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洛阳名园记

 

 

洛阳名园记

(宋)李格非

 

提要
  《洛阳名园记》,一卷。宋·李格非撰。格非,字文叔,济南人。元佑末,为国子博士。绍圣初,进“礼部郎提点京东刑狱”,以党籍罢。是书,记洛中园圃,自富弼以下,凡十九所。格非自跋云“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盖追思当时贤佐名卿“勋业隆盛,能享其乐,”非徒夸台榭池馆之美也。

  《书录解题》、郡斋《读书志》俱载李格非撰,惟毛晋《津逮秘书》题曰“华州 李廌”。考邵博《闻见后录》第十七卷内,全载此书,不遗一字,实标“格非”之名,同时之人不应有误。知“毛晋之误题”审矣。王士祯《居易录》记是书前有“绍兴中,张琰德和序,首曰‘山东李文叔’”云云。此本亦佚之。殆又后人,因标题姓名与序不符,而刋除其文欤?
 

原序

  山东李文叔记洛阳名园,凡十有九处,自富郑公而终于吕文穆,其声名气焰见于功德者,遗芳余烈,足以想像其贤。其次,世位尊崇、与夫财力雄盛者,亦足以知其人经营生理之劳。又其次,僧坊以清净化度群品,而乃斥余事,种植灌溉,夺造化之功,与王公大姓相轧。

  夫洛阳,帝王东西宅,为天下之中。土圭日影,得阴阳之和;嵩少瀍涧,钟山水之秀。名公大人,为冠冕之望;天匠地孕,为花卉之奇。加以富贵利达,优游闲暇之士,配造物而相妩媚,争妍竞巧于鼎新革故之际,馆榭池台,风俗之习,岁时嬉游,声诗之播扬,图画之传写,古今华夏,莫比观文叔之记可以致近世之盛。

  可以信文叔之言,为不茍且。夫识明智审,则虑事精而信道笃,随其所见浅深为近远,大小之应于熙宁变更,天下风靡,有所必不可者。大丞相司马公为首,后十五年,无一不如公料者,至今明验,大效与始言若合符节。文叔,方洛阳盛时,足迹目力,心思之所及,亦远见高览,知今日之祸,曰“洛阳可以为天下治乱之候。”又曰“公卿高进于朝,放乎一巳之私意,忘天下之治忽。”呜呼!可谓知言哉。文叔在元佑,官太学。丁建中靖国。再用邪朋,窜为党人,女适赵相挺之子,亦能诗上赵,相救其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识者哀之。

  今记称,潞公年九十而杖屦东西,按太师丙午生,正绍圣乙亥岁。谴逐岭表立党之二年,诬谤宣仁,圣烈废降,昭慈献圣,群阴巳壮,芽孽弄权,宰相不必斥其名后。内相王明叟指言“绍圣,当国之人如操舟者,当左而右,当右而左,旁观者,为之寒心。”与文叔所言“放乎一巳之私意,而忘天下之治忽。”若相终始。愚故曰“其言真不茍且也。”

  噫!繁华盛丽过尽,一时至于荆棘,铜驼遍于伊洛。虽宫室苑囿,涤除皆尽。然一废一兴,循天地无尽藏,安得光明盛大,复有如洛阳众贤佐中兴之业乎?季父浮休侍郎咏长安废兴地,有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汉苑隋宫巳黍离。覆辙由来皆在说,今人还起古人悲。”感而思治世之难,遇嘉贤者之用心,故重言以书其首。

  绍兴八年三月望日豳国张琰德和序
 

洛阳名园记

  富郑公园

  洛阳园池,多因隋唐之旧,独富郑公园最为近辟,而景物最胜。游者自其第,东出探春亭,登四景堂,则一园之景胜可顾览而得。南渡通津桥,上方流亭,望紫筠堂,而还右旋花朩中,有百余步,走荫樾亭,赏幽台,抵重波轩,而止。直北走土筠洞,自此入大竹中。凡谓之洞者,皆斩竹丈许,引流穿之,而径其上。横为洞一,曰土筠;纵为洞三:曰水筠,曰石筠,曰榭筠。历四洞之北,有亭五,错列竹中,曰丛玉、曰披风、曰漪岚、曰夹竹、曰兼山。稍南有梅台,又南,有天光台。台出竹朩之杪。遵洞之南而东,还有卧云堂。堂与四景堂并南北。左右二山,背压通流。凡坐此,则一园之胜可拥而有也。郑公自还政事归第,一切谢宾客。燕息此园,几二十年,亭台花朩,皆出其目营心匠,故逶迤衡直,闿爽深密,皆曲有奥思。

  董氏西园

  董氏西园,亭台花朩,不为行列区处,周旋景物,岁增月葺所成,自南门入,有堂相望者,三。稍西一堂,在大地间。逾小桥有高台一。又西一堂,竹环之中有石芙蓉,水自其花间涌出,开轩窗,四面甚敞,盛夏燠暑,不见畏日,清风忽来,留而不去。幽禽静鸣,各夸得意。此山林之景,而洛阳城中,遂得之于此。小路抵池,池南有堂,面高亭堂,虽不宏大,而屈曲深邃游者,至此往往相失,岂前世所谓“迷楼者”类也。元佑中有留守,喜宴集于此。

  董氏东园。

  董氏以财雄洛阳。元丰中,少县官钱粮,尽籍入田宅。城中二园,因芜坏不治。然其规模尚足称赏。东园北向入门,有栝可十围,实小如松实,而甘香过之。有堂可居。董氏盛时,载歌舞游之醉,不可归,则宿此数十日。南有败屋遗址。独流杯、寸碧二亭,尚完。西有大池,中为堂,榜之曰“含碧”。水四向喷泻池中,没而阴出之,故朝夕如飞瀑,而池不溢。洛人盛醉者,走登其堂,辄醒,故俗目曰“醒酒池”。

  环溪

  环溪,王开府宅园,甚洁。华亭者,南临池左右翼,而北过凉榭,复汇为大池,周围如环,故云然也。榭南有多景楼,以南望,则嵩高少室龙门大谷,层峰翠巘,毕效奇于前榭,北有风月台,以北望,则隋唐宫阙,楼殿千门万户,岧嶢璀璨,延亘十余里。凡左太冲十余年极力而赋者,可瞥目而尽也。又西有锦厅、秀野台。园中树,松桧花朩,千株皆品,别种列除,其中为岛坞,使可张幄次,各待其盛而赏之。凉榭锦厅,其下可坐数百人,宏大壮丽,洛中无逾者。

  刘氏园

  刘给事园。凉堂高卑,制度适惬,可人意。有知朩经者,见之且云“近世建造,率务峻立,故居者不便而易坏,唯此堂,正与法合。”西南有台一区,尤工致,方十许丈地,而楼横堂列,廊庑回缭,阑楯周接,朩映花承,无不妍稳。洛人目为刘氏小景。今析为二,不能与他园争矣。

  丛春园

  今门下侍郎安公买于尹氏。岑寂而乔朩森然。桐梓桧柏,皆就行列。其大亭有丛春亭。高亭有先春亭。丛春亭出酴醾架上,北可望洛水。盖洛水自西汹涌奔激而东。天津桥者,叠石为之,直力滀其怒,而纳之于洪下。洪下皆大石,底与水争,喷薄成霜雪,声闻数十里。予尝穷冬月夜登是亭,听洛水声,久之觉清冽,侵人肌骨不可留,乃去。

  天王院花园子

  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王”。凡园皆植牡丹,而独名此曰“花园子”,盖无他池亭,独有牡丹数十万本。皆城中赖花以生者,毕家于此。至花时,张幙幄,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士女绝烟火游之,过花时,则复为丘墟,破垣遗灶相望矣。今牡丹岁益滋,而姚黄魏紫一枝千钱。姚黄无卖者。

  归仁园

  归仁,其坊名也。园尽此一坊,广轮皆里余。北有牡丹芍药千株,中有竹百亩,南有桃李弥望。唐丞相牛僧孺园,七里桧,其故朩也。今属中书侍郎,方创亭其中。河南城方五十余里,中多大园池,而此为冠。

  苖帅园

  节度使苖侯既贵,欲极天下佳处,卜居得河南。河南园宅又号最佳处,得开寳宰相王溥园,遂构之。园既古,景物皆苍老,复得完力藻饰出之,于是有欲凭陵诸园之意矣。园,故有七叶二树对峙,高百尺,春夏望之如山然,今创堂其北。竹万余竿,皆大满二三围。疏筠琅玕,如碧玉椽。今创亭其南东。有水,自伊水派来,可浮十石舟,今创亭压其溪。有大松七,今引水绕之有池。宜莲荇,今创水轩,驾出水上,对轩有桥亭,制度甚雄侈然。此犹未尽,得王丞相故园,水东为直龙图阁赵氏所得,亦大创第宅,园池其间。稍北曰“郏鄏”,陌陌列七丞相之第。文潞公、程丞相宅彷皆有池亭,而赵韩王园独可与诸园列。

  赵韩王园

  赵韩王宅园,国初诏将作营治,故其经画制作,殆侔禁省。韩王以太师归是,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池亦以扄钥为常。高亭大榭,花木之渊薮,岁时独厮养,拥彗负畚锸者,于其间而巳。盖人之于宴闲,每自吝惜,宜甚于声名爵位。

  李氏仁丰园

  李卫公有平泉花朩,记百余种耳。今洛阳良工巧匠,批红判白,接以它朩,与造化争妙,故岁岁益奇,且广桃李、梅杏、莲菊,各数十种。牡丹、芍药至百余种。而又远方奇卉,如紫兰、茉莉、琼花、山茶之俦,号为难植独植之洛阳,辄与其土产无异,故洛阳园囿花朩有至千种者,甘露院东李氏园,人力甚治,而洛中花朩无不有。有四并、迎翠、濯缨、观德、超然五亭。

  松岛

  松,柏,枞,杉,桧,栝,皆美朩。洛阳独爱栝,而敬松。松岛,数百年松也。其东南隅,双松尤奇。在唐为袁象先园。本朝属李文定公丞相。今为吴氏园,传三世矣。颇葺亭榭池沼,植竹朩其彷。南筑台,北构堂、东北曰“道院”。又东有池。池前后为亭临之。自东,大渠引水注园中,清泉细流,涓无不通处,在他郡尚无有,而洛阳独以其松名。

  东园

  文潞公东园。本药圃地,薄东城,水渺弥甚,广泛舟游者,如在江湖间也。渊映、瀍水,二堂宛宛在水中。湘肤药圃二堂间,列水石,西去其第里余。今潞公官太师年九十,尚时杖屦游之。

  紫金台张氏园

  自东园,并城而北,张氏园亦绕水而富竹朩。有亭四。河图志云“黄帝坐玄扈台”、郭璞云“在洛汭”。或曰“此,其处也。”

  水北胡氏园

  水北胡氏二园,相距十余步,在邙山之麓,瀍水经其旁,因岸穿二土室,深百余尺,坚完如埏埴,开轩窗其前,以临水上。水清浅则鸣漱,湍瀑则奔驶,皆可喜也。有亭榭花朩,率在二室之东。凡登览徜徉,俯瞰而峭绝,天授地设,不待人力而巧者,洛阳独有此园耳。但其亭台之名,皆不足载。载之,且乱实。如其台四望,尽百余里,而萦伊缭洛乎其间。林朩荟蔚,烟云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使画工极思不可图,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陈于前。避松桧,骞藤葛,的然与人目相会,而名之曰“学古庵”。其实皆此类。

  大字寺园

  大字寺园,唐白乐天旧园也。乐天云“吾有第,在履道坊。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是也。今张氏得其半,为会隐园,水竹尚甲洛阳,但以其图考之,则某堂有某水。某亭有某朩。其水,其朩至今犹存,而曰堂曰亭者,无复仿佛矣。岂因于天理者,可久而成于人力者,不可恃耶?寺中,乐天石刻存者尚多。

  独乐园

  司马温公在洛阳自号迂叟,谓其园曰“独乐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者,数十椽屋。“浇花亭”者,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曰“见山台”者,高不过寻丈。曰“钓鱼庵”、曰“采药圃”者,又特结竹杪,落蕃蔓草为之尔。温公自为之序,诸亭台诗,颇行于世。所以为人欣慕者,不在于园耳。

  湖园

  洛人云“园圃之胜不能相兼者,六务。”宏大者,少幽邃;人力胜者,少苍古;多水泉者,艰眺望。兼此六者,惟湖园而巳。予尝游之,信然。在唐,为裴晋公宅园。园中有湖,湖中有堂,曰“百花洲”,名盖旧,堂盖新也。湖北之大堂曰“四并堂”,名盖不足,胜盖有余也。其四达而当东西之蹊者,桂堂也。截然出于湖之右者,迎晖亭也。过横地,披林莽,曲迳而后得者,梅台、知止庵也。自竹迳,望之超然,登之翛然者,环翠亭也。眇眇重邃,犹擅花卉之盛,而前据池亭之胜者,翠樾轩也。其大略如此。若夫,百花酣,而白昼眩;青苹动,而林阴合;水静而跳鱼;鸣朩落而群峰出,虽四时不同,而景物皆好,则又其不可殚记者也。

  吕文穆园

  伊洛二水,自东南,分注河南城中,而伊水尤清澈。园亭喜得之,若又当其上流,则春秋无枯涸之病。吕文穆园在伊水上流,朩茂而竹盛,有亭三。一在池中,二在池外,桥跨池上,相属也。洛阳又有园池中有一物特可称者,如大隐庄——梅;杨侍郎园——流杯;师子园——师子是也。梅,盖早梅,香甚烈而大。说者云“自大庾岭移其本至此。”流杯,水虽急,不彷触为异。师子,非石也。入地数十尺,或以地考之,盖武后天枢销铄不尽者也。舍此又有嘉猷会节、恭安溪园等,皆隋唐官园,虽巳犁为良田,树为桑麻矣。然宫殿池沼,与夫一时会集之盛,今遗俗故老,犹有识其所在,而道其废兴之端者,游之亦可以观万物之无常,览时之倏来而忽逝也。

  论曰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渑之阻,当秦泷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巳,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曰“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以一巳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洛阳名公卿园林,为天下第一。靖康后,祝融回禄尽取以去矣。

  予得李格非文叔《洛阳名园记》,读之至流涕。文叔出东坡之门,其文亦可观。如论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其知言哉。    河南邵博记

  晋王右军闻成都有汉时讲堂、秦时城池,门屋楼观,慨然远想欲一游。目其《与周益州帖》,盖所致意焉。近时,吕太史有“宗少文卧游”之语,凡昔人纪载人境之胜,为一编。其奉祀亳社也。自以为谯沛真源,恍然在目。视兖之太极、嵩之崇福、华之云台,皆将卧游之。噫嘻!弧矢四方之志,高人达士之怀,古今一也。顾南北分裂,蜀在境内,惟远患不往尔。往则至矣。亳兖嵩华,视蜀犹尔封也。欲往其可得乎?然则,太史之情,其可悲也已。近得此记,手写一通,与《东京记》、《长安》、《河南志》、《梦华录》诸书并藏而时自览焉。是亦卧游之意云尔。      永嘉陈瑗伯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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