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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


司马中原

  古吉坐在圆环中间的喷水池边看风景,背后的喷泉哭得非常伤心。古吉爱听这种哭声,卅出头了还打光棍,夜晚来时怀里缺少一个女人。对面有座高楼,所有广告上全是女人:
  抽烟的女人,打伞的女人,躺在海滩饮汽水的女人。有一块肥皂厂的广告,白磁浴盆里躺着一个看来是全裸的女人,斜睨的眼睛逗弄得街那边的黄昏也动了欲火,整条街全被烧得通红。画师存心不良,把浴盆的水画得太满,皂沫又画得过分夸张:那女人朝天翘起的大腿躲进皂沫,使水下面顶重要的那一部分变成使人无可奈何但又心有不甘的联想。
  街廊下,穿红的女人和穿绿的女人一群一群地浮游着,像玻璃缸里的热带鱼,被透明的霞光和早亮的灯火点燃了,红衫的大火烧着绿衫的森林。古吉觉得精神很饥渴,便用眼睛吃她们,剥去她们身上被缝合的美丽,一如剥开三色冰棒的腊纸。法律不禁止眼睛犯罪,倒是满合人道的事情,这样可以避免人类焚烧自己!
  转门在长廊的柱影中旋动,恰似一架吃角子老虎,把一些女人的背影吃进去,又把另一些女人的面影吐出来!道德是转门上的玻璃,它冰冷地存在于空间,却挡不住什么,永远挡不住!古吉在消化黄昏果盘里的食品,一些面孔,一些臀部,一些浑圆的小腿,白嫩的胳膊,腰和乳房。越是如此,越觉得激动空虚,必须要抓点儿真实来填补填补——生命的意义似乎就紧留于那点儿真实上,至少现在如此。
  如果把一群女人和一个自命为道德家的男人放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该是天底下最有意义的事情了!整个人类的希望或许就在“食色性也”四个字中变成了泡沫了。但现在,从四面八方来的透明的阻挡围着古吉,使他把真实的感觉褶在肉体里面。虚伪也许是道德的来源。古吉想——人人嘴上标榜天堂,诅咒魔鬼,人人心里都爱着他自己的魔鬼——这就是世界。
  游进世界里去罢,口哨的声音也吐着火。电影街的周末,被珍曼丝菲和珍娜露露瓜分了,许多人用发号员的眼睛,监视着珍娜露露胸脯上两只预备起跑的乳房,另一些西装壳子们,心安理得的,从珍曼丝菲间昂首出出入入。古吉用眼睛把裸露和凸出部分拥抱一番,觉得不够过瘾,便在难分难舍的心情下,选择了露露脚下的那条长龙。
  冷气里带着女人鬓边的那种香味,露露跟尤光头配戏演的非常夏天。——她简直没关心身上有多少衣裳。露露走路的神情最令人心痒,两肩微晃,细腰款扭,浑身还带点儿妙不可言的耸劲儿。古吉正读得入神,邻座一个女人的小臂擦了他的胳膊。嗯,一点儿真实。那小臂又热又润,黑里看不清那女人的年纪,单凭感觉,她决不会超过卅。传奇作品教会了古吉!许多姻缘全是在影院里开场的。此时此地,城市如同一只豪华的赌台,女人们就是一堆堆红红绿绿的筹码,赌徒睁大两眼,看运气好的赢进来,运气坏的输出去,各写各的悲喜剧。
  那女人头上插着茉莉,香得使古吉有些心猿意马。轮盘旋转了,押上!押上呀!古吉只是咽了一口吐沫。我该找个机会跟她搭讪搭讪。那女人的小臂又有意无意地擦了他一下。
  “哎!好热!”女人的声音圆到能滚的程度。
  “真的好——热。”
  露露朝古吉眼,仍然在银幕上跳舞,她扮演所罗门王的情妇沙巴。她身体扭动得像一条喷火妖蛇,胸部颤索着,摇波的裙裾下响起碎碎的铃响。邻座的女人理开她尼龙的小折扇,摇起一点软风送上古吉的脸,古吉正想找一句话说,银幕上的露露及时朝他伸开双臂,慵慵地闭上了眼,闪光的红唇微张着,上面写着两个看不见的字:吻我吻我!古吉一分神,该杀的尤光头却用脊背把露露挡住了,古吉只能看见露露环绕在尤光头脖子上的手臂和她高高起踮的脚尖。
  “哼!”邻座的女人用鼻音说,“美国片子老是这一套!”
  “真是!”古吉说,“老是这一套!”
  女人白他一眼,和一个穿白香港衫的胖子换了座儿了!岂有此理!谁对她有什么意思!只不过自己需要那一点儿真实。
  眼睛回到银幕,尤光头用舌头堵住露露的嘴,进行一种惊心怵目的感情谋杀,这还不知足,竟把她抱进山洞里“且听下回分解”去了!岂有此理!早知如此,该去看珍曼丝菲。露露再出来,古吉终觉不太对劲——有一种酸溜溜的赌输了的感觉。
  剧终铃一响,一切都随银幕上的“完”字飘走了,露露在意大利的床上和她的医生丈夫养他们自己的儿子去了!头插茉莉的女人的膀子吊在别人的手臂之间,回他们的家,开他们的门,进了他们的房去了!音乐的瀑布把人头滚泻出来,一街全是灯光。到哪儿消磨呢?
  床在一条狭巷里房东的楼梯肚子底下,帐顶的梯背上糊了一张白纸,五个女性图片贴成一朵梅花。有时望梅止渴地自我真实一番,跟她们举行阿拉伯式的婚礼。古吉对那五个精神之妻已经兴味索然了——她们光知被爱,却没有一个肯下来为自己处理床褥,而且她们笑得有些讽刺,而且……两个真实的女人撑着花伞超过古吉,他这才发觉天在落雨,衣194小说B司马中原:洪荒服已经湿了。黄伞下面的一个膀子肥嫩,其它部分可想而知。
  赫本式的发型使她有一截可吻的脖子。绿伞下的一个身材如葫芦瓶,臀部特别浑圆,弹簧腰在上面加工,兜得那浑圆摇摆有致,颇具相得益彰的那么一种意味。
  古吉吐了一口气,跟着那摇摆浑圆进入苍茫,顺便把她意剥一番,当作晚餐。时间随着浑圆摇摆,意义只是引人接近或者是走入真实,一切的真实。绿伞旋转一下,弯进一条热闹的街中间的一座住宅,一个男人接了她的伞,碰的一声,灯光被挤死在门缝里,丢下古吉的影子去映它主人的影子。古吉摇摇头,他听见拉动窗帘的声音。窗帘是淡绿的,恍惚在窗间也映着一个大大的“完”字。古吉觉得颈子仿佛夹断在门缝里,有痛苦的感觉。但不太久,一个素衣素裙的小二八脚下的风又扫走了古吉的痛苦。小二八很像一个大学的学生,废话!她只是另一种比较遥远的真实。她的短发略朝里弯,形成一个自然的波浪,波浪上走着七八年前在影院里会过的珍彼得丝。她膀子略感瘦些,大体上还保有三分丰实的韵味。她走得落地无声,像一只可摸的白猫。——处女的风韵可当作一客清凉的尾食。跟着她,每一步几乎全踩在拖在她身后的影子上。一簇不规则的灯球在远处闪耀,只觉得自己是一只飞蛾。
  结婚的鼓乐在结彩的轿车上奔逃过去,衔尾而追的是收音机里艳尸案新闻。素衣素裙的小二八飘过长廊。书报上所有的封面女郎全嚷着怕热。“别跟我诉苦!”古吉白了她们一眼,“为什么要留住你们身上的三点?”事实上,那点儿东西已经挡不住构图的摹想了。画报上一张穿紫衫的长头发仅留住古吉一秒钟,小二八已飘到别人眼里供作意剥构图去了。古吉停在一家时装店面前。
  两个金发的模特儿煞有介事地朝下微笑,交射的灯光嬉弄在她们单薄的纱衫上,隐约刻出她们全裸的曲线。她们从来不喜欢穿什么裤子。所有的模特儿都不喜欢穿什么裤子。两个狼虎之年跨进店门。一个穿得像开屏的孔雀,另一个笑得像生了蛋的母鸡。
  “呀!我先生最爱这种花式。”
  女店员当街掠夺了模特儿的衣裳,模特儿便毫无抗议地裸立着。古吉打了一个寒噤。她可能患上流行感冒!另一个店员把一袭结婚礼服为那裸像穿上,使她成为没穿裤子的新娘,这倒是一新发现。不成话,古吉想。
  “嗳,先生。”女店员在古吉的瞳孔里笑着,”您一定喜欢为您的新娘租这样一套华贵大方、款式时新的礼服罢?”
  古吉怔了一怔,指着那木然的新娘:“只要她肯走出橱门,我马上请你喝杯喜酒!”
  女店员醉红着脸低下头,古吉趁机读了她满生着细小白色汗毛的脸和初隆的结实的乳房。并非有意,但很无聊,不忍抗拒那种无聊由于亚当夏娃偷尝过伊甸园中的禁果,所以……走罢。
  假如,我有一个女人。古吉忽而觉得好笑:世界上竟会有庄严一类的字眼!——作为一个赌徒,谁都希望赢尽赌台上所有的红绿筹码,赢尽心目中的财富和欲望,正经话,全是荒唐。
  素衣素裙的小二八又出现在街道对面,百货公司的转门旋动一下,每扇玻璃上全闪晃着她的影子。古吉跟进去。小二八偏偏又从那边转了出来。两个人隔着玻璃对望了一眼。小二八的眼里有一种厌恶的神情。她走了,躲避什么似的,在玻璃的那边。
  古吉若有所失地呆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在迷蒙的夜雨中远去,消失于一簇簇圆型的灯球中。小二八的确很令人心动,在她那种年纪,一分一寸的岁月全流淌着黄金。她需要配合落地长窗和席梦思的床。有一天,她将在那里体验真实的陷落,一种冷冷的合乎人类逻辑的陷落,一种在逻辑之上的肉体的疯狂。她有权利选择她那种道德。
  雨很迷濛,很美。古吉悠悠晃晃地撞进城市中心的公园去,在石凳上坐着,抽完一支烟,小二八被放在烟蒂中扔进水池淹死了。
  石凳上沾着残雨,黝黯的灯光从远处来,带来一种温寂的哀感。许多碎叶子挤在树上,夜风偶尔拂过,它们便捉对儿谈起上下左右全很空虚的恋爱来。许多朦胧、热烈、但没有什么意义的恋爱。有一对燃烧着了的情侣,正倚在叶阴下偷吻。叶子落在她和他的发上,无始无终,但充满哀感。古吉没有心情去推敲别人的悲剧或者喜剧。第二支烟里出现了弹簧腰,打转的浑圆部分,女店员洁白修长的手指。一切所谓纯洁,所谓爱情全都消失,真实展开,香在流动,热在流动,肉体在流动,流动,火与火,与火狂烧着饥渴的部分。文明人应该懂得人类的生命开始于一种谎话,生命从口中吐谎,却在心中偷偷地贩卖真实。
  古吉仰起脸,望望漆黑那边的空虚,地在滚动。希望有一阵风,使他再听一听叶子们的恋语,那样、热烈、但没有什么意义的恋语。风没有来。第三支烟里出现了红灯区绿灯区。第一次印象很深刻但很恶劣,那女人浑身骨头也许成为她死也不肯松开乳罩的理由,总而言之是一个咀嚼起来很乏味的熟到霉烂程度的苍白,有狐臭而且喜欢大声唱歌。后来记忆就比较模糊,有一次,胃里装了两瓶高粱,一个高颧骨的找他,他把胃里所有的汁水全吐在她胸脯上。她骂起来,她在月光照亮的天井中奔跑着,大喊大叫地诅咒:“该死的酒鬼!”——她没穿裤子,像玻璃橱里的模特儿一样。
  在那种陌生的气氛里,一阵偶尔的风中,干上下左右全很空虚的那种真实,干两片叶子的游戏,需要但没有什么意义。汗里的狐臭味,月光中的白屁股等等,给人一种哭笑交织之感。但在今夜,而且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也许或者,因此可能……一些新的记忆。
  搭上一班很正经的拥挤的街车。站在靠车门的把手边,一条一条逃窜的灯光映亮车掌的脸。我就要这样仔细地选择一番才好。一个朋友的太太也干过车掌。她的大腿有着令人冲动的美。并非存心想看,开始只是当她坐着洗衣时,眼睛走过,并且略作休息而已。后来——
  眼前的车掌很年轻,白衬衣的领口开得很低,使人眼光掉到不该看的地方去了。除非闭上眼。古吉忽然对自己笑起来——该由领口负责。
  消防车响着紧急的铃声疾驶过去,正经的街车把低领口带走了。那边是雨夜的红绿灯区。很久之前读过库普林的《深渊》,在那里,他提出过娼妓问题。库普林死了,而红绿灯区依然无恙。古吉承认没有什么意义,但是需要。第一家绿灯下有七只彩蛾,一只樱桃红朝古吉招手。樱桃红的领口很低,正配合了街车上留下的印象。一阵偶尔的风中的两片叶子。一种明知没有什么意义但也不需要什么意义的本能。一种被允许的商业的逻辑。“就是你好了!”
  她笑得很有精神:“我们有缘,今晚你是……”她勒住话,伸出她的纤手。古吉挽着她,飞过一条缀满彩色灯泡的窄长的甬道。她停在一间榻榻米的笼中,用熟练的手法扒开两肩上的带子。樱桃红的衫子一直萎在她的足踝上,她一脚踢开她自己的颜色,进一步处理其他。现在,她只是一个无以名之的真实的原始。
  “你十几了?”“忘记了!”“来多久了?”“算啦罢——给我一支烟。”女人吐烟圈的本领很高明,涂唇膏的小嘴一呵,一圈白白的圆:“你好久不来了!你是偷人心的贼!”吐烟圈的嘴说。眼睛望着飘走的烟圈。“我从没来过。”古吉说。女人唱起来:“我不贪恋你的金银。只贪恋你眼里的深情……”忽然停住,另一个烟圈喷上古吉的脸:“你很老练,别让旁人等着——周末人挤。”
  古吉觉得乏味,并不懊悔。横竖两张纸几分钟就是那回事。道德在外面伸着头,他心安理得地和她真实了一番。女人仍若无其事地喷着烟圈,用她哑哑的嗓子,很开心地唱着那两句歌。歌声使古吉飘飘然,坠落在暗街的雨中。她夹着半枝残烟回到灯下,倚在门柱上迎接另一片叶子,另一阵风。
  无始无终。但这种短暂的逻辑很能适合目前的存在,而不需改变生活方式。不需婴儿车、奶瓶、房租或者吵闹,那种同等逻辑的事非得已的延长。一根恍惚的游丝牵引着古吉在空间飘荡,四周全不着边际。天空漆黑,雨只是一种无声的寒冷。一片飘落的叶子!呵,我为什么竟想起一片飘落的叶子!
  那边是长廊,热腾腾的白雾里住一盏方灯。古吉停下来:
  “来一杯福寿。”摆摊子的把一脸皱纹全聚在鼻尖上:“好!一杯福寿!”酒很劣,毫无意义地流进古吉的身体,但他需要它,因它属于酒类。世界上有许多相同的事情,毫无意义,摹想起两分钟前那个女人的脸只是一团污秽的白。如此这般,因她是个女人,“再来杯福寿!”或许变换一种方式比如结婚,在一张床上说梦、吵架、生儿子、洗床单等等,周而复始,叹生命如尿布上褪色的花纹。
  现在到哪儿去呢?歌场中高音的小喇叭把古吉吸了进去。
  黯角上有一张台子,一支圆柱上吊有一株不开花的热带兰,只有三根叶子。闭起左眼看见右边,闭起右眼看见左边,总离不开那根柱子和热带兰,三支兰叶横着像三把刀,将麦克风前的歌女分切成三段,每一段各自扭动。在这样的夜晚,许多全裸的心在昏暗的灯光和沉沉的烟雾中跳舞,圆形的彩色灯环罩住歌女的身体,透过舞衣留给人一丝不挂的印象。天很低,地很狭,鼓和钹和丝弦的声音并肩叠股地宜淫,歌女的喉管中爬出尖叫,鼓舞人归向一个点,一个点,一个真实。
  忽然疯狂地扭动起来,毫无意义,但是需要。吹色斯风的站起来晃动身子。歌女萎落又升起,如印度蛇。鼓手咬着牙嘣…嚓…嘣…嚓…南北极的冰床在破裂,海在翻腾,烟雾如故,地壳在沉陷,在沉陷,在沉陷。
  一朵未沉的茉莉旋转在杯沿,古吉逃出来,冷风兜醒了他刹间的幻觉。街灯照亮他的孤独,他听见自己脚步击打着地壳的声音,一种令人安心的玩强而坚实的声音。或许撞上一颗意外的流星。或许。但今夜很安全,没有一颗流星会从雨中落下。走着,烟雾、乐声、歌女扭动的躯体,疲倦、烦躁又升上来,孕育出一种新的缓慢的情欲。
  “姑娘要不?”一个中年的肥妇拉住他。
  古吉摇摇头:“我要睡觉了!”
  肥妇眼:“来罢。这个数。我让你尝尝原封没动的青果。”
  古吉摇荡一下。周围的空气柔软起来,黑而神秘。泛滥着一种朦胧的甜蜜。结婚罢。一颗青果。洞房。不需要婴儿车房租和尿布的婚礼。仅仅乎一个夜晚的全新的记忆,就当现在。是的现在。既非春天又非秋天,只是生命当中无数夜晚里的一个夜晚。它很温柔。许多绕灯的蛾虫纷纷葬身在雨里,按摩的笛声拖着长尾,构成那一种情调,那一种赤裸、哀感、单寒微颤的凄凉。这个数。一颗青果。肥妇带着他穿过一条污秽曲折的小弄,去叩击一扇黑门。道德的风在心中高高远远地吹着,古吉觉得无动于衷。色斯风圆孔里逃出来的乐声如哗哗的瀑布,流动的肉体,酒和烟雾使人软、使人困、使人需要在黑夜中舒解。
  “那边那扇门。对啦,先生。”
  现在,灯下的门里关着一个全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世界,欲知未,这不能被认定是一种暴力,假如换成别人,肥妇眼中的影子软化时,人心便装进了原始。如此这般。随着古吉关门的声音,那个原封没动的青果站起来,退至床头。一盏小小黄黄的灯照亮她的脸。她捏着拳,双手交叉在乳间,半斜着身子,两眼一瞬不瞬地瞪着古吉,如一只被追至危崖无路可遁的猎物。
  时间并不匆忙,窗外的雨声也并不匆忙,。古吉背靠着门,缓缓地欣赏着她。女人缩在那里,她的脸色在她自己影子里面显得格外苍白,没有一丝诱人的颜色。她手肘靠着墙角的圆桌,一束黯淡的落满灰尘的纸花在瓶颈上颤抖。假如换成别人!但她眼神并没有这种推想。古吉微笑起来,一和一千没有什么不同,逻辑是一张大网,凡落在里面的命运总是一样。
  “来呀!”他说,“不会咬烂我肩膀罢!”
  咬肩膀也好,只是别咬断舌头。古吉把身体掷在床沿解他的鞋带。在肩膀疼时我会记得她。衣裳摔落时女人背过脸去把头埋在褪色的纸花上微微抖动她的双肩。她的臀部同样浑圆,抽噎时绷紧的花裙间隐约显露出股瓣的凹线,一股热焰猛腾上来。古吉说:“我让你习惯习惯,来罢。”女人不听,竟嘤咛有声地啜泣起来。泣声配搭着檐雨,别有新鲜的淫荡之感。古吉裸扑过去,搂紧她的肩膀,吻她的发和后颈。女人伏在花瓶上,双手紧勒着瓶颈。拍的一声,花瓶在猛烈的摇晃中摔落了,纸花散葬于遍地碎磁之间。
  娼妇的门中,床是荒岛,所有的门里,全关有近乎荒岛的故事,不欲人知,偏偏尽人皆知。古吉紧压着女人并捉住她的双手。三面的长镜中映着他和她的影子。女人反抗得并不过分激烈,只是一种由恐惧而产生的下意识的保卫。只是喘息着用潮湿的眼睛盯住她身上的男人。她手臂扭动,头在枕间摇摆。这很自然:女人们开始总保卫,结尾全是陷落。樱桃红也曾如此。五分钟,一个小小圆圆的烟圈那样飘过她被无数人吻过的嘴唇。回想当初或许只是一种可嘲弄的固执和愚昧,它反使男人平添初夜撷取之特有情致!红湿的眼,紧闭的唇与生硬的徒欲逃脱的动作,一如秋日风中花之零落……
  “我……不是……”女人说。
  “没关系。”古吉说,“假如明晚我遇上你,我说不定是你第二十个客人了,懂罢。”
  女人的眼睛灰黯了,她哭得很厉害但没有声音。胸前第一粒扣子落下,露出乳罩的带子。古吉觉得仍有坚持的必要:
  “假如今夜来的是别人,完全一样。”他摇撼着她,愤然地说:
  “我讨厌眼泪!我讨厌,你懂罢。”女人点点头闭上她的眼。第二颗扣子脱落,她的胸脯全陷入古吉的手掌。不要太匆忙。古吉警告自己。新鲜的青果重在品尝。“松开我。”女人微弱地喘息说。古吉没有,从卸落在乳罩下他找到要找的。把真实的感觉和遐想连在一起,露露的、黄伞和绿伞的、小二八和女店员……和车掌。如果晚两年,它更会丰实。雨声和昏黯的灯色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和舒放的快感。时间并不匆忙,他放开她去找香烟。她仍会反抗如一只被抓的猫当她花裙陷落的时候。她会用指甲、用牙齿,最后用她的身体,最后……
  但女人爬起来,赤着脚站在灯下,极力忍住颤抖,傲然地朝后甩一甩她蓬乱的头发。她双手抓住衣襟,用力分开,裂帛声尖笑之后她外衣落在地上。古吉抬起头:“你做什么?”女人的嘴唇抖索着吐音冷而朗亮:“我会……我自己会……”她开始撕破她的花裙,动作很稳只是有些颤硬,她眼睛干了,毫无羞怯地直视着古吉,明亮、清澈,她那样坦然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那是什么?”古吉说。
  “伤!被打的伤!”她说,“明天不会再挨打了。不会了。”
  她朝他走过来,裸仰着。古吉忽然觉得兴味索然。这算什么?
  满以为她啼哭、哀求、娇羞、反抗,掐他手臂咬他肩膀,构成一种野蛮的快乐。她却木然不动,她全身像一只斑马,布满伤痕。她的脸只是一无颜色的冷冷的白,并不美丽,并不吸引,并不神秘。黑里的温柔消失了,一切幻象全沉落下去,只有雨声敲打着一室的寂静。寂静,下沉,寂静,下沉,冰冷的感觉塞住他的呼吸。古吉怒视着镜中的一对裸体,猛挥一拳,哗啷一声,他自己的世界碎了!他抓起他的衣裳。
  “你不能走。先生:——这些镜子!”
  古吉把所有的一把钞票塞在她的手里。
  “你不能走!”她穿她撕破的裙子。
  他不听她,仓惶地撞出去。她跟着他一路叫着他。他穿过污秽的小弄跑到河边,有一盏孤伶伶的路灯在波浪上游泳,闪摇着它不定的身体。他放慢步子走下河崖去。他感觉他的脚在冰冷的水里。背后的灯光亮起来。肥胖妇人领着一群打手追过来。“他醉了!”她说,“那流氓,他打坏了镜子!”他又听见刚才他听过的女人的声音:“钱在这里!他丢下一大把票子。”“哎哟!”肥妇人的语调变成惊讶:“他想自杀?”古吉朝前走了几步,他感觉非常清醒,水波在他腰际拍打着,寒冷而温柔,一种几乎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感觉过的真正的温柔。
  “我只是想凉一凉!”他说。
  灯光暗下去。他们走了。古吉便在澈骨的寒冷里游起水来。来罢,所有的印象,所有的肉体,所有的女人!她们不来,他游着,向远处去,觉得很安静,很满足。这不是由于道德,仅仅是由于寒冷的温柔使他战胜了什么?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但他战胜了,在这个意外的并非最后的夜晚!
  当然,在明天,它们还会回来,成群成群地在他心里舞蹈,在他血液里赛跑,它们并不能成为主宰,他很明白。他觉得所有的人类也应该明白,那很简单,并非是一种可以阐明的道理。明天,他仍然需要一个天地,需要一朵新的梅花。
  五个女人贴成的一朵梅花,在他的床顶上面。一朵新的梅花代替旧的梅花,在明晚的梦里。一顶宽沿的草帽。一袭红色的泳衣。两条披以黑色纱网的大腿。一种舒坦在阳光下面的成熟着的青春……现在到哪去呢?现在?生命的解释就是生命,不可能是别的——同样不是道理。现在该到哪儿去呢?现在……
            (选自《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巨人出版社197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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