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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姆大街45号,一座坚固的小楼前挂着“沙德心理诊所”的牌子。 75岁的沙德医生坐在宽大明亮的诊室里打量着这位走进来的年轻人。这位20岁的小伙子面色苍白,眼神慌乱,嘴唇稍带紫色,表情像个迷路的孩子。 头发雪白的沙德医生带着慈祥的笑容注视着这个小伙子。在他的目光下,这个名叫波朗的小伙子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他无力地跌坐在沙德医生对面,把脸伏在臂弯里,低低地哭了起来。 沙德医生显然已习惯病人的这种样子,他没有劝阻波朗,只是走到波朗身后,亲切地搂住波朗的肩头。 波朗扑在这个慈祥的老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整整半个小时,沙德医生都这样搂着波朗,让他尽情地哭个够。 “好了,现在可以说说你的事了。”波朗终于平静下来后,沙德医生给他端来一杯热咖啡,亲切地坐在他身边,让波朗说说来意。 波朗掏出了一颗子弹和一些20年前的旧报纸,递给沙德医生。 “你就是当年的那个男孩子?”有着50多年医疗经验的沙德医生尽管懂得不应该在病人面前流露出惊讶,他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也难怪沙德医生会如此惊讶,因为他等待这一天已等了整整20年。此刻,沙德医生的脑子里迅速地回忆起20年前那场惊人的手术。 现在坐在沙德医生面前的这个小伙子波朗,20年前在旧金山的一家医院出生。刚出生的小波朗体重不足两公斤,看起来十分虚弱,脉搏与呼吸也极无规律,时时会因呼吸不畅而窒息。经过透视,医生看到小波朗的身体里有一块黑色异物,异物长约1.2厘米,梗阻在心脏的主动脉附近,造成了小波朗心脏的严重缺陷。 “这是一个来历不明的血块,或是一块病变。”为小波朗治疗的达西医生指着x光上显示出的异物,和他的助手们猜测着。瑞南夫妇在一旁焦急万分,小波朗是他们40多岁才得到的宝贝儿子,他们正为儿子的生命担忧。 6个月后,小波朗的体重已增长到6公斤。这时,医生将为小波朗做心脏手术,达西医生为这次手术主刀。 小波朗全身麻醉后,安静地睡在手术台上等待着。“开始。”达西医生低声地向他的助手说。随着器械的清脆响声,达西医生划开了小波朗胸膛的皮肤,在x光曾显示有异物的部位,达西医生找到了那块影响小波朗健康的异物。 “啊——”达西医生从小波朗的胸腔里夹出那块带血的异物时,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呼。 “当!”一声脆响,那块让达西医生猜测了6个月的异物,放进了托盘,清晰地出现在大家眼前。 一颗金属子弹!一颗很古老的子弹!这颗古老的子弹却取自于出生仅有6个月的男婴体内! 当天下午,达西医生将这颗子弹送到兵器研究所。经专家分析鉴定,确认这颗子弹属于美国独立战争时的英国步枪发射出来的,距今整整两个世纪。 “也就是说,在1775年的某一天,争取自由独立的美国军队正在和宗主国的英国军队作战,英军的这颗子弹,击中了一名美国战士。这颗子弹就是这样来的。” 达西医生默默听完了兵器专家的描绘。“不!不!它不是来自于哪一位独立战士的体内,它是从一个只有6个月的男婴体内取出来的!”达西医生猛烈地摇头,他摇头不是因为专家的推断没有道理,而是这些看起来很合情合理的解释更把达西医生推到深层的迷雾里。 1775年,正好距今两百年,它与6个月的生命史相比,显得多么漫长啊!200年的层层迷雾,为什么突然会凝聚在一个小小的婴孩身上?这种时空的错乱足以使人疯狂的。 达西医生最后把这颗子弹交给了波朗的父母瑞南夫妇,波朗的妈妈接过这颗子弹,听完达西医生转述的那个离奇的情节时,震惊得脸白如纸,没说一句话就当场昏倒。 波朗的爸爸当然也受了很大的刺激,但他毕竟比妻子坚强得多。他除了照料妻子外,没忘记收起这颗古怪的子弹。他用细纱布精心地包好子弹收藏起来,并料定将来小波朗长大后也许会听说这件怪事,他要把这颗子弹留给波朗,好帮助他破解这个谜。 这一天,是1975年的7月23日,是美国独立战争整整两百年后,也是小波朗的半岁生日。两个月后,小波朗健康出院,像所有的男孩子那样正常地成长着。 20年前,在一年一度的“国际人体奥秘研讨会”上,达西医生关于“男婴体内的子弹案”的发言使整个会场哗然。 最重视达西的发言的是几名到会的心理学家,会后他们又同达西医生详细地讨论分析了这件事。他们共同的看法是:这个男婴身上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如果深入研究下去,将为我们揭示出人类生命的一个重大奥秘。 几位心理学家中,就有沙德医生,因为和小波德居住在同一座城市而更对这事格外关心,他甚至把所写“波朗体内的子弹”的文章登载在报纸上,这篇文章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可是当记者们找到波朗家时,那里却已人去楼空,根本没有人能说清波朗家搬到哪里去了。 波朗17岁时,妈妈去世了。 波朗20岁时,爸爸也身患绝症生命垂危。临终前,他拿出了那颗珍藏着的古怪子弹,给波朗讲述了他出生时的那件怪事。 安葬完爸爸的那个晚上,波朗一个人坐在家中直到天亮。他几乎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一个人坐在窗前,对着这颗200年前的子弹发愣。子弹光滑如新,但波朗却想从它身上看到陈旧的往事。“你能告诉我什么?我和200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系?我的身世很奇怪吗?”波朗撩起衣襟,看着自己6个月时做过手术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条浅浅的痕迹。达西医生的手术做得很成功,甚至没给波朗留下刀疤,但波朗却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子弹留在他体内的那种痛楚。达西医生虽然取出了波朗身体里的子弹,却把更大的病根种进了波朗的心里。 “为什么我有来历不明的苦恼?” 波朗的整个大脑都被这颗子弹占据了,他整天神思恍惚。 “孩子,保险柜里有一份旧报纸,必要时去找为你写过文章的沙德先生。”爸爸临死前嘱咐的话响在波朗耳边。 于是,像迷路的羔羊一般的波朗就这样找到了沙德医生的诊所,在他的心中,沙德医生将像长夜里的一盏灯那样照亮他的人生之路。 “爸爸说您会帮助我,您真的会吗?”波朗的眼睛里又闪出泪光。 “啊,会的。孩子,你的一切痛苦都因为这颗子弹而引起,你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是吗?那么先让我们来好好看看这颗子弹,看看从它身上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沙德医生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上,递给波朗。 那页书上写着:美国独立战争,1775年至1783年,北美13个殖民地人民进行了推翻英国殖民统治,争取独立的革命战争。1775年4月19日,波士顿的民兵在列克星敦武装起义,揭开独立战争的序幕。战争初期,英军处于优势,后来因为北美殖民地的民兵采取灵活机动的散兵战术,于1777年萨拉托之战打败英军,从此扭转战局。1783年英美签订了《巴黎和约》,正式承认美国独立,北美13个殖民地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美洲出现了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 这就是美国200多年历史的开端,波朗当然记得。上中学时,老师就让每个学生背熟了这页美国的独立战争史。 “你看孩子,这场战争经历了8年,既然兵器专家鉴定这颗子弹来自于200年前,那么我们就把事情的起源定于1775年的某一天吧!这一年正是独立战争开始时,也是战斗最激烈最艰苦的年代,就在这一年的某一天里,这颗子弹从枪膛里射出,然后奇怪地进入了你的身体。” “我还是听不懂您说的话,200年前的子弹如何会射中刚出生的我呢?” “是的,我必须承认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有些奇怪,用正常的思维逻辑已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所以我要用超乎寻常的解释来看这件事。你一定听说过时光隧道的事情吧?” “就是那种人突然陷入进去,在若干年之后又突然出现的怪事吗?我当然听说过。” “那么,我们就先假设的确存在着瞬间开放又瞬间关闭的时光隧道,它可以不定期地吸入一些人和物,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其释放出来。” “您越说越奇怪了。”波朗眨眨眼睛。 “别急,孩子。那么在这个前提下进一步探索下去,就会看到你的来历:某一个时期你曾生活在地球上,可是后来你突然陷入时间隧道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你忘记了你曾经历过的生活。” “不,我听说的时光隧道只是把人陷进去后又原封不动地放出来,没听说过时光隧道会把成人变成一个未出世的胎儿而重返人间的。” “这正是我要说的奇特之处。其他人进入时光隧道都是活着的,并未改变生命的基本形态;而你进入时光隧道时,很可能是在第一次生命结束后,你的生命形态在时光隧道里被重新分解过,重新转化成最基本的生命原素,然后才开始另一次生命的历程。这种分解与组合究竟如何完成的,我还没有找到答案。时光隧道还会吸入已经死去的人,这对谁都是个新课题。” “还有那颗子弹,它也是这样来的吗?” “是这样来的,这颗子弹在你前生里给你带来过巨大的痛苦,你的生命已和它紧密相联,所以它又成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为什么这样难以理解的事情偏偏选择了我呢?”波朗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泪水又流了出来。 “但它已经选择了你,抱怨是无济于事的。”沙德医生像父亲那样温和又威严地对波朗说,“我来告诉你怎么做:今天你先回到家里,吃上几片安眠药,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早上,你的精神会好一些,那时我来给你做催眠术,你会在梦里看到你的前生,也就是说,你会看到这颗子弹是怎么射进你的身体里的。” “催眠术?就像巫师们做的那样?我的大脑会不会受伤害?” “催眠术不是巫术,是用科学的方法唤醒潜藏于你体内的记忆,这些记忆当你处于清醒状态时,永远不会出现。因为这种深层的记忆甚至还不能算是记忆,它只是组成你生命的遗传基因,它携带着无数的生命密码沉睡在你的体内。我相信,既然遗传基因携带着生命积淀而成的信息,那么它就是记忆素。我所做的催眠术就是把这些平时从未出现的深层记忆从你的遗传基因里唤醒,让它再现你所经历过的往事。你不用担心,你的大脑不会受一点点伤害的。” 波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心里想的是,只要能弄清这个秘密,我豁出去了。沙德医生的话使波朗平静了不少。那天晚上,波朗吃了很多东西,自从爸爸去世后,波朗还没有香甜地吃过一顿饭。晚上,他遵照沙德医生的话,吃下了两粒安眠药,果然一夜无梦,睡到天亮,感到伴随他多日的头疼和眩晕消失了。 而在这个夜里,75岁的沙德医生却整夜未眠,他当然要精心设计治疗方案。沙德医生翻看了很多关于独立战争时的史料,特别认真地看了一本《独立战争烈士志》。这本书沙德医生以前读过多遍,一个个遥远而陌生的人名,一个个年轻而无畏的人们,他们的事迹曾深深地打动过他的心。但没有一次能像今天这样,沙德医生觉得这些早已牺牲的人们正生动地朝他走来,好像还要开口述说他们的战斗经历。“我相信这个思路是对的,解开波朗的子弹之谜的钥匙就在这一年的战斗里。”他很快记住了发生在1775年的大小战斗。 天亮了,沙德医生在第一缕晨光中熄灭了案头的灯。窗外,淡青色的雾霭中,街道一片静谧,带着浓浓睡意的星星正一颗颗退去,每一滴露珠都快乐地映着天光。鲜艳的龙舌兰花笑迎着清晨,一只栖息在七叶树上的长尾鸟冲天而起,快乐地鸣叫着飞向初生的太阳。生命多么动人,自然就是永恒。我们有幸生活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真应该心怀感激呀! “我准备好了,让我们来看看220前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吧。”沙德医生对着清晨的太阳说,“不,也许应该叫波朗长者、先辈才对,这事看起来真滑稽!”沙德医生耸耸肩,想到自己一个70多岁的人要称20岁的波朗为“长者、先辈”,沙德医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波朗躺在沙德医生的催眠床上,穿着沙德医生特意借来的一套旧军装,这套独立战争时的旧军装现在只有在博物馆里和电影里才能看得到。“穿上它,你会更加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进入那场战争中去。” “啪!”沙德医生为波朗戴好了时空控制器的头盔,“刷!”又拉上了全部窗帘。现在房间里安静又昏暗,有了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 “马上开始,你要放松些,把你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220年前。来,你握住这颗子弹,让我们一起进入那场残酷的战争中吧。”沙德医生熟练地把时空控制器定位在220年前的秋季,地点选在美国东部阿巴拉契亚山地,因为在当年的那场残酷战争中,这里曾连续发生过很多次战斗。 “你就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熟悉的人在等着你。你要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你会很快乐的。”沙德医生打开了时空控制器的电钮,上面的大小指示灯闪闪烁烁,无声无息。随着沙德医生缓缓的声音,波朗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团迷雾,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他的感觉也模糊起来,开始闭上眼睛。 “你睡着了,你完全忘记了眼前的事情,你回到了你的过去。”沙德医生的声音充满了梦幻色彩,“不要停下来,一直往前走,那里会有事情发生,你的朋友在等着你!”沙德医生的声音像一盏迷雾里的灯在朦胧中指引着波朗。 躺在床上的波朗觉得自己并没有睡去,他先是在雾里行走,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沙德医生的声音为他指路。过了一会儿,遥远的220年的迷雾在他眼前缓缓飘散。波朗看到一片贫瘠的坡地,在山毛榉树下,丛生着山艾,大片的土地裸露着,有时可以看到一些肉叶蒺藜和三齿芽蒿。 气温较低,风阴沉沉地吹着,波朗终于看清自己正趴在一丛五蕊美洲苦树的灌丛里,紧张地注视着山坡下面的一片平地。他身旁还趴着3个人,他和他的伙伴都穿着军装,手里拿着步枪。“他们来了!”睡眠中的波朗突然大声喊着。 “他们是谁?”沙德医生急忙问。 “是几个士兵,穿着英国军服,他们有15个人!”波朗惊慌地喊着。 “快撤退!”波朗听到他的伙伴低声说,于是他们三人顺着坡地上的一条小水沟,弯下腰向坡下撤去。“回到我们的人中间去,把英国人引到那里!”波朗听到他的伙伴在他耳边低声说。 “不好!”波朗又发出一声惊叫。 “发生了什么事?” “英国人发现我们了,他们正从三面包抄过来,他们的子弹从我耳边滑过去!他们越来越近!”“沉住气,你不会输给他们的!”沙德医生鼓励梦中的波朗。 “我跑不动了,我的伙伴都在我前面!”波朗大喊并呻吟起来,表情很痛苦。 “快!你会被他们抓住的!鲍尔斯!”波朗听到有人这样叫他。 可他还是跑不快,波朗从一处灌丛钻进另一处灌丛,可是这片坡地的植物太稀少,当他刚要钻进不远处的一丛唐棣中时,他的身体完全暴露在英军的视野里。只听波朗一声痛叫,他的身体往前一仆,双手捂在胸口上。 “你怎么了,鲍尔斯?”波朗分不清是谁在问他,他只是很艰难地说:“我被打中了,在这里!”波朗的手捂紧了胸前的衣襟。沙德医生看到,波朗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扭曲在一起。 “你要坚持!事情还没完!”波朗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他分不清是谁在说,但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伙伴搀扶着他,继续向前跑去。 前方,出现了十几个人,他们是来援助独立战士的,他们边跑边开枪,是他们密集的枪弹阻止了英国人。“是我们的人,他们来了!”波朗说完,头往下一垂,好像昏过去的样子。很长时间,波朗都这样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波朗!波朗!”沙德医生不停地叫着,生怕他这样真的睡过去。“啊!”过了很长时间,波朗才喘出一口气,像从昏迷中醒过来那样,痛苦地呻吟着。 突然,波朗的身体缩成一团,用两手抱住肩头,浑身哆嗦着。“怎么了?你怎么了?”沙德医生连忙问他。 “冷!天气很冷!下了雨,我全身都湿透了!我流了那么多的血!”波朗还是不停地哆嗦着,两手在胸前痛苦地乱抓。他的身体差不多缩成了团,他看到自己身边到处都是泥泞,在爬行过的地方,泥泞中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情景,和波朗曾经多次梦到过的一模一样。 “我不行了,你们快走吧!别叫英国人追上来!”这是波朗在对他的伙伴做临终告别,他的两手捂在胸前,渐渐垂了下来。“鲍尔斯!鲍尔斯!”在他就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波朗听到伙伴们痛苦的叫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伙伴们流泪的脸,然后,他两手一松,头猛地垂了下来,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波朗!波朗!”沙德医生也在叫他,波朗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沙德医生知道事情已经结束,他站起来,摘下波朗戴的头盔,关上了时空控制器,静静地等着波朗醒来。 5分钟后,波朗抬起了头,然后坐直身体,睁开眼睛,他看到自己正睡在催眠床上,沙德医生坐在他身边。“我说了什么?”对于方才发生的那一切,波朗脑里只有一片空白。 “发生了很多事情,你的确是一名战士,在东部战场的一次战斗中被英军的子弹打中。”沙德医生告诉波朗关于他的事情,“三个伙伴,你中了弹,倒在伙伴们的怀里。就是这样。” “那天下了雨,我流了很多的血是吗?”波朗的那个梦缓缓地从他的记忆里浮起来,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做过多次的那个梦的意义。 “是的,你在泥泞里爬行,天气很冷,你浑身发抖。”沙德医生看着波朗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那么说我以前多次做的梦都是真的,我真的有过前生?”波朗的声音猛地顿住,他瞪大眼睛想着,想着,突然一拍脑袋,大叫一声,“他们叫我‘鲍尔斯’!在梦里,我听到他们都叫我‘鲍尔斯’!” “太好了!‘鲍尔斯’就是你曾有过的姓氏,你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姓氏,我们的工作很有成绩!”沙德医生高兴得连连拍手。 “鲍尔斯!我叫过‘鲍尔斯’!”波朗觉得自己被一团大雾包围了,“一个叫‘鲍尔斯’的独立战士阵亡了,200年后又变成了我,这就是我的生命奥秘吗?”波朗喃喃自语。 波朗的话仿佛提醒了沙德医生,他跑到书橱前取出那本《独立战争烈士志》飞快地翻动起来。 很遗憾,“鲍尔斯”只是一个姓,而且是一个很普遍的姓。在这本记载着十几万烈士的书中,叫“鲍尔斯”的足有两百人。 “没办法,我们还得再做一次努力!”面对波朗期待的迷茫目光,沙德医生只能摇摇头。 波朗脱下旧军装时,沙德医生发现在他靠近右肩的后背上长有一块深红色的胎记,胎记的样子极像儿童画出的一棵小松树。“你的后背上长着一棵松树,这很特别!” “自从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波朗不以为然地穿好了衣服。 两天后,沙德医生为波朗做了第二次催眠术。 这一次催眠术的目的是为了让波朗回忆起他前世的家乡,所以沙德医生把时间定位在223年前,也就是独立战争还没有开始的年代。 那时的鲍尔斯一定还在他的家乡,沙德医生嘱咐波朗要看清楚眼里的一切物体,这样也许就能找到他前世生活过的地方。至于地点,沙德医生无法确定,根据鲍尔斯的作战经历,沙德医生只能笼统地把地点定在阿巴拉契亚山区,它包括整个缅因州、纽约州、宾夕法尼亚州、俄亥俄州、西弗吉尼亚州、田纳西州等,简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疆土。“也只能这样了,我无法把范围缩得更小些。”沙德医生这样解释他的做法。 做好准备后,波朗渐渐进入梦境。 这一次的情形显然愉快得多。波朗感到自己腾空而起,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大片的高山丘陵平原盆地从他的眼前飞掠而过,那情景就像看一场宽银幕的电影。5分钟里,波朗飞过了很大的一片区域,他看到成片的红杉冷杉铁杉组成的浩瀚无边的森林,在一片坡地上,他还看到了由常青针叶树和阔叶树组成的色彩鲜艳的巨幅秋景:红色的树叶夹杂着黄色,又衬上深绿色的针叶林,那景色让人倾倒。“真美呀!”飞翔着的波朗快乐地大叫,“那么漂亮的树叶!红色、黄色,还有绿色!我都形容不出来了!” 波朗的视点渐渐集中在一片山岭上,他看到成片成片的栎树林。刚下过雨,空气中到处散发着芬芳的气息,肉叶蒺藜、野葡萄和爬山虎结成片,草原上零零星星开着绢毛菊花、紫穗槐花和一枝黄,野菊花连成一片草毯。 “那么多的小丘岭,一座接一座,还有那么多的湖!”波朗还在说个不停。 波朗的感觉越来越具体,他看到自己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装满刚打下的豆子,他一边唱着歌,一边悠闲地往家走。不远处可以看到小镇错落有致的木板小屋,很显然,鲍尔斯是这个小镇上的居民。 牛车停在小镇外的一条小河边,鲍尔斯把牛解下来,让它去河里喝水。在河堤不远处,有一座纪念碑,碑上没有人名和任何文字,只有一把石剑插在碑上。“一座方形纪念碑,碑顶插着一把利剑!”波朗向沙德医生说着他看到的一切。 突然,波朗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他听到有人在那边喊:“梅里,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啊,我来了!芬杰!”沙德医生听到波朗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从那声音里谁都能听出波朗的心里有多么快乐。 “芬杰。这个名字一定对他很重要!”沙德医生记住了这个名字。 梦中的波朗和那个叫芬杰的女子一起躺在草地上,安闲地看着头顶上万里无云的天空。在他们身旁,牛群安闲地吃草,小牛犊淘气地跑来闻闻两人的脚,甩甩尾巴又跑掉了。那是芬杰家养的牛,也是芬杰的父母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波朗摘下一朵蓝色的雏菊,戴在芬杰栗色的辫子上,芬杰姑娘幸福地依在他的胸前。“明年春天我们一定结婚,我可不愿再等下去。”沙德医生听到波朗幸福地说,他很想知道芬杰姑娘说什么,但波朗只是幸福地眯着眼睛,似乎深深地陶醉了。 “要是没有战争,这一切将会多么美好!”沙德医生由衷地为这一对200多年前的恋人感叹着。 一小时后,波朗醒了过来,这回他很平静,梦里幸福的记忆对他起了强烈的暗示作用。 “你和一个叫芬杰的姑娘订了婚,你的家乡在一个小镇上,那镇外有一座插着利剑的纪念碑。”沙德医生从梦里收集到的信息只有这些。 “我没有说出具体的地名吗?”波朗深感失望。“没有,但你在梦里很幸福,你一定很爱那个叫芬杰的姑娘。”沙德医生说,“最后的结论还要经过分析后才能得出,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查查资料,核实一下梦里的那些细节。” 后来,沙德医生又为波朗做了两次催眠,波朗梦到的情景都和这两次差不多。看来,关于另一次生命的记忆也只有这两件事了。 “要是没有战争,这一切将会多么美好!”沙德医生由衷地为这一对200多年前的恋人感叹着。 一小时后,波朗醒了过来,这回他很平静,梦里幸福的记忆对他起了强烈的暗示作用。 “你和一个叫芬杰的姑娘订了婚,你的家乡在一个小镇上,那镇外有一座插着利剑的纪念碑。”沙德医生从他梦里收集到的信息只有这些。 “我没有说出具体的地名吗?”波朗深感失望。“没有,但你在梦里很幸福,你一定很爱那个叫芬杰的姑娘。”沙德医生说,“最后的结论还要经过分析后才能得出,我需要一点时间查查资料,核实梦里的那些细节。” 后来,沙德医生又为波朗做了两次催眠术,波朗梦到的情景都和这两次差不多。看来,关于另一次生命的记忆也只有这两件事了。 劳伦斯小镇,是俄亥俄州西部峡谷区的一个偏僻的小镇,人口不足8万。因为地处山区交通不太便利,这里的人们还多以种植业和畜牧业为生,过着平静悠闲的山地生活。 波朗走进小镇时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夕阳斜斜地照着,大群的鸟儿欢叫着在树丛里飞过,街两旁的小木楼像童话里的景物。随风吹来的野菊的清香,把波朗一下子带回了对另一次生命的体验里。 波朗深深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他有一种真切的回家的感动。“前世家园,我苦苦寻找的生命起点。”波朗竭力克制着自己那想大声喊叫和痛哭的欲望。 波朗今天能够站在他前世生活过的土地上,是因为沙德医生对波朗梦境记忆的准确分析。 那天,沙德医生给波朗做完了催眠术后,整整三天闭门不出,专心思考核对波朗梦中的那些信息。 有一个现象一开始就引起了沙德医生的高度重视:在波朗的梦里,曾提到一种颜色鲜艳的树叶,这是在针叶林和阔叶林混交带才有的特点。还有小山丘和众多的河流,还有芬杰姑娘曾把鲍尔斯叫做“梅里”,插着利剑的碑,这些线索都给沙德医生以很多启发。 他先是查了《独立战争烈士志》,没有查到“梅里?鲍尔斯”这个名字,看来“梅里”这个名字也许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爱称,并不是鲍尔斯正式的名字。又根据“混交林”这条线索,在《植物志》上查到这样一段话: 在阿巴拉契亚山地中部生长着夏绿树,夏绿树树叶较宽,入秋则变成红色或黄色,与少数针叶树的绿色映衬在一起,形成美丽的景色。 接着,沙德医生又在《美国地理》上查到这样的内容: 阿巴拉契亚高原,中部有一段平缓的地带,其中心位于宾夕法尼亚州南部、西弗吉尼亚州西北部和俄亥俄州东部。阿巴拉契亚高原以东北部最高,海拔1200米,被流水切割得相当破碎,高原上水网密布,高原上的大部分河流向西流入俄亥俄河,组成大大小小的峡谷。 可是查了很多旅游资料,都没有关于那座奇怪的石碑的记载。 “你前生的家乡是在阿巴拉契亚高原的中部。”沙德医生很肯定地告诉波朗,“你所看到的那个有着一座纪念碑的小镇很可能会在俄亥俄州、西弗吉尼亚州和宾夕法尼亚州。你的前生是个小镇上的农民,种着大片的豆子,还和一个叫芬杰的姑娘订了婚。注意,你也许真的在第二年春天和她结了婚,这就是说,在某一个地方,可能还住着你和芬杰的后代呢!” “太不可思议了!我不但有可能找到我前世的家乡,还有可能找到我的后代吗?” “完全可能,只要你尽力地去找他们。但你要注意,你的那些后人们年龄都比你大得多,如果你轻易地说明自己的来意,人们一定会把你当成疯子。”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很小心的。” 以后的三个月里,波朗向整个俄亥俄州、西弗吉尼亚州和宾夕法尼亚州发出了5000多封信,这些信发往波朗在地图上查到的所有小镇,收信人是小镇的教堂、镇办公所、学校、医院和各种报刊。 波朗陆陆续续收到一些回信。这些信多是对波朗表示同情安慰,虽然这些充满爱心的话给了波朗温暖,但毕竟没有解决波朗的病根。后来他甚至连信箱都懒得去开了,有些信干脆堆在桌子上,没有兴趣看了。 这天黄昏,天下起了小雨,波朗无聊地待在家里,给沙德医生通了个电话。沙德医生一再鼓励波朗振作点,把那些信好好读下去,说不定某一封信里,就会有好消息带给他的。 当波朗拿起最后一封信时,刚一打开,他的眼睛一亮,心跳顿时加速。波朗把眼睛瞪得老大,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吃进肚子里: 我想我的家乡就是你正在寻找的那个小镇,它是俄亥俄州西部的劳伦斯镇。在这个小镇上,确实有一座方形的纪念碑,碑顶插有一把利剑。这座碑据说是纪念一位古代勇士的,距今已有400年的历史。不过有一点和你信上说的不一样,石碑不是在河边,而是在小镇的一条小街上。我希望这里就是你苦苦思念的家乡,并诚恳地欢迎你回到故乡来。 波朗反复地把这封信读了无数遍,常常在不知不觉间,让泪水打湿了信纸和衣襟。 一星期后,波朗出现在劳伦斯的小镇上,那原本遥远的不可企及的一切,现在真实地出现在波朗的眼前了。 果然,像信上所写的那样,石碑没在河边,而在小镇的一个小广场上。当梦里的石碑真的出现在波朗眼前时,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眩晕感,恍惚之间他已经站在了220年前。 广场的长椅上正有几个老人在闲坐,波朗上前去打听石碑的来历,老人都说这座碑是小镇的象征,为的是纪念一个古代的勇士。勇士力大无穷,曾用他的利剑劈开过一块顽石。后来,他把自己的剑插在这座顽石上,告诉后人说,谁要能把这把剑从石头里拔出来,谁就会像他一样有力量。 “400年来,没有人能拔出这把剑是吗?”波朗小心地问。 “当然没有。如果剑被拔去了,这座石碑也就会不存在的。”老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波朗上前试着去拔那剑,只觉得剑身似有千钧之力,铸在石碑座上纹丝不动。老人善意地笑了:“年轻人,很多人都来试过了,他们比你要强壮得多呢!” 波朗没有失望,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拔下那利剑,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那剑千秋万代地竖立在小镇上。“这里原来是一条河,石碑原来就在河岸边,因为河岸泥沙一年年堆积移动,石碑离河岸才会越来越远,现在竟然站在小街上了!”波朗对那些老人们说着往事。 老人们一个个睁大了昏花的眼睛:“年轻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看到过。还有,我不是年轻人,对你们来说我很老很老。波朗真想把这些话大声地说出来,但那么一来,老人们一定会把他送进疯人院,波朗只好把这些话咽了下去。 傍晚,波朗一直在小镇徘徊。踏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波朗似乎记起了更多的事情。有时,他会突然在某条街道上停下来,愣愣地看着一个方向。他的眼前浮起了已经消失的景物,圆木小屋,爬满牵牛花的木栅栏,走过石子小路的穿着麻布长裙的女人和扎着皮裹腿的男人,吱呀的牛车,木轮上饱满的铁钉转动时晃动的阳光,这些景物越来越清晰。“风车,这里曾有一个磨坊,有一架很大的风车!”波朗脱口喊了出来,“那边,还有一座木质的小学校,沿着山路上去有一座小染房!”模糊的往事又清晰起来,波朗站在干净宽敞的小镇街道上,常常有时空错位的感觉。 “没有!没有你说过的大风车,也没有木质的小学,没人看到过山路上的小染房,你一定记错了!”所有的人都向波朗摇着头,他们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为什么老说些没有根据的话。他们眼里的小镇,是一座规划得很整齐,而且快速地融进了现代化进程中的美丽的小镇,哪里还会有陈旧的风车,破旧的学校呢? 波朗用了很大的毅力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把前生和今生吃力地割断,又回到了眼前的生活中。 岁月无情,人世沧桑,往事只能随风而去,波朗深深地叹息着。 波朗租下了给他写信的保罗太太家的一座空房子,他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波朗再次感谢保罗太太帮他找到了故乡,他对保罗太太说自己是个孤儿,从小漂泊在外,今天第一次回到故乡来,善良的保罗太太对他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 “你想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吗?我还可以帮你介绍工作。”保罗太太请波朗吃了第一顿饭,新鲜的豌豆汤和莴苣苗再加上香洌的果酒,这些家常食物又使波朗想起了他梦中的情景,波朗忍不住流下泪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波朗走访了镇户籍处,查看了堆积如山的旧户籍。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当地的户籍只保留30年,220年前的人根本无处查找。 他又去参观了小博物馆,详细地看那里的展品。在介绍独立战争的展室里,波朗看到了这样的记载:200多年前,阿巴拉契亚山地曾是独立战争的一处主战场。由于这里贫瘠荒凉,环境恶劣,战斗打得很艰苦,独立战士们伤亡惨重。据不完全统计,劳伦斯镇牺牲在独立战争中的烈士共有30多位,他们多是25岁以下的青年。 文字下面,是30多位烈士的简单生平,波朗仔细看了每一个名字,姓鲍里斯的有两个:一个叫做克森?鲍里斯,牺牲时22岁;一个叫做埃里?鲍里斯,牺牲时24岁。“我究竟是哪一个?”波朗深情地抚摸着这一行文字,他的记忆又在两次生命里交错,他心中迷乱不堪,身体也摇晃起来。 “年轻人,你不舒服吗?”朦胧之中,一个亲切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位中年工作人员扶着波朗坐在长椅上。 “不,我很好。我只想知道到哪里能找到这两位鲍里斯的家人?” “这要去户籍处问。220年了,怕是他们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中年人一直关切地看着波朗苍白的脸。 “是啊,你说得对,220年过去了。”波朗对中年人吃力地笑笑,谢过了他的好意。220年的时光又一次割断了波朗的思绪。 “那么他们的坟在哪里呢?”波朗又想到一个问题。 “怕是都在他们牺牲的地方,他们都死在离这里很远的战场上,一定就地安葬了。你为什么问这些?” 线索再一次断了,波朗距离他的目标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却又偏偏无路可行。波朗站在这片他曾经熟悉的土地上,怅然若失。 转眼20多天过去了,波朗已走遍了劳伦斯小镇,保罗太太也帮他走访了很多人,还是没有发现两位鲍里斯烈士的家人。更糟的是波朗的旅费快要用完了,如果再住下去的话,波朗怕是连保罗太太的房租都付不起了。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一定要找下去,否则我会抱恨终生。”波朗经过一个个痛苦的不眠之夜后做出了决定。第二天一早,波朗对保罗太太说,他很愿意在镇上找些零工来做做,因为他不能老这样闲逛,他要找些事情来干。 保罗太太把波朗介绍给一家人,这家的主人名叫山坎,有一个很大的堆放干草和谷物的仓库。山坎准备把仓库彻底地修理一下,因为今年他家的牛增多了,需要存放更多的草料。 波朗在山坎家干了一个多星期,每天他都和山坎爬在仓库顶上,把有裂缝的木板取下来,换上新的木板和谷草。 这一天,山坎又买来几块木板,要波朗和他一起从街上扛回来,他要在仓库里做一个搁架堆放杂物。因为天气热,波朗就脱去上衣,扛着板子穿街而过。 就在波朗最后一次扛着板子走在街上时,路旁一个闲坐着的披着蓝披肩的老婆婆喊住了他:“小伙子,请你等一下!” “老夫人,您要我帮忙吗?”波朗放下肩上的东西,擦着满头的大汗。 老婆婆走到波朗身边,揉了揉眼睛,认真地看着波朗的后背:“真奇怪,怎么这么像呢?”老婆婆边看边咕噜着。 波朗知道老婆婆在看他后背上的红痣,他笑笑说:“从小留下的,很像一棵松树*前*!” “当然像松树,否则我就不看它了。”老婆婆说出一句让波朗很感意外的话,她伸出手来,认真地摸摸波朗的红痣,“连长的地方都像,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老婆婆的话越说越奇怪。 “谁?我和谁相像?”波朗头皮一炸,浑身像泼了凉水一样猛一激灵,“你看过和我很像的人吗?”波朗的声音抖起来,他预感到自己可能会抓住什么东西。 “你的这块痣让我想起一个人,很久前就死去的一个人。让我想想,他的名字叫……”老婆婆又坐在长椅上,默默地沉思,想着想着,那样子好像要睡着了。 波朗急得直想跳脚,他恨不能从老婆婆嘴里掏出话来。 “波朗,快把板子扛过来,站在太阳底下干什么呢?”远处,山坎在叫波朗。坐在长椅上的老婆婆昏昏沉沉,好像已经睡着了。 “老夫人,您别走,我去去就来!”波朗摇摇老婆婆,老婆婆糊里糊涂地哼了一声,波朗扛起木板飞奔而去。 到了山坎家,山坎又要波朗把板子都运到仓库里,堆放整齐。波朗心急如焚,等他做完这一切,再飞奔到街上找老婆婆时,哪里还有老婆婆的影子。 波朗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很像,连长的地方都像,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老婆婆的话又在波朗耳边响起来,“这块痣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很久以前就死去的人。”老婆婆所说的那个人会是谁呢?会不会就是我?波朗索性躺倒在椅子上,老婆婆说过的话就像雾里的一盏灯似的隐隐约约亮着,指引着波朗朝一个方向望去。 可是老婆婆没告诉波朗他究竟像谁,波朗想抓住的那点希望就在他眼前飘飘晃晃,像一只飞动的萤火虫。 “老纳西,老纳西你快醒醒!”迷迷糊糊中,有人推着波朗。 波朗揉揉眼睛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长椅上睡着了,一个牵着狗的老婆婆在推他醒来。 牵狗的老婆婆这才看清睡在长椅上的是个瘦瘦的小伙子,抱歉地笑了笑:“老纳西总是睡在这里,我还以为又是她。” “就是那个披着蓝色大披肩的老夫人吗?” “是啊是啊!蓝披肩,老纳西的蓝披肩还是他的远房侄子送的呢!”这个老婆婆比那个老纳西更糊涂,一会儿就忘了她要找老纳西的事,而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她年轻时也有一条新披肩的事。 “老纳西,我只想知道老纳西住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吗?”波朗不得不大声地阻止了老婆婆的议论,牵狗的老婆婆显然很不高兴,她的那条毛皮灰暗的狗也朝波朗翻翻眼睛,没好气地叫了一声。 “就在镇西街萨尔里巷,房子很旧,也没有狗。”牵狗的老婆婆不高兴地往那边指了一下,还在接着说她的那条披肩,“那条披肩上的绣花足足让女工绣了一个多月,每一朵花都像真的,还会发出香味呢!” “是啊夫人,我相信您有过一条世界上最美的披肩,一定是这样的!”波朗高兴地大叫一声,搂住老婆婆吻了一下。老婆婆这才停止唠叨,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波朗很快找到了老纳西的家,他看到街角有座很旧的老房子,木质的门廊已经朽烂,一派无人照管的样子。波朗知道,这里一定就是老纳西的家。 波朗走上老纳西家的门廊时,一刹那间,有一种很熟悉的东西扑面而来,似乎他早就来过,和这个院子里的人关系密切。波朗认真地打量着每一件东西,侧耳听着每一处细小的声音。他恍恍惚惚看到这座院子里开满了花,一些人正在花下喝酒唱歌,一个姑娘的歌声穿透岁月传到220年后的今天。在那张粗木的桌上,堆放着新鲜的红苹果和白嫩的青萝卜红萝卜,家酿的红酒清香迷人,刚出炉的小面包还在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 “小伙子,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干吗不进来?”老纳西在窗里喊着。波朗一下子被惊醒,眼前那欢乐的歌舞场面顿时不见了。 老纳西的家里很清寒,除了老纳西没有别的人。老纳西85岁,住在这所足有200多年的大房子里,孤独地生活着。老纳西很喜欢有人来看她,她甚至没问波朗是如何找到她的,反正波朗找到了她,来和她说说过去的事,这就让她很高兴。 “啊,我想起来了,你身上的那块红痣是像一个人。不过我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时常听我婶娘的外祖母说起他,好像叫做什么‘鲍尔斯’的。” “克森?鲍尔斯,还是埃里?鲍尔斯?”波朗惊喜地大叫起来。 老纳西奇怪地看了波朗一眼:“你怎么知道过去的事呢?他们早就死了,而他们死时还没有你!”“我知道他们早就死了,确实是在他们死后才有的我,您快告诉我他是哪个鲍尔斯吧!”波朗怕她又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是埃里?鲍尔斯,今天我想了一下午,就是这个名字。”老纳西这回没有睡过去,她看着棚顶想了一会儿,坚决地对波朗说。 “那么我叫‘埃里?鲍尔斯’了,我就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埃里?鲍尔斯?”波朗受了雷殛一样木呆呆地看着老纳西。 “别这样看着我,我没说错,你像埃里?鲍里斯。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敢肯定,你一定很像他,因为你身上的那块痣和我婶娘的外祖母提到的一模一样。” “婶娘,您的婶娘?我好像有些糊涂了!”波朗眼前的一切又迷失在雾里,他又看到那些在院子里喝酒唱歌的人们,还真切地听到一个姑娘清亮动人的歌声。 当天晚上,月色如水。老纳西的院子里,就在波朗看到有人唱歌喝酒的地方,老纳西摆上了一张粗木桌,桌上放着一瓶红酒和新鲜的蔬菜水果,鲜奶蛋糕散发着甜美的气息。一切都像波朗恍惚中看到的场面一样,只是院子里不再有鲜花,那200多年前的花早就凋谢了。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喝下几杯红酒之后,85岁的老纳西打开了话匣子,“这些事情要从我的婶娘说起,她是一个好人,愿她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老纳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老纳西的婶娘名叫格菲亚,因为老纳西从小失去父母,一直和叔叔婶娘住在一起。婶娘格菲亚没有女儿,很疼爱纳西,纳西常把格菲亚婶娘叫做妈妈。 “格菲亚妈妈常常带我去看她的外祖母,很老的一个外祖母,名字叫做斯塔夫人。斯塔夫人有一座很大的木房子,那里很凉爽,我和格菲亚妈妈在那里度过了好几个炎热的夏天,也听到了很多关于斯塔夫人家的祖先的故事。那个叫做埃里?鲍尔斯的人,就是斯塔夫人的外公,也就是格菲亚妈妈的妈妈的曾外祖父。” 老纳西边说着,波朗边扳着手指去算。这里面的人物关系太复杂了,从埃里那代算起,到了老纳西这里,已经有了6代人了。 “老斯塔夫人差不多有90岁了,但她记忆力一点没衰退,还是很喜欢给我们讲她的过去。她对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老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你老了的时候也会是这个样子!”老纳西又喝下一杯酒,亲昵地点点波朗的鼻子说,“如今,在这个镇子上,也只有我还记得这些往事了。” “是的是的!纳西夫人,后来怎么样了呢?”波朗生怕老纳西喝得太多而误了事,悄悄地把酒瓶移到桌下去。 “老斯塔夫人常说起她的外公,但是她没见过他的外公,她只是从她母亲那里知道一些外公的事情。她的外公和外婆结婚不过两年多,外公就上了前线,那时斯塔夫人的妈妈索虹刚刚1岁,等索虹再见到她父亲时,她的父亲已经受了重伤回到了家里。那是独立战争时期,那场山地之战打得很艰苦。” “那么说我并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家里的?”波朗听得恍惚迷离,他几乎看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他的眼前日月飞度,乱纷纷一片星光。 “你?你死在谁的家里?”老纳西听到了这句话,吃惊地问。 “啊,我是说那位老外公,他是死在家里的吗?”波朗费了好大的劲拉回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要太失态。 老斯塔夫人的母亲索虹,在她父亲埃里?鲍里斯回家养伤时,才知道自己也和别的孩子一样也有父亲,只是他的父亲生命垂危,几乎不能和女儿说上几句话。但两岁多的索虹还是记住了父亲的一些事,特别是记住了父亲的后背上有一块红色的痣,那痣就和长在你背上的一模一样,活像一个小孩子画的松树。那时,垂危的父亲常常让自己的女儿坐在床边,父女二人默默地拉着手,索虹就用手一遍遍描着父亲背上的松树,她因此深深地记住了这棵松树。 “几个月后,埃里终因伤口感染而死去了,那时小镇上的人还没学会做手术。埃里到死都没有取出胸口的那颗子弹,埃里死得很痛苦。” “啊!”波朗听老纳西讲到这里,忍不住痛叫一声,他分明感到那颗子弹嵌在他的胸前。他胸前的皮肤溃烂破裂,鲜血淋漓。 “你怎么了小伙子,要不要再喝一杯酒?”老纳西摸索着,要去给波朗倒酒,但她摸了一个空,波朗早把酒瓶藏在桌下了。 “不,纳西夫人,别为我担心,请讲下去!”波朗伏在桌上,他在竭力忍住自己发自心底的呻吟。 “埃里?鲍尔斯死后成了卫国英雄,索虹就是靠着父亲的抚恤金过日子,所以她老是给自己的孩子讲他们外公的故事。讲外公如何在家里养伤,讲外公后背上的那块奇怪的红痣,斯塔夫人从小就记住了这些事。在她晚年时候,她又把自己外公的事情讲给下一代的孩子们听,于是我也知道了有一个很早就死去的老外公,他的后背上有一块奇怪的红痣。220年了,我没想到竟看到一个人长着和那位老外公一模一样的红痣!”老纳西摇着头连连感叹,伸手又要去摸酒瓶子,波朗忙把一只苹果塞到她手里。 波朗听老纳西讲故事时,一直摸着自己的后背。他看不到自己背上的红痣,但他知道,在他的上一次生命和下一次生命之间,红痣成了他唯一的记号,成了两次生命中唯一可以让人们认出他的标志。 对了,还有那颗子弹,那颗子弹在他的两次生命里都给他带来了深重的痛苦。 夜已经很深了,老纳西酒意加上倦意就要睡去了,她将要睡着的最后一刻,又指着脚下的土地对波朗说:“这里,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的祖先们每到丰收季节都会聚在一起彻夜狂欢。他们中一定有那位埃里,也许他和妻子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听说,他妻子的歌声美极了,整夜整夜,他们都在这里唱着舞着,那时院子里开满了花,金黄的龙舌兰,粉色的金菊花,淡淡的紫苑菊……” “纳西夫人,索虹家的后代现在住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们!”波朗摇着熟睡的老纳西,老纳西抬起头看一眼天上的圆月,轻声说:“还有的是时间,你快去睡吧!” 天蒙蒙亮时,波朗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和老纳西的鼾声融进了淡青色的曙光里。波朗的梦里,一直响着一个姑娘动人的歌声,她的歌声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和爱情的喜悦。梦里的波朗还在想,她一定就是芬杰姑娘。 第二天早晨,老纳西告诉波朗,索虹的后代住在镇外的汉姆草场上,经常过来看她,还送了她这条蓝色的披肩。因为埃里?鲍尔斯只有一个女儿索虹,所以他的后人早就不姓鲍尔斯了,这就是波朗查不到埃里的后人的原因。 镇外的汉姆草原上,宽阔的草场中耸立着一座气派的大木屋,宽阔的前廊,粗圆木架成的屋顶。牛圈、草仓和工具房围在大木屋四周,安详舒适,就像一幅真正的田园名画。 “这就是我曾经有过的家,这里住着我的亲人。”波朗站在远处看着美丽如画的景色,他无法迈步向前走去。眼前的这幅美景是一场长达220年的梦,波朗生怕自己惊动了梦里的人,生怕这一切又要在他眼前消失掉。 木屋里的一个男人迎着波朗走来,男人名叫比尔,他很奇怪波朗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看他的木屋。当他走近时,才看到波朗泪流满面。 50多岁的比尔拉起了波朗,邀他去自己的木屋里喝酒休息。比尔的大手粗糙温暖,当他握住波朗的手时,波朗浑身滚过电击般的颤抖:“他是我的亲人,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一种强烈的冲动使波朗几乎要放声大哭。 波朗没有告诉比尔他的真实来意,因为谁也不会相信波朗说的话,他们之间也永远无法相认。但波朗认为这一年多的艰苦寻找是很有价值的,他有真正的归属感,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根,破解了人类生命的一个重大秘密。 比尔和波朗举起杯来,要为他们的相识干杯时,波朗动情地说:“让我们为生命干杯吧,是它创造了这一切,是它给我了重新体验生活的机会!” “好!为生命干杯!为相逢干杯!”比尔虽不明白波朗因何而伤心,但他很赞成这个年轻人的话,也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比尔带着波朗参观他的舒适的大木屋,自傲地让波朗看他满屋的粮食和高高的草垛。看得出,比尔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很爱这片大草原。“从这里,到那里,”比尔用长长的鞭子远远一指,“到处都有我的祖先开发过的草场,我愿意守着祖先生活过的地方过一辈子!” 祖先!比尔说出这两个字时充满深情,而站在他身边的波朗的心却狠狠地刺疼了一下。 “听说你是独立战士的后代,家里可有独立战士留下的遗物?”波朗在院子里参观时,向比尔提出这个问题。 “那个就是,”比尔指着他们喝酒时身边的黑酒桶,他们喝的酒就来自那桶里,“我的祖先用它来装酒,我也用它,用它装的酒味最好!还有这个东西,”比尔跑到墙角拎出根铁链子来,哗啦一下扔在波朗面前,“原来一直在库房里放着,现在被孩子拿出来玩了!” 一条绣迹斑斑的铁链。 波朗只看了一眼,就惊得跳了起来。那是他的车链,当年他赶着牛车时,这条车链就挂在牛车前,哗啦啦一路响着。不过那时铁链是明光瓦亮的,埃里常常为它涂满油脂。 一条开满鲜花的路,一辆装满豆子的牛车,牛车哗哗响着驰过秋天的草原,在草丛中留下软软的车辙。年轻的埃里?鲍尔斯坐在车前,纵情歌唱。 前生,今世。 “是的!就是它啊!”波朗差一点就要喊出,“这是我的车链!是我的!”波朗请求把这根铁链送给他,比尔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第二天,波朗去看位于坡地上的埃里?鲍尔斯的墓地。秋天的草原青草茂盛,山艾丛散发着醉人的清香,坡地就像一个大花园,山艾花、金菊花、一枝黄和绢毛阔苞菊像波朗前生的梦境那样连绵不断地灿烂伸向天边。不远处是一片山核桃林和凤梨树林,蓝松鸡正在那里哺育后代,等待着山核桃和凤梨的成熟。 波朗的前生就长眠在这里。波朗正朝着自己奇妙的前生走去。他的身后,缓缓流逝着220年的长长岁月,平漠大野,生死歌哭,多少不朽而辛酸的年华凝聚成这神秘的一刻。 穿着现代的衣裳 怀着前人的忧伤 滚滚红尘漫漫岁月 抹不去千古迷惘 何处是我前世的家乡 哪里有我如玉的新娘 波朗的心底静静地浮起一支歌。 山坡下独立战士埃里?鲍尔斯的墓朴素无华,一座小小的土丘,一座长方形的青石小碑,上面刻着简单的碑文: 埃里?鲍尔斯(1751—1775),俄亥俄州劳伦斯镇人,1775年在独立战争中牺牲。 波朗把碑上的每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脚下,静静地躺着他在这个地球上的另一次生命。虽然那次生命只有短短的24年,但埃里把自己的生命写进了祖国最辉煌的历史中,他是值得的。 波朗掏出那颗220年前射进他身体的子弹,默默地埋进埃里的墓里。这时,一阵风吹来,墓地旁的一棵悬铃木树歪斜过来,牵住了波朗的衣袖。 波朗没有拿开他的衣袖,他就这样静坐在自己的墓前,任凭悬铃木树地下的根须把他的前生和今生连在了一起。坐着坐着,他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根须扎进土里,与长眠的埃里?鲍尔斯合为一体。 “这真是长眠的好地方,清风明月,鸟语花香。今生今世,我还愿意长眠在这里!”波朗摘下一片悬铃木的叶子放进口袋里,对墓里的人轻轻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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