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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逢敌手



  八重子手持着银针,在挑着灯盏内的灯芯,她盈盈的目光,似一泓深深的潭水,两道新月般的眉毛,似被一重愁云掩盖,彷佛无法舒展,斯时,她发出了一声长叹。
  难怪她如此郁郁寡欢,整个京城里,谁不知晓都督岩前大人的公子吾次郎,与久尾大将军的掌珠八重子,郎才女貌,大家都等着看他们大婚的庆典。
  婚期本定于八月十五日,距今不过还有两个多月,岂料,天妒佳侣,当八重子喜上眉梢,正为自己筹备嫁妆时,吾次郎竟忽然病倒了,而且病况似乎极之严重。
  虽然,岩前家早已向久尾家下了聘,吾次郎与她名分已定,八重子迟早都是岩前家的人,但限于礼教,一天未进门,未拜过天地,未拜过岩前家的列代祖先,八重子都不能冒昧的直闯岩前家,去探视吾次郎的病况。
  可是,辗转间,八重子听下女们闲谈,多少知道吾次郎的病很重,彷佛还是个痨病,八重子细察父母的忧郁神色,这个消息显然并非误传,但她不敢多问,宁愿永远在猜测中,她没有勇气承受消息属实的沉重打击。
  此刻刚掌灯没多久,八重子扒了两口饭,就将自己关在部屋内,望着灯花,遥念着心上人吾次郎。
  就在八重子郁郁不乐时,忽地,下女阿夜喜形于色的奔进来:“小姐,吾次郎少爷来了,小姐你快出来……”
  明明听说,爱郎病况沉重,正在担忧,乍听阿夜的传讯,八重子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面色一沉,就道:“死丫头,在这个时候,你还来寻我开心,你要死了!”
  “真的,八重子。”阿夜还未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响起,立即,八重子见到,阿夜的背后那高大的人影。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步进来的人,的确就是隔别半个多月,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吾次郎。
  虽然阿夜还是站在一旁,但意外的喜悦,令八重子忘记了羞赧,快步上则,就要扑进吾次郎怀中,可是,当八重子还差一步便投向吾次郎时,蓦地她停下了脚步。
  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吾次郎和以前不同了。
  他还是那样英俊,微笑还是一贯的尔雅温文,可能是病后,他的面色看来比前苍白,他望着八重子的眼神,跟往日一样的专注,虽一切依然,但八重子竟感到,眼前的未来夫婿,对自己来说是陌生的,彷佛以前她没认识过此人。
  “八重子,你怎么啦?”吾次郎也察觉到八重子的犹豫,他的唇角掀起了微笑,向前一伸手,就把她抱进怀中。
  吾汰郎的双臂仍旧有力,他的胸膛仍像往日般宽阔,可是,八重子伏在其上,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大家都说你病得很厉害,怎么忽然好起来了?这真令人高兴,见过我爹没有?他许你走进这儿见我?”
  “他能不许吗?”吾次郎回答,声音有点冰冷。
  伏在他的胸膛上,八重子没有看到吾次郎说话的表情,可是,他的说话令她那份异样感觉更浓了。
  吾次郎一直都是个有好教养的青年,八重子对他倾慕,除了他英俊温雅外,最重要的是吾次郎对长辈的尊敬和孝顺,刚才那充满轻蔑的话,不该出自他的口中。
  这与八重子所熟悉的吾次郎完全相反。
  “准是受了这次抱恙的影响,人在病后,脾气与精神总会大异平常的。”八重子心里为吾次郎寻找借口。
         ※        ※         ※
  “来,吃过药后。千万别动,好好躺着养精神。”岩前夫人亲自替儿子盖好被子,温柔的在说着。
  面色苍白的吾次郎,原想向母亲的关怀致意,但喉间一阵痕痒,令他忍不住剧咳起来,当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的面色涌起了红晕,只能张着嘴在喘息。
  岩前夫人见到儿子受着病魔折磨,心疼得眼睛都红了,只恨自己无法代他受这种苦难,当大夫诊脉后,除了吾次郎自己,大家都知道,痨病可能会使他英年早丧。
  “热茶就在你手边,但可以忍得住就别喝,因为你刚吃完药。睡一会儿吧!”岩前夫人说着,就匆匆退出部屋,她害怕自己的泪水,会在儿子面前流出来。
  部屋的门重掩后,吾次郎的一口气。总算回转过来,那阵剧咳,使他感到浑身在冒汗,将双手从被内伸出来,吾次郎也没倦意,他张着眼,无力的凝视着不远的油灯。
  部屋里没有开窗,痨病最怕风寒,屋子早被关得密不透风,偏是灯盏上的灯火,忽然明灭不定地,发出了一阵青色的光芒,在灯火重新平定下来时,灯前竟多了一个人。
  那人就像从空气中变出来似的,那人的身型面貌,赫然与躺看喘息的吾次郎一模一样,比孖生兄弟更相似。
  难得的是,吾次郎对眼前发生的事,毫不吃惊,彷佛这一切奇异的变幻,是理所当然的。他淡淡的向那忽然出现,与自己同一模样的人望了一眼,竟就垂下眼皮来养神。
  刚出现的“吾次郎”,冷然的望看歇息中的吾次郎,忽地开口了:“为什么不问问我到哪儿去了?”
  躺着的吾次郎抬起眼,无力地说:“反正我是无法控制你,你上哪儿去,难道我还可以阻止你吗?”
  坐着的“吾次郎”唇角掀起了一份阴恻恻的微笑,“我刚去看你的未婚妻,她一点也不漂亮,我讨厌她。”
  吾次郎本来还是有神无气的,这一刻,他挣扎着坐起来,焦灼的说:“八重子是我最钟爱的人,你别对付她。”
  另外一个“吾次郎”缓缓地站起来,冷笑着说:“你给我躺着吧!我要对付谁就对付谁,你无权干涉或阻挠。”
  “你……你……”病着的吾次郎,可能因为过分的激动,才指着对方说出一个字,又忍不住拼命的咳嗽起来。
  “吾次郎”望着他咳得死去活来,脸上阴恻恻的笑容更浓了,他冷冷地望着对方,说道:“天下的女子都下贱,八重子更是最贱的一个,我讨厌她,她要死在我手。”
  “你不能……这样,你不过……不过是从我身体里走出来,你是属于我的,我……你不能做这种事!”
  “吾次郎”的目光,森冷得像夜枭的眼睛,他望着气喘如牛的吾次郎,悠悠然的说:“我是你的一部分又如何?你已不能控制我,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甚至连你的父母也可以杀死,你奈何得了吗?你瞧瞧你自己,你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而我,一天比一天精神,你最好别惹恼我,要不然,我立刻就把八重子这贱妇毁了!”
  泪水从吾次郎的眼角淌出来,那是屈辱的泪,还是因为剧咳引致?慑于对方的威胁,他竟不敢再开口了。
  “凡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讨厌,我要毁掉他们,你等着瞧吧!你躺在这里慢慢地看吧!”“吾次郎”说。
         ※        ※         ※
  “吾次郎”已经病愈,久尾将军与他的夫人,都兴奋非常,他们正积极筹备着嫁女的事宜,难得的是,他们视作乘龙快婿的“吾次郎”,除了在家中忙碌着迎亲的事宜外,每天更抽出空来,帮忙准岳父办理宴客的事情。
  在久尾将军邸,由上至下,个个喜气洋洋,只有八重子,态度与平日有点异样,距离出嫁的日子,一天近一天,她眉梢上的愁云,就一天比一天浓,她对“吾次郎”,比前更冷淡,这一切,久尾将军夫妇都极为清楚。
  “难怪她的,哪一个闺女,在出嫁之前,不是心乱如麻?她看来这样的不快乐,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我们,真是个傻瓜,都督与我本就是好朋友,纵然她将来入了岩前家门,还不是随时可以回来看我们?吾次郎这么好的夫婿,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她又怎会不喜欢?不过是女儿家的脸皮薄,不好意思流露真情,还故意装成冷淡的样子吧了。”八重子的反常,久尾将军自觉十分了解。
  “吾次郎,这儿没什么需要你做了,来!陪八重子谈谈吧,她这两天,独个儿关在屋里可闷呢!”
  望着这个准岳父,“吾次郎”犹豫着,没有挪动脚步,当久尾将军要发问时,他却又抢先一步说:“八重子好象不大爱见我,她似乎有些嫌弃我曾经患过病。”
  “不会,绝对不会,当初大家传你害上痨病时,我们就没告诉她,何况,你痊愈得这么快,也绝不会是痨病,她是出嫁前心情紧张罢了!”久尾将军十分放心的说。
  “吾次郎”十分谦恭的向久尾行了礼,才退出廊下,向八重子的部屋走去,当他的脚步停在八重子部屋前,那脸上的一派谦虚,已被阴冷的神色取而代之了。
  也没叩门,“吾次郎”随便就把纸门拉开,步入屋里,他的脚下没响过半点声息,就似不散的幽魂一样。
  八重子本就坐在灯前,心事重重,乍见“吾次郎”不动声息的闯进来,整个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吾次郎”已冷笑着说:“你想着什么?想着退婚?”
  自从“吾次郎”病愈后,他的态度变得可憎,他的说话也十分恶毒,对八重子来说,过去她倾慕的吾次郎,已变成魔鬼一样的可怕,每当他来到自己面前时,她就像不能透气似的,他甚至可以猜测到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八重子最痛苦的,不是这些,她只是无法了解,“吾次郎”病愈之后,竟会前后判若两人。往日,他是个温文体贴,人人乐于亲近的青年,今天,他比魔鬼更可怕。
  “怎么了?不愿意说话?”“吾次郎”缓缓走到八重子身边,一双深沉,见不到底的眼睛,凝视着八重子,“我知道你心里怎样想,你在骂我是个恶魔,你在后悔和我订了亲,你——甚至希望我死掉,你心里已动了杀机……”
  “不!不!”八重子被他盯得自心底冒出寒意,她惊怕的退后了两步,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说:“我没有,我怎会想杀死你,吾次郎,你讲讲理好吗?”
  “吾次郎”忽然伸出手来,在八重子还没来得及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际,已抓住她的右手,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深沉:“你恨不得扔掉我们订亲的信物,你不要嫁给我,是吗?”一边说,他一边将八重子手上的戒指脱下来。
  随即,“吾次郎”用力一推,八重子伏倒地上,在她心碎地开始哭泣时,“吾次郎”忽然将抢过来的戒指,拋进嘴里,硬生生把戒指吞进肚内。
  这一切举动,实在是八重子始料不及的,她甚至连哭泣也忘记了,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吾次郎”在这时,忽然转了态度,他脸上阴恻侧的神色已经消失,换了一副诚惶诚恐又委屈的模样,在八重子还未能接受这下突变时,“吾次郎”便以震惊的声音大叫着:“八重子,我求你别这样对我,我求你……”
  是“吾次郎”的声音叫得太响了,任何人听到他这阵呼叫,都会直觉地感到他与八重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争执,所以,不过剎那间,久尾将军夫妇已闻声,都惊惶地奔进部屋来。
  当他们闯入屋内,首先见到的“吾次郎”满面委屈,泪水差点流出来的颓丧模样,然后才见到八重子坐在一边,神色又是惊震,又是愤怒,任何人见到这样的情景,多少都能意会到,他们之间发生了龃龉。
  “吾次郎,你们怎么了?”久尾将军焦灼的说。
  “吾次郎”以无限悲酸,委屈的口气说:“小姐连我们订亲的信物都扔了。”
  才亲眼看到“吾次郎”把戒指吞掉,但此刻他竟将此事赖到自己身上来,八重子又惊又怒,立即就要拆穿他的鄙行:“你胡说,是你自己把戒指……”
  还没把话说完,久尾将军已是箭步上前,一把拉起八重子的右手:“戒指呢?你把戒指扔到哪儿去?”
  看情形,久尾将军已完全站在“吾次郎”那已边,他随手一挥;就在八重子脸上赏了一下耳括子。
  “唉!八重子,你怎可以这样任性,连娘也无法帮你。”久尾将军夫人扶起地上“委屈”的准女婿,慈蔼的安慰着:“你别难过,这种事我们会作主的,这孩子是我们太娇宠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会好好教训她。”
  自出娘胎,从没被打过一下,而眼前的事,明明是“吾次郎”一手排演的,八重子竟毫无分辩的余地,她抚着泛着五条指痕的脸颊,激动的说:“爹!我没有把戒指扔掉,是他抢了去,把它吞进肚里……”
  “胡说!”久尾夫人先否定了女儿的话,“戒指这么大,又如何能吞掉?八重子,你明明在冤枉吾次郎。”
  久尾将军可没这么好脾气,他听完八重子的话,怒不可遏,第二个耳光又落下去:“打死你这贱人,这明明是你撒谎,吾次郎是疯子吗?他若吞了戒指还不哽死?”
  八重子含冤受屈,当她抬起头来,目光接触到立在父母背后,正得意地微笑的“吾次郎”时,她赫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他“狠毒”的安排,而自己竟在毫无知觉中,落入他的圈套,以致如今欲辩无词。
  “你还不快把戒指拿出来?”久尾将军怒喝着。
  “婚姻大事不能儿戏,八重子,戒指是岩前家下聘的信物,将来你要戴着它进岩前家门的,你快拿出来吧!这是十分重要的,否则,岩前大人以为我们……”久尾夫人毕竟痛惜女儿,虽也震惊女儿的“所为”,还是温柔地劝说着。
  “是他自己吞掉的,要取回它,除非剖开他的肚子。”八重子又是冤屈,又是痛心地叫起来。
  “吾次郎”又装成心碎的模样,哑然的说:“八重子小姐,你不肯下嫁我也就算了,何苦置我于死地?将军大人,我没有把戒指吞掉,但令千金既然声声指证我,我也愿意破肠来显示我的清白,请你把宝剑给我吧!”
  这番精彩的“演词”,加深了久尾将军的愤怒,更加强他对“吾次郎”的信心:“你千万别这么做,吾次郎,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这全是我教女无方,我一定会迫她把戒指拿出来的,在令尊面前,此事请多多包涵。”
         ※        ※         ※
  吾次郎的身体更虚弱了,往日,他间中还会坐起来,在部屋里走走,这两天,他连吃药也懒得起来。
  每次他闭上眼睛时,总是做着噩梦,梦中,他见到八重子——他最心爱的女子,以白缎悬梁自尽,八重子的死状十分可怖,每每令他心惊肉跳,冷汗淋漓的惊醒。
  这一刻,他又在噩梦中醒来,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就见到与他相同面貌的“吾次郎”,正望着他在微笑。
  “你又梦到八重子了?”“吾次郎”很有兴致的问。
  没有回答,他心里明白,眼前的“吾次郎”是从自己身体里走出来的,自己心里想些什么,他早已知道。
  “你知道吗?刚才我在久尾家演了一场好戏,八重子此刻……大概还被她那对胡涂父母审问着呢。”
  望着那阴险的眼神、吾次郎吃惊地叫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对八重子干了些什么?”
  “吾次郎”悠闲地,若无其事的说道。“我也没干什么,我不过是告诉久尾那个笨蛋,他的女儿悔婚罢了!”
  吾次郎本来是焦灼万分的,听完此话,才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一样,又重新躺了下来。
  那个从他身体里走出来的"离魂",走到吾次郎的面前,弯下腰来,阴险地望着如释重负的吾次郎,用冷静的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久尾那个老糊涂,深信八重子对你的倾慕,决不会相信她会悔婚?”
  吾次郎坚定的点点头,他早就知道,眼前的“离魂”,对自己心里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事实上,八重子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白痴也不会相信八重子会背叛他。
  “嘿嘿!正傻瓜,人是会变的,是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久尾已深深相信他的女儿在悔婚。哼!你那个未过门的妻子,可是百词莫辩,有口难言呢,哈哈!”
  “你……胡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由于过分的激动,吾次郎又剧咳起来,呼吸也像十分辛苦,胸口起伏得特别厉害,他的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他的内心,却有点动摇,他晓得这个从他身内走出来的魂魄,是恶毒的,而且像有很大的能力,八重子被他用毒计陷害,不足为奇。
  “你放过她吧!求你。”吾次郎忽然软弱地哀求。
  “我讨厌她,凡是你喜欢的人,我都讨厌。”“吾次郎”脸上现出了一副怨毒的神色,“我们别谈这些,来,我和你下盘围棋,第一次,我让你四只子,好吗?”
  吾次郎对棋道有很深的研究,但自他得病之后,棋盘就搁在一边,久久没有动了,这时,他正为对方的“恐吓”而忐忑不安,又怎会有心思下棋。他无力地摇榣头,道:“我没有精神,我一定会输的,我不想下。”
  压根儿像没有听到吾次郎的话,棋盘早已摆好,一盒白子亦已揣进吾次郎的怀里:“没有对过奕,又怎能知你会输多少,当然,你是输定了,但我有兴趣看你输棋的样子。”
  吾次郎还想摇头,回心一想,这个“离魂”早已完全控制着自己,就算自己不肯,他还是会千方百计迫得自己就范的,与其多受折磨,倒不若及早听他的吩咐。
  “你扶我坐起来。”吾次郎无可奈何的点头。
  “吾次郎”没有再说话。对弈的时候,他倒是专心一意的,初时,他们落子的速度相当快,逐渐地,“吾次郎”落子之后,要等许久,对方还是举棋不定。
  病得奄奄可怜的吾次郎,本是此中高手,身体虽然虚弱,智力可一点没衰退,可是,落了十来只棋子之后,吾次郎不由暗暗吃惊,他的“离魂”,竟是此中高手,不过是十多只子,他已经察觉自己已落入了对方所布的陷阱中。
  踌躇许久,吾次郎终于落了一颗白子,当他抬起眼睛时,他就见到,“离魂”正向自己冷笑:“你果然死定了!你这一着,已将自己封进了死胡同,哈哈!”
  吾次郎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他感到对方话中有话,这局棋他一早也看出,自己是输定了。其实,又何止这一局棋,当他几日前,病得昏昏沉沉,发觉自己的部屋里,多了一个和自己相同面貌的“离魂”时,他已知道,他将败得很惨!
         ※        ※         ※
  八重子望着“吾次郎”,只觉得“吾次郎”的眼睛,像能透过自己的衣服,看到自己赤裸的身体似的,心中十分惊慌,很本能的,就一步一步的后退着。
  虽然,八重子眼中所见,“吾次郎”的面貌仍然和平日一般俊俏,但她的心中,对“吾次郎”再没有任何爱意,他的性子已完全的改变,他的行为比魔鬼更可怕。
  “你……出去吧!我求求你!”当八重子发觉,自己的背已贴着墙壁时,她颤声地向迫近自己的“吾次郎”哀求。
  冷笑一下,“吾次郎”终于停了步,他的唇角浮起一丝险毒的笑容,以十分轻松的口气道:“你何必这样怕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才这么害怕?”
  八重子面对“吾次郎”,心中仍是十分恐慌,奈何他的话激起自己的愤恨:“你胡说,我光明正大,规行矩步,不像你,做了亏心事,还要含血喷人,我没你那么卑鄙!”
  满以为这番话,一定会令“吾次郎”恼羞成怒,岂料,对方的脸上现出冷静的神色,就仿似听了一首动人的诗歌一样,那双眼睛,以倾慕、欣赏的目光凝视着八重子。
  八重子的心里在发冷,从“吾次郎”这种态度,她进一步的看清,这个人的内心,已到了何等无耻的地步。
  “是,你说得好动听,怪不得你有悔婚之意,连我送给你作聘礼的戒指,也偷偷的扔掉。”“吾次郎”说。
  没提起这件事,八重子的气恼还勉强可以压得住,提起此事,八重子就恨得连牙齿也咬碎,她的身子气得发抖,嘴里恨恨的骂道:“你还含血喷人,明明是你把戒指吞进肚里,你还来冤枉我,你这是什么用心?”
  “啧啧!瞧你的样子,就像雌老虎一样,八重子,你要悔婚,把戒指丢了,你还说我吞掉,若我会吞掉戒指,我岂忘得了?依我看,你准是勾搭了别人,连我俩的定情之物,也送给对方,我看你未嫁入我家门已然失贞……”
  “吾次郎”的话没有说完,八重子已忍无可忍,扬起右手,就用力往他的面上掴去,这是八重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当她感到自己的掌心,火辣辣地传出痛楚时,她的精神也像崩溃了似的,胸口急剧的起伏,却说不出话来。
  “你打吧!只要打了我,能使你回心转意,你就动手吧!”“吾次郎”偏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在叫着。
  久尾家的下女,听到房内的争执,早已去向久尾将军通传,“吾次郎”的叫声刚歇,久尾夫妇已急奔进来。
  这时的“吾次郎”,一派委屈的样子,他以绝望的眼神看着久尾将军,八重子在他脸上留下的指痕,还鲜明瞩目,再配上他的表情,当真是可怜巴巴的。
  “哎呀!八重子,是你动手打人?”久尾夫人见到“吾次郎”脸上的指印,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唯是这样,她才惊呼起来,“你变了!像你这样身分的将军千金,怎可以这样没有礼教,随便的就打人?何况你们……”
  “吾次郎”忽然扑跪于久尾将军的面前,道:“将军,求你别责罚八重子小姐,你们这样做,只会使她更仇恨我,假如我的求情能挽回她已变的心,我愿意代她受罚。”
  八重子眼看着卑鄙的“吾次郎”,又玩弄那种以退为进的把戏,心中发出绝望的吶喊,被人冤枉的滋味,上一次已使她痛苦万分,她忍不住抢着开口:“你这个卑鄙的人,满嘴谎言,你是什么用心?我们可以解除婚约的。”
  久尾将军怒不可遏,待要开口喝骂,“吾次郎”却把握时机,哭丧着脸,比刚才更是可怜:“八重子,你移情别恋的事,让我知道便罢了,何苦此刻抖出来?这会令将军他老人家伤心的,女儿失贞,他们拿什么面目去见人?你太冲动了,这种事我本打算隐瞒两位老人家的。”
  “吾次郎”实在装得太自然了,在久尾夫妇的跟前,他将阴险、恶毒的面孔,完全收敛,加上他的话,口口声声护着八重子,又技巧的透露她曾干伤风败德的事,旁边的久尾夫妇,再精明也要被他这番做作瞒过。
  久尾是完全相信了“吾次郎”的话,他冲过去一把揪住八重子的头发,喝道:“你这个贱人,我给你气死了,你怎可以做出这种事来!我什么脸都给你丢光,你教我如何向都督大人交代,你说,谁是奸夫,今天你若不把这事坦白说出来,你就得死。”
  久尾将军半生驰骋沙场,杀人无数,八重子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他此刻的话,是在盛怒之下说出来的,与他厮守了半辈子的久尾夫人,禁不住全身发抖,她比任何人更了解久尾的性格,久尾话中的杀气已是谁也无法压制的了。
  八重子何尝不晓得,今天若不将事情交代清楚,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会真的将自己杀死,所以勉强忍着千百条发根传来的痛楚,说道:“爹!他含血喷人,求你别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女儿连家也没有踏出过一步,哪里会失节?爹,求你明察,这些谣言,全是他生安白造的。”
  “吾次郎”居然也不分辩,他倒向着八重子,反过来对久尾道:“将军大人,是我胡说八道,小姐没有背里偷汉,上次婚戒的事,亦是我吞掉的。”顿了顿,“吾次郎”竟哭泣起来,“我求你杀了我吧!反正我已不想活下去,我也不能见人,但请你相信我,我对令千金的爱情,是永志不渝的,既已失去她,我本来就不打算活了。”
  这番明志,无疑是火上添油,连傻瓜也听得出,“吾次郎”为八重子辩护,将罪名揽上自己身上,不过是因为八重子当真失节,他痛苦得万念俱灰,失去求生意志。
  “吾次郎!你这卑鄙的畜牲,我真想杀死你,剖开你的胸瞠,看看你还有心肝没有?你这样诬蔑我,为的是什么?你迫死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八重子尖声的叫着,她愤恨的目光,像迫出了浓烈的火焰。
  “吾次郎”一手编排这场好戏,当然不会因为八重子的叱骂而反目,他的表情更是委屈,他的声音也装出万般沙哑:“是的,我是没一样配得上你,若我还有一丁点儿顺眼,也不会闹成今日的田地,那位令你垂青的少爷,一定比我好上许多倍,只恨我无法知道他是谁。”
  转向久尾,“吾次郎”又道:“将军,请你息怒吧!侄儿是个无德无能,只晓得藉父荫苟活的废物,小姐下嫁于我,是沾辱了她,我愿意成全她,解除婚约。”
  “吾次郎”这番自惭形秽,太令人感动了,久尾已深受他的影响,对八重子越发恨了:“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若不把情夫交出来,我就当从未有过女儿。”
  八重子在此刻,忽地收住泪水,神态亦似镇定下来。
  “好吧,你们别再生气了,请你们让我静一静,我定然将人交出来,你们先退出去吧。”八重子说。
  “哼,不怕你不说。”久尾仍旧切齿。
  当众人退出部屋时,“吾次郎”的目光浮现出一抹胜利的光芒,他已知道,八重子下一步将会做些什么了。
         ※        ※         ※
  迷糊间,吾次郎见到,八重子走到自己的面前,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一样令人心动,只是当她走上前来时,吾次郎见到她的脸上挂着泪珠,神色凄然。
  “八重子,你怎么啦?是谁令你受了委屈?”
  八重子没有开口,但眼眶里却忽然滴下了泪水来,吾次郎觉得一阵心痛,连忙上前,就欲拉住她的手。
  可是,当他的手刚刚要接触到八重子之时,忽然,八重子像一阵轻烟,晃眼间竟不知所踪,吾次郎急忙叫道:“八重子,八重子,你怎么就走了?你有什么委屈?”
  吾次郎大声高叫,整个人挣扎着跳起来,当他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才明白原来自己不过是做梦,刚要松口气之时,忽然听到部屋外一阵悲切的哭声,这令吾次郎刚放下的心头大石,又再重新浮上来。
  “发生了什么事?”吾次郎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叫着。
  部屋的纸门立刻被打开了,吾次郎的母亲勿匆走进来,虽然她已经抹干了泪水,但她的眼眶还是湿润的,显然,她在不久前曾经哭过。
  “你醒了?精神觉得怎样?”岩前夫人走到儿子的床前,微笑看说,但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却是谁都瞒不过的。
  “娘!你哭过?刚才是不是你在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吾次郎直接了当就把心中的疑问提出来。
  这么一提起,岩前夫人的泪水又涌出来了,虽然她是勉强的压止自己,但声音还是震颤的:“没……有。”
  想起了刚才的噩梦,吾次郎的心跳忽然加速,他神经质似的抓着母亲的手,就问道:“是八重子?她怎么了?”
  岩前夫人吓了一跳,整个人呆住了,眼睛瞪得老大,失声地说:“你知道了?唉!苦命的孩子,你近来到底触了什么霉运,为何不幸事竟接二连三的发生?”
  母亲的哭泣,使岩前吾次郎更紧张,他已意味到不幸的事情已发生在眼前:“娘,八重子她怎样了?”
  “你别激动,身体要紧。”岩前夫人叹了口气,才道:“亲家传来消息,八重子……她昨晚上吊了!”
  眼前一阵昏黑,吾次郎只觉天旋地转,惨叫了一声,就软倒下来,再也不醒人事了。
  当他徐徐醒过来之时,已经是半夜时候了,部屋里点起了灯,但家人都退出去了,环视了周围一下,吾次郎的心头一阵痛楚,八重子的死讯,使他痛不欲生。
  “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吾次郎切齿地对暗淡的部屋叫道:“我知道是你干的,你给我滚出来!”吾次郎的声音刚停止,他的面前就出现了与他容貌完全一样的“离魂”,他的神色是悠闲的,那阴恻恻的神色,与吾次郎的悲愤激动,恰恰相反。
  吾次郎气得几乎想扑起来,但他的胸口剧痛,头昏眼花,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
  “离魂”见到吾次郎这副样子,满意地笑起来:“来!陪我下一局棋,反正这个时候你也睡不着。”
  吾次郎摇摇头,有气无力的说:“不!我没有精神,而且,我心里想什么你已知道,我一定输的。”
  “不,你一定要陪我下,你若令我不开心,下一次,我要对付的,将会是你的父亲。”“离魂”要胁着说。
  “你……你……”吾次郎惊怒交集,瞪住那个与自己有相同面貌的“离魂”,他知道对方是绝对言出必行的,八重子的死,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他不知道这种折磨,要忍受到何时。“也罢,你布棋吧!”他在威胁下,只有妥协。
  “离魂”浮现出得意的微笑,他一边摆棋盘,一边轻屑的说:“你也别太消极,假如你赢得了我,我答应回到我原来的地方,永远不再给你添麻烦。”
  吾次郎苦笑了一下,他太了解自己的棋技,要嬴对方,简直就没可能,他更明白,自己的病况那么严重,才致魂魄脱离自己的身体,胡作非为,不受自己控制。
  棋局又陷于一面倒的形势,吾次郎手持棋子,差不多已有大半盏茶时分,仍未想出如何突破重围,当“离魂”出言相催,吾次郎的心更乱了,胡乱就要放下去,就在这当口,一个声音响起来:“走巽位,这一着你立刻可以把局势扭转,封了他的去路,他自是输定了。”
  吾次郎抬头一望,八重子不知什么时侯进来了,这一说,果是旁观者清,吾次郎立时也察觉自己走这险着,即可反败为胜,当下立刻就将棋子放在八重子提示的位置。
  “离魂”神色变了:“这不能作算,这不能……”
  “为何不作算?你不服气,我可以和你再下一盘,来吧!这儿已不是你可以留下的地方。”八重子说着,又凄然向吾次郎道:“你好好保重吧!我要去了!”
  八重子的话,吾次郎还不及细嚼清楚,部屋内的灯明灭不定,只一晃眼,“离魂”与八重子竟自消失了。
  “八重子,八重子,八重子!”吾次郎狂呼着。
  纸门很快被拉开,岩前夫妇是闻声急奔进来的,当他们见到吾次郎时,几乎是吃惊地同声叫道:
  “咦!吾次郎,你的气色很好啊!你……是什么时候痊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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