步步走下来呵!我不敢奢望一阶阶上去而至天堂了。
  我稍一移动,周身立时晃摇如船。刹那间,感觉到自己不断地在膨胀、肿大,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不断地在缩小、缩小……我闭起眼睛,双手紧紧捧住胸口,屈曲着双腿,任由膨胀或缩小的感觉淹没我,我已是身不由主了。
  哦,既然吊桥是一具倒放的天梯,我要缘着它一步步走下来,我渴望重新登上地面,我已倦于这种无休止的腾空晃摇了。于是,奋力地举起双臂扑向前,我挣扎着,想费尽残剩的全部力量攀过另一截桥板,我不懈地努力着……可是,尽管我像鲸一般在大海中拼命游动,却始终无法向前挪动一寸,腰间的皮带牢牢拖住我,令我动弹不得,我只不过是徒劳地做着挣扎的动作……
  终究,我是个被人用线牵的傀儡,摆荡于深渊之上,一无依归,既然这就是我,那么让我把自己扮演成一个更逼真、更称职的傀儡吧!我放松了屈曲的双腿,四肢僵直的垂下,然后开始打起秋千,前前后后甩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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