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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993年12月15日星期三]__②


  我闲了无事乱看,发觉屋里好多人都增加了界龙的持仓量。夏坚又买进了3千股,他也从哪里搞来钱了。袖珍小姐也买进1万股,她的持仓量在3万股以上了。上午收市了,吃了饭,六爪过来,一张嘴凑在我的耳朵边,于是热烘烘的带着大排档熏鱼芹菜味道的气味向我扑来:“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知道还有谁也抵押东西吗?”
  我说不知道。他的眼里就有揭示秘密的兴奋,说:“你去看看,夏坚的摩托车不见了,当给谁我不知道,但是我上午听他打电话,为牌照的事和人争个不休。”
  “真的?他摩托车也当掉了?”这件事让我吃惊不小,要知道夏坚一败涂地之后,几乎什么都抵债了,只剩摩托车一件,那是割他脑袋也不肯交出去的,怎么现在拿去典当了?夏坚喜欢摩托车我早就知道,那是一辆火红色的本田,8个汽缸,在高速公路上跑起来就像是一条红色的火龙,他开车的胆子特别大,一次我坐在他车的后面,那时我还没开铃木,这家伙哪是开车,简直是玩命!把性命和摩托车绑在一起,当作杂耍一样玩。他不能看到前面有丰,有就要超过去,我的头发一律朝后飞掀,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我的腿几乎擦到被超车的车轮,我闭上眼睛,以为双腿立时就要被齐刷刷地切断,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可是夏坚说过瘾,他就要这样的感觉,他还有理论,为什么湖南人就要吃辣,吃得不冒汗不叫好。为什么这般地杀头枪决,毒品还是禁不掉。听公安说,最先领牌照的一批摩托车,十有八九不死即伤。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夏坚竟然没伤过一根毫毛。
  六爪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好似抖落出夏坚,就削减了他抵押房子的尴尬。同时也报了夏坚上午的一箭之仇,虽然我上午也加入了起哄,但他毕竟是始作俑者。终于六爪满意地走了,嘴里带着热烘烘的鱼肉气息,走进另一间屋子,我想他是去找下一个忠实的听者。
  我心中一时很难平静,就想看个真切,三口两口扒完饭,走下楼,穿过大厅,出了玻璃转门。摩托车都放在一个指定的场合,果然不见夏坚的本田。我想等一会再来看,刚要进大楼,却见夏坚来了,果然本田不见了,他的胯下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是一辆除了铃不响之外什么都响的车。
  “哦,来了。”
  “是啊,在华侨路吃了碗煨面回来了。”他的神色好似有些不自然。
  我假装发现了新大陆,叫起来:“你的摩托呢,到哪里去了,给人偷掉了?”
  “没有,没有给人偷走……”他垂下眼睛。
  “那到哪去了,我从认识你起就没见车子离开过你。”
  “借给一个朋友了。”
  “你说什么,把本田借出去了,你怎么可以把它借出去?”他声音轻弱,我偏偏声音响亮。
  他仿佛一下吃了哑药,张了嘴,没有一句话吐出来。我却在那里冷笑:“我以为你爱它如命了,我错了,原来还是可以轻易借人的,骑破车也是一样的走路嘛。”
  他往厅里走,我紧紧随着他,还絮絮叨叨不停。他站住了,眼睛中出现痛苦的神色,慢慢地弥漫了全眼珠,好像云霭遮住了一块天空:“对你说真实话,我抵押掉了,抵给人家,作价5万元。”
  “这不可能,这怎么会呢,你是跟我开玩笑,我不相信。你骗我。”我故意轻率地摇头,不肯上当一样。
  “别笑了,这是真的!你知道我身边除了这一辆车,再也没有值钱东西了。要是我还有一点办法,会把它当掉?”
  “我有一事不明白,当时你输成那个样子,除了身上的裤子没有别的,你却抱紧车不放,现在有起色了,你倒把车抵出去,叫人弄不明白。”
  他叹一口气:“不要说你,我也是不明白自己。这就叫赌性不死。那时输光,留下车是为了不叫心死。心里有个宠物,还能活下去。现在不一样,是扳本的时候了!是赚回我的40万,是重新夺回做人的尊严!这个时候能有一点松弛吗,有一块钱也要买成股票,让它翻番,再翻番!这两天我太阳穴里一根神经不停地跳,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庄重的悲壮的神色,像涂上了油画色彩,“把最后的东西拿出来,倒也作一个姿态,华山一条路,失败回不去了。要是让我扳回了本,我就金盆洗手,再不碰股票,写老爹的历史书去。”
  我说:“做得到?”
  他斩钉截铁地说:“做得到。”
  我叹一口气说:“其实我已经知道,是替你惋惜。”
  “替我惋惜?他晃着尖脑袋,记我一眼说:“不知道这楼里,有多少人可以供你惋惜,也不知道他们需要不需要你惋惜?”我已经听出话里的刺了,不由想起他发明的屁股和痣的比喻,哪敢再多话。
  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神州大地上的儿女们的赌性绝对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不要看西方一些国家专门有赌博机构,什么事都可以赌一赌,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启蒙,没有开掘。只要看看我们的麻将桌,就可以知道中国人的赌是多么神妙,多么变幻无穷,把千千万万人拴在方桌上,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便有文化人出来写文章,专谈麻将哲学。那么,股市的诞生,无疑是摆开了一张无限广大的麻将桌。我问过许多入市的人,十个有八个不希望股市规范,他们觉得越原始越好,越疯狂越刺激。投机的烈火已使他们热血沸腾,如果一个股票,一个月内只有几角钱的波动,早不对他们的胃口了。所以当下午开市后,界龙再次起动,跃上25元以后,我们大户室的一大池子水,完全沸腾了。
  界龙跌上45元的最终目标,在我们心目中,不再有一点质疑了。它的任何一次下沉、弯头都失去了意义,它总是要上来的,不可能不上来。向上,向上,是它的主旋律。它的线路图已经不重要,指标失去了任何意义。我们可以在它的边上轻松地喝茶聊天,小姐和太太们可以放松地交流,哪一个美容院的面膜质量好,男人们可以谈网球和高尔夫球,谁都没有必要再为它神经紧张。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神经绷紧,眼睛发胀发麻还要盯着屏幕,唯恐这棵树没长大就夭折。现在好了,危机过去了,它长成大树了,不会有问题了。守着它,就像守着童话中的一棵结金苹果的树。
  现在我要写那福建人,那个戴眼镜的技术派人士。开始的时候他无动于衷,随随便便把夏坚顶到南墙上去。后来不对了,他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黑气也越来越浓,好像是一幅不断创作的山水画,每天都有人往上加一笔墨。那副被女人踩过一脚的眼镜不时从他的鼻梁上滑下来,逗得大家笑。夏坚踱步到他眼前,说:“陈先生,你看这技术指标还超买不超买?”
  陈林不讲话,他的嘴闭严了,好像是门上了铁锁,从此不再打开。大概是在我们大家买进去的第3天,两个女人又来找他了,虽然没像上次那样啄他,但也是神色凶狠,叽里呱啦讲了不少,大概是怪他没有把钱捞回来。女人走后,他进了卫生间,隔一会儿,我正好路过,听到里边发出“喀,喀”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声音不大,很是低沉,富有节律。我想陈林不是没出来么,连忙进去,外边池子没有人,再寻,声音是从隔开的小间里传出的,我猜他在里面,可是门锁着看不见,我心里一急,边上那间的门开着,我连忙溜了进去,掀起马子盖。踩脚上去,把头伸过隔板去看。
  果然是陈林,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氛围里,一点没察觉。我见他坐在马子上,却不像在拉屎,也不发力,脑袋耷拉,脸上气色很是不好,似有无限的痛苦和懊恼在心中掖着。他的上身斜出去,胸板差不多贴住大腿,蜷得像一只对虾。潜意识中他的头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撞着门板。或许他早忘了周围环境,只是躲在这里用他的方式渲泄。
  原先我打算叫醒他,转念一想免了,独自走出,进了大户室。现在屋里一片欢声笑语,众人几乎都不看股了,只在那里侃大山,说疯话、好像种已撤下去了,风调雨顺,只等着收获了。一会陈林进来了,依旧不和人搭话,可是等到收市前一刻,他的气色变了,脸虽然还是黑,印堂却亮亮的,原来他嘴角的线条总是硬硬的,像刀斧劈削的,现在竟然柔和起来,还挂着一抹温和的笑,这让我惊奇不已。最有意思的是,当夏坚再次问他界龙超买没有,他居然说,超买算什么,只要是强势股,超买还会超买。这是辩证法。夏坚没有思想准备,说:“你,你……你也加入多头了。”
  一会儿夏坚走到我跟前,说:“技术派也买界龙了,报单的小白对我说了。顽固分子是没有的。”
  是的,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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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转自股海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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