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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争——再见,模范生!


  那一年,她们再度相遇。
  玫瑰和薰薰衣是很好的朋友,真的。某种顽强的友谊,总是能够在命运之手的推动下比肩齐步,好像两人命中有一种坚韧的磁场,她得看见她,她的人生才有意义;而她非得在她面前,才能体会做女人的快感。
  玫瑰在忠孝东路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看见薰衣的第一秒钟,她便已认出这个小时候最好的对手,也是最坏的敌人来。她正和玫瑰一样,和堆得满山满谷的过季打折衣物缠斗。人潮汹涌,每个女人都怕有人先抢了便宜,如果不是因为薰衣和她一起扯住同一件衣服,玫瑰不会注意到旁边这个女人。
  她抓了那件衬衫的左边袖子时,薰衣同时扯过右边袖子。玫瑰原本打算给那不懂礼貌的抢货者一个卫生眼球吃,眼睛翻了上去又迅速翻了下来:唉,那不是狄薰衣吗?苏玫瑰正犹豫着要不要相认——她今天并没有好好打扮,穿得跟上菜市场买菜差不多,以这德性遇见故人,运气实在太差了。但是,大嗓门的薰衣已大声叫出她的名字来:“苏玫瑰!”
  玫瑰恨不得把自己藏到衣服堆里去。所有参加抢购的太太们听到这一声大吼,都抬起头来。还好,她们打量了玫瑰半秒钟,发现她并不是什么名人,就继续她们的抢购工程。玫瑰和薰衣一同放手的衬衫,很快地到了一个胖太太手中。
  “啊,你怎么也在这里?”玫瑰压低声音说。
  “我……本来是要来参加这边专门为金卡会员办的巴黎高级时装发表会啦!可是因为堵车,还有不好停车——你知道,大车很不好停的,我们家老公偏偏要给我买什么VOLVO,怕我开车不够安全……害我赶来这里,人家已经进行一半了,所以……我就到处逛逛,看到这里有好多人,蛮好玩的,就过来看看,你知道我爱热闹的嘛……嘻嘻……”薰衣一口气讲了许多话,眼里充满“真不巧,怎么会在这么低级的地方遇到你”的神情。
  “哦,我……”玫瑰也想好理由了,“我老公说,我生日要送我一件名牌衣服,叫我先来看看喜欢什么款式。我也是爱热闹,看到人多,进来看看她们在抢什么,没想到就看到你了。说实在的,便宜没好货,你看这些衣服,车工缝线都不好,难怪上一季卖不出去。”
  “那当然,一分钱一分货嘛!”薰衣看看玫瑰身上的休闲服,心想,这些还比你身上这些好得多哩。一方面又暗自庆幸,自己今天还好穿了最贵的一套衣服来。
  “两位太太,”负责拍卖的那位年轻职员,此时不识趣地大喊,“你们后面等着要挤进来的人很多,要聊天的话我们各楼层都有咖啡厅,请你们久别重逢到咖啡厅叙;旧好吗?”
  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玫瑰就这样和薰衣进了二楼咖啡厅聊了起来,发现两人虽然多年不见,共同的关联并不少。
  她们从小就是邻居,直到玫瑰北上读高中前,不但念同一所学校而且势均力敌。不是玫瑰第一名,就是薰衣第一名,两个人谁也不让谁。晚上玫瑰如果看见隔壁薰衣书桌上的灯没熄,她铁定不肯人睡。
  既生瑜,何生亮?偏偏上天好像故意将她们新在一起比较似的。玫瑰和薰衣的母亲也没忘记添油加醋:“玫瑰,你看薰衣,她妈妈做娃娃加工,她都会帮忙,做得比大人还好呀。”“薰衣,你看玫瑰又在帮她妈妈洗衣服了,人家一大早就起来做家事了。”
  “玫瑰长得真秀气,不像我们薰衣又高又壮(这句话的意思是,玫瑰比薰衣矮小多了)。”狄妈妈说。
  “薰衣呀,你星期六可以在家帮妈妈忙真好,我们玫瑰要到学校练指挥,太辛苦了。”苏妈妈说。薰衣和玫瑰争夺学校乐队指挥,位子却被笑容较为可爱的玫瑰夺走,薰衣恨了整整一年,听在薰衣耳朵里,简直是吹牛兼讽刺。
  两个人平常基于“互相看得起”的理由,还可以和睦相处,但是遇到两个人争一个位子时,那可就是诸葛亮气死周瑜了。尤其是选模范生的那一次。两个人的表现实在不分上下,令眷区小学的老师们很难选择,只好从“客观事实”来判断。狄薰衣的爸爸是中校,而玫瑰的爸爸才少校,狄薰衣当选了毕业生中的模范生,并且取得代表全体毕业生演讲的权利。那一天,苏玫瑰假装肚子痛,硬是不肯参加毕业典礼,苏妈妈只好自己到学校替女儿领回毕业证书。
  当然,玫瑰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国中”三年级,她以比狄薰衣多零点一分的成绩,取得毕业典礼的代表发言权。她看见,狄薰衣坐在台下,她讲得越开心,薰衣的嘴角越往下垂。啊,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比吃糖葫芦还要够味。
  初中毕业后,苏家搬出了眷区,从此两人只有靠书信联络,书信中报喜不报忧是两个人共有的默契。后来不知不觉断了音信,只是偶尔在梦境中,看到儿时玩伴那张不曾老去的脸。二十年不见了,或者更久。苏玫瑰看着眼前这个略显壮硕的妇人,不禁想,啊,她老得蛮快的,即使那一身洋装有瘦身作用,也包裹不住她那忍不住向外发展的身材。
  “近来怎么样了?”狄薰衣先开了口。眼前的玫瑰,在她看来,有点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皮肤干涩得可怕,就算她结婚了也可能是性生活不协调,或老公有外遇,经济状况可能不好,否则不会穿那种一件一百九十元的香港脚牌成衣……
  “很好呀,”玫瑰赶快挤出笑容,“老公在银行当襄理,两个孩子在念小学,都蛮自动自发的,家里有菲律宾佣人打扫,我……每天都闲得没什么事做啦!”她就是没说出实话,她在家做家事做了十年,已经无聊得快发疯了,最近因为精神上不太正常,心理医生说是长期没有成就感产生了歇斯底里,老公只好暂时请隔壁家的欧巴桑来替她做家事,让她出来透透气。她也想找个工作,但一出专科校门就结婚的她,老早失去了谋生的能力。
  “哦,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是呀,一儿一女。”玫瑰骄傲地说。
  “先有儿子还是先有女儿?”
  “先有儿子。那时候……”玫瑰正想炫耀她一举得男和婆家的欣喜若狂时,薰衣插进话来:“你是九十分啦。”
  “什么九十分!”
  “人家说,先生儿子再生女儿是九十分,先生女儿再生儿子是一百分,因为女儿比较会替妈妈照顾弟弟嘛。”薰衣吞了一口水,气定神闲地说,“我就是一百分啦,三年前我不小心怀孕,又生了一个小儿子,那就是两百分!”
  玫瑰虽有怨气,但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讷讷地问:“那你大女儿念什么小学?”
  “‘复兴国小’啦!”“我大儿子也是……”天下有这么巧的事?玫瑰和薰衣互相望了一眼,那可是很贵族的小学哩,你们家也有这个能力?细问之下,竟然还是同一班!唉呀,命运之神太奇妙了,她们简直注定要相遇。
  “这一次月考,我儿子考得实在差。”玫瑰夸张地皱起眉头说,“他只有三科一百分,数学竟然错两题,‘国文’还写错一个字,太离谱了。”
  “哦,不错啦,你儿子很聪明学,”薰衣也同样哀叹孩子成绩不够好,“这次题目可能出得难些,不然我女儿每次都是科科满分的,这一次,她只有四科一百而已!”
  “你老公对你真的很好吗?”听了半天,玫瑰总感觉薰衣皮笑肉不笑,那种幸福一定是装出来的。玫瑰企图找出这个胖女人的难言之隐来,在她的想法里,胖女人一定会有婚姻问题的吧,不然,为什么减肥中心的生意那么好呢?她为自己的干瘪感到几分得意。
  “人家都说,我老公,没话说……就是每天工作太久,没时间陪我,只给我一张金卡,说是见卡如见人啦。我要买什么就买什么,自由得很……”
  不过喝了一杯咖啡,玫瑰就装了一肚子气,好像这二十年来的委屈,都比不上这个小时来得重。不过她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以她殷勤地向薰衣要了电话。
  一个小小的要求,竟使薰衣差点面临情绪上的崩盘。她拿出纸和笔,颤抖的手却连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有什么困难吗?”从小善于察言观色的玫瑰,已然察觉她的不对劲。奇特的气氛混合在咖啡香里,使薰衣猛烈地抽了一下鼻子:“哦,没什么,我只是有点过敏……”她迅速把纸笔转给玫瑰:“还是我主动跟你联系吧,我……我家不久就要搬了。”她借口上洗手间,顺便整理自己失控的情绪。
  百货公司的洗手间窄窄的,三个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竟然可以挤在里头打扮兼聊天。薰衣在厕所里听得清清楚楚。
  “我儿子对我很好,”一个老太太说,“我叫他不要太浪费,他偏偏每次回国都要帮我带东西,大包小包的,其实现在在台湾,什么买不到?……”
  另一个说:“我女儿也很孝顺,每年暑假她都会寄一张往加拿大的头等舱机票,叫我去看孙女儿,还问我要不要环游世界……”
  第三个老太婆沉默了很久,终于迸发出非常兴奋的声音:“做儿女的能时时刻刻不忘父母,才是真正的孝顺啦!我儿子虽然没有对我那么客套,但是我女儿打电话回来对我说,她在美国常常去看什么最时髦的心理医生什么的,把大半薪水都花在那里,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妈妈的事和她的童年记忆……真是不忘本呀……”
  薰衣在厕所里头破涕为笑。她擦干了眼泪,决定出来跟玫瑰说实话,她和她先生已经协议离婚了——她先生在外头养的小儿子,都三岁大了,那个最后的一百分,其实是另一个女人送给她的。她刚刚离开律师事务所,签完字,所以才打扮得那么整齐。她想,玫瑰也不用装蒜啦,她一定也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她。
  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当选过模范生。那种全校每年级选出一个的模范生。
  我们的学校人数不少,看来,想当选一定要费一番功夫,要很优秀,不然就必须是最佳人缘奖得主。
  很抱歉,我两者都不是。我的成绩不算差,但排名远远落在很多人后头,上课不肯听课,东张西望,在课本上画娃娃;因为对体能活动缺乏兴趣,下课不肯跟大家玩,所以人缘也不佳。总而言之,我绝不是模范生的最佳人选,但是,我却轻易地当选了模范生。
  原因无他,因为我的母亲就在这所小学任教。长大以后,有很多人告诉我,他们以前最讨厌的就是班上有同校老师的孩子。哈,我可以体会他们的心情!不过,我也必须强调亲身经验,小学老师的孩子未必是既得利益者:他们会因自己的任课老师不经意的一个小报告而挨打,不必想隐藏不及格的考卷,不能忘了写课题,成绩不能不名列前茅……生活的压力其实是很大的。
  所有的老师在我“国小”快毕业那一年,送我一顶模范生的帽子戴,大概是为了向我母亲多年奉献该校教育致敬吧!
  很奇怪的是,我在小时候就很洞悉这个“礼尚往来”的
  人际因果。他们让我当模范生,我虽然有些虚荣,但也有些心虚。这跟任何一匹驴子都知道自己不是千里马一样。
  照例,当选模范生的人要请全校老师吃饭(这很不公平,因为请不起老师吃饭的,就失去当“模范生”的资格,不管你有多优秀)。请客这一天,我故意试试看,到底我有多重要。“恭喜,恭喜!”人潮汹涌而至,我的父母站在门口致意,人们也向他们愉快地打着招呼。外炊的师傅老早就在后院忙得不可开交,香喷喷的味道引来不少野狗在门外徘徊。而我却把自己藏起来,躲在楼梯间的小空间,在黑暗中眨动着一双侦探的眼睛。
  所有的老师都来了。这真是一次盛宴。在小城里,除了婚丧之事,可没有人会一次请这么多客人。“恭喜,恭喜!”大家一进门来就开始道贺,气氛看来非常和谐,但是,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我是主角呀!他们竟没有发现主角不见了。不久,香喷喷的菜端上来了,大家开始动筷子,并且互相敬酒,谈笑风生地聊着天,询问我父亲的近况,恭贺他们的孩子个个优秀……但是,就是没有人问:“模范生在哪里?”
  我自己跟自己赌气,如果没有人叫我,我就不出来。苦苦地等他们吃完所有的菜,很遗憾,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模范生”不在。我饿着肚子,痴痴地等,又累又失望,很快地就在小楼梯间中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经曲终人散。我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只好钻出阴暗的楼梯间,我的母亲才发现我,忽然想到:“死国仔,跑到哪里去了?”
  那一刹那间,我领略了一件事,人千万不要去争取不符实际的名誉。就是争到了,也没有用,你还是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孩提时期的人生经验,使我多年来一直做着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挤在一个交响乐团里,手里拿着某种乐器,乐声响起,我必须伪装自己能够奏出和别人一样的音乐,而事实上,我对于任何乐器都一窍不通……燃后,一身冷汗地醒了。
  这就是我自己的模范生感言。
  我们都是在比较中长大的。
  我们的教育认为,比较才有竞争,因而我们从进学校之后,就不知不觉变成斤斤计较的人。
  一直赢的人,因为怕输而承受很大的压力。
  一直输的人,于脆放弃自己。
  比较,看样子使我们有点进步,却在群体中遗失了自我:我们没办法在紧张的人际关系与日常生活中发现自己,并舒适地展现自己,开发自己的潜能。
  当习惯赢的人忽然输了,他会对这个世界质疑。
  真正的成功并不是比较性的。
  有个记者访问世界最大的连锁旅馆总裁,问他:“你十四岁就辍学出来工作,在酒店里当侍应生,洗碟子、收餐具,但你却一步一步爬到这个地位,而过去和你一起工作的人,可能还在小饭店里洗碟子、收餐具——当时你知道你会和他们差距这么远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总裁微笑道,“老实说,在我往上爬的路上,我真的没看到其他的人。”
  他从没把跟他一起洗碟子。收餐具的同僚当做比较目标,他只看见自己该走的路。
  如果他只想成为那堆侍应生中最好的,他现在可能还在当领班。
  不要因想赢而忽略了自己的特性与道路。这是每一个真正成功的人都明白的事。
  不要因为在一个小山坡上滑跤,就忘了自己原本想征服艾佛勒斯峰。
  我的朋友提供了她的生活小故事。
  “我的数学一直很差,总是比其他科目少很多分,并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确实没天分。我只好多加强背诵的科目,以填补数学一科不足的成绩。在这种‘截长补短’的情况下,我的书念得还不差。
  “每个同学都知道我的数学不好,所以,当我在某次月考数学拿一百分时,每个人都以惊讶的眼光看我,好像我作了弊一样。其实是我下了相当的苦心,来研究那个我还算有点兴趣的数学领域。我们班上数学最好的那位同学,却在得知我拿到一百分,而她‘只有’九十七分时,当众嚎啕大哭,指责我拿一百分一定是因为老师泄题……因为我曾经在那次的出题老师那里补习过。她大声嚎哭,使我不知所措……
  “这是‘国中’时候的事了,但我记忆犹新。后来我到台北读书,在大学联考考上了第一志愿,却听说这位女同学大学落榜。当我返乡时,在火车站遇到她,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假装不认识她,不要跟她打招呼,免得她问我考上哪里,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又哭了起来!好像我哪儿对不起她似的……”
  “亲爱的,你觉得我和你前任女友比较起来如何?”
  “我不是告诉你一百遍了吗?你比她强一百倍,除了喜欢比较以外!”
  “不要,你一定要告诉我具体的比较成果,不要笼笼统统地应付我!”
  “好!那你要我比较什么?”男人有点不耐烦了。
  “就拿身材外表方面比较好了,你得诚实地说,我们打勾勾……”
  “身材嘛,好吧,我告诉你,比起她来,你太胖了。”
  女人很不高兴,嘟起嘴问:“那还有没有其他的?”
  “还有,你还比较丑!”
  “比较差”也许只意味着,你还有“比较好”的路。
  现在“比较差”,不代表你以后不会“比较好”。
  人生中真正的成就感,并不是比较得来的。争长短不一定有意义。
  正如绿铃子拥有比较多的水,但不会比常春藤长得好,过多的水分只会使它的根茎腐朽。而青苔若争取了太多的阳光眷顾,也并不会像向日葵一样容光焕发。
  比较也许免不了,但可别变成恶性竞争,那么我们会发现,失去的会“比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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