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朝鲜赋

 

 

朝鲜赋

(明)董越

 

提要
  《朝鲜赋》一卷,明董越撰。越字尚矩,宁都人。成化己丑进士,官至南京工部尚书,谥文僖。孝宗即位,越以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同刑科给事中王敞使朝鲜,因述所见闻,以作此赋。又用谢灵运《山居赋》例,自为之注。所言与《明史·朝鲜传》皆合。知其信而有征,非凿空也。考越自正月出使,五月还朝,留其地者仅一月有馀。而凡其土地之沿革,风俗之变易,以及山川、亭馆、人物、畜产,无不详录。自序所谓得于传闻周览,与彼国所具风俗帖者,恐不能如是之周匝。其亦奉使之始,预访图经,还朝以后,更征典籍,参以耳目所及,以成是制乎?越有《文僖集》四十二卷,今未见其本。又别有《使东日录》一卷,亦其往返所作诗文,不及此赋之典核。别本孤行,此一卷固已足矣。
 
原序
  弘治元年春,先生圭峰董公,以右庶子兼翰林侍讲奉诏使朝鲜国,秋八月归复使命。首尾留国中者不旬日,于是宣布王命,延见其君臣之暇,询事察言,将无遗善。余若往来在道,有得于周爰,谘访者尤多,于是遂罄其所得,参诸平日所闻,据实敷陈为使朝鲜赋一。通万有千言,其所以献纳于上。前者率皆此意,而士大夫传诵其成编,莫不嘉叹,以为凿凿乎可信,而郁郁乎有文也。传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先生文体有焉,而叔孙穆子所称,使职如诹,谋度询必咨于周者,备见言表。是虽古昔圣王雅歌所陈不过是矣。初先生之出祖也,鹏尝窃附赠言,有模写山河诵太平之句,盖深冀先生必有以大鸣国家之盛,比先生还朝而鹏守制,未获与闻述作。兹幸得睹是赋,于邑司训王君本仁所,捧读数四,揄扬莫既。本仁故与予同年,吴大尹德纯为寿梓以传,属引其端,此正门墙效勤时也,遂不敢以僣陋辞。弘治三年十二月八日泰和欧阳鹏序。

朝鲜赋
  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予使朝鲜,经行其地者浃月有奇。凡山川、风俗、人情、物态,日有得于周览谘询者,遇夜辄以片楮记之,纳诸巾笥,然得此遗彼者尚多。竣事道途息肩公署者凡七十日。 (“竣事道途息肩公署者凡七十日”,“道途”原作“道辽”,据清四库全书本改。) (以东八站兼程之苦,且欲为从者浣衣故尔。) 乃获参订于同事黄门王君汉英所纪,凡无关使事者悉去之,犹未能底于简约,意盖主于直言敷事,诚不自觉其辞之繁且芜也。赋曰:

  睠彼东国,朝家外藩,西限鸭江,东接桑暾。天池殆其南户,靺鞨为其北门。 (其国东南皆际海,西北为建州,正北为毛怜、海西。) 八道星分,京畿独尊。翼以忠清庆尚,黄海江原。义取永安,意在固垣。平安地稍瘠薄,全罗物最殷繁。 (京畿、忠清、庆尚、黄海、江原、永安、平安、全罗,皆道名。平安即古弁韩地,庆尚即古辰韩地,全罗即古马韩地。) 其袤也道里二千,延则加倍。 (其国东西二千里,南北四千里。志书云。) 视古也国封三四,今则独存。 (新罗、百济、耽罗,今皆为所有。) 盖惟不蹈前人之覆辙,所以独蒙昭代之深恩也。诏许建邦,自为声教。 (本朝洪武二年,高丽国王王颛表贺即位。 (“高丽国王王颛表贺即位”,“王颛”原作“王颙”,据清四库全书本改。) 诏许自为声教,赐以龟钮金印。) 曰诗曰书,视庠视校。士穷则辟蠹雕虫,宦达则搏鹏变豹。 (其国奉朝廷正朔,乡试以子、午、卯、酉年,会试、殿试亦辰、戌、丑、未年。) 农勤稼穑,技习工巧。官多仿古,俸则给田。刑不以宫,盗乃荷校。 (阉宦皆非宫刑,惟取幼时伤疾者为之,所以甚少,惟盗贼则不轻贷。此事以询诸三四通事,所言皆合。) 贸迁一以粟布,随居积以为赢。用使尽禁金银,虽锱铢而亦较。 (民间不许储分文金银,以积粟布之多者为富室。其贸迁交易一以此,其国贪官少者亦以此。) 田赋以结代亩,牛耕四日者乃输四斗之租; (尽一牛之力, (“尽一牛之力”,“牛”原作“年”,据清四库全书本改。) 耕四日之地为一结。) 士养以类定员,身寄二斋者皆食二时之稍。 (成均馆常养五百人。每三岁以明经取者谓之“生员”;以诗赋取者谓之“进士”。又自南、中、东、西四学,升者谓之“升学”。四学避北不敢名,尊朝廷也。生员、进士居上斋,升学居下斋。生员、进士须殿试,中者乃谓之。式年乃入官,否则仍养于成均馆。式年每三岁,取三十三人。) 官非三品,绮绣不得文身; (小官皆服䌷布,不服纻丝。其布之深青色者亦不常服,燕会时乃用之。) 民受一廛,禾麻则皆穿窖。 (其藏亦如辽人。) 其最可道者,国有八十之老,则男女皆锡宴以覃其恩; (每岁季秋,王燕八十之老人于殿,妃燕八十妇人于宫。) 子有三年之丧,虽奴仆亦许行以成其孝。 (国俗,丧必三年,且尚庐墓。奴仆例许行百日之丧,有愿行三年者亦听。) 王都设归厚之署,储棺椁以济乎贫穷; (其国棺椁多用松,然自一路观之,中材者似少,故王都设署储之。) 乡饮严扬觯之文,秩笾豆以戒其喧闹。 (文与华同,惟改“朝廷”二字为“国家”。) 婚媾谨乎媒妁,子出再醮者虽多学亦不得齿于士流; (俗耻再嫁所生及失行妇女之子,皆不许入士流,登仕版。) 门第最重簪缨,世列两班者或匪彝则皆不为之礼貌。 (以先世尝兼文武官者谓之“两班”,两班子弟止许读书,不习技艺。或所行不善,则国人皆非之。) 至若家不许藏博奕, (棋局双陆之类,民间子弟皆不许习。) 祭则皆立家庙。大夫乃祭三代,士庶则止祖考。此皆自箕子而流其风韵,而亦视中国为之则效也。 (已上,皆见馆伴使、吏曹判书许琮具到风俗帖。)

  凡为城郭,皆枕高山;间出冈麓,亦视穹壤。大者则耸飞飞之雉堞,小者亦雄屹屹之豹关。盖自义顺而历宣川, (义顺,馆名,在义州,鸭绿江东岸。江即华夷界限。宣川,郡名,在义州东。) 其间虽有龙虎、 (山名,龙川郡镇山。) 熊骨 (山名,铁山郡镇山。) 之巑岏,惟郭山更凌乎霄汉; (郭山,郡名。其城在山颠。志书名“凌汉城”。) 又自新安 (馆名,在定州,前有楼。) 而渡大定, (江名,在博川郡,即古朱蒙, (“朱蒙”,原作“未蒙”,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清四库全书本改。) 南奔至此,鱼鳖成娇处。又接博川江。) 其山虽有天马、 (山名,定州镇山。) 凤头之■〈山上集下〉嶪, (凤头即嘉山郡镇山。自鸭绿东行,惟嘉山岭最高。其岭有曰“晓星”、曰“望海”,皆为使节所经之处。) 而安州又倚乎潺湲。 (安州城下瞰萨水,上有百祥楼,即隋师伐高丽时败绩处,又名清川江。在城内有安兴馆。) 郡肃川而邑顺安,势皆不于原野;楼肃宁 (肃宁馆前有楼。) 而馆安定, (馆名,属顺安县。) 地乃稍就宽闲。惟彼西京,地最夷旷,随势命名,是曰平壤。爰自有国,已高筑临水之维城;曾几何时,又近移北山之叠障也。 (平壤,城最古,箕子初封时已有之。至高句骊,又病其不据险,复就城北增筑大城。东瞰大同江,北接锦绣山。箕子后,传至汉有名准者,为燕人卫满所逐,徙都马韩之地,今无后焉。)

  自余诸州,壤多燥赤。间有黄壤,亦杂沙石。惟此近郭,土则黏埴。形存畎浍沟涂, (旧城内,箕子所画井田,形制尚有存者,如直路之类是也。) 树宜禾麻菽麦。厥草乃庑,厥木乃乔。 (至此乃有高柳如中国者。) 叶有鸣蜩,草有秀葽。锦绣峰远接龙山之兀兀, (龙山,一名九龙山,一名鲁阳山,在锦绣山北二十里。山顶有九十九池。) 浮碧楼下瞰浿水之滔滔 (“浮碧楼下瞰浿水之滔滔”,“浮碧楼”原作“浮碧池”,据清四库全书本改。) (大同江即古之浿水。) 麒麟尚余乎石窟, (麒麟石在浮碧楼下。世传东明王乘麒麟马入此窟,后地中出朝天石上升,今马迹尚存。) 驼羊半弃于山腰。 (旧时石马铜驼皆在荆榛。) 殿余故址,松偃危桥。慨往事之莫留,如见晛之聿消。孔庭设像,皆冕而裳;亦有青衿,济济道旁。软罗巾帻,带飘且扬;皮革袜履,底尖而方。候则鞠躬,进则趋跄。 (生徒皆戴软罗巾,垂一带,青襕衫,足穿尖头方底皮鞋,有袜。) 东有箕祠,礼设木主;题曰“朝鲜后代始祖”。盖尊檀君为其建邦启土,宜以箕子为其继世传绪也。 (檀君帝尧,甲辰年开国于此,后入九月山,不知所终。国人世立庙祀之者,以其初开国也。今庙在箕子祠东,有木主,题曰朝鲜始祖檀君位。) 墓在兔山,维城干隅。 (箕子墓在城西北隅之兔山,去城不半里,山势甚高。) 有两翁仲,如唐巾裾。点以斑斓之苔藓,如衣锦绣之文襦。左右列以跪乳之石羊,碑碣驮以昂首之龟趺。为圆亭以设拜位,累乱石以为庭除。此则其报本之意虽隆,而备物之礼亦疏也。

  大同既渡,山渐崔嵬。生阳 (馆名) 载临,路更迂回。遗营垒于松阴,若古冢之累累。 (相传为唐时征高丽时营垒,然参差大小无序,绝类冀州者。予初道冀时尝疑焉,询一老卒,云是唐王征东时谎粮堆,谓其下皆着土,上以米覆之,如檀道济唱筹量沙之类。意此地之营垒亦此类也。) 望波涛于海上,识洪量之恢恢。 (地属黄海道,其北皆山,其南际海。) 成佛 (岭名) 雄关,弃石磊磊。北接慈悲, (岭名) 南临渤澥。在前元则画此为界,至国朝乃示以无外也。 (成佛岭北枕山,南枕海。山巅睥睨,高出云表。一关口弃旧时所伐甃城方石数堆。询之一通事,云:其北即慈悲岭,元时画此为界,此即其关口。若然则自鸭绿江东抵平壤皆为内地,而朝鲜所统之八道已去其一道余矣。我圣祖则尽以畀之,宜其恭顺秉礼,视古有闻也。岭属黄州。)

  延津 (江名) 剑水, (馆名) 凤山 (州名) 龙泉。 (馆名) 环翠翚飞, (环翠,楼名,在凤山州馆内。) 葱秀云连。 (山壁立,临水,旧名葱秀,予为易今名。尝为作记。) 宝山瑞腾,金岩溜穿。 (宝山、金岩皆馆名,属平山府。) 圣居松岳,天魔朴渊。 (圣居、松岳、天魔皆山名,朴渊山湫名,松岳即其镇山。圣居、天魔来自东北,有五峰,皆插碧其中。三峰如人并座,而中一峰尤高,左右二峰稍却而低,如侍者状。常护烟霞,殊为可爱,予尝有诗。) 开城戾止,留都在焉。有威凤遗基,弃乎北麓。 (威凤,楼名,王建前门。) 有蟠龙旧陇,出乎东阡。 (东有陵墓,即今国王李氏先陇。) 蛰神物于灵湫,挂瀑布于长川。 (山顶有龙湫瀑布。相传王氏都此时遇旱,王自往祷,不应。有道术者檄龙出水面,启王杖之,去其数鳞,仍收其国库中。通事李义,开城人,尝为予道此,且欲启王出鳞予观。予以为无益,遂止之。) 闾阎万井,禾稼百廛。官署亦限堂属之尊卑,庙学亦严像设于圣贤。 (今郡学即王氏时成均馆。圣贤皆塑像,与平壤同。其候馆即王氏时太平馆,所以视他馆为独轩敞雄伟。) 芹浮香于泮水,芸辟蠹于遗编。春风酒旆,夜月管弦。其民物庶蕃,固非诸州之可拟;而风气固密,亦非西京之可肩。盖王氏王此者逾四百年,至瑶昏迷;始权知国事于李氏,而名“高丽”。统此者易三四姓,及旦得国,乃请复旧号于朝鲜也。 (本朝洪武廿五年,高丽国王王瑶昏迷多杀,失众心,国人乃共推门下侍郎李成桂权知国事。遣其国知密直司事赵胖来请命。后成桂更名旦,且以易国号上请。上曰“东夷之号惟‘朝鲜’最美且久”,诏改曰“朝鲜”。既得命,遂迁都今汉城府,以此为留都云。)

  临津济渡, (临津,江名,属长湍府。) 坡州爰止。遥瞻汉城,高腾佳气。乃经碧蹄, (馆名) 乃蹑弘济。 (楼名) 是为王京,屹立东鄙。奠以三角之嵯峨, (三角山,即王京之镇山,势最高。王宫在其山腰,山巅睥睨,望之■〈山上集下〉嶪如锯齿。) 荫以万松之苍翠。北联千仞,势岂止压千军?西望一关,路止可容一骑。 (自弘济东行不半里, (“自弘济东行不半里”,“弘济”原作“洪楼”,据青四库全书本改。) 天造一关,北接三角,南接南山,中通一骑,险莫加焉。) 山围郭外,矫然翔凤之览辉; (东望诸山,势皆环拱。) 沙积松根,皓乎积雪之初霁。 (自三角至南山,山色皆白而微頳,望之如雪。) 慕华馆设于坤麓,崇礼门正乎离位。 (慕华馆去城八里,中为殿,前为门,凡诏至,王则出迎道左。崇礼,王国南门也。) 一以憩周爰之皇华,一以迓会同之文轨。诏至也王则衮冕郊迎,臣则簪裾鹄侍。巷陌尽为耄倪所拥塞,楼台尽为文绣所衣被。 (街巷人家,皆如颁降礼制,设彩挂画。) 乐声也若缓以啴,虚设也亦华以丽。沈檀喷晓日之烟雾,桃李艳东风之罗绮。骈阗动车马之音,曼衍出鱼龙之戏。 (以下皆书陈百戏迎诏。) 鳌戴山拥蓬瀛海日, (光化门外东西列鳌山二座、高与门等,极其工巧。) 猿抱子饮巫山峡水。 (人两肩立二童子舞。) 翻筋斗不数相国之熊,嘶长风何有盐车之骥?沿百索轻若凌波仙子,蹑独跷惊见跳梁山鬼。饰狮象尽蒙解剥之马皮,舞鹓鸾更簇参差之雉尾。盖自黄海、西京两见其陈率舞,而皆不若此之善且美也。 (平壤、黄州皆设鳌山棚,陈百戏迎诏,而惟王京为胜。)

  太平有馆, (在崇礼门内,中为殿,前为重门,后有楼,东西有廊庑,所以待天使者。) 钟鼓有楼。 (在城内四达之冲,甚高大。) 仡仡国中,言言道周。以宴以息,以遨以游。卧榻则环以八面帏屏, (国俗少挂画,凡公馆四壁皆列以帏屏,上画山水竹石或草书,高二三尺,卧榻亦然。) 疏帘则加以半卷香钩。鸡鸣则候问安之使, (每日早,王遣其国一宰相、一承旨问安。) 骑出则鸣夹道之驺。有缉御以给使令,有楮墨以供唱酬。盖敬主必及乎使,而为礼不得不优也。

  宫室之制,与华亦同。其涂皆丹, (国无银,朱以丹代之。桐油亦无。) 其覆皆■〈同瓦〉。 (门庑便殿皆用■〈同瓦〉瓦,如中华公署所覆者。) 门三重则杀杯螺之焜燿, (前门曰“光化”,二门曰“弘礼”,三门曰“勤政”,止用金钉及环。) 殿居中乃有琉璃之青葱。 (惟正殿曰“勤政”者用绿琉璃,余皆不用。) 堂戺严七级之等差, (级皆粗麻,石甃势甚陡,上以席覆之。) 绮疏准八窗之玲珑。 (殿东西壁皆设腰隔子,拜诏时皆以钩悬挂之也。) 或限隔以高山,则别构乎离宫。 (勤政、仁政二殿皆各为门以入,以为山所限隔故也。) 大抵皆不择乎平圹以为基,而惟视气势以为雄也。诏至殿廷,王则伛偻。世子陪臣,左右夹辅。展轩县于阶墀,列障幕于庭宇。 (殿前及墀内皆设白布幕,以色尚白故也。) 仗齐一于干卤盾, (“仗齐一于干卤”,“干卤”原作“于盾”,据清四库全书本改。) 乐作止于柷圉。齐三声于虎拜嵩呼,率两班于凤仪兽舞。虽音声之不可通,而礼仪亦在所取。 (礼一准于华,加三上香、三叩头,山呼时则侍卫皆拱手应。) 阙庭既撤,赐物亦予。乃序东西,乃分宾主。 (宣诏毕,引礼引天使降自中阶,东至幕次,俟王易服,乃引天使由中阶东升殿,引王由中阶西升殿。天使居东,西向;王居西,东向,再拜序坐。王之位对副使,稍下半席。) 方交拜以成礼,遂假译以传语。谓藩垣实小国之所宜,而涣汗辱洪恩之覃溥。罄涓埃而莫报,虽殒越其何补?惟日歌天保之周诗,冀遥祝日升之皇祜。载咏隰桑之喜见,载诵春秋之礼序。谓列国皆先乎王人,矧清光日近乎当宁也邪! (勤政殿序坐,既歠人参汤一盏。毕,王起身向前,顾译者张有诚、李承旨传言,云:“小国之臣,尊事朝廷礼当,而蒙敕书奖予如此,洪恩难报。”予二人乃答云:“朝廷以东国素秉忠敬,故恩典视他国不同。”又举手加额连称“难报”。语毕,送予二人出弘礼门乘轿,乃退。予二人归至太平馆,诸陪臣以次见毕,王随来设宴。侯于馆门外,立东向不入。执事者报,予二人出迎,乃揖让入。至庭交揖序坐, (“至庭交揖序坐”,“坐”原作“立”,据清四库全书本改。) 举酒献酬。将卒爵,乃颔二译者使言曰:“诗经有云:‘隰桑有阿,其叶有那。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我得见二位大人,心中欢喜不尽。”予二人亦称其贤,且叙谢其途次燕接之厚。将即席,复与之礼让。乃云:“春秋之礼,王人虽微列于诸侯之上,矧二位大人是何等地位?皆天子近臣。今日远临小邦,岂敢不让?”又微笑谓二译者曰:“汝不晓‘近臣’谓何,乃是皇帝跟前行走的。”予二人亦笑答译者云:“素闻王读书好礼,今得见果然。”又拱手连称“惶恐,惶恐”。)

  门庑殿庭,皆蹈以席。宾主座分,则加以袭。彼章数则虬并偃而戢鳞,此织文则凤双飞而展翼。 (三席执事恒卷以随,交拜时各设之。) 食器也间用金银铜瓷,品物也率多海陆珍奇。主献宾一以华礼,宾酢主亦用燕仪。罗蜜饵数至五重,洁盘堆大可尺围。每器皆范银铜为阑干而缀以绿珠之络索,其上皆剪罗绮为花叶而舞以彩凤之■〈衤离〉褷。 (其列五重,皆不用果实。以蜜和面,为方圆饼饵,油煎之顿挫。周遭玲珑叠累,高大至尺许。卫以白银或白铜八角阑干,缀以绿珠之纲。其上剪绿罗为四花叶,又剪红罗为四花瓣,每瓣周遭以白铜小钉缀之,如华之珍珠花样。其顶上乃以铜线缠五彩丝,为飞凤、孔雀或飞仙。骞其尾展其翅,首皆俯而向宾。至送折俎则除之。) 豆笾取美观瞻,则以前大后小为序;陈列取宜向背,则以外高内低为差。 (其案一字横列,每案皆然。) 间殽羞以糁食, (亦能为华之米糕、蓼花之类。) 杂醯醢以酱臡。酒则酝酿以粳, (不用秫米。) 虽从事之出青州者殆未能与之优劣;色香溢斝,而督邮之出平原者远则不敢望其藩篱。 (酒味绝类山东之秋露白,色香亦同。) 案排一字,中覆以绡。 (一字横列之案,惟中一案以红绡覆之,上加油纸,于上布器。) 左右翼三,皆陈饩牢。近坐一筵,俟即席王乃自举; (初即席,见所设坐椅离案三尺余,莫晓所以。及见王自举一案而来,乃知其自欲申敬故然。) 充盘诸饩,遇当割臣必亲操。 (饩有牛羊豕鹅四品,皆熟之。最后一案,乃置大馒头一盘,上以银为盖盖之。一大臣操刀入,割牲毕,剖其大馒头之皮,中皆贮小馒头如胡桃大,殊可口。) 示特杀则牲皆献心,取肥甘则肠三实膋。 (羊皆肉之上贯羊肠三,中实以炙及诸果。) 续献则先同姓封君, (其同宗之贤者皆封君,总谓之“王臣”。其群臣有武功者亦封君,文职有功者封亦然。 (“文职有功者封亦然”,原作“文职有功封亦者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 次乃以及政府六曹。 (献时,王必出席,献者升降,王皆随之。) 汤一进必以五碗为数, (王不自进,惟此礼与华不同。) 器累叠不以盈尺为高。 (其食案甚小,燔炙之进既多,则累而叠之。) 几案不容,则彻于蹈籍之席; (肴羞与汤再进则无容处,以几案上者彻置席间之地,此则其国俗然也。) 腥膻既饫,乃进以涧沚之毛。从官皆鹄侍于中外, (执事者进出皆叩头。) 阍译则俯伏于周遭。 (阍者皆为乌纱帽、黑角带,俯伏捧王坐椅之足。通事、承旨则左右俯伏,以伺传言。予二人坐后通事亦伏俯,但无阍者。) 盖三燕太平也,礼皆同而文不杀;一燕仁政也,诚益至而力益劳。 (太平馆初宴为下马燕,再燕为正燕,三燕为上马燕。仁政殿之宴则名私燕也。初疑此礼似未当,欲与议更张,及至,乃知太平、慕华二馆其制皆殿,专为奉迎天诏而设,无事时王则不造及。观其每来设燕,必先于馆门外小殿俟候乃入,乃知不必更张。) 比予竣事东归,遄车言迈;王则先出慕华,列燕以待。语益丁宁而不厌,礼益勤渠而匪懈。荷修爵之无算,辱善言之至再。至诵轲书之重内,缪许予党为皆能。及引老氏之赠言,自慊其才之不逮。意盖将赠予以诗句,惜不为予党所解也。 (“惜不为予党所解也”,“予党”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 (是日,王以予二人屡却其馈,乃假译者道意云:“自我祖宗来,凡天使远临,皆有微物将意。今看二位大人如此,我惶恐再不敢言矣。但我闻得古人云:‘仁者赠人以言,不仁者乃赠人以金。’我即不能为言,徒以微物亵渎,心中甚惶恐。我又曾记得孟子有云:‘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二位大人真修天爵者。此回必蒙殊恩,此便是我赠言。”予二人亦以“荷王爱我以德”答之。予饮未釂,乃颔译者:“请尽此一杯,明日盖有天渊之隔矣。”译者乃误以“天渊”为“天远”,予二人解其语音而为之申说。王乃笑,乃送出门,又出酒劝,复有远别千里之言。译者又误传“远别”为“永诀”,盖张有善华语而少读书,李承旨读书而不熟华语。每观其传言至汗发而犹未达,殊可笑。是夜,宿碧蹄馆。闻许吏曹谈王喜作诗,始悟其意。)

  乃若山川道里,浃月所经;风物人情,五日所得;虽不具知,亦颇记忆。成均国学,负山枕涯;前后殿堂,左右庭阶。 (圣殿在前,明伦堂在后,四学分东西。) 官有大小司成,徒有上下寄斋。 (生员、进士居者曰“上斋”,升学居者曰“下斋”。生员即三岁以明经取者;进士即以诗赋取者;升学即民间俊秀也,又谓之“寄斋”。) 西京所不能拟,开城所不能偕。则在乎祭不像设以渎乱,徒有进造为朋侪也。畿内之景,汉江为胜;楼高碍云,水碧浮镜;渡有杨花,物亦繁盛。萃八道之运饷,为一国之襟领。最高亭俯瞰长于,百济国接连旧境。予尝为之放舟倚马为一日之游,彼亦自庆其乐事赏心出百年之幸也。达巷通衢,正直无曲。截然檐阿,岿然华屋。百家则出高墙以隔风火,每室皆穿北牖以避炎燠。盖其外皆分授于官,而贫富不得异制;其内乃获由己,而结构惟其所欲也。 (其通衢两边皆官廊,覆以■〈同瓦〉瓦,分授居民,其外莫辨其孰为贫富。至内,其室屋乃有不同者。) 官府之署,制亦不殊。皆有堂寝,皆饬廉隅。楼翼阑楯,梁冒侏儒。馆传壁间,尽涂以水墨不工之画;户牖合处,皆写以混沌初分之图。此则未必尽然,予但据所见而直书也。贫壁编篠,索绹以完。其上则覆以茅茨,其空则塞以泥丸。 (其壁取荆榛之类,直竖而不编,以草绳约之,绳约处如网罟之目,每一目以一泥丸塞之。王都小巷如此,若涂间所见者则全用泥涂。) 有荆棘反出檐端者,有栋宇仅如囷盘者。此比凤凰虽不足千仞之举,而视鹪鹩亦可托一枝之安也。富则陶瓦皆■〈同瓦〉,而庑序之翼东西者栋反耸出于南北;涂塈皆土, (“涂塈皆土”,疑前轶“贫则”二字。) 而堂寝之位前后者脊反低下于中间。 (堂寝皆一间,庑序乃反三间。) 门则皆循东序之栋,设梯以升,必矩步乃可达于堂寝; (其门虽皆南向,然不自中开,皆就东庑之栋南向以开,以基多高,故须梯升。其面东西者亦然。) 地则皆畏下湿之沾,铺板以隔,若趺坐则皆藉以茅菅。 (俗皆席地而坐,人设一四方蒲团,以布帛为一大枕,中塞以草,为坐者所依凭。官府则以满花坐为蒲团。其制亦方,以绿色纻丝蒙草枕。行则人负以随。) 所不可晓者,家不豢豕,蔬不设樊。引重则惟见牛马, (用马驮者为多,用牛者亦少。) 刍牧绝不见羊羱。鲜食则蹄荃山海,蔬茹则采掇江湾。 (自平安至黄海二道所见皆如此。) 有至老村民而不一沾豕味者,有偶沾燕赐而即梦踏菜园者。 (官府乃有羊豕,乡饮时或用之。) 与夫贫则皆葬山椒,贵乃卜宅郊原。 (自平安、黄海,一路望山颠如睥睨,列者皆坟也。贵者乃择形势,有华表、石羊之类,然亦不见树碑。) 此皆出殊方异俗而不必深考细论也。

  人露总环,以分贵贱。 (其国总发之网巾皆结以马尾,以环定品级。一品玉,二品金,三品以下银,庶人则骨、角、铜、蚌之类而已。) 童留胎发,不间后先。有甫孩提而发已垂肩者,有岁六七而角总丱然者。揆其留固以遗体当重,欲其露所以戴弁皆前也。民戴草帽,颔皆垂珠。顶或圆方,色皆黑卢。舆皂则穿四叶青衫,顶加插羽;庸人则衣数重麻布,步曳长裾。恶喧哗则衔枚道路,止冲突则曳杖庭除。 (皂隶四叶之衫,惟平安、黄海二道者如此,京畿则不然。曳杖之人皆选其长身者,亦戴大帽,穿黄色土布,员领系绦,但不插羽。) 屦制以皮,虽泥行亦所不恤;袜缚于袴,纵水涉亦所不拘。衣皆素白而布缕多粗,裳则离披而襞积亦疏。背有负则且俯且行有如龟曝, (其俗男子皆任在背。) 尊有命则且蹲且进有若凫趋。 (其俗见人以蹲踞为敬,有召命,亦蹲跪趋进而答之。) 人必三八乃举一舆,行不一舍又易百夫。盖于重皆不能以肩任,宜于此皆以手举扶也。 (一舆前后通用二十四人,扶翼者又在外。其舆如华之交椅而足短,左右夹二长杠亦舆华制同。就座下设一横木,长与座下横木同。欲举时,以红绵布就横木两端绕之,人但以布着肩,以手举扶而行。又于舆之中间,从后至前,直施长绵布二幅,分着人之两肩,如马之驾辕状,取其不偏。出其余令十数人前曳之。) 女鬓掩耳,不见佩珰。首戴白圈,直压眉眶。 (自开成府至王京,夹道所见皆如此。) 富贵者面乃蔽以黑缯, (富贵家女妇,首戴一匡如大帽,檐垂黑缯以蔽其面,虽蔽面亦避人,王京乃有之。) 贫贱者颈不掩于素裳。有位而尊乃许乘舆出入,无位虽富止许约马超骧。 (二句出许吏曹所具风俗帖中。) 袜履布韦,足皆纵而不束; (履,贱者牛皮,贵者鹿皮。袜多用布。三四通事说皆同。) 衣襦布帛,袖则阔而不长。上衣则皆过膝,下裳则皆垂堂。卑见尊亦以蹲踞为礼,贱有事则以首戴为常。有顶盂水而手不扶匡者,有戴斛米而步亦趋跄者。此则自所见而略陈,其未见则莫得而详也。若夫所谓川浴同男,邮役皆孀。始则甚骇于传闻,今则乃知已经更张。岂亦以圣化之所沾濡,有如汉广之不可方也欤? (予未使其国时,皆传其俗以孀妇供事馆驿,予甚恶其渎。比至,则见凡来供事者皆州县官吏,妇人则执爨于驿外之别室。相传此俗自景泰中其国王瑈袭封以后变之。辽东韩副总兵斌所谈也。 (“辽东韩副总兵斌所谈也”,“斌”原作“副”,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川浴事出旧志,今亦变。)

  禽多雉鸠雀鷃,兽多麋鹿獐麅。 (麅如獐,一角,肉甚美。山不产麂。) 错则昆布、海衣、蛎房、车螯, (昆布如棕叶,绿色。海衣如紫菜而大。) 鱼则锦文,鲐项、重唇、八稍。 (锦文似鳜而身圆。鲐项如鲦但见干者,王遣人送牢礼及途间设燕皆有之。重唇如华之赤眼鲩,唇如马鼻,肉甚美。其子如石首鱼子,细而且多。八稍即江浙之望潮,味颇不佳,大者长四五尺。) 鲤鲗随川泽皆可以樔, (清川、大定、临津、汉江诸水皆有之,鲗有长尺余者。) 鹳雀在庭院多见有巢。似蛤厥明,味独甘于海错, (石决明即入药者,其肉外附壳,内附石,一名“鳆鱼”。壳沿边有孔,生海中。) 如拳紫蕨,美独胜于山肴。 (蕨有青紫二色,与华之所出者同。是人不善采,凡采时必以锥掘地去土就根割之。予授许吏曹以采法,喜甚。) 至若异产川陆,分馥兰皋;则有笔管酸浆, (笔管食苗,味滑而甘。未识其叶,或云即黄精苗。酸浆叶尖,茎或青或红,味甘酸。) 紫芹白蒿。 (王都及开城人家,小池皆植芹。) 水蓼之茅,当归之苗;松肤之饵,山参之糕。 (松树去粗皮,取其中之白而嫩者和粳米捣之为糕。山参非入药者,其长如指,状如萝卜,亦取和粳米捣之煎为饼饵。又三月三日取嫩艾叶杂粳米粉蒸为糕,谓之艾糕。其粳米色白而味香。) 皆可为菹,皆以荐醪。果则梨栗枣柿榛松杏桃,柑橘梅李石榴葡萄。 (梨枣榛最多,在在有之。柑橘则全罗道所出。) 皮则虎豹麇鹿,狐貉■〈豸芮〉貂。 (士人名貂为“獤”,■〈豸芮〉皮则不识。) 取以为文茵重裘,矢服弓橐。花则蔷薇踯躅芍药牡丹,酴醾丁香雀眉山矾。二月方中,樱桃尽放;季春未晦,郁李皆残。 (予三月十八日自其国启行时,棠梨花落殆尽。又行数日,过鸭绿江始见有初开者。盖其国渐近东南,地暖故也。) 草多荟蔚蒙茸,树多轮囷屈蟠。 (以山多沙石故也。) 亦有老松,其坚如柏;人取为明,脂亦不滴。 (其松材理最坚,黄色如柏,少脂,在在有之。) 花香者一经春皆采,子结者必隔年乃食。 (松有二种,其结子者皮不甚駮皱,枝干上耸,其子之结,必隔年乃可取。至京畿道始有之。) 小者尽以驾溪涧之桥,大者乃以柱庙堂之石。 (凡一路有水处皆旋取松架桥,削其枝为阑干,取其叶左右障土。近宝山馆,一溪名曰猪滩,阔二十余丈,亦以是架之。其为梁栋亦罕得直者,若楼柱亦上下二段合为之。) 此则其种类不同而为用亦各有适也。

  五金莫究所产,最多者铜; (地产铜最坚而赤。食器匙箸皆以此为之,即华所谓“高丽铜”也。) 五色各随所用,所禁者红。 (以王服御皆红,故禁之。) 五味则醯酱为多,五声则音韵莫通。 (其国音有二样,读书则平声似去,如以“星”为“圣”,以“烟”为“燕”之类。常语则多类女直,甚至以一字作三四字呼者,如以“八”为“也得理”,不知类是也。以一字作二字呼者尤多,如以“父”为“阿必”,“母”为“额婺”之类。) 为志所称者狼尾之笔, (一统志载:“所产有狼尾之笔,其管小如箭苛,须长寸余,锋颖而圆。”询之,乃黄鼠毫所制,非狼尾也。) 为武所尚者桦皮之弓。 (弓比华制稍短,然甚发箭。) 布织以麻,而以苎名者,盖出传闻之误;纸造以楮,而以茧认者,以其捣练之工。 (旧皆传其国所出之纸为茧造,至乃知以楮为之,但制造工耳。予尝以火试之而知其然。) 布之精者以细密如縠,纸所贵者在卷束如筒。傅油则可御雨, (其厚纸有以四幅为一张者, (“其厚纸有以四幅为一张者”,“厚纸”原作“原纸”,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有以八幅为一张者,通谓之“油单”。其自视亦不轻。) 连幅则可障风。 (随处皆以白布为障幕,陆行则以马驮之以随。) 乃若所谓男子巾帻如唐,今则非昔。果下之马,亦无三尺。 (文献通考谓其国人戴折风之巾帻如唐,今男子皆戴大帽,惟王都为王举舆者戴六角皂绢软巾。六角皆缀白绵球,穿紫绢圆领,足蹑尖头皮履,俨如所画骑唐马之奚官,意当时所服必皆如此,故云如唐。又一统志谓:“百济国出‘果下马’,其高三尺,果下可乘。”今百济国之境正在杨花渡之南岸,去王京不过二三十里,询之,云久已无产矣。但其国中道路所见驮物之马,虽不止三尺,然比中国之马差小。意者其种类也。姑记以候。) 惟有五叶之参,满花之席。 (五叶参,即本草所谓“新罗人参”也。满花席之草,色黄而柔,虽摺不断,比苏州者更佳。) 岁贡阙庭,时供上国。百二十年来,其蒙晋接之骈蕃,虽曰本乎圣明之所锡,而亦由其琛贽之络绎也。

  嗟夫!六义有赋,惟取直陈。浃月经行,讵得其真。矧予以袜线之菲才,不异乎沧海之纤鳞。乃能运笔端之造化,写六合之同春。惟不敢厚诬于见闻,或庶几不愧于谘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