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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不会撒谎



[美]凯瑟琳·麦克里恩

述林 译


  《新闻报》记者问道,“你对别的星球上那些人怎么看,内森先生,他们是否为人友善?他们显得有人情味吗?”
  “很有人情味,”那位瘦削的年轻人答道。
  大窗户外面,雨不停地下着,淅淅沥沥,隐约可闻。别的星球的来客即将着陆的机场,在雨中显得模糊而朦胧。水泥跑道上,小水潭雨点斑斑,尚未使用过的机场的跑道之间从来没有被人碰过的野草,湿漉漉地闪闪发光,在一阵阵狂风前低下头来。
  一些灰蒙蒙的卡车与大型空间飞船即将降落的地点保持着一段距离,以示尊重。电视摄影人员蜷缩在流动篷子里等候着。更远处,在荒芜的沙野上,在遥远的沙丘后面,大炮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在视界之外的一些飞机场上,轰炸机严阵以待,警惕着第一个星际飞船可能玩弄的阴谋。
  “对于他们居住的星球你有所了解吗?”《先驱报》记者问道。
  《时报》记者与其他人站在一起,心不在焉地听着,思考着一些问题,但又不把这些问题提出来。约瑟夫·R·内森是个瘦削的青年,长着平直的黑色的头发,面有倦容。他正在接受记者们有礼貌的采访。他显然有些激动,记者们也不想一下子提出许多问题来难为他。他们希望他心平气和。明天,他将要成为新闻界大肆宣传的最显赫的人物。
  “不,没有直接的了解。”
  “有什么假想或推论吗?”《先驱报》记者追问道。
  “他们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定和地球一样”,面有倦容的青年不太肯定地回答。“环境使动物进化。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他迅速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把眼光避开,平直的头发开始被汗水沾在额头上了。”‘那倒也不一定非要说明什么问题。”
  “和地球一样。”一个记者自言自语地说道,并把这句话记录下来c他似乎只听到了这么一句回答。
  《时报》记者看了《先驱报》记者一眼,弄不清他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先驱报》记者也很快地看了他一用&。
  《先驱报》记者问内森说:“那么你认为他们会带来危险罗?”
  像这样一类口气很大的问题,一旦击中要害,往往会打破沉默;引出明快的答案。他们对军事保密措施都有所了解,虽然他们本不应当了解。
  问题并没有击中要害。内森茫然看着窗外。“不,我不愿这样说c”
  “那末你认为他们很友善了?”《先驱报》记者问道,虽然问题完全相反,态度却是同样肯定。
  内森的嘴唇掠过一丝微笑。“我知道的那些人是友善的。”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线索可循。他们必须在飞船来到之前把基本的事实弄清楚。《时报》记者问道:“是什么导致你与他们联系的?”
  内森踌躇了一下,回答道:“静电波,无线电静电波。陆军没有把我的职业告诉你们吗?”
  陆军没有向他们披露任何东西。召集他们来采访的军官面有愠色地、警惕地站着。他似乎本能地反对向外界披露任何东西。
  内森怀疑地看了军官一眼。“我的职业是军事情报部无线电译码员。我采用定向检波收听外国波段,并把我听到的失真信息与编码信息记录下来,借助自动译码器和扰频排除装置处理基本的失真图像。”
  军官清了清嗓子,但一言未发。
  记者们微笑了,并把听到的话记了下来。
  鉴于军备核查已为联合国认可,安全规则已相应改变。既然掌握全面情报已成为公安部门防止秘密装备的惟一手段,搞间谍、搞侦探好像就成了一种公益性服务事业,名声也就好听了;并且干这件工作可以与公众取得友好联系。
  内森继续说道:“我在业余时间开始对星体检波。你们知道,星体可以发出无线电噪声,那噪声就好像是一种发出滴嗒声的静电波,有时还发出粗嘎的声音。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就已听到这种电波了,并且一直在探索,竭力弄清楚为什么那些波段上的行星电波是那样不稳定。事情看来很不自然。”
  他停顿下来,没有把握地微笑着,意识到他下面所要说的事将使他一举成名。他在收听电波时就已经想到这一点。这想法与当初牛顿看到苹果落下来时的想法一样,是那么简单而完美。
  “我判断这是不自然的。我尝试着去进行译码。”
  他急于为自己的判断寻找理由,以便使之更明显一些。“你们知道,搞情报的有个诀窍:加速旋转录音磁带上的信息,直至发出那种粗嘎的声音,然后再把信息播送出去。地下电台就是采用这个方法。在那以前我就曾听到过那种尖叫。”
  “你是说他们对我们进行编码广播?”《新闻报》记者问道。
  “说是电码也不确切,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把它记录下来,减缓其速度。他们并不是在对我们广播。假如一颗星体是处于一群行星、一群有居住者的行星当中,并且他们彼此以广播相沟通,那么,他们将发送紧束波,以节省能量。”他看看人们是否听明白了。“你们懂吧,那就像一束聚光。从理论上说,紧束波历时经久而不丧失能量。可是各行星之间的瞄准将是很困难的。距离是这么遥远,你不能指望一束光会在目标上停留几秒钟以上。他们当然会把每件信息压缩成半秒或一秒长的简短的小型化信息,然后在一次中长广播中将信息分成几百次播发出去,以保证光束在通过目标的一瞬间被接受下来。”
  他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讲着,想着自己的解释将为各报纸所登载。“当一束杂散波通过我们这一区域上空时,就会有一个来自该方向的极强的噪音峰。光束摆动着与原星球相随动,彼此之间的距离极大地加速了这种摆动。所以当这种杂散波通过时,我们连一个信息也收不到。”
  “你怎样计算收到的尖嘎声的频率?”《新闻报》记者问道。“这些行星系统是在银河系的平面上旋转吗?”这个问题问得正中下怀。出于好奇与兴奋,他讲话时有些冲动。
  无线电译码员露着牙齿笑了,脸上紧张的痕迹暂时消失了。“我们打电话的时候,也许是在相互窃听。整个银河系中居住着许多种族,他们整天在广播里瞎聊,咱们人类也许就是一个标准的例子。”
  “有道理。”《时报》记者赞成道。他们会心地微笑了。
  《新闻报》记者问道:“你怎么没有检拾到声音,却碰巧检拾到电视图像了呢?”
  “这可不是碰巧,”内森耐心地解释说,“我已辨认出一种扫描图像。我要的是照片。照片是看得懂的,不受语言限制。”

  在记者们身旁,一个参议员踱来踱去,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他的欢迎词,并紧张地望着宽阔的、水淋淋的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夹着雪花的雨。
  在长方形房间的窗户对面,有一座摆得高高的小讲台,讲台两侧是一些高高的电视录像机和装在吊杆上的抬音器,以及熄灭的聚光灯。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只等参议员向别的星球的客人和全世界发表欢迎演说。一架破旧的无线电发射机放在附近,连一具遮盖零件的外壳都没有。发射机一边是两只裸露的、闪光的阴极电视显像管,另一边是演讲人在哼着欢迎词。在前面一块直立的嵌板上,有一组突出的拨号盘和旋钮。嵌板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准备好了一只手持式话筒。嵌板与一台盒状的、带有贵重外壳的仪器相连接,仪器上面印有“美国无线电实验所制造”的字样。
  “我记录了来自萨几塔里耶斯的两组噪音并着手进行工作,”内森继续说道,“仅是发现同步信息,使析像器相当接近得到图像的标准时间,就花了2个月。当我把这个图像拿给情报部看时,他们给我以充裕的时间从事研究,井派给我一个助手。我用了8个月时间,拣出有色波段,分别配以恰当的颜色以便在屏幕上出现可以辩认的图像。”
  那外形破旧的裸露部分,是原始接收机。他们在这台接受机上苦干了10个月,经过反复校准,终于使非同步有色析像器的狂乱摆动的格形波纹变成了合理的图像。
  “试验伴随着失败,”内森说,“但结果还满不错。充满尖叫的宽阔波带上从一开始就有呈现彩色电视的迹象。”
  他走过去,抚摸着机器。演说人在轻轻唇语。灰色的屏幕上随着他的接触曳过一阵有色的闪光。仪器警觉而灵敏,并已调节妥当,准备收听正在大气层盘旋的星际飞船。
  “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波段,然而当我们开动仪器,着手记录,并演播磁带的录音时,我们发现好似打开了一个图书馆,内容全是小说、剧本。”
  在内森讲话的间隙中,《新闻报》记者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倾听迅速逼近的火箭喷射的咆哮声。
  《邮报》记者问道:“你是怎样与空间飞船联系的?”
  “我进行扫描,并记录了一部电影:狄斯耐与斯特拉芬斯基合作的作品——《春天的典礼》,并把它向原方向返回播送。只是尝试尝试。即使能够回到原处,也非得好多年不可。不过我想取悦图书馆,好让它给我们播放新的录音。
  “两个星期后,当我们收到并演播另一组记录时,我们收到一个答复,这显然是给予我们的答复。这是对大批观众上演狄斯耐作品的镜头,观众坐在黑色的银幕前等待着。信息很清晰,也很响。我们在侦听一只空间飞船。你们看,人们正在喝采。他们喜欢这个影片,还想再看下去……”
  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于是微笑着对记者们说道:“你们可以亲眼看到他们。在大厅后面就可以。语言专家们正在那儿搞自动翻译器。”
  军官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并清了清嗓子。瘦削的青年很快向他转过去。“从安全角度看,没有理由不让他们看电视广播,对吧?你也许应当领他们去看。”他怂恿地对记者们说:“大厅过去就是。飞船降临时会通知你们的。”
  这次采访肯定是结束了。长着平直头发的忐忑不安的青年转过身去,坐在无线电仪器旁边;军官抑制着自己的反对意见,郁郁不欢地把记者们从大厅中带到一道锁着的门前。
  他们把门打开,摸进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里面摆满了空着的折叠椅。一面光亮的银幕俯临整个房间。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了,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
  响起了记者们在身旁摸找座位的声音,但《时报》记者仍然站着。他感到极大的惊讶,好像是刚刚睡完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到了异国他乡。
  银幕上双影像的鲜明色彩好像是这一昏黯的房间里惟一真实的东西。即使这双影像是模糊的,他也能发现其动作微妙的特点,判断其形状微妙的异常。
  他在注视着别的星球上的人。
  得到的印象是,有两个化装了人,动作很古怪,像是在跳舞,又像是瘸了腿。他担心那双影像会不翼而飞,于是小心地摸到胸兜,拿出放大镜来,调好了两只镜片,戴到眼睛上。
  两个人马上显得十分清楚,既真切,又实在。银幕变成了一个宽阔的、给人以幻觉感的非常靠近的窗户。他通过它注视着他们。
  他们在灰色墙壁的房间里交谈,以一种压抑的兴奋讨论着。穿着绿色紧身上衣的、身材硕大的人在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后,暂时闭上了他那紫色的眼睛,做了个鬼脸,又用手指做了个手势。那动作就好像是把什么东西拨开似的。
  这是一出通俗闹剧。
  第2个人比较矮小,长着黄绿色的眼睛;他走近第1个人,用更快的速度和更低的嗓门谈着话。第1个人一动不动,也无意打断他的谈话。
  这第2个人的建议好像是想搞鬼,从而捞取什么好处。《时报》记者想看个究竟,于是摸到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也许以动作表达感情是一种宇宙性现象。愿望与厌恶,前倾与后仰,紧张与松弛——也许这两位是表现这类动作与情感的大师。场景变更了,现在是一条走廊,一个像公园似的地方——他开始意识到,这些都是在一个空间飞船上——另外还有一间教室。另外一些人在交谈、工作、对穿绿色紧身上衣的人说话。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感觉如何,倒没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
  他们使用一种流畅的语言,有许多短促的元音,音调变化也很大,谈得热烈的时候还助以手势。他们的手在摆动时,动作从容而奇特,并不缓慢,却有些轻飘飘的。
  他不去留心他们的语言,但过了一会儿,动作上的差异又激起了他的兴趣。他们走路的方式有些……
  他努力从对情节的思考中摆脱开,强迫自己去留心他们身体上的差异:小平头,头发褐色而有光泽;眼睛的颜色各不相同;虹膜很大,因而眼睛的颜色又很清晰;两眼之间距离很宽,浅褐色的面庞向下颏方向逐渐变尖;颈项与肩部很厚实,人要是长成这样,那准是个大力士;但他们手腕很细,手指瘦长而纤巧。
  他们手指的数目好像比一般人多。
  自从《时报》记者进来后,一台机器一直在呼呼转动,还有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呢喃低语。他转身四顾,不再去数他们的手指。在他身边,坐着一个显得很警觉的人,戴着耳机,像老鹰那样精神集中地看着、听着。这个人旁边有一个高高的流线形盒子,银幕处传来别的星球的人讲话的声音。这个人迅速地按了一下盒子的开关,对着手持式话筒轻轻地讲了一个字,又紧张而迅速地反按了一下开关。
  他使《时报》记者想起了联合国那些戴耳机的译员。这部机器或许是一台口译器,而这个呢喃低语的人或许是为口译器补充词汇的语言专家。银幕近旁,其他两个语言专家正在记笔记。
  《时报》记者记起了在观察间散步并预习欢迎词的参议员。这篇欢迎词,不会像他所预料的只是空洞的、装腔作势的姿态,而是将用机器翻译出去,让别的星球上的人听懂。
  那闪光的窗户是一块立体的银幕,窗户那面,那个身材硕大的、穿着绿色紧身上衣的主角正在对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宇航员谈话。他们站在空间飞船里一间光亮的、浅黄色的控制室里。
  《时报》记者试图把事情的线索整理出来。他已对这位主角的命运感到关切,并且喜欢上他了。这也许要归功于这位主角的表演技巧——表演艺术的部分目的旨在打动观众的心——而这位表演者可算是整个太阳系的演出班子里的名星了。
  双手的颤抖以及对于一个问题过于敏捷的回答表现了他克制着的紧张情绪。穿制服的人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忙着搞一张带着红色亮点的地图;他的动作同样有一种流利从容的优雅,好像他们是在水下,又好像是在慢镜头电影里。另一些人看着格形嵌板上的一个开关,渐渐走近,并随便议论着。伴奏的音乐从绷紧的细弦上传来,逐渐增高。
  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人观察开关的特写镜头。《时报》记者发觉他的耳朵是对称的半圆形,几乎完美无缺,看不见有耳眼。穿制服的人答话了,只有一个简短的字,声音认真而低沉。他仍然是背向观众。另一个人注视着开关,走近一步,随便说着话;开关呈立体状越来越近,逐渐变大,占据了整个银幕。他的手开始出现在银幕上,并迅速地伸出去,在开关上面握了起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他的手应声张开,呈现出剧痛僵硬的形状。他抬头看去,在他身边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军官,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持冷冰冰的武器,很惊愕的样子——是他转身开了那一枪,然后睁大眼睛看着那穿绿色紧身上衣的人摇晃着倒了下去。
  银幕上维持着戏剧性场面。穿制服的人弯下腰去,望着自己持枪杀人的手。响起了伴奏性音乐。房间以及房间里的东西一瞬间变成了我们彩色电视出毛病时那种令人难堪的彩色失真,变成了本身的彩色负片。一个绿色的人站在一间紫色的控制室里,低头看着另一个穿红色紧身上衣的绿色的人的尸体。这场面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彩色波段调节器跟着恢复了相位,色彩又复原了。
  又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他从另一个人没有气力的手中拿过武器,而后者则开始低声而沮丧地辩解着;音乐声起,淹没了他的讲话。银幕逐渐变得空荡荡的,像在灰蒙蒙的雾中慢慢拍摄的一叶窗户。
  音乐渐渐消失了。
  黑暗之中,有人欣赏地鼓起掌来。
  《时报》记者身边那个戴耳机的人取下耳机,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听不到什么新东西了,你们有谁希望把刚才的磁带再演播一遍?”
  短暂的沉默。最后仪器旁的语言专家开腔了:“我看那段磁带用得太过分,我们还是放内森与飞船上的无线电报务员调整波束时开玩笑那一段吧。我猜那报务员是在搞业余例行通话,是在进行‘一——二——三——试验开始’这种老一套无线电计数。”
  有人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乱摸,银幕上又有了镜头。
  这是闪光灯拍摄的银幕前坐有大批观众的镜头,同时还放了一段听来耳熟的、改编过的交响乐曲。“我对斯特拉芬斯基和莫扎特有一种狂热,”戴耳机的语言专家扶正耳机,对《时报》记者说。“对格希温我是不能容忍的。你会奏那曲子吗?”他又把注意力转向出现了正式内容的银幕上。
  《邮报》记者正好坐在他前面,他转身对《时报》记者说道:“他们的外表多么像人!真有意思!”他做着笔记,准备用电话发出报导。“那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我没注意到。”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提醒《邮报》记者:内森说过,他是凭自己的想像为各波段配色的,选择的是有助于形成最合理图像的颜色。客人们来到之后,将证明他们原来是长着蓝头发的鲜绿色的人。只有颜色的浓淡度、异同及其相互间的关系才是确实可信的。
  银幕上又一次传来别的星球的人的话音。这声音一般地说比人的声音更为深沉。他喜欢深沉的声音。他能在报道中这样写吗?
  不行,这里头也有些问题。内森是怎样为声音确定正确音调的?是及时调节音频呢?还是通过正音器进行外差调频呢?可能确有问题。
  内森只是选择了深沉的声音罢了。这样假设也许倒保险一些。
  当他正坐在那儿犯疑时,以前所观察到的内森的不安情绪又转过来使他自己更无把握。他还记得这种不安情绪是多么近乎于一种克制的恐惧。
  “我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搞电视录像,而不直接与他们接触,”《新闻报》记者抱怨说,“节目倒是好节目,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能这样我们也就可以学习他们的语言。”《先驱报》记者说道。
  银幕上现在是一个青年正在操作一排仪器,情景逼真,毫无矫揉造作之意。他转过身去,挥着手,并把嘴张开呈有趣的O形——《时报》记者开始发现他们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然后又转过身来,尝试着讲解仪器,态度是那样认真,手势是那样笨拙,讲话又是那样咬文嚼字。
  《时报》记者悄悄站起来并向外走去,进了明亮的、白色的石头走廊,又顺原路折回来,一边深思,一边把眼镜折起放在一旁。
  无人阻拦他。机密制度在这儿并不严格。陆军的沉默从更大意义上说是一种习惯——他们都在情报部呆过,养成了一种固定的思想方式——而不是出于什么明确的保密规定。
  主房间比他离开时更拥挤了,电视摄影与音响人员守在各自的仪器旁。参议员找了一张椅子,正坐着读东西;房间顶头,8个人围坐成一圈,热烈而专心地争论着什么。《时报》记者认出了自己知道的几个人——都是场论专家,在科学界颇有名气。
  他偶尔听见这么几个字:“——作为比率的普适常数——”这也许是一次关于不同数学之间公式变换方法的讨论,目的是为了迅速交换情报。
  他们有专心致志的理由。他们知道,新奇的观点一旦为他们所掌握,就能够产生一连串深刻的见解。他倒很想走过去听听,但距离空间飞船到达已经没有多久了,况且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手工制作的无线电收发两用机仍在嗡嗡作响,它将从在上空盘旋的飞船上接收发送波段。那位青年——事情的发起人——正坐在电视平台的边缘,一只手托着下巴。《时报》记者走近时,他没有抬头看,但这不是失礼,而是一种全神贯注时表现的冷淡。
  《时报》记者坐到电视平台上年轻人的身旁,掏出一包香烟,但又想起即将开始的电视广播,以及不准抽烟的禁令。他把烟收了起来,沉思地望着雨淋淋的窗户外正在变小的雨点。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内森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礼貌与友好。
  “还是你告诉我吧!”
  “猜想,”《时报》记者说道,“纯粹是猜想。一切都过于顺利了。人们都是异想天开。”
  内森略为轻松了一些,“我正在洗耳恭听呢。”
  “他们走动的方式有些……”
  内森转身看了他一眼。
  “对此我也感到费解。”
  “至于他们的速度你是肯定调对了吧?”
  内森把双手在身前握成拳头,又深思地盯着这副拳头。“我不知道。当我加快磁带的转速时,他们就都是在奔跑,你就会问,为什么他们的衣服不在身后飘拂?为什么这样快就把门关上,却听不到关门的声音?为什么物体往下落得那么快?我若是减缓磁带转速,那他们就好像是在游泳。”他认真地斜视了《时报》记者一眼。“没有听清你的名字。”
  “土包子”——《时报》记者心里想道。“雅各·卢克,《时报》记者,”他回答道,并伸出一只手去。
  内森迅速而有力地握了握这只手,同时记起了这个名字。“《星期天科学专栏》的编辑。我是该栏的读者。在这儿见到你很意外。”
  “本人也有同感。”《时报》记者微笑道,“请问你有没有借助于公式对下面的问题进行过推理……”他从口袋里找到一支铅笔,“显然,我们对于他们的体重——速度——动量比率的判断是有些错误的。也许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比如飞船上万有引力很低,或者他们穿有磁鞋。也许他们行走时确实有点轻飘飘的。”
  “何必操心?”内森插话说,“我看现在不必费力把这件事搞清楚。”他笑了,并紧张地向后推着自己黑色的头发。“20分钟内我们就会看到他们的。”
  “是吗?”《时报》记者慢吞吞地问道。
  一片沉默。参议员翻动一页杂志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科学家们在房间的另一头争论着问题。内森又一次把自己平直的黑发往后推了推,好像那头发存心要技到他眼前阻挡他的视线似的。
  “肯定,”年轻人突然笑了,并急忙发起议论来,“我们肯定会见到他们的。怎么不会呢?政府的欢迎词已经拟好;全军都出动了,正在山上隐蔽着;记者们云集在这儿;新闻电影摄影机——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报导这次空间飞船的降临。总统将亲自与我握手,在华盛顿等候……”
  他连气也没有喘就马上变得冷静下来。
  他说道:“见鬼,不,他们不会到这儿的。总有个地方搞错了。总有什么事出了毛病。昨天我开始作补充汇报时就应该对高级军官们说明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哑口无言。害怕了,我想是。大人物太多了。惊慌失措了。”
  他抓住《时报》记者的衣袖。“你看,我不明白什么……”
  收发机上发出绿色的闪光。内森没有看,但停止了谈话。
  仪器上的扩音器响起了别的星球的人讲话的声音。参议员站起来,紧张地看着扩音器,理了理领带。声音却停止了。
  内森转过去看着扩音器。他的担忧好像烟消云散了。
  “怎么回事?”《时报》记者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说他们已经足够地减缓了速度,就准备进入大气层了。我估计他们将在5~10分钟之内到达。刚才是布得在说话。他太兴奋了。他说‘天哪,你们居住的这个星球显得多么肮脏’!”内森说道,“他是在开玩笑。”
  《时报》记者困惑不解。“他是什么意思?肮脏?地球上不可能许多地方都在下雨呀。”外面,雨下小了,一片片蔚蓝的天空在云层中间显得格外明朗,窗户外面的雨滴也闪着蓝色的光。《时报》记者试图寻求解释。“也许他们想降落到金星上。”他意识到这种想法大可笑了。空间飞船正在追踪内森发出的波束,不会找不到地球的、布得肯定是在开玩笑。
  仪器上又一次闪起了绿光。他们中止了谈话,等待着将信息加以记录、缓速及演播。阴极银幕上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坐在发送机前的镜头,他背朝观众,注视着另一边的银幕上闪现出一片渐渐逼近的宽阔而阴暗的平原。当飞船向平原降落时,实体的外观骤然化为一团翻腾的乌云。这团乌云呈墨色漩流扩张,一瞬间显得十分庞大,跟着,整个银幕为黑暗所吞没。那来自别的星球的青年转向摄像机,说着话,并又一次张开嘴呈O形一笑,然后关闭了开关。银幕成了灰色。
  内森的声音突然变得单调而紧张。“他好像说了些取出饮料之类的话。他们来了。”
  “从气氛上看不像是这么一回事,”《新闻报》记者随便说道,但发觉自己讲了句大实话。“我不是说地球上的气氛。”
  一些人站了起来。“他们说了些什么?”
  “正进入大气层,5~10分钟就会降落。”内森对他们说。
  屋子里回荡着一阵高度的兴奋情绪。摄影记者开始再一次调整镜头角度,打开并检查话筒,最后打开了泛光灯。科学家们站了起来,靠窗户站着,并继续交谈。记者们从大厅中涌进来,走向窗口,好在伟大时刻来到时一睹为快。进来了3个语言专家,推着1只带轮的大箱子,箱子里是翻译器;他们监督着把翻译器接上了播音系统。
  “在哪里降落?”《时报》记者粗暴地问道,“你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干?”
  “你先告诉我有什么可干,我再来干,”内森一动不动地镇静地说道。
  这并不是反唇相讥。《时报》记者雅各·卢克斜着眼睛看了看内森紧张得刷白的脸,换了个调子说道:“你不能与他们联系吗?”
  “他们在降落的时候不好联系。”
  “那现在干什么呢?”《时报》记者掏出一包香烟,但又想起了不准抽烟的禁令,把烟放了回去。
  “等着就是了,”内森将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一只手托着下巴颏。
  他们在等待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再也没有人交谈了。科学家中一个秃顶的人在漫不经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用软革擦指甲,然后又看也不看地检查擦过的指甲。另一个科学家心不在焉地擦着眼镜,擦完后拿到亮处照照,又戴上了;过了一会儿,又取下来擦了起来。电视人员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轻轻地、高效率地忙碌着,精益求精地整理着不需要整理的东西,检查着已经检查过的事项。
  这将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时刻之一,人们都竭力忘却这一事实,像称职的专家那样,冷静的、专心致志地解决着工作中的问题。
  过了很久,《时报》记者看了看手表。3分钟过去了。他屏息片刻,侧耳倾听遥远的、渐渐逼近的飞船喷气的雷鸣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像聚光灯照亮空荡的舞台那样,把附近的原野照得通明。
  突然,仪器上又一次亮起绿灯,表明收到了一次尖叫信息。录音机把这一尖叫声记录下来,减缓了速度,再输送至扩音器。
  只听见“喀嚓”一声,这声音在寂静而紧张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响。
  银幕仍是灰色的,布得以别的星球上的语言讲了几句话。他停了下来,扩音器又是“喀嚓”一声;绿光消失了。显然不会再发生什么事,对布得的讲话也无人加以说明,于是房间里的人们都回到窗口,继续议论开来。
  有个人讲了个笑话,独自笑了起来。
  有一个科学家始终面对着扩音器,然后又看看窗户外一片片伸展着的蔚蓝的天空,表现出困惑的神情。他曾经是明白的。
  “天黑了,”瘦削的情报部译码员对《时报》记者低声翻译道,“你们这儿空气稠密——布得正是这么说的。”
  又过去了3分钟。《时报》记者正准备点燃一支香烟。他默默地诅咒,熄灭了火柴,把香烟放进了烟盒。他侧耳倾听火箭的喷气声。该是火箭着陆的时候了,却仍然听不到喷气声。
  收发两用机上亮起了绿灯。
  信息来了。
  他本能地站了起来。内森突然站到他的身旁。他开始认为信息是布得的声音。声音一会儿又停了。《时报》记者突然明白了。
  “‘我们已经着陆’。”内森低声重复道。
  一阵风吹过白色水泥铺就的、潮湿而空旷的飞机场的上空,湿漉漉的、发光的野草在风中摇曳。房间里的人们向外张望,想听到火箭的怒吼,想看到天空中飞船的银白色船身。
  内森开始动起来了。他坐在话筒旁边,把话筒接上插头预热,检查并平衡着拨号盘。《时报》的雅各·卢克轻轻地站到内森右肩后面,希望他能帮忙。内森头部稍微一动,好像是要转过来看他似的,然后又从充当自动翻译器的流线形盒子侧面卸下两副耳机,接上插头,并把其中一副递给了《时报》记者。
  扩音器里又开始传来讲话的声音。
  雅各·卢克匆匆把耳机戴上。他想像他将会听到布得颤抖的声音。一开始,恰好是布得以别的星球的语言在说话。接着,又从耳机里非常清晰地听到语言学家讲的一个英文字的录音,然后又听到一次“喀嚓”声,再接着是别的译员讲的一个英文字的清楚的声音,然后在扩音器中外部星球的人讲完话的同时,又听到一个英文字。这些缺乏热情的单个英文字只能勉强听清楚。全部声音如同变化中的思想那样重复而混乱,不熟悉的字眼都省略了,然而还是相当惊人的清晰。
  “雷达的侦察表明附近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文明。我们周围的大气如同浆糊一样稠密。气体的压力极大,万有引力很小。一点亮光也没有。你以前描绘的可不是这样,你现在在哪里,约瑟夫?这不是在搞什么阴谋吧?”布得犹豫了一下,一个军官的较深沉的声音在催促他,他急促地说道。
  “假如这是阴谋,我们准备进行反击。”
  语言专家站在那儿听着。他的脸色慢慢变白了。他招手让其他语言专家走过去,并对他们轻声耳语。
  约瑟夫·内森以一种莫明其妙的深切的敌对情绪盯着这些语言学家,同时拿起手持式话筒,接上翻译器。“约瑟夫在喊话。”他以清楚而从容的英语对着话筒说道:“没有什么阴谋。我们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我正尽力根据你们的信号定向。假如有一线可能,就请把你们周围的环境描述一下。”
  附近,电视平台上不断闪烁着泛光灯的灯光,准备为别的星球的客人的光临举行正式的欢迎仪式。全世界各电视频道已奉命中上预定节目,以转播一次尚未排定的伟大事件。长方形房间里,人们等待着,侧耳倾听渐渐增大的火箭喷气声。
  这次,绿灯亮起后持续了很长时间。扩音器里反复响起急促含糊的讲话声。后来发展为连续不断的瑟瑟声,几乎连一点微弱的话音也听不见。开始只听见几个单词,接着又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从耳机里可以听到机器在翻译。
  “试过了……好像是……修理……”声音突然变得清楚了。“不知道辅助部件是否也被烧坏。我们要试一试。也许下次就可以听清楚你们讲话。我降低了音量。降落地点在哪儿?再说一遍!降落地点在哪儿?你们在哪儿?”
  内森放下手持式话筒,在录音机上仔细地按上拨号盘,打开开关,仰着头说:“这样一来就是重复我上次说过的话。老是重复。”然后他坐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地显得很不自在;他的头仍然偏着,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答案。他竭力想把答案抓住,但又没有抓住。
  绿色信号灯突然亮了,录音机“喀嚓”一声,银幕上再次出现了布得的脸,同时响起了他说话的声音。
  “约瑟夫,我们听到了几个字,跟着接收机又烧坏了。我们正在调整观看屏,以接收在阴暗中通过的长波,并将它们转换成可见光。我们很快就会弄妥的。机工说尾喷嘴出了毛病,船长已让我向最近的宇航基地求援。”他张开嘴呈O形一笑,“这宇航基地好多年后才能收到我们的信息。我信任你,约瑟夫。把我们搭救出去,愿意吗?——人们纷纷传说电视屏幕已经准备好了。要把一切都坚持做好。”
  银幕变成了灰色,灯光也消失了。
  《时报》记者考虑着求援信息所需的时滞,刚才收到的这一信息中的讲话及其录音问题,以及观看屏的再换转所需要的时间。
  “他们的工作干得快,”他坐立不安,没有头绪地补充说,“时标因素搞错了。全错了。他们的工作干得太快。”
  很快又亮起了绿灯。内森侧身对着《时报》记者。在将信息录制并缓速的当儿,一旦有机会,他就匆匆插话。“他们已经相当接近,我们的传输功率会把他们的接收机烧坏的。”
  假如是在地球上,为什么飞船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呢?“也许他们是在高紫外光范围内进行观察——大气层对他们的波段不透光。”《时报》记者这样猜测道。与此同时,扩音器里开始响起别的星球的年轻人的讲话声音。
  这声音在颤抖。《时报》记者脑海里构思着未来事态发展的情景。
  “地平线上,岩石围成了半个圆圈。各类生物在宽阔而浑浊的湖水里密集浮游。飞船四周到处长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白色的树叶。大得不可想像的肉体怪兽在飞船四周相互攻击、吞噬。我们正好落在岸边,差点就掉进湖里。污泥不能承受飞船的重量,我们正在下沉。机工说我们本来可以摆脱开,但内胎中灌满了污泥,并可能导致飞船爆炸。你们什么时候能接应我们?”
  《时报》记者朦胧想起石炭纪时代。内森明显地是看到了一些他所没有看到的东西。
  “他们在哪里?”《时报》记者平静地问道。
  内森指了指天线位置指示器。《时报》记者的眼光从他幻觉聚拢的地方转移到窗外阳光灿烂的原野,空旷的机场,正在转于的水泥地,以及那绿波荡漾的草地。
  这就是刚才的幻觉聚拢的地方。飞船就在这里!
  一种对于陌生事物的恐惧突然控制了他。
  空间飞船又在广播了。“你们在哪里?如有可能请回答!我们正在下沉!你们在哪里?”
  他发现内森是明白的。“怎么回事?”《时报》记者声音嘶哑地问道,“莫非他们是在遥远的地区?或是飞船早已到达?还是他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内森正在苦笑。雅各·卢克记起这位年轻人在飞船上有个朋友。“我猜想他们是在一个空气稀薄、万有引力很大、距离一个蓝白色星球很近的行星上生长的人。他们确实是在紫外光范围内进行观察。我们的太阳对他们来说是异常微小,昏暗发黄。我们的空气太稠密,把紫外线遮蔽了,”他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是开我们的玩笑!我们生长着的这个怪地方!真倒霉!”
  “你们在哪里?”空间飞船在呼叫。“请快一些!我们正在下沉!”
  译码员的慌乱而惊恐的话讲得慢了下来,并抬头看着《时报》记者的脸,希望他给予谅解。“我们要搭救他们,”他镇静地说道,“关于时标因素,关于他们特别的行动速度,他是对的,我弄错了。关于尖声信息,关于加快速度以防止波束偏移,从而达到较好的发送效果,我是弄错了。”
  “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广播时并不加快速度。”
  “是吗?”
  突然间,《时报》记者脑海里又出现了刚才看到的剧情——但是演员们的行动快得让人看不清;讲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进,并且像吹笛子一样,前后连成一串,使人头晕目眩;思考与决策之迅速使人反应不过来。面部动荡如波,表情复杂模糊;演员们进出房间时,关门声震耳欲聋。
  不——还要快,还要快——他所想像的还不够快。在几乎是瞬时间的尖叫信息中,在只能干扰地球广播中一个字的短促的噪音峰中,竟包含了一个小时的谈话与行动内容!还要快——还要快——但这不可能!事物不可能经得起从呆滞到动量,再突然变为重量体这样的紧张变迁。
  真是不合情理。“这是为什么?”他问道,“怎么搞的?”
  内森又一次发出刺耳的笑声,并伸手去取话筒。“我要告诉他们!方圆数百英里没有一个湖,也没有一条河!”
  《时报》记者的脊背由上而下感到一阵虚幻的颤傈。他一边不由自主地、愚笨地伸进口袋找香烟,一边竭力理解这发生的一切。“他们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我们总看不见他们的飞船?”
  内森将扩音器打开,他的手势显露出一种失望的痛苦。
  “我们将需要一只放大镜才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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