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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巷 10月的白天真短。从小学校散学之后,钻入曲曲拐拐的桂花巷,胡乱逛了一番,松子拉着我小跑步地赶到她家的走廊下,太阳已经像我上劳作课时,用整张金色彩纸剪成的大火球,不十分牢靠地糊贴于那角楼西端,还时而沉沉下坠着。夕阳淡昏的色调,为街面的沥青匀匀地浇淋了一层油。风于是温柔地拂吹。纸屑、垃圾给抚弄得沿街跳舞。 下午户外扫除的时候,松子邀我放学后去她家。 “我送你一个小泥像。”隔着升旗台,她在那一端说。 我用差点跌倒的快步,绕过来,奔向松子。 “奶奶出去了,去收魂。” 松子细声细气地说。她一返身,悄悄走入木麻黄林,眼睛的末梢棱了棱我。 “小泥像全身光溜溜的。”松子微语着。她垂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我立在她身旁边。蓄着长指甲的双手,捏着竹扫帚的竹柄,松子朝地面不经意地勾画了几下,一个泥像的模样,隐约可辨地躺在扫去落叶的土地上。 “哦,就像这个,一点衣服也没穿,”松子晃了晃竹扫帚,诡秘地看了我一眼,“你说要不要给它点遮蔽的布?” 她故意侧身移动脚步,竹扫帚拖在地上,瑟瑟发响。松子总爱以试探的口吻向人说话,带着一副随时预备走开的样子。我真不懂她。 “那么,先去为小泥像挑衣服吧!”我说。 望着松子亿尖的下巴,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受了某些蛊惑的驱使,我拉着她弯拐了好多远路,走进袖子般窄狭险阻的桂花巷。 木偶店就在拐角袖口的地方。熏黑的屋檐低下,木棂的窗子贴附着枯死的霉苔,花花绿绿的木偶服饰,一件挨一件串过去,挂满了窗棂。 “嗨,松子,这一件好吗?喔,不,靠边那件银点的!”我一下指红的,一下又挑紫的,脖子仰得发酸。 这正是明暗之交的时分,木偶衣服原本靛蓝,暗绿,深棕的色调,此时格外显得凝重,浓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不行啦,泥像才只有小人儿那么一点点大,”松子举手在鼻尖前比了比,“木偶的衣服怕穿不了吧!” 我于是想离开这儿。刚跨前一步,却绊翻了屋角扶梯下的空木桶。像血浆似黏稠的红色染料,自桶的内侧极缓、极缓地流出来,好似蜿蜒地游出一尾灿烂的红蛇。 这尾红蛇愈拉愈长。它迤逦而行,快沾到我的大脚趾了。我拉着松子匆匆奔出木偶店。 桂花巷好长呵:凹凹凸凸的屋墙,尽是砌着烧得不好的红砖。松子和我被夹挤于这延伸无尽的窄巷,呼吸都感到迫促起来。小破庙的供桌上,缺了腿的锡香炉,横七竖八地插满线香。黄昏的烟霭混凝了幽微的焚香味,散满了空气。 我们打从土娼寮的窗口走过。我一路点数着砖块,这时正巧数到整一千,我用粉笔画了个记号。突然有人从窗子内探出头。我没防各地仰起脖子,一张勾涂胭脂的大圆脸俯向我,还那么恶戏的摆荡她几乎往下掉的上半身。娼妓发梢后那朵红绒花邪气地颤着,松子和我就这样屏息跑步到这儿来。 下午答应来松子家也许是一个错误。那个小泥像仿佛长了翅膀,始终不远不近地牵引着我,而松子不可捉摸的眼神尤其迷惑了我。然而我好想留在小学校的操场上,看大人放风筝或是装有小风轮的纸鸢。 一小阵秋风拂来,我的短裙鼓起无数个波浪,我突然十分怀想词堂废园的秋千,它在风中寂寞的晃荡吗?喔,废园的黄昏,红翅蜻蜓环着秋天干涸的桔井乍飞;白肚皮的海鸟偶而成群掠过傍晚的天空,曳下一片冷冷的鸟哨响。我打着秋千,晃啊晃。 空的神龛 松子独自进屋上楼了。 “你先别来,我上去看一下……”她咬着我的耳根,神秘兮兮地抛下这句话。 “松子。” 她深深地盯了我一眼,依然是那对使我迷惑的眼睛。 “楼下等着。”松子说完,就猫儿似地,无声无息蹬上楼梯。我没趣地退站一边,脊骨抵住石灰壁来回磨,一边又牵起上衣的衣角,放入嘴里嚼。 松子的心思永远使人猜不透。比如星期一晨间检查,班长在松子的卫生记录上打了个大叉叉。韵律活动的时候,我们在舞蹈教室跳铃铃舞。松子斜侧身子,向班长默默移靠过去。猛地,她一把攫获住班长的发丝,死命地扯。跳舞的圆圈圈溃散了,同学们紧张地看着松子五个向内卷的长指甲,牢牢盘扣住那女孩的头顶心,像蜘蛛五个长长的爪。 “她怎么可以记我的缺点?”松子后来告诉我,“奶奶说,剪指甲要犯禁忌的。” 接着她若无其事地挽着我,一点事也没发生的泰然。刚刚松子不让我一进门就上楼,她奶奶不是收魂去了吗?松子这副慌张的模样,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她到底还顾忌些什么呢?松子的行径大古怪了。 我漫不经心地忖度着,陷于一片等待的空白里。夜色畏葸地从门缝挤进屋来,旧扁额上褪色的金字更模糊了。 “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松子第一次看到我时这么说,“奶奶和我现在住着顶楼,神龛铺子就在楼下。” 还是没听见松子下楼的声音。我打量着这铺子的摆设,想象楼上的情景。我想找件事情想着,好打发时间。 可惜我分心得厉害,试了一会儿,总是不成功,我只好放弃,换成浏览神龛铺子。雕刻匠林列坐的椅子现在空着,他必是收工回家了。林列废了一条腿,松子说:那次空袭白沙屯炸断了的。 “他装了一管木腿,走起路来啤啤响,”松子皱皱鼻子说,“他一边走可一边还有音乐听呢!” 我偶而几次在楼下等松子,总看见林列拱着虾米似的驼背,伏身于屈尺形的柜台上,眯聚眼光刻呀挖的,把一块粗糙的木头塑成雕花的神龛。柜台上,摆满了奇奇怪怪小巧的工具。 我无聊赖地把玩柜台上的一只尖钻。故意把尖钻推去碰别的刨刀、凿子,弄出很响的嗑碰声。松子怎么还不下来,我真的有点埋怨她。拉拉斜挂在腰际的书包,我走到楼梯下探看,不意撞到一块坚硬的东西。天毕竟晚了,我竟然没发现这儿站个那么大的玻璃框。 我踏起脚跟。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玻璃框内罗列着大小各异的神龛。勉强透过檬檬的外罩,可以看出密封于里面的神龛,个个单调沉默地立着。我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突然觉得神龛们好寂寞。它们少了些什么东西呢?下午松子用竹扫帚画的小泥像在眼前闪过。咦!对了,神龛全是空空的。 我在发现秘密的满足中止不住微笑了。 “嗨!你上来吧!走这儿楼梯。”松子的尖声像要划破气流地泻下来。 我把放在口袋里的手抽出来,又伸进去。松子准我上楼了,我想到即将触手可及的光裸泥像,一阵紧张的欢喜令我无措起来。木梯被我一不留心,踩得碰碰乱响。 “嘘,轻点声音!” 松子在楼梯口,脚不沾地似的,在那儿凌空站着。黄昏与夜之间可疑的微光浸渍着她。 “你怕吵扰谁呢?松子。”我诧异地问,一面爬上最后一阶木梯,“难道楼上还有……” 哦!松子定定地盯着我,两颗黑眼珠动也不动,仿佛想摄去我的魂灵。我混身一下冷了起来。 “你骇坏了神明,你该死。”她说。 穿堂风自底下钻上来,墙壁糊的破报纸漫屋飞扬,如张牙舞爪的黄色符咒。 眠月村 我怯怯地推开楼梯口的围槛,小心翼翼蹑着步子,竭力不让脚下踩出一丁点声音。但还是觉得把小顶楼走得发抖。 松子促狭地:“很黑,不是吗?” 我深怕她回过脸冲着我一笑,赶紧闭上眼睛。 “奶奶收魂去了,香也没上呢!”松子微语。 她奶奶出去收魂。眠月村的一个男人死了。双手掏入脚趾的肉里,任凭什么也扳不直身体。就这么弯钩似地死在床上。 “呸!那男人定是龟缩得像一条虫。”下午松子模仿她奶奶,比划着重复这句话。 我歪着头,不十分听懂,只好直着眼睛瞪她。 ”“我奶奶肩上披着一条围巾,好长好长喔!”松子解下系腰的皮带,甩啊甩。 她用皮带环紧脖子一拉:“长得可以勒死每个恶鬼。” 光凭楼梯口这双黑雨靴摆放的样子,我直觉地相信松子的奶奶有本领捉恶鬼。也许一穿上黑靴,她甚至不要乘扫帚,就能飞呢! 于是我挺自然地想到小泥像,心忽地一阵紧缩。 小楼蓦地一亮。 “泥像就在这儿的某个角落,”我向自己说,“太近了。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它了。” 亮光熄灭了。泥像又荡开去。黑暗骤然从四面八方拥来,茫茫无边的一片,我失去分辨距离的感觉。喔!小泥像仿佛在远方,远不可攀及。多么类似荡秋千呵!就是这样忽近又远的弹着,我的心情随之牵来扯去,慌做一团。 又是亮光一闪。某人从天空摘了一颗星,顺着风向掷进小楼来吗? 我寻光靠近松子。 “眠月村,眠月村很远吗?” 星星一坠地,小楼又布满阴惨的氛围里。 “远着哪,”松子擦亮另一根火柴,“翻过墓地的山丘,沿着尤加利的小路,跨过无数个水潭,才到眠月村呢!” “哦,太远了。”我极轻极轻地喃喃。 松子拉拉我的裙子,我面向她蹲下。 “起风了,火总是给吹熄。”她说。一根白蜡烛递入我掌心。我跟在她后面爬入桌底下。 松子尖尖的下巴向着窗外朦胧的夜空。 “奶奶这时抄着墓地的岔路走。”她有如睡梦中发出呓语: “奶奶跨过无数个小潭,也经过尤加利的小路了。” 敞开的破窗洞钻入一股冷空气,我打了个寒颤。 想象松子的奶奶走在墓地上,清冷冷的月光下,披散着银灰色的直头发…… “记得那片埋死人的山丘,闹过的笑话吗?” 松子说,她的指尖触到我的掌心,像小兽的爪掌,轻轻地抓。 “嘿!那么多人去扫墓,结果都找不到祖坟墓,纸也没法儿奠,好玩极了。” 我看不清松子的表情,她一定皱着鼻子在笑。 “丢了祖先的墓碑,会是有趣的吗?”我把蜡烛的心蕊捏正,松子的手缩了回去,“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呢!” 2月天,劫墓的男女夜里偷偷挖走墓碑。听说抹平碑上刻的姓氏,重新卖给刚死了人的家属。清明节二始回来为她丈夫迁葬,竟然没敢认那座少了墓碑的坟。 我可不明白一块石碑所代表的意义,不过我二姑差点哭瞎了。松子反而当做笑话谈心。 “奶奶说:人一死,魂收回来,剩下空躯壳,‘随便草席一卷,让它去烂……” 松子开始让白蜡烛流泪,她以膝盖跪在地上走,爬出供桌底下。 “奶奶,我替你引路呢!” 游戏 松子歌唱也似的拖长声音,手拄着蜡烛满屋急急乱转。烛心跳动的微光,把这楼上一切断断续续呈现着。小顶楼清简到几乎一无摆设,除了向南一张褚赤色的供桌。桌上显得十分拥挤,高高低低排得黑黝黝。 “咳!我倒忘了,今晚月正圆哩!”松子喘着气,停靠在供桌边。 白蜡烛孤伶地立在烛台上,静静哭泣。我把下巴抵住供桌的边缘,微仰着脸。首先映入眼睛的,是从屋梁垂下红布的帏幔,在10月小楼的风中迟疑晃动。 突然,有人朝我后颈子吹气,接着拉开我的衣领,倾入好些松松的微粒。它摩擦我的背脊,麻痒痒的。 “舒服吗?”松子从我身后绕到供桌前,又捧起铺在桌面的一把沙,我逃开了。 “噢,那颗星升上来了。”松子指指窗外,慌张地旋过来,“诵晚经的时候到了,我来代替奶奶。”她跪到供桌前的软垫上,闭上眼睛念: “天冥冥,地灵灵,前面呀!前面是遥遥茫茫……遥遥茫茫……” 松子右手探到桌上的一根神棒。 “遥遥茫茫的荫处……” 她一边喃喃念着,神棒在桌面铺的那层沙上恣意地挥画。檬白的沙原本寂沉沉的,这时被她搅得鲜活活地蹦跳。 我想及邻居一个兔唇的女人,一她叉开两条大腿,半蹲半坐在地上画房子,永是画不完的房子。 “遥遥茫茫的荫处……” 我心烦地沿供桌向里走,烛台上的光不远不近地跟住我,一堆锈黑的东西,被弃置于供桌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我草草掠过一眼,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再看仔细。 好残破的泥像们。断臂的、缺鼻子的、少了四肢的簇挤在一块儿,孤立地成了一个小集团。像一排排小矮人,讨人嫌地喧哗着。好丑陋喔! 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 “我给你一个小泥像。”她说。 “对了,我要光鲜、体面的泥像。” 松子挑巧一笑,从泥像堆拾起一个稍微完好的,然而粉屑还是纷纷洒下来。 “喏!就给你这个。” 我简直失望极了,‘懒得动手去接。 “快拿去藏起来,奶奶马上回家了。” 松子的奶奶走在清冷冷的月光下,披散着银灰色的直头发。一想到那条勒死恶鬼的长围巾,我才十分不情愿地把泥像接到手中,哦,沉甸甸的。 一座白瓷女像躲在神龛里,冷冷在笑。神龛是漆黑的,瓷像的笑容分外被强调出来。 “楼下空的神龛!” 捏起泥像们的脖子,一个个往书包塞。我想我是有点昏乱了。好几个过分风化的泥像,一被抓起来,不屈从地又溜下,碰到供桌上。烟雾似进散了。我把书包装得鼓鼓地匆匆跑下楼。 扶梯下那个玻璃框依然矗立于黑暗中,回绝着寂寞的空神龛。我垫上林列白天坐的凳子,使劲推开框门。空的神龛立刻一个个饥饿似地向前倾。我按住书包,取出泥像,抖着手摆到神龛里…… 一会儿工夫,书包掏不出泥像了,然而那么多空的神龛全在向我默默声讨。 “我帮你挑来这些好一点的泥像,”松子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她晃了一下裙兜。“喏!全在这儿。”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一弯腰,把松子拉上凳子。 “我看着你。”松子说。 “不,我们来比赛,看谁摆得快!” 于是,松子和我抢着抓泥像,填入空的神龛,兴奋涨饱了胸口。 “小泥像被供在空的神龛,多合适呀!”松子说,并且幸福的微笑,笑得像童心未泯的小孩那么无邪。 “奶奶回来了。” 我来不及跳下凳子。一个老妇人踉跄地奔向屋来。那条勒死恶鬼的长围巾无力地垂拖到地上,还差点绊倒了她。 老妇人汗淋淋的,仿佛刚经过一场极可怕的恶斗。她看来疲倦而且衰弱。只是两粒眼睛,像两把鬼火,不定地闪烁着。我想松子的奶奶中了邪,再不就是疯了。 “奶奶,你怎么啦?”松子迎上去,惊骇地喊。 祖孙俩在门槛的地方同时停住。她们相对立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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