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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勤把头仰后靠着,感到一种雨天的疲倦。 本来上了一天班,她的四肢有点僵硬,此时正好可以闭上眼睛,把自己陷在美容院不太舒适的坐椅上,好好活动一下脱掉鞋的双脚。她的女同事们常爱在下班之后,来这儿洗洗头、修修指甲。这一个半小时的休息,对职业妇女来说,是一种享受。回家去,有一个又乱又吵的家在等着她。 然而,朱勤不必去面对这些,单身女人的家只有太过整齐、太过冷清。最近这七天来,朱勤天天光顾这家“天使”美容院,她在一片人声吵杂、发卷、发夹跌落到金属盘子的碰击中,双手交叉,对着镜子,任由做头发的小姐在她头上搬弄,心烦得想死掉。朱勤租的小公寓隔壁,有一个五十多岁独居的老女人,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尽管她身上披的是睡袍,甚至只穿内衣衬裙,露出青蛇似爬满小腿的静脉瘤,她的脸可永远涂得红红白白,一样也没少。朱勤经常在楼梯口碰到她,老女人总是告诉她,她正要上美容院去。手上拿了洗发精、好几个颜色的指甲油。 “从前在上海,我母亲常常教我,”她说:“如果你心烦、你不痛快,到美容院去。即使天塌下来,你也甭去管!”一边喃喃:“以前在上海……”一边下楼。 朱勤只是为了烦心来的?不,她烦心,会拼命吃东西,像以前周末,独自一个人留在女生宿舍,没地方去,她会买来一包包硬的、有棱有角、像花生糖、豆腐干,有时甚至是酱瓜等零食,让肚子里塞满了一大堆粗糙的食物,躺在床上,好像贪吃的动物,胀得难过。 这是上大学的时候,到美国留学呢,周末,同寝室的胖女孩,剃完腿毛,吹着口哨到浴室淋浴,准备去赴约,留下朱勤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信,写一封撕一封,她把信寄给谁?在台湾的寡母吗?喔,不,除了每个月寄回支票,她不敢跟母亲写信。当初大学毕业,在一家新开的塑胶公司当秘书,母亲却天天逼她找对象,赶快嫁人。朱勤为了逃避母亲的压力,只好到美国来读研究生。这下母亲是真的鞭长莫及了,不过,为了急着离开台湾,她随便接受了一个小大学的奖学金,莫名其妙读了两年,拿了个生化硕士,学位是拿到了,丈夫可是照样没找着。母亲觉得用信催不及她人来催有用,眼看就要赶来了,朱勤帮母亲弄好一切手续,寄钱回台湾买机票,安排在波士顿的弟弟,母亲来时,去机场接她。然后,她一个人,又晃回了台湾…… 朱勤缓缓睁开眼睛,她的脖子往后仰久了,有点发酸。暴牙的化妆师和她的助手撇下她,去忙坐在她旁边,那个七点要在饭店结婚的女孩。准新娘很年轻,穿着衬衫长裤,瘦瘦小小,可怜兮兮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却蹙着眉,嘟着嘴,好像在跟谁生气。也许在怨天公不合作,怎么可以下起雨来。她是有权要求不下雨的,毕竟她一辈子才有这么一天。 朱勤挪动了一下坐姿,伸伸微微僵硬的腿,抬着卷满发夹的头,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是来做脸的,想借按摩使她下垂的眼袋消失。最近这七天来,朱勤光顾美容院的次数,恐怕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的总数要多。由于一直在学校,又住了几年美国,朱勤的妆扮一向素雅简单,特别是萧喜欢看她不化妆,清清爽爽的。难怪这些一片来,她半躺在美容师旁边,由她在她脸上涂着像漆一样的流质,朱勤从镜子的反映看到自己像面具一样的脸,每次都怵然心惊。 她这样精心打扮,一心要使自己完美,究竟是为了谁?为了萧?喔,不。为了使她对自己有信心?也许有那么一点。更重要的,她是为七天前从旧金山回国的那个和她从未谋面,却严重影响了她的那个女人…… 朱勤惨然的侧过头去月。刚刚暴牙的化妆师和她的助手撇下她,去妆扮新娘的时候,她们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本来嘛,世界上有什么比把新娘漂漂亮亮的送上花轿更重要的?等一下,整个地球即将绕着新娘在那铺腥红的地毡的大喜堂转。这些都没有朱勤的份。她被遗弃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总算把新娘的脸捏弄妥了,就差点口红。暴牙的化妆师一手捏了四、五管口红,问她晚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晚礼服是粉红镶金边,像电影中皇后穿的那种,再来旗袍是柳绿的,泰国绸衬得皮肤白……喔,我先穿新娘纱行礼——别忘了。”女孩说到最后,嘴嗤地笑起来。 “白色、粉红、柳绿,”暴牙的化妆师重复着,她在找一个适合的颜色。最后取出一管蜜斯佛陀的唇膏。“用红的好了,任何衣服配红的,显出喜气,”又不大确定的说:“不是吗?” 口红点好了,白色礼服被小心翼翼从纸盒捧了出来。千尺白纱像白色的泡沫,由纸盒窜出来,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小房间。 “快一点,没时间了,六点就得到饭店去。”新娘命令着。反正她有权,今天是她的日子。 暴牙的化妆师指挥她的助手,两人手忙脚乱帮新娘穿礼服,只见一圈白色的泡沫往上窜,附在新娘干瘦的身体上,拉好拉链,颈项间却露出一大截黄色的内衣。 “哎,不行,赶快把衬裙脱下,”化妆师惊叫:“露出一大截,难看死了。” 朱勤在一旁冷眼旁观,有点幸灾乐祸,她早就发现内衣露出一大截,却并不想提醒她。这下朱勤倒是有点怨暴牙的化妆师多事。 “快快快,来不及了。”新娘直跳脚:“他车子老早在下面等,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让他等,”化妆师的助手很年轻,一个刚刚更事的少女:“最后一次,让他等久一点。”虽然不是她的喜事,她可一直很兴奋。 一阵忙乱,新娘重又穿扮好了,从镜子打量自己,似乎很惊讶自己一下变那么漂亮,转了一个圈,把自己想象成白雪公主,头昂了起来,两只手拎着篷裙,就要走下楼梯。 “喂,”朱勤从后面叫住她,有点恶作剧的:“别忘了你的内衣。” 新娘倏地转过身,恨恨地盯了朱勤一眼,也不弯下去,用露出的脚尖挑起摊在地上的内衣,把它丢到装礼服的纸盒里,她又把头昂起来,悉悉索索示威的走了。 “老处女,哼!” 朱勤似乎听到她在楼梯口丢下这句话。 朱勤坐了计程车赶回家,雨已经停了,她在小巷口停下,脚步迟疑地望着自己住的公寓走去。再过二十分钟,萧将带着他的决定来见她。什么样的决定?朱勤很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钥匙插入朱红大门的匙孔,她回头望了一下这敷满暮色的小巷。巷子风情依旧,墙角边那棵弯腰驼背的杨柳,随着季候,愈发显得多姿。然而,朱勤的心情,和一个星期以前,却完全不一样了。 和萧来往了三个多月,他通常在下班回家之前,开车先弯到朱勤的小公寓来,两个人一起在四楼的阳台度过黄昏,然后萧再回家去,扮演父亲加慈母的角色,陪他两个母亲不在身边的孩子。 每天朱勤从早上就开始盼望下班,经常以最快的速度,把应该处理的公事办好,然后,坐在那里,歪着头,笔尖在纸上乱画,眼睛凝视着那一团杂乱的线条,莫名其妙地微笑着。好不容易挨到四点半了,朱勤从皮包掏出一个小小的化妆袋,里头装满了梳子、唇膏、洗脸霜、香水,占用了洗手间,在味道不太好的空气里重新梳洗打扮。其实,萧在五点半以前是不会出现在她住的公寓那条巷子口的,可是,朱勤老是幻想着这样的情景:萧来早了,他的车子已经弯入巷口,朱勤刚好回头来,被萧撞见自己出油、疲倦的脸。朱勤想象自己会掩面逃开,留下萧不知所措的坐在车子里。 认识萧以前,朱勤对自己过了三十大关的容颜,已经采取放弃不理的态度。直至最近这三个月,才使她重又拾回对自己脸容的兴趣,下班前三十分钟细心的打扮,巧妙的遮掩了因工作疲劳,下眼皮肿起的那一圈黑青。然而她的衣着打扮,还是一本她的素雅,这也是萧喜欢的。只有在这七天来,朱勤天天上美容院,她告诉自己说是为了让萧见到她时,有着耳目一新的感觉。在心底深处,朱勤却不得不惨然的承认:她是在和另一个人竞争,另一个她从来没见过面,却占了朱勤一心想要的位置不放的那个女人。七天前,那个女人从旧金山回国,她这一出现,把原有的秩序打乱了。朱勤几次用长指甲掐她的手臂,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萧的妻子只不过是偶然出现在她的梦里。对,朱勤只愿意相信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又长又不愉快的梦。 早不该和萧或任何男人认真的。不是已经下了决心,绝对不再为任何男人动心了吗?两年前,她刚回国不久,带回一身美国青年的活泼开放,朱勤那时还留着一头又长又散的长发,穿着恤衫和牛仔裤,周末和一大群比她要小几岁的年轻人,一路呼啸开着车到白沙湾。那里,一栋滨海的别墅,是当中一名年轻鼓手的父亲所拥有的。他们一大群,像流浪的波西米亚,带了种种千奇百怪的乐器,在别墅前的草坪,席地而坐,由朱勤带头,谈纽约格林威治村的嬉皮、鲍布狄伦的乡村歌曲、安第·华荷的地下电影……有一两回,朱勤和比她年轻的男孩,似真似假的恋爱,她心里十分介意对方比自己年纪小,常常在他们面前以“老牛吃嫩草”自嘲。后来,朱勤发现她开始很在乎那年轻的鼓手,却苦于不知道如何表示。朱勤本着女人的佻巧,找机会试探他,鼓手两只手永远做着打鼓的姿态。他一起一落打着无形的鼓,仰天大笑: “你比我大,So What?” 朱勤从后边,搂住鼓手的肩膀。 “你不在乎,那就好。” 第二天,鼓手带回一个十九岁,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歌喉的女孩。鼓手蹲在女孩前面,向她表演他的打鼓绝技。急促的鼓声震得朱勤的心要碎裂开来。她站起身,向海边走去。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朱勤的年纪,他是根本不在乎她。从此,她脱下她绞染的嬉皮装,再也没回到那滨海的别墅。 朱勤冷冷清清一个人,度过她二十九岁的生日。在她临近三十大关的最后几个月,日子突然变得很难过。她心里发慌,关在四楼的公寓,像一只困兽,无路可出。这一天,她照例下班回来,把皮包、外套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就进厨房预备晚饭。朱勤不愿意到公司附近的小饭馆解决晚上的伙食,她坐在那里,看人家双双对对,觉得刺心,而且几年留学在外,吃怕了宿舍的伙食,现在租了个连厨房的小公寓,总应该多多利用。 匆匆把菜炒好,端上饭桌,再回厨房拿碗筷。孤单的一双筷子,一只碗,捏在手中,心里已经很不是味道,一转身,看到餐桌上孤零零的那盘菜,在极浓的暮色中,兀自冒着热气。回来后一直在厨房忙着,没想到外面已经黑了天。朱勤站在厨房门口,也不想去开灯,她一手拿碗,一手握筷子,突然泪流满面,很惊异自己会哭,用手肘去擦,眼泪和汗水揉在一起,涩涩苦苦的,朱勤索性靠在厨房门上,哭个痛快。 哭着,哭着,所剩不多的天光从窗口迅速隐去,愈来愈晚了,让朱勤感到时间不多了,她一下冲人卧室,眼泪也来不及擦,从壁橱抱出所有的衣服,选了件低胸的枣红洋装,还是在台湾大学的毕业舞会穿过一次,此后没再去碰过的。她像是有人在下面等着来接她去参加舞会,怕下面等的舞伴再按喇叭催促她下楼似的,朱勤草草涂了口红,画了眼线,戴上耳环,全身装扮好了,匆匆下楼,巷子阒然无人,她不敢停下来,跑到大路截了一辆计程车。司机从反光镜问她到哪里,朱勤想了一秒钟,说到国宾去。 在陶然亭,她选了个靠近钢琴旁边的位置,连续要了三杯马丁尼,一直勾着头。有人在她前面坐下,朱勤竟然没有发觉。桌子底下,有个什么东西磕碰她的脚,朱勤抬起头,对面多了个人。是他在踢她的脚。那个人咧着嘴,朝她笑,那笑的嘴愈扩愈大……朱勤被一片笑影所淹没,来不及辨识对面的那个人,她的头趴了下去,长发洒满一桌。 等她重又睁开眼时,她感觉到她是睡在大海上,荡啊,荡的,翻了个身,水从背后淹了过来。 她是睡在一张奇大无比,像海一样的水床上,旁边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月以后,朱勤躺在那人的水床上,双手掩着脸,说她“也许”有了小孩,朱勤话刚说完,她的臂膀被那人用力抓住,把她从水床上拖了起来,拖得那么用力,几乎要把她肚子里可能有的那一块看不见的肉拽下来。那人一语不发,把朱勤拖出去,拖上他敞篷的桔红色跑车,开足马达冲了出去。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扬起朱勤的每一根头发,一根根死劲摔到脸上,变成细针,一阵阵的麻疼……最后车子在她公寓门口停下,那人左手搁在方向盘上,半斜过身,等着朱勤下车,依然是一语不发。朱勤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没有哭,也不再多说一个字。她下了车,伸手把她的长发拨回拢好,若无其事的说了声: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就进屋去了。 这次故事的结局使她躺在床上,躺过了三十岁的生日。她恨不得就这样死了,永远不再醒过来。 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直到能起来那天,她站在穿衣镜前,里面呈现了一个单薄的骨架子,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这就是朱勤吗?她自己可认不出,一阵冷,她全身颤抖着,愈抖愈厉害,连身上的睡袍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从此,朱勤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她放弃了自己,也对男人完全绝望。 那天晚上,参加公司的餐会,秘书小姐过来转达总经理的话,说是他吩咐下来,晚上招待的是一个美国大公司新派来的台湾代表,因为朱勤的外语能力,国际间的公开关系又是她职务里重要的一环,要她务必好好招待这个人,朱勤勉为其难的脱下她不知穿了多久的素色衣裙,换上一件紫色小碎花旗袍。 没想到招待的是个中国人。他久居美国,也住过华盛顿,是普林斯敦的化学博士。一听朱勤在华盛顿住了三年,两人的交谈立刻热烈了起来。像是“他乡遇故知”似的,一下子很热络。她听他回忆华盛顿春天的樱花、美国青年反越战,在白宫前搭帐篷示威,朱勤提及她做学生常去的一家中国饭店,他马上接口形容那家饭店的烤鸭,肥得流了一盘子的油……。 朱勤变得活泼了起来,好几次和他举杯。酒席结束的时候,她的两颊泛起胭脂的颜色,并且频频笑着。在一旁的秘书小姐,不得不惊讶了,和朱勤一起工作了半年,还没看她笑得那么多过。 他很美国式的问朱勤:可不可以送她回家。然后他为她开车门,侍候她上车。朱勤上回从男人得到的屈辱创伤,似乎在这时被他的几个动作稍微抚平了些。他开着一辆白色车身、黑篷的道奇送朱勤回家,在路上,他絮絮地说:自己刚回国不久,太太还在旧金山。问他为什么没一起回来? “我们已经分居了。”他简短地说。眼睛注视着前方,专心驾驶着。“两个小孩跟我回来。” “哦,多大?男的还是女的?在哪里读书?” “我送小齐和缤缤到美国学校。孩子在美国长大第一次回台湾,你猜他们的第一个印象是什么?” 朱勤偏过头,等着他接下去。 “‘喔,爹地,台湾是一个唐人街,好大好大的唐人街。’”他晃晃头,无可奈何地:“你在美国呆过,你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他说。 他就是萧,一个据他自己说:已经和他妻子合法分居的中年男人。 朱勤上了四楼,回到自己的公寓,她习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开冰箱,巡视一下昨天晚上为萧预备下酒的东西。萧在国外住了多年,也学会像美国人一样,喜欢吃生冷的东西。特别是有一种橄榄,取掉中间的核,塞入一小块椰子,更是他每天喝开胃酒所少不了的,没开过的这一瓶,还是朱勤昨天下班时特地弯到专门卖外国进口食品的店买回来的。朱勤又打开冷冻室,早上搁进去的两只酒杯,都已经冻了霜。萧说过,懂得喝马丁尼酒的人,不仅在调酒上下功夫,甚至对酒杯的温度也很讲究。如果在喝之前,把酒杯先冷冻一下,马丁尼倒下去,味道会更美,朱勤每天照着他的话,先冻酒杯,然后把调酒的器具都预备好,等下萧自己动手,她在旁边看。 只怕今天萧没有这种心情了。 朱勤关上冰箱,把脱下的外套掷在床上。随手拿起化妆台上的电话,一阵绵长的嗡嗡声,小心的放下电话,再拿起来,又听一次,电话好好的,没有毛病。她住在四楼,老是疑心电话局来装电话时,一定把哪条线搭错了,因为人家打给她,总是打不进来,说是线忙。天晓得朱勤有谁好谈心的。原先朱勤听她极少数的女朋友抱怨,也不太在意。认识萧之后,可完全不同了,萧晚上的时间,还得在家陪他的两个小孩,电话变成两个人谈话的重要工具。多少次,她叮咛萧,万一打不进来,并不表示她不在家,并暗示他,要来尽管来。另一方面,她自己一天四、五个电话,催促电话局的人来帮她修理。最后,实在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可是萧来电话的次数并没增多。 有时当面诘问他,萧抓过她的手,打了一下手心。 “你真贪心,该打,你自己说,我一天打几次电话给你。” “下班前一次,晚上有时一次,有时两次而已——” “而已?”萧叫了起来。“那你说,我每天下午从五点半到七点半,人在哪儿?” “这儿。” “对,不是全都交给你了,”摸摸朱勤的鼻尖:“你还不承认贪心?” 朱勤哑然失笑。唇角微微翘起。一种属于拥有者的自信而又快乐的笑。 最近这一、二星期,萧的电话显著的减少,盘问他,他说是她的电话坏了,打不进来。朱勤好后侮告诉他自己的电话曾经有毛病,否则,萧也不会拿这个当借口了。 就怕他又说电话打不进来,朱勤才想到在办公时找他。虽然两人约定好,互相不在上班时间打电话,可是,已经让她等了七天,再等下去,可真要发疯了。 “下班后,”他在另一端,顿了好一会:“下班后,我设法来一趟好了。” “好勉强喔!”忍住快要掉下来的泪。 “不是的,小朱,她说下午去看牙医,说不定顺便到办公室来转一下,”朱勤不吭声,他急急又说:“我只是讲‘说不定’,小朱,让我设法……” 他口口声声叫她“小朱”。朱勤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开玩笑的骗过他,她小时候养了一只小猪当玩伴,萧被骗得好不甘心,就说叫她“小猪”报复。朱勤却很喜欢这个昵称。 “一定吗?” “一定。” “萧,好久没听你声音了,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好想念你,我……”把话机尽量往耳朵贴,她渴渴切切的:“……” “小朱,我知道,我懂,今天下午,一定。”似乎急着想把电话挂断。 她不愿意以为对方是在敷衍她。朱勤在床上半躺半睡。闭上眼睛试着打坐。前不久,她和大学的一个女同学碰巧在路上遇见,那女孩容光焕发,朱勤猜是因为在恋爱中,女孩摇摇头。 “听过T.M吗?朱勤。” 原本流行美国的T.M,没想到这风也吹到台湾了。女同学向朱勤说了一大堆:“超觉静坐”的许多好处之一是:能够驱逐疲倦,使人更富创造性,还能养颜。最后一句“养颜”触动了朱勤。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朱勤自己觉得仿佛在一夜之间老去。不晓得是不是她太敏感,最近觉得脸颊有点松弛下坠,她希望借着按摩,使那一部下垂的肌肉消失。她对打坐也有信心,天天做。 可是,自从知道萧的妻子从旧金山回台湾之后,朱勤再也无法定下心来打坐了。她心思浮躁,眼睛频频睁开,二十分钟的静坐常常被打断好几次。她愈是无法打坐,愈是心急,总是感觉到自己一分一秒的在老化。她双手捧着脸,生怕把手从脸上移开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变成一个满脸皱纹,一脸疲倦的老女人。 担心自己显老的心理令她难安,又怕萧下午来时,正是朱勤上了一天班之后,她的脸色在黄昏的光下,一定很难看。所以,朱勤一反从前不施脂粉的习惯,买来好多化妆品,开始细心打扮起来。有一个周末下午,萧应该是陪他的孩子到郊外玩的,他却突然出现在朱勤的小公寓。那天,她穿着家居的旧衣裙,脸上脂粉不施。萧捧住她的脸,凝视着。朱勤像是个现出原形的妖怪,被抓住躲无可躲,只好把眼睛闭上。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喃喃喃。 “小朱,你好美!你这个样子好美。”萧叹赏着:“我一直以为你应该像这样的! 不打扮以后的朱勤,更勤于打坐了。“打坐可以养颜”,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使她可以只擦上无色的口红,脸上一滴粉也不擦,而能够在萧的面前,尽情地笑。而萧总会为她的笑而神驰…… 五点四十五分了,萧随时会出现在她的面前。等人的焦躁使她无法再继续打坐,朱勤不时到外边阳台朝下望,希望那辆黑顶白色的道奇,停在它经常停的拐角柳树下。可是,没有。她有点失望,然后,她突然叫了起来: “傻瓜,萧不会开车来的,他很小心,为了不让他太太怀疑,他会坐计程车来的。” 这个发现,使她雀跃,然而也令她黯然。为了怕他的妻子撞见,他们必须这样偷偷摸摸。朱勤难过的折回屋子里。曾经不止一次,萧要她放心,他说他不仅和他妻子合法分居了,而且已经请律师进行离婚手续。 可是,萧从来不肯带朱勤公开露面,更不用说以萧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社交圈,或者是把朱勤介绍给和他公事有关的人,带她去参加公司的宴会。 朱勤不止一次的问萧,要他解释。 “当初,我带孩子回国,她也一起回来。” “你是说你太太跟你一起回国的?” “嗯,她选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也见了我公司里的几个职员———” “所以没有人知道你们已经分居?” 萧垂下眼睑。 “当然没有人知道你和你太太分居了,”朱勤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她回来找房子,以萧太太的身份见你公司的人——” “小朱,你要我怎样?我在外国住了十年,被派回来做这里分公司的代表,我带了两个孩子,家需要安顿,公司要照样上班,我一个男人,你说——” 萧眼睛中那一抹无奈使朱勤软化下来。 “何况,小朱,”他又说:“这都是在我认识你以前的,以前的事,咳——” 对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来说,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我请了一个很能干的女佣,陆妈,她把家收拾得好好的,小孩也弄得很干净,来我家的客人,好像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如果客人问起你太太,你怎么说?萧。我知道,你会说你太太回美国去了,随时会回来,对吧?” “不对。小朱,我不会这么说的。” “不过,你也没向他们承认你们已经合法分居了,对吧?”萧不再说话,朱勤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萧,”静了一会儿,她说:“你从不带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她挑的房子,她一手布置的,你不会想看的。” “你说得对,去了,只有使我更难受。”她回过头来:“萧,那么,带我去参加你们公司的宴会!” “喔!小朱,那种场合你一定不喜欢的。想想看,陪那些总公司来的,又是上司,又是老先生们吃晚饭,你说有什么意思?无聊透了。我恨不得推掉不去,你不会喜欢的。” “好,那就我们两个人,你总可以带我出去吃吃饭,玩一玩吧?!”朱勤退而求其次的。 “到哪里去?你说。” “你晓得我喜欢吃西餐,像美国俱乐部、军官俱乐部、圆山饭店,你不是都有会员卡?” 然而,萧始终没带她到这些地方去。追问他为什么,是不是怕被人家看到说闲话。 萧只是不回答。他一把搂过朱勤的腰,把头埋在她的发颈间,吸唤着,吻着。 “小朱,小朱,”他喃喃:“别逼我,给我一点时间,”他要求着:“一点点时间,好吗?” 萧在她耳颈后徐徐吹出的热气溶化了朱勤。他还是每天下午来,朱勤下班回家,还得忙着张罗他的马丁尼、冰冻酒杯,还有他的橄榄。在她小小的公寓,朱勤望着萧,一口口细细的啜饮着杯子中的马丁尼,心中满溢着充实的感觉。她任由萧的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自由的游行,最后,萧放下空酒杯,两只手搂住朱勤,把她带到她的卧室。在那一瞬间,朱勤以为她拥有了一切。 朱勤以为她拥有一切,其实她只拥有萧,而且只是很短暂的时候;她只有在床上才拥有萧,下了床,他就不是她的。他是别的女人分居的丈夫,他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他是美国公司驻台的负责人,这一切都和朱勤扯不上关系。萧有他的社会、他的家、他的被认可的生活方式,而这一切都是朱勤撞破了头也闯不进去的。 他还是每天下午来,他们现在不在朱勤的小客厅逗留了,多半时间,他们呆在朱勤很小,但布置得很精致的卧室,流连在她很舒服的床上,直到必须回家的时间,他才又吻她,又抱她的依依不舍的离开去。进入另一层关系之后,女人需要安全感的本能,使朱勤恨不得立刻抓住他,要他变成她的,全部属于她。朱勤求萧留下不要走,他总是不肯。技巧的瞒了一下表,他翻身下床。开始一、两次,朱勤看着他穿衣服,还能够很幽默地嘲弄他: “哟,又要回去了,丢你儿女面前做个正经的好父亲了。” 后来,朱勤再也受不了了。她赌气的躺在床上,萧一手扣着衬衫扣子,一手拉过床单,遮盖住朱勤袒露的身体。朱勤禁不住哭出声。 “萧,你让我觉得自己好下贱。” 接着,她啜泣地告诉他,有部电影,叫“后街”,情节和他们很相似,她就像是里头的女主角。一个见不得人的情妇。 “小朱,要我怎么样,你才会觉得好一点?”萧停下扣扣子的手。 “带我出去。带我走出这‘后街’。”她说:“我憋得烦透了,萧,你总可以带我到外边去,好好去玩一个晚上吧?!” “你是说,小朱,你不喜欢和我呆在这里谈心,你宁可要我带你去饭店吃饭、到夜总会消磨时间,”萧不相信地摇摇头:“朱勤,我以为你不同,和别的女孩不同。” 她知道萧会错意了。 “我晓得你心里想些什么,萧,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也是个虚荣的女人,只知道吃喝玩乐,去夜总会跳舞,白天到美容院消磨一个下午,因为没别的事干。” 她说得很快,眼前浮起对面那个上海老女人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是这种类型的女孩,小朱,”萧试着让她安静下来:“只是我想不懂,为什么带你出去吃饭,会对你那么重要,你已经吵多少次了。” “你当然不懂。你把我拘在这里,你爱来就来,说走就走。在你的社交圈、你的朋友、儿女面前,我朱勤是不存在的。我这里好像是旅馆,而我……我比一个娼妓好不到哪里去……” 朱勤翻过身痛哭。萧重又坐回床上,想把她的身子扳过来。 “小朱,我懂,我懂得你的心情……” “如果你对我还在乎,如果我不是那么见不得人,你总可以带我出去,让我知道我在你心中还有一点点位置……” 朱勤请求着。她毫无阻拦地任由萧的手在她身上游行,哪儿都去到了。 “只要你愿意,萧,你可以——” 他俯下身去,用嘴堵住朱勤的,不让她出声。朱勤溶化于情热之中,渐渐忘记了哭,也忘记了先前说些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萧,是在他妻子从旧金山回国的前三天,他还是照常下班后来按朱勤的门铃。朱勤冲出阳台,从四楼往下看,萧朝她直挥手。而且似乎笑得很开心。一上楼,他把朱勤直往卧室推。 “快,快去换衣服,小朱,我知道你一定做了好多新衣服,等我带你出去时穿的,今天,可派上用场了。” “怎么?你晚上不必赶去做好爸爸了?”朱勤简直不敢相信。 “这个你别管。老爸爸总可以带他心爱的小朱出去吃顿晚饭吧?” 那天晚上,他们去希尔顿后面一家日本饭店。殷勤的女侍领着他们上去一个小巧的榻榻米房间。 “喜欢吃日本菜?” 朱勤问盘腿坐在对面的萧。萧耸了耸肩: “除了生鱼片,我连菜都不会点。” 朱勤本想问他:“怎么选这个地方呢!” 女侍递上热毛巾,热茶,端着日本漆器做的松竹茶盘,跪着退出,轻轻地拉上纸门,把两人关在小房间里。隔着纸门,他们和外界隔绝了。这和在她四楼的小公寓没什么两样。萧还是有所顾忌,避免带她去可能碰到熟人的公共场合。不过,总算萧把她带出来了,他是想向她证明,他对她是很珍惜的。 这样一想,她也就不开口了,他们一小杯一小杯啜着烫暖的日本清酒。朱勤的酒杯还带有哨子,每啜一口,就嘘嘘出声,把朱勤乐坏了。 在微醺中,萧比平常话多。他第一次向朱勤提到他的妻子。说他们结婚十五年,妻子本来是学图书馆的,为了孩子的出生,没把硕士念完,很不甘心在家带小孩,所以夫妻常常争吵,吵到一个限度,觉得没法子住在一起了,萧让他太太“自由去寻找她自己。” 一个再平凡也没有的婚姻的故事。朱勤对这个“寻找她自己”的同性没有同情。换上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不是萧的妻子,朱勤一定会为那女人叫屈,认为她为了照顾小孩,成全家庭而牺牲了自己。然而,对于萧的妻子,朱勤怀着自己可以了解的敌意,她为萧不平。一个男人,除了赚钱养家,还得照顾两个不大的孩子,而他的妻子,却一个人在旧金山逍遥,用萧寄去的生活费,享受她的独居的快活。 “很不公平。”朱勤叫着。 苦笑的萧,使朱勤愈看他,愈像个悲壮的英雄。 “你太太连丈夫、孩子都不要了,一个人在旧金山晃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她很少来信,偶尔写来,也很简短,不外乎是要我寄钱去。” “那她住呢?你还得为她讨房租?” “不,我在旧金山郊区分期付款,买了栋房子,回国以前,我们全家住在那儿——” “现在由她一个独享了?!”朱勤愤愤了。“我以为你妻子很勇敢,她既然不要丈夫、孩子,她也应该像那群女权运动的,认为向分居的丈夫伸手要生活费,是一种寄生虫的行为,你太太毕竟不够彻底!” “愫是没你勇敢,小朱。你毕竟比她小太多了。”萧惘然地:“要求一个过了四十的人——尤其是女人——完全的彻底,好像太过残忍了吧?!” “这么说来,她还是需要你的?” “起码在经济上,她是需要我,愫无法回去工作养活她自己。她很沮丧,也很绝望。” “所以,她出去‘寻找她的自我’,并没找到什么啰”,朱勤担心了,“既然这样,你是说,你太太随时可能回来?” “不,”萧肯定地摇摇头:“愫最讨厌交际,我的工作需要很多应酬,以前常常为了招待客人的事,吵得很厉害。她经常抱怨,公司的宴会,是天底下最烦闷的,她简直恨透了!” “天下事就这么奇怪!”清酒喝多了,朱勤一下很自怜起来:“有的人主动去争取,偏偏得不到,不想要的人,却是唾手可得。像我,巴不得挤进你的生活圈子,你却硬把我往外推!” 萧过来握住朱勤的手。 “如果是在十五年前认识你,我们会过得很快乐的。”他唏嘘:“十五年,白白浪费了。愫甚至是个很冷感的女人。” 朱勤握住萧虽然过了壮年,却还是强韧有力的手臂。 “好像你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了,萧,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从头开始呀!” “不,只怕没那么容易了。”萧怀疑地,他的脸因喝酒而酡红,眼眶的皱纹因此很清晰。“过了四十五岁,还要从头再来一次,只怕我没有气力了。” 他把耳朵贴附在朱勤的腿上,仿佛听到里面的血哗哗的流着,那是一脉年轻的血。 “小朱,我对不起你。这几个月来,我是很亏待了你。照说,我应该依你的要求,带你出来,骄傲的把你介绍给我周围的人——” “你不这样做,是因为你不要人家知道你和你妻子分居了。萧,我敢打赌,上次见过你太太回国的人,一定经常问你:萧太太几时回来?!” “小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依偎在朱勤的怀里,萧显得很迷乱。这个大男人,在中山北路十楼的办公室里做他的主管,在他八面威风的办公桌旁边,坐着女秘书,挥笔直书地把他的话速记下来,间或有底下的职员,从外间敲门进来请示,也是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毡上,生怕打扰了他的上司……有这等权威的萧,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怀里,告诉朱勤他很迷惘。朱勤母性地轻抚他的头发,安慰着他。 “从我得到学位,我就一直在这家公司工作,到明年,就快有十二年了。这次,总公司派我回国做台湾的代表,这是我做梦也不敢想到的升迁,熬了十几年,在白人天下的美国,花比白人多两倍的精神力求表现,总算得到他们的器重了,”萧接下去叹了口气,很无可奈何地:“总公司的老板是美国南方的绅士,十分保守,他来旧金山也见过几次愫,很喜欢她——” “所以,你连分居的事都不能公开,怕对你的地位有所损,”朱勤酸楚地:“你还告诉我,你们在进行离婚……” “我希望你懂得我的处境,在竞争那么激烈的美国总公司,我打倒了许许多多的对手,得到今天的职位,如果我放弃它,四十五岁,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而且我有两个家要养,台湾的,还有愫的……” 朱勤黯然不语。 “我们像是手脚被绑着来谈恋爱,限制太多了。”萧紧紧抱住朱勤的腰:“遇见你以后,小朱,我常常告诉我自己,我萧某人找到了我要的女人,可是时间却错了,太迟了。” 朱勤把脸埋在萧的发须间,两人带着酒醉的微醺,哭成一堆,在啜泣中,萧得到了朱勤的谅解与爱。 仅止一个下午,朱勤等着久久不出现的萧,她几次到阳台张望,巷子空荡荡的,见不到为朱勤所熟悉的黑篷道奇。这一天,他人没来,却来了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他徐徐的告诉朱勤,昨天深夜回家,接到他妻子愫拍来的电报,说她很想念孩子们,很想回台湾来看看。朱勤听了,跌坐到床上,她只是说不出话来。电话中有很长一段死一样的静默。 “别担心,小朱,她不会往很久的,她只来看看缤缤他们,”萧在另一端解释着:“顶多一个星期,她不喜欢台北,她不会逗留太久的!小朱,你在听着吗?小朱。” 朱勤点点头,只是无法出声,萧又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却没说几时再来看她,就把电话挂断了。朱勤瘫痪似地在床上躺下来,动也不动,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天黑。 那种希望自己躺着睡死了,永远不再醒来的感觉又回来了。然而,和上次不一样的,她爱萧,爱得那么深,深到肉里头去,如果有人要把他从她肉里拔出来,那会很痛的。 往后这几天,朱勤患得患失,很容易哭泣。她每天还得拖着彻夜未眠的身体,照常去上班。她无心办公,坐在那里,垂着千斤重的头,同事来找她搭讪,说些别的事,朱勤却无法不想着萧,一想到他,她再也忍不住地当着人的面流下泪来。 朱勤从阳台折回客厅。已经六点差七分了。他不会来了。朱勤放弃等他,回到卧室,和衣蜷缩在床上,捧着为等待而焦灼欲裂的心,泪水又滚了出来。 萧自从他妻子回国之后,就没有再来找她,出现在她的小公寓。这当中有一次,她突然难受得憋不住了,冲动的打了个电话到办公室给他。一听那熟悉的声音,朱勤绷了几天紧张的神经,一下松懈下来,她禁不住哭出声。 “喔,萧,萧,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我好想你,想你……。 “嘘,小朱,安静点,你怎么啦?”对方似乎十分诧异她竟然会那么激动,“什么事?急成这样?” 朱勤停止了哭泣,她只求他赶快来,再不见到他,她要死了。萧的反应没有朱勤预期的热烈,他只说一定抽空来看她,就把电话挂断了,可能怕他的女秘书偷听,向他太太打小报告。 朱勤放下电话,不由得怨起萧。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萧竟然装出那么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许不是装的,他本来就是和朱勤玩玩的,根本不会太在乎她的感情。朱勤忍不住胡思乱想。记不清多少次了,她下班,不回家,跑到中山北路嘉新大楼门口等萧下班。有一个下午,雨下得很大,朱勤撑着伞,站在马偕医院的砖墙下,看着嘉新大楼的电梯进进出出的人群,她觉得自己像个弃妇,痴痴地等着负心汉的归来,雨打湿了她的裙子,朱勤站在雨里,哭红了眼睛。 “剥剥……” 电铃的声音。朱勤从床上跳起来,奔出阳台朝下望,巷口空空的。她以为人家按错了门铃。住在这种杂沓的公寓,经常发生乱按门铃的事。然而,奇妙的感觉告诉朱勤,一定是萧!一定是他。 朱勤冲下楼梯,跑下二楼,有人从拐角的楼梯口上来。就是把这个人烧成灰,她也认得。 “萧——”朱勤叫了一声,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到楼梯上。 萧抢过去把她抓住。 “你干什么?小朱。” 朱勤抓住萧的臂腰,迷乱地叫着:“喔,萧,喔,萧。” 进了屋里,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瘦了,才几天不见。” 泪珠又不争气的成串往下滴。 “你总算来了,萧,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尽说这种傻话。” 他让她坐在他的腿上,由她絮絮诉说她是如何地伯失去他,以及这七天来的相思之苦。 “小朱,原来我让你受苦了。” “瞧你,伤害我那么深,还好像一点都不知情似的。”朱勤抢白他:“你以为怎样?你太太回来了,我还是无动于衷?” “我没想到你——” “没想到我爱你那么深?!” 萧怜惜地抚着她瘦多了的脸颊。 “你告诉我你妻子回来了,把我留在这后街,永远不再回来,我就无声无嗅地消失了,反正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小朱,别挖苦我,愫是回来了,可是,她随时还会走呀!” “什么时候走?” “她没说。很快了。” “萧,我爱你。一想到你和你妻子呆在同一个屋顶下,我就要发疯。” “小朱,别瞎猜,我们不同房的。” “她回来干嘛?” “看看孩子,还有,问我要钱,更多的钱。” “你哪来钱给她?” “我是没有嘛,她嚷着要把旧金山的房子卖掉,反正她一个人住太大,她说。” “你答应了?” “没有。那房子是我分期付款买的,还要三年才能把钱付清……”萧顿住不讲。 “不谈这些,多烦人!” “这几天,你们做些什么?” “吵架。” “缤缤和她哥哥一定很乐,妈妈回来看他们了。” “愫也不太理他们。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 “你的卧房里?” “不,她住在客房,家里空房间很多。” “关在房间里干嘛?” 萧迟疑了一会,才沉重地吐出两个字:“喝酒。” 朱勤瞪大了眼睛。 “据她自己说,我们分居后,她心情不好,经常借酒浇愁。” “那她不会和你离婚了,萧。” “怎么说呢?小朱。” “你太太不能出去工作,最近又染上酒瘾,她除了依靠你,没办法了,除非——” “除非——” “除非你把房子给她卖了,这不是她提出的条件?” “如果我答应她,我就一无所有了。” “萧,你想过没有?一个人不能什么都要有呀!” “我有什么?你说。” “我。最起码你拥有我,萧。” “对,起码我有你。”他重复。 “可是,对你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并不很重要。” 萧笑得很偶然。“我说过,我们始终就是绑着手脚恋爱。如果像你说的,从头开始,一切会很美的。” “为什么我们不能?萧。” “我活得比你久,小朱。很多东西,和时间很有关系,愈久了,就愈甩不掉,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变成你生活里的一部分。” “我看,萧,你是顾虑太多了。” “不是顾虑,而是我们被困住了。” 萧一脸懊丧,使得朱勤不忍再去逼他。她递给他一杯马丁尼。 “试试看,我自己调的。” 萧啜了一口,眉毛扬了扬,一手把朱勤抱住。 “小朱,只要我年轻十岁,我们会是一对很相配的恋人。我们彼此相爱,一无牵挂,我的很多缺点,你也不会发现,我这种狼狈的样子,更不会让你看到。” “如果你年轻十岁……” 窗外,一大片黄昏的天,远处屋角斜斜挂着落日,把天空染红了,呈现出一种牺牲的美。 “小朱,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你还年轻,你有权利要求完整的。” “萧,别管我,只要你常常来,我就很满足了。” 然后,朱勤试着要他,她是想证明自己还拥有他,没想到萧拒绝了。 “怎么啦!怕你妻子?” 朱勤记得萧不止一次,提过他的妻子很冷感,朱勤一心想击败那个女人,她于是更热情的抚弄着萧。 萧还是不肯。“毕竟她人在台湾。” “你和她在一起了?” “别瞎猜,小朱。” “为什么不让她搬到旅馆去住?你们已经合法分居了?!” “小朱,我跟你说过,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愫上次回国挑选的,里头的布置也是她一手弄的!” “她当然很自然地回去,你住的地方就是她的家,我要她住旅馆,简直在说傻话。” 朱勤放开他,不再去抚弄他了。默默坐到一边去。 “小朱,你在想什么?” “萧,你说你一无所有,”朱勤幽幽地:“我想我才是。到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拥有了你,其实——” 朱勤苦涩地笑笑: “其实,只要你走出这个门,你就是别人的了。几时你会再回来,再让我拥有你一下?”她摇摇头,哭了。萧又是抱她,又是安慰她。 萧还是必须回去,他扶着门框,要朱勤等他回来。 “不准你乱跑,听见没有?”他捏捏她的下巴,逗着她。 “我会乖乖的等你,萧,”朱勤充满期待地:“你不要失约了,一定得让我等到。” 朱勤攀着萧扶在门框上的手臂,仿佛她整个人都悬在上面似的。 “你回去,好好把事情解决了,再回来,好吗?” 萧答应着,只是答应得很含糊。 朱勤送走萧,关上门,洗了个热水澡。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稳,没有像过去七天,每晚从睡梦中哭醒过来。 萧从那天之后,却没有再出现在朱勤的小公寓里。朱勤的希望被他那么不以为然地捎了去。一天天的期待,一寸寸的煎熬,却只有空使她着急。 朱勤还是天天上美容院。她想到那个雨天的小新娘,残酷的诅咒自己“老处女”,然后走了,现在一定是在某个隐密的旅馆,和她心爱的丈夫,度过她一生最丰硕的蜜月。朱勤对着镜中自己愈来愈惟悴的容颜,她逃离美容院。 回到公寓,在楼梯口,对面的门开了,那个上海的老女人叫住了她。 “朱小姐。” 朱勤转过身,老女人红红白白画了一脸,明星花露水的异味使朱勤止住呼吸。 “朱小姐,好久不见。哟!”老女人涂得厚厚的两片嘴唇张开了,使人想到马戏团的小丑那个夸张的嘴。“瞧你这个发型,多俊,刚去杭的?” 朱勤倚着楼梯的栏杆,默默的点点头。 “才从美容院回来的?朱小姐,你看起来很‘新’,我母亲说得没错吧?如果你心烦,上美容院去,坐在那里,天塌下来也甭管!” 老女人发现朱勤神色不对。 “朱小姐,去了美容院,还不开心?” 朱勤眼睛垂下,她看到老女人穿了一双深色的丝袜,把蚯蚓似遍布的静脉瘤给遮掩过去了。 “你那个朋友,姓什么来着,还常来吗?最近怎么不大常见到他。” 朱勤情不自禁,泪水蓄满眼眶。 “你那朋友,高高个子,很体面的,我见过,对吧?!” “你见过。有几次在楼梯口碰到。” “哟,怪不得我觉得眼熟。” “怎么,你看到他了?” 老女人伸出涂着银灰蔻丹,像龙爪一样的手,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了,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同一个人。” “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他?”朱勤急急地问,却又怕知道地退缩了:“算了,不要告诉我……” 老女人却欺近她一步,龙爪指着她: “朱小姐,我要说,说了你可别怪我。” “你说,不,你别说……” “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到军官俱乐部跳舞,”老女人摆着身体,难看地动着,边动边说:“你那个朋友,带了一个女的,两个搂搂抱抱,跳了一个晚上。” 朱勤的血液在这一刹那间停止了流动。 老女人拎着皮包晃呀晃的:“跳跳跳,连一只舞也不肯放过。” “那个女人,她长什么样子?” “鬼才看得到。人家楼搂抱抱,跳贴面舞咧!” 朱勤谢了她,自己不晓得如何开门进屋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了,她打了一个电话。女秘书回答: “萧先生已经离开办公室了。” “到哪里去了,还会回来吗?” “萧先生回家去了。”女秘书似乎认出朱勤的声音,多嘴告诉她:“萧先生晚上家里开宴会,是为萧太太接风的。请问你是哪一位?” 放下电话,朱勤趴在茶几上,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是被愚弄了,朱勤这个大傻瓜,竟然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她甚至还不时替他找借口,原谅他的自私,只因为萧那一副受害者的可怜相,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困住了。为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情打动了,朱勤本着女人易于受感动的天性,萧赢得了她全心的同情,她甚至还为他的处境而担心。 事实很明显,朱勤是被骗了,正当她蹲在她的小公寓,咀嚼她和萧之间苦恋的悲情而热泪盈眶的同时,萧却搂着他的妻子,公开出去大跳贴面舞,还有什么可说的?朱勤碰到了一个绝对自私的男人,为了巩固他的职位,萧可以毫无考虑的牺牲朱勤,把她困在后街,一辈子不带她出来,他是吃定了朱勤。只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她爱他,也可以恨他,更可以毁了他,只是,朱勤无法把他给毁了。萧的朋友她一个也不认得,如果他跑去告诉他周围的人,说萧如何骗了她,恐怕人家只有把她当疯子看。对他们来说,朱勤根本不存在的。 晚上的宴会,正是萧安排给自己一个洗刷的机会,他是要证明给那些疑心他的婚姻有了问题的人们看,愫和他不是好好的,你们看,现在愫不是回国了? 朱勤是被无声地牺牲了。她仿佛从一场冗长而纠缠着扯不清的爱怨的梦中惊醒过来。醒来之后,窗外是暗黑的天,风从空隙间钻进来,四周静悄悄的,下半夜的冷清,使朱勤宁愿还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起码在梦中,扰在错综的情爱之中,有恨也有爱,有眼泪也有微笑,这样的日子会过得充实些、快些。朱勤受不了一个人,她爱萧。如果她让他走了,以后的日子,她将寂寂寞寞地过。她已经过了三十岁,很快地,有一天,她会像住在对面的那个上海老女人,下午去坐在美容院打发时间。晚上不愿意呆在家里,因为一个人实在太冷清,所以,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穿着深色的丝袜,遮盖住她爬满小腿,蚯蚓似的静脉瘤,夜夜出去,到咖啡厅,或别的地方消磨一个晚上。朱勤知道,老女人去这些地方,是为了去听人声。 留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倘若她不愿意自己将来像那老女人,那么,只有让萧回来,一辈子躲在后街,任凭萧怎样对待她,她都逆来顺受,再错的,她也只有接受。朱勤倏地在床上坐直起来,她真的能够这样没有原则的依他吗?她不知道。想到这里,朱勤全身颤抖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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