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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理解,黛安娜,”朱莉亚·卡帕特利斯教授说,梳理着她那月光色的银发,“可是,在这平静的水面下真的有过四座曾经很繁荣的农业村镇。没有一个人举一根手指头来阻止这件事。” 黛安娜站在一处山脚,俯视一个像湖一样的水域,端详着黑暗、忧郁的水面。一阵夏天的热风抚弄着她那乌亮的黑发,风也把长满树丛的小山吹得簌簌作响,像是在表达同情之感。 “你说这不是由于一场自然灾害?”黛安娜皱着眉问道。 “很难说是自然灾害,”朱莉亚大笑。“马萨诸塞州在大萧条时期放弃了这四个盛名一时的镇子:恩菲尔德,达纳,普雷斯科特,格林尼治。” “盛名一时?” “你也可以说,相当于凯撒,都是过去的荣耀了。” “噢。” “反正,他们迁出了所有的人、牲口,以及门锁和补偿支票,推倒河谷中所有的房屋与仓库——当时这个河谷名叫‘雨燕河谷’——把河闸断。大水淹没了所有的东西,不留一点痕迹。” “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嗯,还没有。用了二十年时间,水资源委员会才完成这个项目。”朱莉亚淡褐色眼睛的聚焦渐渐远去。“奇怪的是,同样数目的人在这个项目中丧了生……”她的声音也逐渐变弱。 “是吗?”黛安娜催促她,“讲下去。” 朱莉亚摇摇头,像是要把一个梦境摆脱掉。 “喔,对不起,”她赶快说。“我又想着过去了。我说到哪儿啦?喔,对了。那时的世界与现在完全不同。没有人抗议。没有基层政治活动。州政府高高在上,判定这四个镇子妨碍建水库,所以必须搬走。他们也就搬走了。就像走失的小羔羊又回到剪羊毛的圈。他们在恩菲尔德市政厅举行了一次告别舞会——就像是一次最后的狂欢——狂欢完了,镇子也完了。那是1938年。我还没有出生呢。”她微笑了。 “我就纳闷。你说起来就像你经历过这事似的。” “我的明妮姑姑在恩菲尔德长大。她现在已经去世了。 我最初来到美国,知道她很多事情。她对我讲了许多有关修建奎宾水库的事情。你知道,她同水库工程中一个打扮很漂亮的工程师相爱了。现在想想很怪。他的工作是来摧毁她的家,可是她又爱上了他。所以我说那时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黛安娜察觉到朋友的眼中流露出痛苦,问:“她们结婚了吗?” 朱莉亚抱着自己的皮肤已打皱的双臂。“没有。明妮姑姑从未结婚。工程师是死去二十人中的最后一个。他是在爆炸恩菲尔德水闸时死去的。我猜是炸药用多了。” “我不能相信没有人出来保护他们的权利,”黛安娜说,她很喜欢暖暖的丁香花气味的夏夜空气。白天酷热,夜晚倒连汗也不出。 “死亡镇,”朱莉亚喃喃地说。“也叫做丘陵镇。也许只剩下两千人了。而波士顿发展起来了。口渴的波士顿人要喝水呀。他们有水喝了。悲惨的故事到此结束。” 黛安娜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朋友——哈佛大学希腊文化教授朱莉亚·卡帕特利斯。 “我看得出来,这事至今还让你烦心。” 朱莉亚伸手去拍拍黛安娜的手。 “噢,不是心烦,”朱莉亚坚持说。“那是进步嘛。如果不是‘雨燕河谷’,一定会是别的河谷。我只是想起我的姑姑。当时她还非常年轻。你知道,从这个事件以后,她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她讲的话都是有关那个可怜的工程师的。一直到她死,还一直保存着他的一张翻旧了的照片。”她哽噎了一下。“他们相识只四个月。” 黛安娜的天蓝色眼睛回到了月光映照的水面,水库就像是水中长着大树的天然湖。“现在,是不是永久关闭了?” “要是没有人找到水银毒害的来源,就要永久关闭。”朱莉亚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城市还可以依赖别的水库,可是那么多人为修这个奎宾水库作出那么大的牺牲,放弃它太可惜了。” “所以你要把我扯进来?” 朱莉亚点点头。“还有时间来挽救。目前的毒性水平是一百万加仑水中有三份水银,现在这个阶段还可以过滤悼,但如果继续增加含量,那么,副作用就很叮怕了。损坏脑干,肿瘤,耳聋……。” 汽车前灯的光亮由远处过来渐渐靠近。灯光照出两位妇女——一位已过中年,穿着灰色长裤,一件无袖罩衫;另一位年轻有生气,身穿红、蓝、金黄三色甲胄,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亚马孙的公主,更以神奇女郎或女超人闻名于世。 “一定是汤姆来了,”朱莉亚说,声音也欢快起来。 “一个老朋友。很有性格。他总在威克菲尔德我避暑的地方做一些怪事。” 女超人转身去看车头灯光,月光映照着她的黄金头冕闪问发光。她的一只手搁在了绕在腰间的金色套索上。 因为是土路颠簸,引擎灭火了。车头灯光也没有了。 车门打开,又使劲碰上。 一个男人从阴影中大步走过来。他穿一件方格绿衬衫,下摆仔细塞进工装裤。胸部很宽,腰也不细。 这个像座塔似的人影出现,黛安娜判断他有三十大几靠四十岁了。 “哈罗,”这人打着招呼,声音里有沙子同砾石磨擦的混合声。“对不起,我来晚了。” “黛安娜,这位是汤米根·斯夸顿。” “叫我汤姆,”汤米根·斯夸顿说,伸出一只长茧的手。 他握手坚强有力,深深望进神奇女郎的眼睛,而不是望她的胸脯。神奇女郎为此喜欢他,尽管他平淡无奇,面无表情。 “您是一位印地安人,”黛安娜猜道,注意到他略斜的眯缝眼。 “尼普默克部族。我的姓的意思是‘发怒的神’,你信不信。”他局促不安地露齿笑笑。“我可以用一个更合适的姓。”他的微笑使黛安娜想起一轮苍白的月亮从一堆缓缓飘浮的乌云后面窥视着地面。 “你的名宇呐?”女超人问。“汤姆……伊根?” 朱莉亚哈哈大笑,使得印地安人微微皱眉。 “要是你能找出他这里边的小秘密”,朱莉亚逗她说,“你的能耐就比我大了。”为把话题转到主题上来,她又说:“汤姆认为他也许知道一些有关水银的事。” 汤姆甩了一下他的做工的大手以示抗议。“哇,没这么快。我也不想走那么远。我见过一些事也许有关。也许。也许无关。等着看吧。毕竟,穆斯孔诺蒂普已经存在几个世纪了,至少传说是这样。水银还是近代的事。” “我有点糊涂了,”’神奇女郎皱着眉头说。“穆斯孔诺蒂普是什么东西?同奎宾水库的水银含量有什么关系?”她又转向汤姆问:“奎宾是个尼普默克名字吗?” “艾尔贡钦语。我们新英格兰地区所有的印地安人都讲艾尔贡软语——或者是从艾尔贡钦语演变出来的。奎宾的意思是‘弯曲的小溪’。” “哦,”神奇女郎的语调中仍有不明白的意思。她用一只手去擦擦另一只手的银手镯。 “这个地区有一个传说,女超人,”汤姆开始讲了。 “叫我黛安娜,好吗?你说起女超人来舌头不大利落。” “我也这么想的,”汤姆笑得不大自然。“谢谢。不管怎么说,穆斯孔诺蒂普是最后一批纳蒂克印地安人——纳蒂克是讲艾尔贡钦语的另一个部族。马萨诸塞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时候,清教徒殖民者想开化我们。教我们这些‘落后的土著民’信奉他们的一神教。这部分印地安人被人称作‘祈祷印地安人’,但是他们同殖民者合不来。他们反对同化——卡帕特利斯教授,哈佛用什么词来说明这种事?整个部族,尤其是菲利普国王战争期间,都死光了。你不倾向英国人一边,就得倾向印地安人一边。‘祈祷印地安人’左右为难。” 一头鹰从小山上飞来,掠过水面,引起了女超人的注意。汤姆·斯夸顿见她心思不集中,决定开门见山说主题。 “据说,穆斯孔诺蒂普是最后一个纳蒂克人,”他的语调低沉。“他来到‘雨燕河谷’,死在这里。这是他的部族生活过的地方。有点像你的姑姑,朱莉亚。” “嗯一哼,”朱莉亚的声调像在梦中又像是从远处传来。她扫视着湖面。湖水看起来很凉爽,惹人喜欢,无法想象水中竟含有对人类有毒的元素。 “传说穆斯孔诺蒂普自己跳进了河,诅咒所有占据他的部族的土地的白人,”汤姆忧郁地说,多少年后,据说纳蒂克最后一个勇士穆斯孔诺蒂普的阴魂常常从河里出来用他巨大的骷髅头吓唬白种殖民者。穆斯孔诺蒂普的意思就是‘骷髅’。” “你相信这些故事吗?”女超入用平静的声音问道、那只鹰降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不好一我是个卫理公会派“。不过据我所知,建成奎宾水库以来,穆斯孔诺蒂普就没有再出来。有人认为,伟大的精灵怜悯他,因为他常出没打猎的地方已成一片大水,但是,伟大的精灵拥抱了他的鬼魂,让他宽恕做了坏事的白种殖民者。不过,有理由认为,穆斯孔诺蒂普又回来了。” “回来了?”女超人看看朱莉亚,脸上显出迷惘。 “是有什么东西回来了,”朱莉亚肯定地说。“说真的,汤姆,我希望你讲些有根有据的事情。夏夜里听听这样的故事倒也不错,不过黛安娜同我老远从波士顿来可不是为了来听鬼故事的。” “我得把背景先讲给你们听,”汤姆漫不经心地说。 “有些人说他们见到过穆斯孔诺蒂普,全身白,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在水库周围出没。” 黛安娜双臂在胸前交叉抱紧。“什么事情使你——或别人——认为就是穆斯孔诺蒂普呢?” “人们描述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像人那样的动物,看起来像是液体的月光,或者像白色的火,有两条腿,在地上爬。眼睛的地方是两个空洞,嘴巴的地方只有一个口子,没有牙,大脑袋,他们说就像一个骷髅。” “你怎么想呢?”女超人冷静地问。 “我觉得可笑。直到我见到了他。” 女超人的漂亮眉毛抬了抬。“你见过这个——鬼?” “一个星期以前。我在夜间钓鱼,就在——”汤姆朝下望着通往水库的小径。他抬起一只粗粗的胳膊,指着水边一片平滑的草坪,高高的香蒲草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摇摆。“就在那边。” 女超人的明亮眼睛望见那边一个像是进水口的小港湾。 “那边能抓到很好的‘斯夸姆’——你们叫萨门鱼——只要你有耐心。可是不能吃。有水银。” “这个……嗯,来干什么?”女超人问。 “我正在甩钓钩。没有钓着多少鱼。我往回收线想再试一次,这时见到他走过来。我藏到丁香树丛里了。穆斯孔诺蒂普从这个小径上滑下来,滑溜溜的,像银子,在那个地方跪了下来。就是我先前钓鱼的地方。” “他做些什么?” 汤姆·斯夸顿搔搔他的宽下巴。“说不清楚。照我看来像是在祈祷。” 女超人同朱莉亚交换眼色。 “祈祷?”朱莉亚问。 汤姆耸耸肩,像一座安静的山要把肩上的负担甩掉。 “这就对了。他是‘祈祷印地安人’。也许伟大的精灵从纳蒂克天堂派他出来,他想祷告允许他进入白人的世界。” “胡说一气!”失莉亚打断他说,“你又在添油加醋了。” “自从那一次以后,你还见到过他吗?”女超人问。 “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来过。太吓人了。” 女超人默默无言,凝望着那边长着香蒲草的小块平地。 别人也都跟着她朝那边望着。 “她老是那样的穿着打扮吗?”汤姆悄悄问朱莉亚。 “不。不要议论。黛安娜和我们不同。” “我只是有时候好奇而已。”汤姆嘟哝了一下,倒也不是埋怨。 “你当然会好奇罗。”他们互相狡黠地一笑。 他俩看见女超人正在用她的红皮高统靴在香蒲草里用脚尖在探着什么。 “你怎么想?”朱莉亚问她。 女超人没有回答,却跪了下来。她的长长的手指抚摸着草,草是滑溜溜的,发光的。 她站了起来,伸手给朱莉亚和汤姆看。 “你们说,这像是什么?”她问他们。 他俩轮流碰碰她指尖上的银色的东西。 “像是水银,”朱莉亚说。 “水银是红色的,”汤姆嘟哝着说。“我看就是穆斯孔诺蒂普身上蹭下来的。” “水银不是红色的——除非在温度计里。”朱莉亚指出,“它是银色的。就像这个……”她的话音越来越弱了。 她的目光同黛安娜的目光相遇。 “你是说,水银的来源是个鬼吗?”黛安娜问。 “当然不是!”朱莉亚说。 “我可回答不出。”汤姆忸怩地插话说,“我只是一个森林中的尼普默克人。我只是告诉你们找亲眼见到的东西。” 女超人搓着手指头陷入沉思。这东西是滑溜溜的,又是金属的。应当是潮湿的,可是她手指上又没有留下湿的痕迹。 “我不信鬼,”朱莉亚说得很坚定。“不过汤姆见到的这个人或生物同水银含量的升高也许有关,黛安娜。环境保护的科学家们曾调查过每一种可能性。他们调查过工业废水,可是没有查到有毒物质能解释这一现象。一种说法是从前恩菲尔德的磨坊或者别的什么留下来的东西也许在起作用。生产过程用到水银。但是,为什么,五十多年后,水银含量会逐渐升高呢?环保专家开始设想是否其中有产生水银的有机源泉呢?尽管还没有人见到这种现象。汤姆告诉我他的故事后,我认为很有可能存在一个有机的源泉,但不是大家所知道的那种源泉。” “我看一定是穆斯孔诺蒂普的鬼魂,”汤姆执拗地说。 “头是秃的,发光的,眼睛是两个窟窿,同骷髅一样。他是不是水质变坏的原因,我说不清。” 女超人跪下来,手指又在草上摸。“我要保留我的判断,直到我亲眼见到这个‘水银人’。”她直起身来时这么说。 “那会等很久。”汤姆警告说。 “你的车能停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吗?” “那是辆小货车,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回来。”他大步走开。 女超人转向朱莉亚。“他的名字有什么大秘密?” “我不知道,不过他为这事感到烦心。我不想给他压力。” 女超人点点头。“你同汤姆不妨躲进灌木丛里去。”她后退几步,抬头看看满天星斗的夜空。 “你想干什么?” “不要怕,你怕吗?” “不。” “我要飞上去。我希望我能看到一切。” 话未说完,女超人已一步跃入空中。乘着把人带往高空的热气流,她飞翔在奎宾水库上空。它大约有40平方英里。黛安娜惊叹它的大然美景,难以相信是人工筑成的,更难以想象的是,100英尺下面竟还有四座已被人们遗忘的小镇残迹。 她在水库上面迅速地环绕一圈,头上的金冕使她金光四射,秀发散开,微拂着她明亮、纯洁的蓝眼睛。有只鹰也飞上来想看个究竟。它围绕着她飞,一双准备捕食的眼睛圆睁着。鹰收起了翅膀,把夜空让给了女超人。黛安娜微笑了。 附近的小山后边,可见到一些小的光亮。那是别的镇子。这里的星星比波士顿的明亮——因为没有街灯和别的城市照明。她能见到地平线上红彤彤的安塔雷斯。 但即使安塔雷斯也无法穿透群山,所以,最后,女超人也无可奈何地飞转回来。 她降落到丁香树丛背后,汤姆已经采取下蹲的姿势,在朱莉亚卡帕特利斯的旁边。 “最好低下身子来,”汤姆喃喃地说,瞧着她的群星图案的蓝短裤。“你在树丛里没法真正掩护。” 女超人跪下一条腿。她拨开灌木丛,欣赏着丁香花的香味。这些花使她想起天堂岛的奇花异草,她是在那里长大的。 她静静地蹲在那里,月亮已升到头顶,越来越小,直到就像一枚弄脏了的一角钱币,挤在璀璨的群星之中。 午夜过后的很长时间,汤姆和朱莉亚刚抱怨完膝盖僵硬了,女超人就发现一个鬼影来到小径。 她默默地伸出手指碰碰他们两人的胳膊。三人屏着气息,目光穿过早密的、芬香的灌木丛牢牢地盯着前方。 女超人挥手让另外两人停在原处,自己挪动几步以便观察清楚些。 走路像一个男人。一个蘸过银色溶液的人,溶液变硬,如今已成为一件柔软贴身的外衣裹在身上。纯净的月光映照在他苗条的身躯上、没法说出他的长相—一眼睛处只有两个发光的空洞;一段扁扁的海豚鳍就算是鼻子,没有鼻孔;像是南瓜上划了一刀就是嘴了。 此人胆怯不安地、无声无息地从山脚处下来,到水边停下。他跪了下来,一双白手掌按在草地上支撑着,弯下身去似乎要从水中看自己的映像。 “他在干什么?”朱莉亚低声问,“我看不清。” 女超人目光不离那个跪着的人影,举起一根手指放在朱莉亚的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使她惊讶的是,那张五官全无的脸浸到水中去了。过了几分钟。头抬了起来,滴着水,面孔不像刚才那样有光泽了。 歇也不歇,人影站了起来打算走开。 “站住!”女超人低声说。 接着,一只手去够全套索,一面站了出来。 这个家伙正要转身,一下子站住了,惊讶地望着她。 他的面孔像是在端详她,好像一只老狗失去了大部分目力,费劲地瞅着。这张空白的、深奥的脸使黛安娜想起了好莱坞动画片中的奥斯卡的形象。 “我是黛安娜公主,人们称我女超人,”她作自我介绍。 面孔稍转过去一点。看不见有耳朵。 女超人朝前跨一步。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那家伙站牢在地上。她见它的皮肤像是流体的,表面的压力变来变去但仍保持住总的体形。也许碰它一下,就会爆破开,——黛安娜心想。 “你叫穆斯孔诺蒂普吗?” 没有回答。 “你在毒化水库。为什么呢?” 女超人回过头去问:“汤姆,你们怎么说‘我不会伤害你的’,用埃尔贡钦语?” 斯夸顿的隆隆的声音从灌木丛中传出来:“我可不知道!” 银灰色的幽灵听到这个声音似乎吓了一跳。 女超人从腰带上解下了金套索,举在手里转了两圈,就撒出手去。套索朝那个家伙飞去。这个东西蹲下身去,扭了一下,身上像是没有骨头,又像液体那样灵活。套索的边碰上那张不知畏缩的面孔,弹跳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咋的一声。 “你很敏捷,”女超人边说边收紧她的套索。她一步跃入半空。“不过你还不够敏捷。” 她落到地上挡住去路,再次祭起套索。 这次,闪闪发光的绳圈完满地套住了那家伙的头和肩。 她用双手把套住的家伙往回拉,露齿微笑。套索紧紧地捆住那家伙的金属的胸部。 使女超人大为惊讶的是,套索穿过那人的躯体,只有略微抵抗的感觉,然后就掉到草地上了。这个人用脚踏在套索上,不再害怕,甚至朝她走近。胸部伤口处流淌下一滴滴银色的汗水,但立即消失了。 黛安娜收回套索,举起双手去挡开那家伙的进攻。 一只银色的手够到她脸上。她躲开它,用手去阻挡。 未料到一声泼水声,女超人的拳头穿透那人的前臂,液状的东西流了出来,像是稠稠的水。 她见它的手断下来掉到了草地上,缓缓地流出水银样的一滴一滴的液体,撞击时还发出啪啪声。这只手溶化成为一滩寒冷的液体,又都滚动聚集到这人的脚下,仿佛受磁力吸引似的。 这些液体都吸进了腿部,然后,一只新手,同雕像的手那么完美,开始从手的截断处长了出来。 “你是谁?水银人?”女超人问他。 没有回答。 她猛地抬起一只脚。红皮靴猛踢水银人的膝盖骨。这家伙摔倒了,两条腿朝两个不同方向脱开,双臂耷拉着,躯体朝前,胸部着地,发出溅泼的声音。 一时,看来是女超人打败了这个怪物——水银人,或穆斯孔诺蒂普,或其他什么人。它躺在那里分成三部分: 躯体和两条腿,像是晕过去了。然后,它们自己溶化了,渗进草地,就像是雨水回归到母亲大地。 女超人颇为骇异,踩上了这滩正在消失的水。 她的身后,从地里又悄悄地喷出来液状的水银,逐渐变调,又成为一个人形,长出了胳膊,又长出了手指。一个球状的、五官全无的脑袋就像是一个铬气球膨胀而成。 女超人受到第六感官的启示。她调转身来,惊愕得张大了嘴。 此刻已为时太晚。两只暖暖的感觉异样手捉住了她的双腕,她已失去原有的力量,只有一种非凡间所有的滑溜溜的感觉。 一个外形笨拙的人影从丁香树丛中猛冲出来。 “不!回去!”女超人喊道,“靠力量打不倒他。” 但是汤姆·斯夸顿不听她的。他扑到这个人的身上,他板着面孔,满腔怒火。 他一拳头打在这个人的手臂上,什么东西溅进了女超人的眼睛,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一只手腕自由了。但是另一只金属的暖暖的手拒绝松开女超人的另一只手腕。 一种异样麻木的感觉蔓延到她的手臂上,延伸到胸部,似乎已钻进脑部。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非常奇特、非常阴暗。 黛安娜公主最后听到的是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似乎是:“密……涅……瓦?”还有决不会弄错的朱莉亚·卡帕特利斯一声很清晰的尖叫声。 “黛安娜?” 女超人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眨巴眨巴眼睛,坐起身来。 “朱莉亚!我这是在哪儿?” “不!不要坐起来。等着医生来。” 女超人朝朱莉亚的面孔扫视一下。一位穿白大褂、风度翩翩的男子朝她弯下身来。 “感觉怎么样?”他以一种令人感到安慰的语调问道。 “觉得怪怪的。” 医生微笑。他的鬓发已变灰了。其余的头发乌黑发亮。他身后的墙壁是苹果绿色的。她认出来了,是一家医院.她住进医院了。 “找设想是对水银中毒的正常反应,即使是女超人也不可避免,”他说。“让我看看你的牙龈。” “中毒!” “现在不必担心了。你中毒的量还不大。你需要多喝牛奶,以防万一。通常反应在口腔,看来你还没有。不过我想弄确切。请张开嘴,我看看牙龈。” 女超人做了一个鬼脸。医生拿一块压舌板轻轻地碰碰她的牙龈。 “出血不多,”他说。“好,请伸出双手。” 女超人照办。医生富有经验的手摸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敲敲。 “轻度震颤。没有永久性的神经损害。不过,要是我是你的话,今后我要避免一切同水银接触的机会。不管是咽下去、吸进去或是通过毛孔吸收,这是一种很难对付的东西。你听过‘疯得像帽匠’这句话吗?帽匠在用模具使帽成形的过程习惯要用水银。制帽工人吸进水银气,到时候智力就全部丧失。” 女超人的双手掉下来落到了大腿上。“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不喜欢老住院。” 医生微笑了。“还没有过哪个病人喜欢住院的。什么时候你觉得行了就可以出院。” 女超人猛地一推,就掀开了床单。 “要是你不介意,医生,我想现在就出院。” “那样的话,我走开让你换衣服,”医生说完就默默地退出。 女超人穿上她的亚马孙制服。戴上金冕前先把头发散开。穿上高统靴后,一只手摸摸腰里,金套索不在了。 “我的套索!”她喊了一声。 朱莉亚心神不定地把卷成一团的金套索递给了她。 “我回去寻找的。我至少应该尽这点力量。在……” “在……什么?” 这位哈佛教授立刻扭转身。“在我逃跑之后。”她嘤嘤啜泣了。 女超人双手抚住朱莉亚震动的双肩。 “我们都有自己的才能与局限,”黛安娜安慰她说。 “我从来不以为你缺乏勇气。谢谢你替我保管好说实话的线索。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到车上说吧,”朱莉亚见到黛安娜收拾好了套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喜欢医院。” 朱莉亚驾车。黛安娜注意看城镇的名字。都是些不熟悉的名字:新赛利姆,加德纳,艾索。一块路标说明她住的地方——波士顿,在以东很多英里之外。 “我希望你了解,我并不是害怕那个——那个东西,”朱莉亚说话有点紧张。“我全看见了。使人恼火的是,既碰不着它,又不能制止它。我见到它把拳头啪的一声打到了汤姆的脸上——” “汤姆!他在哪里?” “他没有你病得那么重。我们现在就到他那儿去。我想你是要去的吧?” “是的。” “我怕的不是它。是在它说了话后我才怕的。” “我记得这回事。那是一个非人间的勃勃的声音。不过我记不得它说什么了。” “一个人名叫密涅瓦。” “是的!我想起来了。密涅瓦是罗马的智慧女神。希腊人的智慧女神是雅典娜。一个纳蒂克的印地安人鬼魂怎么会同她有关呢?” “是啊,可不是吗?” 朱莉亚的语调里有一种怪怪的半吞半吐的味道,使女超人不由得朝她转过身去。此时正遇红灯,她们停下车。 朱莉亚凝望着前面,下嘴唇有点哆嗦。 “我不懂这事怎么会使你这么烦心?”黛安娜说。 “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正好从丁香树丛走出来就像是他认出了我。所以我才跑开的,黛安娜。我跑进汽车。水银人追我,一再叫唤这个名字。我跑掉了。等我头脑清醒过来,才驾车回去。你同汤姆都已不省人事。我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剩下的事你全知道了。” “奇怪他怎么会弄错人了呢,”女超人平静地说。“大会有什么意义呢?” “同一个鬼魂有什么好讲的呢?” 绿灯亮了。朱莉亚默默地驾车继续行驶。 汤姆·斯夸顿住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农舍里,烟囱已经弯曲,油漆已经剥落。房子缩在橡树和梢树的密林里,只通一条土路,徒步通过时,冒热气的灰士直令人咳嗽。 汤姆在门口迎接她们,含含糊糊地说声哈罗,接着说:“别在意这样的地方。我替所有的人管家就是不管自己的。就像鞋匠的孩子光着脚。” 在一间多疤的松木板的厨房里,他们边喝咖啡边谈话。女超人想起医生的话,只喝牛奶。 “我改变想法了,”朱莉亚平静地说。“它就是穆斯孔诺蒂普——或者不管是什么拼音吧。” “你怎么相信是他呢?”黛安娜表示惊讶。 “你见到了!”朱莉亚暴躁起来,“你看它完全蔑视一切自然法则。还能是别的什么呢?” 桌子四周一片沉默。 “这不是穆斯孔诺蒂普,”汤姆镇定地说。 “什么使你改变了看法?”女超人望着朱莉亚,问她朱莉亚把头转开去看一扇积满尘土的窗子。 “穆斯孔诺蒂普是一个鬼魂。这个不是鬼魂。他是水银做成的。纯粹的水银。” “逻辑是不错的,”朱莉亚的话有点尖酸。“谁也不知道鬼魂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为什么不能用水银呢?” “鬼魂是由外胚层质做成的。可以从书上找到这个访法。” “要是他是纯水银,我们怎么能抓住他?就像是同……”女超人在琢磨一个词。 “同酸奶搏斗?”汤姆说出来了。 “不知怎么地,总是抓不住它,”女超人说,想起它的皮肤那种稀奇的滑腻。“他让我想起熔化的水银,可是并个烫,只是温热。” “水银是金属,在升温时成为液体,”朱莉亚在自言自语,显然是咖啡使她的精神提上来了。“一直到十月天气,才又变成固体。” “我们等不到那时候,”女超人说。“很明显,水银人是到水库来饮水的。所以为什么他要跪下去。现在我们知道水银是怎么进到水库里去的了。” “这还没有解释清楚水银人是怎么回事?”汤姆说。 “也许能迫使水银人自己说出来,”女超人建议说。 朱莉亚望着她的朋友,眉毛皱起。汤姆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又舀了一匙白糖加进咖啡。 黛安娜举起套索。“这是赫斯蒂的真话套索。任何人被套索套住就被迫说出真话。” 汤姆朝套索瞟了一眼。“吃不消的。”他咕哝道。 “用它来套出你的名字的秘密怎么样?”女超人问汤姆。 “不要弄伤了我。”汤姆说。 女超人只甩了甩手腕。发光的全套索就落在了尼普默克人宽宽的肩上。她收紧圈套。 “汤米根是什么意思?”她问。 “短柄小斧,”汤姆立刻说出来。然后,又说:“该死!”他那宽阔的脸红起来了。“我曾因为小斧成为全镇的笑柄,”他解释道,“两次。” 朱莉亚大笑。“他保守这个秘密有大半辈子了。现在讲出来了。” 女超人一抖手,松开了套索。把套索卷好,放回到腰带上。“只要我能把他套住,他就会告诉我们他是谁,是怎么回事,”她允诺。 “怎么办呢?”汤姆和朱莉亚异口同声地问道。 女超人的脸拉长了。“我也不知道,”她承认。“不过,我们一定会找出一个办法来的。”她抬起头。“你们两个都跟着我吗?” “当然。”汤姆哼了一声。 “朱莉亚你呢?” 朱莉亚·卡帕特利斯调转头去,“我……不知道。” “只要精神上支持我就行。”女超人鼓励她。 朱莉亚摇摇头,嘴唇闹得紧紧的,成了薄薄的无血色的一条线。她带着咖啡到隔壁房间去埋进一张大椅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凝望着从一扇破损窗子里照进来的太阳光,消磨了这一天余下的时间。 夜里,他们回到了水库边,和风开心地吹拂着香蒲草,给他们带来了绿色观赏植物、干燥花瓣、香料混杂的隐约香味,以及挥之不去的丁香花味。 汤姆带来了他的钓具。他漫无目的地把钓钩甩进水里,女超人坐在他旁边草地上,望着。朱莉亚沿着水岸散步,专心致志地在想什么事情。 “你不能吃这些鱼,”黛安娜问,“那么还要费这事干什么?” “我是个尼普默克人。钓鱼是命根子。” “你们把鱼扔回去?” “有时。” “如果你们不吃这些鱼,你们就不该耍弄它们。”她说。 尼普默克人耸耸肩。“告诉我,那该怎么去消遣时光?” “我来教你。”女超人立起身来。解下她的神奇套索,做成一个圈,双手拿着这个圈,平放在水面上轻轻掠过。 她眯细了眼睛,圆圈脱开手,若无其事的轻松样子。 一会儿,发光的圆圈落进水中去了。她一把把它拽了回来。 水面上浮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 鱼还陷在套索里,落到了汤姆的脚边。他把鱼捡起来,目中露出羡慕的神色。 “小红鲈鱼,”他咕哝道。 鱼在他手里蠕动、喘气,拼命想得到氧气。 好心的女超人掰开印地安人的大手,把鲈鱼拿到水边,松开套结,放掉它。鲈鱼如释重负,纵身一跳,消逝在水中。女超人向它挥手告别。 “教我怎么做。”汤姆请求。 她摆摆手指,只说:“哪一天,也许。” 夜渐深了。他们退到原来藏过的丁香树丛。 天亮前不久,“水银人”出现了。 尽管他们一直在注意,却既未看见也未听见他已走近。他只是忽然在水边出现。这一次,他的头扭向这边看看,又扭向那边瞧瞧,直到确感安全了才跪了下去。 “真是怪事,”汤姆喃喃自语。 “什么?” “今天下午我读到水银。它是不溶于水的。所以为什么他需要喝水呢?” “我不知道。”女超人转身问朱莉亚。“你怎么想的,未莉亚?”她耳语问道。 朱莉亚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水银人”的外廓,“水银人”正像鸵鸟那样,把头扎进水里。 “朱莉亚?” “是他。天啊。真的,真的是他。” “谁?” 朱莉亚·卡帕特利斯咬着自己举起来的拳头,把头别转过去。她紧紧憋住不哭出声来。 “奥里恩。” “水银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头从水中仰起来,像一头受惊的动物。它站起身,转过身来,大步向丁香树丛走来。“密……涅……瓦。” “像是他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汤姆喃喃说。 女超人立起身来去迎他。她两腿又开,摆了一个打架的架式。 “水银人”毫不退缩地迎上来。 女超人跳到空中。 一只月色的银手要来抓她,一个指尖碰上了艳红色的皮靴跟。手指尖断开了,一滴滴的液体掉下来又吸收进身体里边去。断了一截的手指头又迅速长出一截来恢复了原样,就像是蜥蜴,尾巴断了还能长出来。 “水银人”见抓不到这个亚马孙人,就想抓别的人。 他把头转过来,汤姆·斯夸顿现出身子来说:“好啊,水银人,这是第二回合。” “不!”女超人从天上喊下来。 汤姆停步,脸朝上,说:“你想抓住他,是不是?” “我上次的错误是先动手。”她在汤姆·斯夸顿与她起绰号叫“水银人”的家伙之间很快地飞来飞去。两个脑袋都跟着她色彩鲜艳的服装转来转去,彼此都忘了对方。 女超人在空中打着旋,寻找能支持她的气流。她滑翔 回来,降落在水银人的面前。 “要是我们不动手,看看‘水银人’怎么个动作。” 此人似乎在犹豫不决。 “你看他是不是听懂我们的话了?”汤姆低声说。 “嘘——”女超人示意他别出声。 他们站在水边,形成一个三角。“水银人”的扁球形脑袋朝这边探探,朝那边试试,好奇,拿不定主意。 “我叫黛安娜,我不想伤害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怪物的嘴张开又闭上,反复数次,好像黄油在溶比。 声音出来了:“奥……里……恩。” 女超人只能在飒飒的风声中听到几个母音。 “奥里安?是你的姓吗?——奥里安?”她问。 怪物迅速点点头。 “可是奥里安是猎人。他是尼普顿的儿于,死后成了一个星宿。我认识奥里安,你不是他。” 怪物摇摇头。这次是表示否定。 “我的理解不对?你为什么要说谎?” 怪物全身发抖。两只手形成球形的拳头。他一仰脖于,发出一声曝叫。女超人琢磨,这声音像是在发怒。她倒觉得有点可怜他了。 他向她们猛冲过来。 女超人飞到空中。她抓住汤姆,把他拎起来,一双强壮的亚马孙人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肢窝。女超人紧抱着这个沉重的印地安人,一齐飞上了夜空。闪闪反光的水库在他们脚下好像一块黑色的地毯。 “别把我扔下!”汤姆紧张地大喊。 “你会游泳吗?” “那儿不行。水太凉。” “凉?”女超人轻声说。 “怎么样?” “你说过他不会去喝水的,那么必定是为了解除某种痛苦。” 女超人往回看,见“水银人”还站在水库边上。她转了一个圈子,朝水库岸边飞。 她把汤姆·斯夸顿扔进了香灌木丛,又回到天空,不一会儿就降落到“水银人”面前。 这家伙伸出两只手去抓女超人的面孔。 女超人后退一步,解下了套索。她朝后往水面走去。 这家伙跟着她。 她用套索梢抽他的胸。水银人的胸部涌溅出许多液体,滴到草地上。就像是水滴掉在了烫锅上,没有气化,但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了。 “这么高的热度,”女超人说,“你一定是很不固定的。” 她又后退一步,水银人往前跟进一步。 她用套索偏斜一点,猛击水银人的手指,手指被击碎飞了出去。可是断指又重新长好。 女超人感觉到了自己的靴跟已碰到水。 “凉凉的水一定有助你保持你的固定,”她对他说,“上一次我用套索打了你的脸。在冷水里就不好办了。”她用套索鞭梢打了他的脸,发出硬邦邦的响声,好像碰在门钉上。没有水银液体溅出来。 水银人犹豫不决。 “你要想抓住我,你得跟我来,”她跳进水里,用话他:“除非你胆小不敢。” 水银人跟上来了。 女超人在原地打转。打转的速度使人眩晕。她成了只陀螺,发出红宝石、蓝宝石和黄金三种色彩。她的打的靴子激起水珠,向周围喷溅,成了一张水幕。喷洒到面、草地上,喷倒了香蒲草,——并且喷浇到水银人的身。水银人意想不到有这样的结果,高高举起了双手。 女超人一个靴跟踩进泥里,就刹了车。满是水珠的发披散在裸露的肩上。顷刻间,她就重新得到了身子的衡,熟练地一甩,就用套索套住了水银人。 套索紧紧箍住他的胸。这一回,他逃不脱了。 女超人跨出水潭,拉着长腔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奥……里……恩。” “你在这里找什么?” “密……涅……瓦” “奥里安?密涅瓦?我不明白。那都是希腊的神,不是纳蒂克的神。” “也许我能解释,”一个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女超人从她裸露的肩膀朝后瞥一眼。 朱莉亚从丁香树丛后面走了出来,面孔发僵。“我知道他是谁。从上一个夜晚我就知道了。” “密……涅……瓦?”水银人说。 “不,你这个可怜家伙,”朱莉亚说。“不是密涅瓦。 她已经不在了。跟你一样。” 女超人眨眨眼。“朱莉亚,请解释一下。” “你问问水银人的姓名——姓和名。”朱莉亚说。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女超人要水银人回答。 “奥……里……恩·奥……奈。” 朱莉亚发出一阵哭泣,全身绷紧、喉头便噎。 “真是这样,”她吸了一口气。接着,她尽快恢复常态。“奥里恩·奥奈,不是奥里安。”她说。“就是我姑姑呢爱得要命的那个年轻工程师。他反复喊的,就是她的名字。他是在呼唤她。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在呼唤。” 女超人紧张的神情现在变为惊讶。“明妮?密涅瓦?” 朱莉亚点点头。“姑姑明妮说他们遍找不见他的尸体。 他死的那天正是开闸放水,淹没河谷的那天。所以他们只是匆匆忙忙地在一个土墩上立了一块简易的墓碑,就让水淹没了坟墓。我记得她说她从不相信他死了。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是多么正确,明妮姑姑。你是多么正确。” 汤姆·斯夸顿响亮的清嗓子声音打破了寂静。他在她们交谈时一直在旁边分腿站着,双手垂在身边。 “你是想说这儿的这个家伙就是那个奥里恩?”他说得很突兀。“还活着,变成了走动的水银?” “我不知道,按我们的意义,他是怎么活的。也许他埋在泥土和石块下面,水来了,把他冲走,还把羊毛作坊里有毒的物质——水银,氨水,天晓得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都冲出来了。也许这个人,这么深爱着生活,深爱着一个名叫密涅瓦的农村姑娘,因此拒绝死去。” “没有人能拒绝死去,”汤姆嘟哝着说。“死神不允许。” “昨天晚上你自己还相信是穆斯孔诺蒂普的鬼魂在世上走呢。难道我这么说就不行吗?” “没有人知道,可怕的化学毒品对人体会有什么毒害,”女超人拖长音调说,看着水银人。 “在本质上,”朱莉亚接下去说,“晶体分子能越过时间取代已死亡的组织,最终以死亡的幻影形式复制出原物。譬如石化木;珊瑚。也许在某种条件下,水银分子也能改变一个人的身体。即使成了半死半活。从某种角度看,也许奥里恩·奥奈找到了逃出水底坟墓并且寻找失去的爱人的机动性。” 一种带有谢意的奇怪的哭泣声,是从水银人发出来的。 女超人提高了嗓门问道:“奥里恩,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已过去了。你全身都是毒质,对人类有害。我们拿你怎么办呢?” 水银人的嘴开开、闭闭。 “让……我……自由。”他说。 “你的意思指什么?” “全都……走了。全都……失去了。到……该死……的时候了。”他哀伤地垂下了头。 “我不能肯定我可以释放你,尽管我知道怎么做,”女超人看着朱莉亚和汤姆。 “每个鬼魂都在寻找休息,”汤姆想起一个主意。“穆斯孔诺蒂普找到休息了。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也得到休息呢?” “我从不杀凡人,”女超人说。 “请求你了,黛安娜,”朱莉亚恳求道,“他的凡人身体已经不存在了,几十年来已被有毒物质替代了。只有他的灵魂还是凡人的。你不想把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放走吗?” “或者就算是放掉一条你不能吃的小红鲈鱼?”汤姆跟着说。 黛安娜皱了眉。“我还想不出来怎么办。” “你已经很聪明地想到冷水能使他体内的水银变固体,”汤姆说。“反过来想想。水银接近700度高温时就达到沸点。再高就蒸发了。” 女超人看着朱莉亚,站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手指头。 “朱莉亚,你说呐?”语调是含有请人指点的意思。 朱莉亚点点头。“这样看来最好,亲爱的。” 黛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这张只有两个窟窿眼和镀铬色皮肤的面孔。 “你准备好了吗?”黛安娜以几乎是耳语的低柔声问他。 “是……是的。 女超人立即跃入空中。水银人被套在套索里,摇摇摆摆地跟着她。 他们飞得越来越高,从地上看上去,水银人只成了一个银色的小圆点。然后,就见不到了。 “她打算怎么办?”汤姆问朱莉亚。 朱莉亚抑制着自己。她是知道的。答案很快会出现在天空.现在太阳快要落山,天边已出现晚霞。开始时像是一个银色的晕圈挂在天空。发出嗡嗡响。 然后,早先的白色变成桔黄色。又变了红色,炽热发光。 然后极热。一个淡黄色的火源逐渐失去黄色,像一颗镁光照明弹那样燃烧起来。 嗡嗡声变成丝丝声,在夜里显得更响。黛安娜继续在原地旋转,像一个伊斯兰教托钵僧;因有水银人的重量,套索被抻得紧紧的。她这么不停旋转的时候,套索里的重量越来越轻,同空气的巨大摩擦染红了天空,即使尽力控制着离心力,她的皮肤也感到了发烫。在她周围,鬼影膛膛的薄雾形成一片白云。 套索里的白热发光的东西逐渐烧化于净,女超人一直在憋着气防止吸入有毒的水银气,现在转身一跃,跳进了冰凉的水库。 朱莉亚同汤姆在岸上见到了溅水。水面平静了,他俩紧张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女超人在水下游泳,套索拖在身后。绳索已经缩得很细很细了,但其中仍有一样黑色、很轻、大小近似手杖的有机物留在中间。 刚刚黎明的光亮足够使她找到原来的坟堆。它靠近水库底的中心。坟堆上,一块长满海藻的墓碑歪歪斜斜地竖在那儿,显得摇摇晃晃。毕竟,自从“雨燕河”的河水漫过它以来已经过去五十个年头了。 女超人用她强有力的手掰开坟堆,小心翼翼地把易碎的骨灰放了进去。当她抚平泥缝时,水泡从她的双唇中冒了出来。 最后,她揩去了碑上的海藻,显出原碑上仅有的名字:“奥里恩·奥奈,”字四里长着苔薛,在水流中摇摆着它们绿色的嫩须。 女超人从奎宾水库中现出身来,就像维纳斯从海中升起。太阳升上来了,像一个忿恨不平的独眼人的眼球。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朱莉亚问。 “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了,”女超人说,目光重新投向越来越明亮的水面。“归于平静。” “还留在水里面的水银怎么办?”汤姆问,望着水面上冒出来的水银气泡又被凉水所吸收。 “污染的源泉不存在了,”朱莉亚带着抑制的声调说,“该由环保组织尽他们的力量去清除了。时间和自然会解决余下来的问题的。” “直到再来一个污染源,”女超人忧郁地说。 他们默默地驱车而去,各人心里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但他或她的心中都明白,一桩好事完成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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