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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6日,是“面庞”离开地球的日子。 黄秘书长起宏先生在联合国对全世界致辞说: “今天,他们就要走了,到离对我们而言不可思议之远的宇宙深处去建立新的文明,就象洪荒时代的几只智慧卓越的猴子,走出猴群;也象远古时候的徐福;还有点象伟大的、永远为人尊敬的库尔人。我们的文明已经到了尽头,并不是说它即刻就要毁灭----它失去了发展的余地。也许我们选择了一条错误的发展之路;文明应该是没有终点的;但我们此时正是这样的。我们失去了想象的空间,对我们而言,有些事情过于简单,有些事情又太过艰深,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二十年前,这个决定作出了,我们要做某种程度的倒退,这是我们发射“面庞”的原因。和以往的许多探测行动不同,他们将不会回归,他们要选择一条和我们不一样的发展道路。我期待着有一天我们在茫茫宇宙里重见,但那时已经突破了我们的局限;如果他们对文明的选择过分错误,竟然最终危及到我们,我也期望历史能证明所得大于所失。” “我羡慕他们,他们不带偏见,有许多东西对他们而言是未知的,他们的成长将充满乐趣。我更加羡慕他们,他们本身充满活力,他们面对的未来更加充满活力。” “地球上所有明智的人都期待他们在我们的迷途之外找到出路。祝福他们!”十分钟过后,“面庞”的动力装置启动了。在电视直播的画面里,象一次地球的分娩。 “面庞”上的人员被告之这一时刻,他们集合在g区的广场上,看着慢慢下沉的陆地,广播里一个女声激动地说:“再见,再见了,地球上所有的人!”杨奉觉得说不出的烦闷,他是一个19岁的工程师,他能控制住自己。他没有见过任何其他的地球上的人。他甚至理解象他们这一群人,不过是做实验的小白鼠;白鼠在人类的眼睛面前嬉戏、打闹、长大;现在他们中的一个激动地说:“再见,再见了,地球上所有的人,”就好象是一个亲戚一样。杨奉没有把自己身上的衬衣撕下来,点着火,抛向空中。 他悄悄回头看了看,很多人的脸上漠无表情,但有两个女孩子在流泪,她们的感情刺伤了杨奉。他走到她们面前,失礼地问:“为什么要哭?!”在这个庄严的时刻,那两个女孩子被问得不知所措。那个叫林茵的女孩子勉强回答说:“要走了,怎么能不难过呢?”她回答的时候,杨奉看见她面颊上的莹莹泪光,他有一点嫉妒。他举起一只手指向天空,大声地(声音之大出乎他的意料)问所有的人: “你们难过吗?” 通史的记录人chirs写道:“他的话象闪电一样。”人们对闪电不见得会失声尖叫,但它的震撼象疼痛一样实在。场面稍微乱了一下子,可是没有人答腔,他觉得受了冷落,转身朝他住的地方走去。没有人拦他,他心中也越来越凌乱。 g区是“面庞”上最大的一个区,离他住的n区有相当的路程,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一个问题,慢慢冷静地多了。他忽然觉得有人跟在后面,他以为是单元体里的警卫。他心里嘲笑着,然而决不回头,他等着他扑上来,然后他将反抗得象一个人一样。他太激动了,以致于几乎跌了一下,他站稳身体,心中终于奇怪起来,因为身后的那个人也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见跟着的那个人是林茵的哥哥林朴。 林朴是个小个子,长得文文净净,平时就有善于体贴人的称誉。他从小就学习历史,博士,现在是单元体里的精神辅导员。他先说话了:“你今天很奇怪,在特殊的时间,有些人会有反常的表现;你能告诉我你有什么问题吗?我也许能给你解释一下。” 毫无疑问,林朴是一个值得一辩的对手,杨奉站直了身子,甚至稍稍往后仰,他依然把林朴看作是来自官方,这样也使他注意力更加集中。 “你见过地球上的人吗?”他咄咄逼人地问道,他的意思并不完整,但这样林朴已经足够理解了;如果他不理解,也没有必要再辩解了。 “当然了,我们都是地球人。”林朴朴实无华地回答。 “我是说你见过我们之外的地球人吗?”杨奉焦躁地问。 “大多数地球人都只认识很少的一些人,而且就在周围,地球很大。”林朴回答道,他预感到杨奉的心结只是很小的一个问题。 “有多少地球人被关在一个玻璃罩子里,不能呼吸外面的空气,不能收看外面的电视,不能和外面通一封信,不能认识一个新的朋友,不能自由地到想去的地方去?我们对地球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其他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们·;·;·;·;”杨奉说不下去了, 他们象小白鼠一样的想法使他自己不寒而栗。他扬起头,看见天空变得暗红,完全看不见陆地了。地球就在他们的下面,只有微微地震荡。 林朴不能马上回答,作为历史博士的精神辅导员不能把所有的话都说给一个平民听,这涉及到理解能力和尊严问题,他好好地考虑一下才说:“你能想象吗,人类已经有了六千年的历史?人类不断的出生,不断地死去;新生的婴儿和上一个都不尽相同,照我们的观点是越来越完美了。但如果历史还要不断地发展下去,如果我们已经美好得如同天使,接下来会怎样呢?” 美好得如同天使,杨奉被林朴的话迷住了,他几乎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好一会儿他才脱口而出:“我们不能美好得有如天使,既然我们还要一直延续下去。” 林朴有些震惊地看着杨奉目光游离的样子,杨奉的目光转为涣散,脸色苍白。林朴的手掌渗出了汗。杨奉的话对他而言是一个侮辱,但他没有动气,他觉得事实的确是那样的,真理前进了一步,又退后了两步。 杨奉看起来忽然垮了,他的身体摇摇欲坠,林朴步履生硬地走上前去,扶住颤抖的他。地面的震荡大了一些,天空变成了黑色,星星开始闪烁。 “我已经好了,”杨奉努力推开林朴,“我不是你的辅导对象,你不能帮助我,因为你为他们说话,但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你不能看清楚这一点,你就始终没办法帮助我!” “我一直觉得我是,”林朴喃喃地说,杨奉的话与其是羞辱了他,不如说是给他提供了新的见解,“我和你一样,生下来就在这里。当然,我学习历史,我知道外面的世界,甚至比外面的人知道得还要多些;可是我也从未触摸过外面任何实在的东西。但我觉得我能理解这一切,并没有谁能真正主宰别人,主宰人的命运的是历史,在历史的演进里,个人是太过渺小了;你觉得你恨某个人,那是你看不见背后操纵着那个人的手。他们的确是有意识地让我们知道得很少,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我们看起来是很傻·;·;·;·;”林朴的话开始撩动杨奉的心,他害怕再听下去也许会听进去。他打断了林朴的话:“再去看一看地球吧!我们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他祥和地笑着,好象是在邀请,身子却往后退,然后转身跑了开去。 在n区的小篮球场里,杨奉狂乱地砸着篮板,也许是加速度带来的震动,也许是因为激动,他很难象往常一样把球投入篮框里。在往常边栏上常常坐着几个女孩子,篮球场里也应该还有几个一起打球的朋友。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他们都留在广场上,和地球作最后的告别。篮球场的线条很简洁,但反弹的路线变幻无穷。杨奉迷恋这种简单的复杂。今天只有他一个人,他有些神伤,也有些不安,他停下来,问自己:难道我和这里的人也是那么不一样吗? 他假设这时有三个女孩子坐在边栏上,而在自己身边还有段凯。他们拍着球,练习着一对一突破。有一个女孩子很幽静,另两个却相当的活波,她们自顾自地聊天,幽静的女孩只是偶尔地插上一句。她们当他们作风景,他们当她们作风景。 有一瞬间,他的心突然奇怪地悸动起来,脸上有一点发烧,球叫段凯抢走了。他沮丧地停下来,看着段凯。段凯得意地投中了篮框。球反弹回来到杨奉的手中;段凯已经站好防守的姿势。他把球丢给段凯,说:“我累了,明天再来。” 段凯失望地挥了挥手,这时,一个女孩子大声地说:“真没意思!”杨奉的脸变得通红,他忍住没有回头去瞧谁在批评,但他指望这时听见那个不大说话的女孩子的评论。可是,什么也没有,他实在想象不出她会说些什么。 “看啊,那是地球!”背后,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但热切地说,好象是要和他分享什么,却又怕他甚至不肯。 杨奉转过身去,看见灿烂笑着的林茵。她是悄悄得走过来的,在出神的杨奉背后站了那么久;可是当地球从“面庞”的地平线下升起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出声了。杨奉想冲她笑一笑,但脸上的肌肉很僵,他解嘲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问道:“什么?” “看呐,那是地球!”林茵指着一个方向。 杨奉顺着林茵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颗巨大的蔚蓝色的星球正在远处慢慢升起,光芒在它弧线的地方积聚,它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端庄美丽,亲切而令人迷醉,象一张在记忆深处,却从未见过的面庞凝视着自己。杨奉心里有一点什么东西改变了,他由衷地赞美: “啊,那就是地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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