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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环境


  自从我知道张实是一个诗人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善待张实的冲动,也就是说,我希望张实的生活环境能跟一个诗人比较的相符合。不过,随即而产生的问题是,什么样的生活环境是诗人的生活环境。美酒加美女是一种,这恐怕是许多诗人梦想的生活环境。屈辱加磨难也是一种,这就不是大多数诗人所向往的了,但是好像诗人也只配这样的环境,愤怒出诗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使诗人愤怒的环境你还能指望什么样的环境呢?还可以举出好多种诗人环境,但是那里面肯定不包括张实现在生活的环境——夹着皮包上下班。我妻子不同意,说,卡夫卡也是一个诗人他不就一辈子是个小职员嘛。我说,这正好说明他跟张实一样,没有找到诗人环境,常年郁郁寡欢终致郁悒而死,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好在张实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了,他要开始换环境了,比如,他现在就去了他从来也不去的地方,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是诗人一类的人才会去的。
  这是纽约郊外的一块林中空地,干巴巴的黄土地面上,散落着沾满灰尘的纸片、破塑料袋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垃圾,空地中央有人放置了一个空的汽油桶,现在,汽油桶里噼噼啪啪地爆裂着火星,这勉强可以算是一个黄火了。一个秃头铮亮的黑人在敲打着色彩斑斓的印第安鼓,另外几个看不出族裔的汉子在随鼓起舞,他们虽然和着一个鼓点其实各管各的谁也不管谁。这时候张实来了,他在空地的一角坐了下来,他盘起双腿上身笔直像在练瑜珈功,姿势怪异却没有一个人对他看上一眼。这些人形迹可疑这个地方气氛暧昧,汉子像瘾君子女人像妓女但是他们真正的身分永远也无法弄清,张实像个诗人其实跟气氛倒是颇为接近,在诗人眼里这是一个亚文化之所在,张实从前上下班总是路过这个树林边上,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要上这里来看上一看坐上一坐。今天,他来了,他觉得他忽视这个地方已经如此之久实在不像话。从瀑布大水里面出来,他就觉得自己已经跟那些习惯成自然的观念告别了,那些观念中的一条就是穿西装打领带的曼哈顿上班族是不可能涉足此类地方的。他以瑜珈功的姿态坐着觉得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他的心倒反而从刚才跟于娜娜的一番争执引起的动荡中平静下来。这好像在暗示张实找到了他的诗人的生活环境。事实上,这个暗示还是隐晦一些为好,这将给张实的未来以更广阔的活动空间。也就是说,张实并不是想来当流浪汉,尽管刚才于娜娜就是这样指责了他,说他想当流浪汉之前也该想想老婆孩子。看上去于娜娜是在曲解张实的本意,其实她用的是诡辩术里面的一种,就是把论敌的观点引向极端再加以否定。张实是个诗人,诗人的逻辑思考能力一般比较弱,否则,诗篇无法成章,成章的倒可能是分行的三段式论证了。所以张实一时语塞他找不出于娜娜的推导错误却又明明知道于娜娜说的不是他的意思,有口难言的苦楚立刻像黄连一样弥漫在整个口腔里面,他这才来到了这个流浪汉的聚集地来。
  离开了公司,张实走到大街上,脱离了杰茜卡的磁场作用范围,再加上明晃晃的太阳一照,就从荆轲刺秦王的悲壮中出来了,他想了起来,这件事好像不该一个人说干就干,出于礼貌他起码应该通知于娜娜,于是他走到街角的公用电话拿起了听筒塞进了硬币接通了于娜娜,然后就请她务必在中午抽空出来见上一面。曼哈顿的中午像水库决了堤,放出来的上班族如汛期的洪水在马路上席卷而过,一路卷走快餐食品苏打饮料小道消息八卦新闻。这股洪水像是进入了分洪区迅速地填满了所有的河沟港汉,所以于娜娜和张实在一间麦当劳店里占据位置以后立刻就有两个穿肥腿牛仔裤的中学生来询问座位,于娜娜不怀好意地指指低头吞食汉堡包的张实说,你问他吧。肥腿牛仔裤的中学生问张实能不能坐在他们边上。张实塞了一嘴食物含混地摇摇头。肥腿牛仔裤中学生转身离去嘴里无意说了句Shit。于娜娜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见张实跳起身来一把抓住肥腿牛仔裤中学生说,你说什么!中学生一下子愣住了,张实狠巴巴地说,说对不起!中学生以为遇到了功夫电影里的华裔黑帮老大,吓得脱口而出,对不起。张实松开手,说,走吧。中学生面面相觑急忙走开了。
  张实的变化连我也感到意外更别说我妻子了,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张实怎么到了快四十岁的时候成了赳赳武夫了,这样行不行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行也许不行。我妻子狐疑地看看我,说,你是作者你说不知道那还有谁知道。这话就外行了,作者不知道的时候多了,作者不知道自有人知道,瞎操心真是浪费时间。我妻子的认真劲儿上来了说,还有谁知道还有谁知道?我说,那不是明摆着的吗。说完我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唇。我妻子还是一头雾水地看着我,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接着往下看了。
  于娜娜似乎更看不惯张实的变化但她的表现不是惊奇而是恶毒,她说,你想干什么啊?
  张实说,我想,我想找人打上一架。
  于娜娜说,你是那种人吗?
  张实说,你要我来个现场表演?
  于娜娜说,你的表演让我厌恶。
  话到了这份上,就说到头了,今天的于娜娜有权利说任何她想说出来的话,哪怕这些话毒汁四溅如同硝镪水她也可以随手泼洒,面对一个跟别的女人上了床的不忠的丈夫,没有动用剪刀已经体现中华传统了。这又是中华传统优于西化的一个例子,你想想,动用剪刀的案例一经媒体报道,仿效者蜂起,考虑剪刀剪的物件后来居然被接上了,后来者做得更彻底,倒上汽油后再放一把火倒要看看一截焦炭还能不能接活。这笔账算不到女权主义头上,可到底算到谁的头上我也弄不清了。于娜娜遇上这事也就是说说恶毒话出出气。张实自知理亏,作为一个男人到了这份上承认老婆的这份权利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该庆幸他的老婆是蒙古利亚人种而不是盎格鲁撒克逊女人才对。我妻子扑哧笑出了声,她说,胡扯出了漏洞了吧,那个动用剪刀的是墨西哥移民啊,不是后来墨西哥妇女在美国大使馆门口示威声称美国法庭胆敢判决那个女同胞有罪她们就要剪掉一百个美国男人的小弟弟。我想起来了事情的经过正如我妻子所说,后来法庭真的就判决了她无罪,理由是她自称拿起剪刀后的事情想不起来了,陪审团假装相信了她的鬼话让她入院治疗去了,可见老美为了保护小弟弟有时也会放弃法律啦正义啦什么的。这件事说明,说得多错得多,言多必失的古训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其实我刚才只要说到于娜娜不会做这种事是张实的幸运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张实当然不会体会这种幸运,他羞恼交加,使刚才还觉得说不出口的话脱口而出,他说,我辞职了。这一招果然具有杀伤力,于娜娜再镇静这时也一脸惊愕,像动画片里的一个特写镜头。张实气势终于回来了,他说,从今天起我没有工作了。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在宣布从今天起他当上了纽约市长了。张实也犯了跟我刚才近似的错误,他的话说多了他像摆功似地说了下去,他说,没有工资了。
  于娜娜还在沉默中。
  张实又说,没有医疗保险了。
  于娜娜脸上的惊愕退去了,她的思路像剃刀言语像刺刀,她说,为了那个卢小菲,你这么做值得吗?
  我妻子皱着的眉头松了开来,我看了心里高兴了一些。我不喜欢她皱着眉头的表情,女人皱起了眉头就跟天空积起了乌云一样,那就是说天阴啦,天一阴气压就会变低还有可能下雨打雷什么的。现在她松开了眉头,我就高兴了,就像一大清早拉开窗帘迎面是一轮红太阳。我妻子松开了皱起的眉头以后,就说,怎么张实变成了诗人以后于娜娜就越来越凶猛了。我妻子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说,好像是的,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现在起我会注意的。我不想让我妻子看起来我站在张实一边然后把我妻子逼到于娜娜一边,我们又不是愚蠢的球迷,为了各自拥护的球队大打出手。
  我注意什么呢?让于娜娜不再凶猛吗?那不是太偏袒张实了嘛。于娜娜现在有一千个理由凶,有一万个理由狠,早上张实刚坦白跟卢小菲有过了,中午又自说自话辞了职,明摆着是要散伙了。于娜娜除了说这样的话还能怎么说呢?而且张实更不像话的话还在后面,张实说,不值得,我会为这而辞职吗?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于娜娜恢复了于娜娜的风度,她冷淡而尖锐地说,其实我对你到底为了什么毫无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或者说我好奇的是,今后我们靠什么活下去,就靠我一个人,我们的房子贷款,汽车贷款,迈克的教育基金存款,靠什么去付?你一下子给我和迈克的生活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我好奇极了,急于想知道故事的结局,谁是凶手或者王子和公主会结婚吗?
  前面说到,张实其实是个暗藏的诗人,他就是想要去写诗,人们要是用日常的话题来折磨他,让他考虑房子汽车小孩将来上大学的钱,他就惨了。现在我知道张实的错误是什么了,他不该结婚,起码,结了婚不该有小孩。这个教训说明,不是任何一个男人想结婚就可以结婚的,只要不是三代以内近亲没有生理和精神方面疾病,就有权利跟女人说我们结婚吧。不是的,如果你不愿意当一头骡子驮着房子车子孩子走下去的话,哪怕你跟人家血缘上八竿子打不到一次做爱持续三小时,也不行。张实就是属于不行之列的,他半路撂挑子了,他面对于娜娜的问题,居然说,没有悬念,我们一起回中国去,我们会丰衣足食的。
  于娜娜被他那种举重若轻的神情深深激怒了,她说,回中国,去过你那一妻一情人的生活?你让我恶心!
  张实说,我说过了,没有情人。
  于娜娜说,你自己听上去感觉怎么样,像真的吗?
  张实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没、有、情、人!
  即便是纽约市中心的曼哈顿人,即便他们见过任何怪物,这时候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朝张实的这张桌子扭过头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们想他们今天在午餐时间有幸遇到了一位诗人,他们的理解是,这位看上去来自东方的诗人在就餐时间灵感突发不能自己只得临时中断进食抒发诗情。见过各种怪物的曼哈顿人于是就见多识广地回转身子恢复了各自原来的姿势埋头去对付自己的碎牛肉饼子了。我刚才说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就是考虑到于娜娜的存在,于娜娜是不包括在这个绝大多数里面的,于娜娜大睁的眼睛里耸立着的是一个失去理智狂乱暴烈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现在变得不可理喻。一店的人全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张实毫不在乎于娜娜无地自容。他们对待外界事物的反应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别令人吃惊,这种差别实际上已经具有危险的气味了。张实浑然不知而于娜娜大惊失色,这是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动物直觉的又一个证明。所以,于娜娜立即起身迅即离去而张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他一个人来到林间空地,看着簧火边上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在跳着形迹可疑的舞。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为自己新发现而沾沾自喜,他为自己能够有如此反差的生活而沾沾自喜。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和于娜娜之间的歧异已经到了临界状态了。他看着篝火,橘红色的梦幻般的簧火永无休止地朝着深黑色的夜空奔腾而去。他不知道在这同一时间,他的于娜娜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他光顾着观看篝火了,他被黄火的从来也不重复的构图迷住了,他想,永个重复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境界啊,有了这个境界再面临重复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由此可见,张实成为一个科学家真是误入歧途,一个科学家如果惧怕重复的话,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惧怕鲜血一个屠夫惧怕畜牲嚎叫一样具有黑色幽默的意味。现在张实命定地具备了黑色幽默的人生,这使得他既成不了科学家也成不了诗人,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找到了张实的悲剧的根源了,张实如果老老实实当他的科学家,他的日子就会照旧如常诸事顺遂;或者,他干脆是个诗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别来什么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也不会害人害己了。可现在他两样都沾两样都不成,只好落到跟一帮子毒贩不像毒贩妓女不是妓女的人在一起,在垃圾焚烧出来的篝火边上脑子一片空白地坐着。
  脑子空白一片其实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人的脑子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空白的时候的,这是我的切身体验我敢跟任何人打赌,虽然我的赌运极差几乎到了逢赌必输的地步,每次陪大陆来的朋友去大西洋城啦拉斯维加斯一类地方,我从来就是袖手旁观绝对不下场,即便这样,我也敢跟人赌一赌,人的脑子不可能真正空白。刚来美国那阵,我妻子就认为我脑子空白了,她当然不是凭空瞎说,看上去也真的有点像是那样,比如那时候我有空就看金庸的书,我妻子打工回到家里看见房间一片混乱饭也没有着落,就来考我一天都看了金庸的什么东西了,我愣愣地看着我妻子,又愣愣地翻翻书,居然一句也说不上来。我妻子断定我那个阶段脑子空了,她还断定那是因为文化冲击造成的,说这是一个综合症,刚来美国的人都这样,症状之一就是脑子会空上好一阵子。我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根本不空,非但不空,相反是太拥挤了以致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所以我知道张实现在根本就不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种时候往往脑子里出现的比较深刻的思想,现在张实脑子出现的是什么很难说,可我现在还记得在我的所谓脑子空白时期的思想,我的思想是这样的,我想我到美国干什么来了,这个问题像一个迷宫人口,迷宫通常只有一个入口,通常在入口处站着一个仙女仪态万方跟眼下中国的一些大饭店门口相似,在我的迷宫的入口处站着的仙女就是我妻子,她领着我进了迷宫,就忙她自己的去了。仙女有仙女的事情要忙,所以仙女这个时候就搬出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教条来。依我看,迷宫是世界上最没有意思的地方,迷宫的主要部分如下:油烟弥漫的餐馆厨房,蟑螂横行的地下室,连接两者的是尿骚味的地铁,就这样的迷宫瞎子也不会迷路。实际上毛病就出在这里,迷宫的原意是要人迷路的,可是迷宫一点都不让人迷路,可偏偏又让人走不出去,迷宫的性质就变了,迷宫就不成其为迷宫就成了监狱了。监狱历来是出思想成果的地方反面的如希特勒正面的如曼德拉,这时候我的思维空前活跃,看样子也要出成果了,我想我坐了一万多公里的飞机,兴冲冲地一头扎进一个监狱来了,我怎么得也得有个理由啊,现在看得见的理由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我,那就是我妻子来了我必须来,也就是说我妻子坐牢了我必须坐,跟旧社会的连坐和“文革”时的株连有什么不同呢。我们推翻了旧社会又彻底否定了“文革”,可我怎么就二话不说地吃起了二遍苦受起了二茬罪了呢。显然我妻子跟我的观点不同,她说她看不出我这样下去有任何出成果的希望,她说这个地方不是叫你来出思想成果的,这个地方的精彩之处就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一份劳动一份收入。她用了精彩这个词让我琢磨了好半天。我们的谈话是在做爱之前开始在做完之后又继续下去的,做爱的时候,我闻到了我妻子头发里面的头油味,我一边做着一边问你几天没洗头了?她说讨厌,你嫌你就下去,人家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天天洗啊,你的头发里尽是油烟味我都没说你,你洗头可比我要方便多了。我说知道了然后就接着做下去,我想着两个头发散发油味的男女叠加在一起挺不卫生的,兴致顿时就下去了。事情办得有头无尾我妻子倒不在乎,我刚一下来她就接着出成果的话题往下说,她比我早来美国半年却好像变成了一本留学指南了,她说,每个人来美国的头三个月的生活节奏决定了以后的总的趋势,勤快的人会越来越勤快,懒惰的人会越来越懒惰,她预言我前景不乐观因为我的头开得不好,开头不好后面就难以好起来。我说,听着,人生好比一幅刺绣,如果绣坏了,把线扯断就是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大概挺瘆人的,我妻子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睡衣斜斜地吊在身上刚才她说累连睡衣都没有脱。她说这就是你的思想成果啊,你可真有出息。我仰视着她好像暴露在探照灯下面,我说这不是我的发明你别紧张,这是你们的美国作家说的。我妻子重重地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她在国内时从来不打鼾的。女人打鼾一下子就老了十岁。我捅捅她,她惊醒过来说干什么。我说你打鼾了。她说,怎么会,我根本没有睡着。我说,你不打鼾我捅你我发疯了?我妻子说,我没有睡着怎么会打鼾,你不睡还捣乱我忙了一天了。我说你不信我拿录音机给你录下来。我妻子忍无可忍又坐了起来说,这样吧你到厨房里去搭个铺,大家互不干扰,OK?
  我刚到美国时的头半年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敢跟人打赌,人的脑子不可能空白,看上去空白的时候恰恰是思想最活跃的时候,就像张实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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