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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第一部:多年前的一宗事 各位千万要记得,小说就是小说,不论小说的作者,写得多么活龙活现,煞有介事,但小说一定是小说,绝不会是事实。 记得这一点,再来看《风水》这篇小说,那就好多了,就不必去追究这件是发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更不必花脑筋去追究小说中的人物,是不是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了。 天气很好,四顶山轿,在丛山环抱的小路中,不急不缓地前进着。 山中的“轿子”,其实就是软兜,软兜上的人,可以互相交谈,那四顶软兜,两前两后,(此处原文缺漏)神情看来,他们显然全是富有的人。 而在后面的那两个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一个白净面皮,一表斯文,穿着一件绸衫,另一个,样子却说不出的古怪,细眉细眼,五官像是攒在一起,一件蓝竹布长,已洗得发白了。 坐在前面软兜的那男子,不住转过头来问着:“两位看这一带怎么样?” 那两个人,都紧皱着眉,一声不出,他们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那人的问话,只是留心地四面张望着。蓝天白云,衬着碧绿的山峦,在山脚下,还有一条流水如碧玉的河流流过,这里的确是风景极其秀丽的地方。 但是,这四个人,却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来的,他们是来看风水、找坟地的。 前面的一男一女,是一对夫妇,他们是县中的首富,经商租田,提起河西山地的李家,无人不知。李家在县中的大屋,和河西的数百顷良田,全是远近知名的,现在,向前望去,连绵几座山头,也全是河西李家的产业。 李家传到李恩丛这一代,半农半商,更是财源广进,李恩丛的父亲,死了两天,因为找到理想的坟地,是以未曾下葬。 而在后面两个软兜的那两个人,那容貌古怪的叫杨子兵,一表斯文的那叫,叫容百直,两人都是省城里出名的堪兴师,是李恩丛特地从省城重金礼聘前来的,软兜抬着他们四人,已经走了一个上午,可是那两位花了几百元大洋请来的堪兴师,却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李恩丛已经很不耐烦,他不断地回过头来发问,在他看来,那两个著名的风水先生,如果老是不开口的话,那么他就白费了那钱了。 软兜继续向前抬着,突然之间,两个风水先生一齐叫道:“向左拐!” 李恩丛一听得他们开了金口,喜不自胜,忙道:“向左拐,向右拐!” 软兜穿过一片竹林,到了一个小山坡上,两位风水先生又齐声叫道:“停!” 抬软兜的八名壮汉,一起停了下来,两位堪兴师,杨子兵和容百宜,一起跨出软兜,掀开了他们一直捧在手中的维盘上的布,仔细地查勘起来。 李恩丛夫妇抹着汗,在一旁等着,看到两们现水先生的神情,如此庄重、严肃,他们就是心急想问,也不好意思开口。 几个抬软兜的壮汉,早已在地上坐了下来。他们足足抽了三袋旱烟,才看到容翁他们抬起头来,容百宜道:“杨翁,你先说!” 杨子兵却道:“容翁,你先说!” 李恩丛实在有点不耐烦了,他听得两人还在客气,忙插口道:“两位全是名家,谁说也是一样的!” 杨子兵一笑:“看来我和容翁所见相同,容翁,你说可是?” 容百宜道:“正是!” 李恩丛急道:“这里究竟怎么样啊?” 杨子兵咳嗽了一声,道:“这里唤着鲸吞地,山谷对河川,尽得地利,俯视百源,上抑四方,东南两边隐隐有紫气显现……” 杨子兵才讲到这里,李恩丛已是欢喜得手舞足蹈,在一旁的李夫人也插嘴道:“要是先人葬在这里,后代又会怎样?” 容百宜道:“鲸吞鲸吞,顾名思义,财如水涌,尽入我口,而且绵绵不绝,子孙享用无穷!” 杨子兵也道:“这是罕见的佳穴,头东脚西,李翁可不必犹豫了!” 李恩丛的高兴,这时却像是打了一个折扣,他支唔了一下:“还求两位再到别地看一下。” 杨子兵奇道:“李翁,夫复何求?” 李恩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两位莫求我贪心,论财,李家不是夸口,不论子孙如何不成器,只怕十代八代还败不完,我想,李家世代未曾出过县门,虽然有财,赡而无势,两位可明白了?” 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一听,皱起了眉,半晌不语,李恩丛又道:“我也不想李家出皇帝,出总统,只求李家子孙之中,能有省长、督军,终愿已足,不求富,但求贵!” 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默默地听着,一面听,一面双眼,却一齐望向山岗下,一个隆起的高地,那高地一片光亮,泥色红赤,四周围有一圈松树,可是那一圈松树,像是都曾遭过雷击,树枝半焦,都只有五六尺高。 李恩丛看到两个风水先生望着那高坡不出声,忙道:“莫非也是佳穴?” (此处原文缺漏) 李恩丛忙道:“可是能令后代显贵?” 杨子兵道:“何止显贵,简直非同凡响,来,我们去仔细看看!” 这一会,四个人不坐软兜了,都拔起长衫,向下走了过去,只有两个抬软兜的壮汉,怕老爷或是夫人万一走不动了,要他们抬,所以抬着软兜,跟了下去,不一会,便来到了那光秃的山坡之上! 两位风水先生,又摆好了维盘,校勘了半晌,忽然齐声叹了一口气,李恩丛立时又紧张了起来,只见两位风水先生互望一眼,容百宜道:“天下将有大乱乎?” 杨子兵道:“若无大乱,又怎会让我们发现了这块血地?” 李恩丛忙道:“两位此言何意?” 杨子兵道:“李翁,这幅地,是天地间血气之所冲,煞气之重,天下无双,上天也有鉴于此,你看,周围的树,曾数遭雷击,但是雷击一次,血气便重一次,我劝你别葬这里了!” 李恩丛忙道:“若能令后代显贵,煞气自然也重在他人头上,与我何干!” 李恩丛一面说,一面看容百宜,像是希望容百宜说几句好话。 容百宜却叹了一声,道:“李翁,若是执意要将先翁葬基在这块血地上,那么,令郎显贵可期,可至位极臣,天下皆知……” 容百宜说到这里,李恩丛已乐得手舞足蹈了起来,可是容百宜却又叹了一声:“只是这块地,煞气实在太重,李翁还要三思!” 李恩丛搔着头:“容翁什么意思?” 容百宜道:“只怕这一带,生灵不免涂炭了!” 李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她在一旁接上了口:“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下的了,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不好的?” 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又在那高坡附近,踱了一遭,连连道:“气数,那真是气数,李翁若执意要将先翁葬在这块地上,还宜多行善事,以消除煞气于无形!” 这时,李恩丛夫妇两人,听得省城来的两名堪兴师,说这里的风水如此之好,一将先人葬下,就可使他们的儿子,可以大贵特贵,早已喜得忘其所以,杨子兵和容百宜后来的那番话,他们也未曾听进去,李恩丛已一叠声吩咐道:“快回家去!” 四顶软兜,抬下山来,到日落时分,就回到了县城之中,当晚,摆宴款待两位堪兴师,李恩丛将他的六个儿子,一齐叫了出来相陪。 李恩丛的大儿子,已经十九岁了,小儿子却还在襁褓之中,席间,李恩丛问道:“两位看看,先父葬在那块血地之后,大显大贵,落在哪一犬子身上?” 容百宜和杨子兵,仔细地端详了李恩丛的六个儿子,但是他们却并没有说什么,李恩丛一再催促,他们才道:“相地是我们所长,相人却非所长,反正,上天注定李翁令郎之中,必有出人头地者,李翁大可放心。” 李恩丛找到了佳穴,也了却丧父之痛,这一席酒,吃得尽兴而还,两位堪兴师,也各自大醉,由家人扶着,回到了客房之中。 扶着杨子兵回去的一个仆役,正是日间曾经抬着软兜的一个壮汉,那壮汉将杨子兵扶到房中,绞了一把热热的手巾,让杨子兵抹了脸,等到杨子兵酒略醒了一两分时,那壮汉突然向着杨子兵跪了下来。 这一来,倒将杨子兵吓了一跳,忙道:“咦,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那壮汉仍然跪在地上:“杨先生,小人有一事相求,务请先生答应。” 杨子兵带着醉意,笑道:“我除了看风水,什么也不会,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那壮汉道:“杨先生,日间你所说的那幅鲸吞地,东家不要,不可老父新丧,还未落葬,小可世代与人为仆,穷得连唾沫都是苦的,只想发一点财,求杨先生指点小人一二!” 这时候,杨子兵的酒像是醒了许多,他剔亮了灯,把灯移近跪在地上的那壮汉,仔细向他端详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这真是天命人,你起来,起来!” 他一面说,一面扶那壮汉站了起来:“那鲸吞地,朝葬夕发,但是落葬之际,不可有棺木,却要赤葬,免阻财源,你连夜包着尸体,掘坑将死人葬下,不可声张,也不可说是我教你的!” 那壮汉一听,喜不自胜,又爬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转身要走。 他走到门口,又被杨子兵叫住:“你刚才有事求我,我也有事求你!” 那壮汉搔头道:“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杨先生道:“不是要你帮,你要记得今晚之事,异日你大富之后,莫忘善待我杨家子孙!” 那壮汉傻愣愣地笑道:“我会大富?我只想自己不要再做别人的奴仆就可以了!” 杨子兵挥了挥手道:“你去吧,记得今天的话,我就感盛情了!” 那壮汉走了出去,来到了于城墙脚下的一所破屋中,把他父亲的尸体葬在那个小山坪上。 这件事,除了他和杨子兵之外,可以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李恩丛在第二天,就请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选了吉日,就拿了那块血块,隆而重之,将他的父亲,葬在那幅光秃秃血红的,四周全是遭过雷击的松树的高坡之上,为了要子孙大贵,他并不营墓将红土盖上,只是造了一圈石墙,将高坡围住。 第二部:靠风水成了巨富 要见到陶启泉,真不是容易的事。 陶启泉是东南亚的第一豪富,拥有数不尽的产业,他每一天的收入,就是一个极大的数字,他一直是人们口头谈论的资料,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有几个美国记者,曾报导他的生活,说是任何一朝的帝王,生活都没有陶启泉那橛奢阔。 当我来到陶启泉居住的那所大厦之前时,我深深觉得,那向个美国记者的话,一点也不夸张。 汽车逦地上了山,回头望去,整个城市,有一大半已在眼底,汽车驶进了一重自动开关的铁门,又驶进了一重同样的铁门,在眼前的,是一个极大的人工湖。 那人工湖的水清澈,湖的两岸是山峰,山上有水冲进湖中。有一座九曲桥,通向湖中心,湖中心有一座亭子,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两尺来长的金鲤鱼在游来游去。 汽车沿湖驶着,我看到了一道清溪,向前流去,溪底全是五色的石卵,溪水一直通到一座古色古色的建筑物之前,绕着那建筑物打着圈,又流过一个大花园,然后流回人工湖中。 那所大宅的正门,有五门级石阶,汽车就在石阶前停了下来。 汽车一停,一个西服煌然,气度非凡的中年人,便走下石阶来,那位穿制服的司机,已经替我打开了车门,我走出了车子。 那中年人趋前,和我握手,我曾经和这个中年人见过几次面,他是一家大银行的董事长,是本市数一数二的银行家,不知有多少人要抑他的鼻息。 但是,在陶启泉的“行宫”中,他却只能担任迎接客人的角色,陶启泉是如何财雄势大,也于此可见一斑了! 我和他握着手:“杨董事长,好久不见!” 我和他一起走上了石阶,踏进了大厅。 我一踏进大厅,便不禁呆了一呆,脚下织出整个十字军东征故事的大幅波斯地毯,几乎使我舍不得就此踏下去,要形容大厅中的华丽情形,实在是多余的,它只能使人深深地吸着气,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杨董事长道:“请跟我来!” 我吁出了一口气:“董事长,我和陶先生素不相识,也想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共通之处,他特地请了人来邀请我与他会面,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董事长笑了笑:“卫先生,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虽然掌握着一些实力雄厚的银行,但是你一定知道,我只是他的下属。” 我明白杨董事长所说的是事实,所以我也没有再说什么。那所巨宅虽然是中国式的建筑,但是里面的一切设备,全是现代化的。 我跟着杨董事长,来到了一座雕花的桃木门之前,那扇门打了开来,里面是一间极其舒适的小客厅,我和杨董事长,一起走了进去。 我刚要坐下,门又自动关上,我觉得那“小客厅”像是在向上升去,我吃惊地望着,杨董事长道:“陶先生在三楼等你!” 原来那是升降机,我却将它当作小客厅了! 门再度打开,我和杨董事长走了出来,那又是一个大厅,它的一央,全是玻璃的,望出去,全市的美景,完全在眼底。 杨董事长带着我,来到了另一扇门前,他刚站定,门就自动地移了开来,我也听到了一阵“沙沙”的声音,我眼向前望去,又呆了一呆。 那是一间极大的房间,整间房间的面积,我一瞥看过后的估计,大约是五百平方公尺。 这间房间,我只能称之为“游戏室”,因为整间房间之中,搭着迂回曲折的电动跑车的轨道,一辆红色的跑车,正在轨道上飞驰,在一张控制台之前,坐着一个两发已有白鬃,但是却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他正全神贯注地在控制着那辆跑车。 在那辆跑车转了个急弯,又驶在直路上时,他松开了按住电掣的手,抬起头来。 就算他刚才未曾抬起头来,我也知道他是谁了。 他就是世界著名的豪富陶启泉! 他并不是旧式的商人,而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企业家,他本身有着两家名大学的经济学博士的衔头,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 他抬起头来之后,站了起来,杨董事长忙前一步:“陶先生,客人来了!” 陶启泉的样子,极够风度,像是他天生就是要别人奉承、听他命令的那种人,他略挥了挥手,那个大银行家的董事长立即退了出去。 他对我倒很客气,走过来,和我握手:“卫斯理先生么?久仰!久仰!” 我自然也客气一番,在客套话说完了后,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陶启泉有点神思恍惚地指着玩具跑车的控制台:“你对这东西有兴趣吗?我们一起来玩玩,怎样?” 我还没有回答,他又发表议论来:“别看这只是玩具,其中也很有道理,应该快的时候快,应该慢的时候就要慢,不然,它就出轨翻了!” 我耐心地听着,虽然我的心中已经很不耐烦,而我一直认为掩饰自己内心感情,是一件虚伪的事,所以,尽管在我面前的是陶启泉那样的大人物,我还是不客气地道:“陶先生,你辗转托了那么多人,要和我见面,不见得就是为了要和我玩电动跑车吧!” 陶启泉愣了一愣,显然,他不是很习惯于那样的抢白,虽然我的话,其实已是客气之极了。 我看到他搓了搓手,一时之间,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才好,杨董事长在一旁,显然想打圆场,但是他除了发出两下干笑声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时的气氛,多少有点尴尬,但是我仍然不出声,陶启泉这样的大人物,忽然托了我的几个朋友,表示要和我见面,那一定有极其古怪的大事,我自然不愿将时间浪费在电动跑车上。 我等了大约一分钟,陶启泉才毅然道:“自然,你说得对,我有话对你说。” “请说!”我单刀直入地催促着。 陶启泉又搓着手,这是他心中为难的一种表示,我不知道富甲一方的陶启泉,心中究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我这个与他可以说是毫无相干的人,他为什么又要来找我? 我心中在疑惑着,陶启泉已道:“来,到我的书房中去坐坐,我们详细谈谈!” 他一面说,一面已向前走去,房门是电子控制的,人走到门前,门就自动打开,我们三个人,踏着厚厚的地毯,又进了电梯,电梯升到了顶层,经过了一个连顶都是玻璃的厅堂,那厅堂兼温室,培植了至少一百种以上的各种各样的兰花。 然后,才进了陶启泉的书房。书房的陈设,全是古典式的,我们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陶启泉按下椅子靠手上的控制钮,一辆由无线电控制的酒车,自动移了过来。 等到每人一杯在手之后,他忽然向我问了一句话:“卫先生,你相信风水吗?” 那句问话,非但是突兀之极,而且,可以说是完全莫名其妙的。 不论我怎么猜想,我也不会想到,陶启泉和我谈话的题目,会和“风水”有关,所以,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风水。”陶启泉回答我。 我仍然不明白,心中充满了疑惑,同时,也有多少好笑,我道:“为什么你要这样问我,你相信吗?” 陶启泉却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只是道:“卫先生,我知道你对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兴趣,所以才请你来的。” 我有点讽刺地道:“和我来讨论风水问题?” 陶启泉略呆了一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在呆了一呆之后,竟点头承认道:“是了!” 我忙道:“陶先生,我怕你要失望了,虽然我对很多古怪荒诞的事都有浓厚的兴趣,但是我认为风水这件事,简直已超出了古怪荒诞的范围之内,也不在我的兴趣和知识范围之内!” 陶启泉忙道:“别急,卫先生,我们先别讲风水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听我讲一件五十年前发生的,有关风水的事可好?” 我笑着:“陶先生,讲故事给我听,可不怎么划算,因为我会将它记下来,公开发表的。” 陶启泉却洒脱地道:“不要紧,你尽管发表好了,不过,请你在发表的时候,将真姓名改一改。” 陶启泉既然那样说,我倒也不好意思不听他那五十年前的故事了。 而且,在陶启泉未讲之前,我也已经料到,他的故事,一定是和风水有关的。 我料得一点也不错,陶启泉讲的故事,是和风水有关的,那就是文首一开始记载的,李恩丛、杨子兵、容百宜到山地中去找佳穴的事。 我尽了最大的耐心听着,使我可以听完那种神话般的传说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沙发柔软而舒适,佳酿香醇而美妙。 但是,当我听了陶启泉的故事之后,我仍然忍不住不礼貌地大笑了起来。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卫先生,别笑,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我笑着:“请继续说下去。” 陶启泉道:“我在刚才提到的那个连夜去求杨子兵指点的壮汉,他姓陶,就是我的父亲。” 我直了直身子,奇怪地瞪着陶启泉,我还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了。 陶启泉继续道:“现在你明白了,葬在那幅鲸吞地中的,是我的祖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我明白了。” 陶启泉再继续道:“我父亲葬了祖父之后不久,就和几个人,一起飘洋过海,到了南洋,他先是在一个橡胶园中做苦工,后来又在锡厂中做过工,不到三年,就开创了他的事业,直到今天。” 我吸了一口气道:“陶先生,你主为令尊和你事业上的成功,全是因为几万公里之外的一块土地,葬着你祖父的骸骨所带来的运气?” 陶启泉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只是道:“我父亲在世时,曾对我讲过当年的这件事,不下十次之多,所以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我却不肯就此放过他,我又追问道:“这件事,对你印象深刻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相信它,又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相信它?” 陶启泉在我的逼问之下,是非作出正面答复不可的了,他先望了我片刻,然后才道:“是的,我相信!” 我捏熄了手中的烟,笑道:“陶先生,据我所知,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陶启泉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了,他道:“这位杨董事长,就是名堪兴师杨子兵的侄子。” 我笑道:“对了,令尊曾经过杨先生,照顾他的后代的。” 陶启泉皱着眉:“你似乎完全不相信风水这回事,但是你难道不认为,陶家能成为巨富,是一个奇迹么?” 我道:“是一个奇迹,但是这个奇迹是人创造出来,而不是什么风水形成的。” 陶启泉不出声,杨董事长的脸上,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但是他却没有开口,显然他在陶启泉的面前很拘谨,不敢放言高论。 我又道:“如果说风水有灵,那么,李恩丛的儿子,应该出人头地了,他是谁?我想如果他大显大贵,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我在那样说的时候,是自以为击中了陶启泉的要害的。陶启泉的祖父,葬在那幅所谓“鲸吞地”上,使他发了家,那么,李恩丛的父亲,葬在那幅煞气极重的血地上,他也应该如愿以偿了! 如果李恩丛的后代,根本没有什么显贵人物,那么,风水之说,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我在说完之后,有点得意洋洋地望定了陶启泉,看他怎样回答我。 陶启泉的神情很严肃,他道:“当晚,上山勘地回来,李恩丛曾将他个儿子叫出来,向容百宜和杨子兵两位先生,说是将应在何人身上,两人都没有回答,因为那是天意,人所难知。后来,才知道是应在当时只有十二岁的那三儿子身上。” “是么?”我扬了扬眉:“他是谁?” 陶启泉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他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 无论如何,我是无法将这个人的名字,在这里照实写出来的,当然,这个人其实也不姓李,因为李恩丛的姓名,也是早经转过的,我无法写出这个人的真实姓名来,而且也无此必要,因为他和整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名字,我敢说,一说出来,每一个人必然会“哦”地一声。 而当时,我也是一样,我一听得陶启泉的口中,说出那个名字来,我立时震动了一下,张大了口,发出了“哦”的一声来。 接着,书房之中,静得出奇。 凡是对近代史稍有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他岂止是大显大贵而已,简直就是贵不可言。 陶启泉首先打破了沉寂,他道:“你认为怎么样,或许你会认为是巧合。” 我苦笑了一下,我无法回答了。 陶启泉说得对,我心中,真认为那是巧合。 可是我可以认为那是巧合,我却没有办法可以说服陶启泉也认为那是巧合! 陶启泉又道:“李家后来的产业,烟消云散,李家全家,几乎全都死了,只有那第三个儿子,出人头地,成了大人物。你知道,李恩丛求子孙贵,真是贵了,可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只怕李恩丛是绝对想不到的。” 他摇了摇头,显出感到造化着实有点弄人。 我又呆了片刻,才又道:“好了,以前的事已经说完了,现在又有了什么变化?” 陶启泉道:“你对这件事已多少有点兴趣,那我们可以谈下去了,我先给你看几张照片。” 他拉开一个抽屈,取出了几张放得很大的照片来,一张一张递给我。 当他将照片递给我的时候,他逐张说明,道:“这就是那幅鲸吞地,你看风景多美,这一幅,就是那块血地,四周围雷击的松树全在,可惜当时没有彩色摄影,不然,你会看到,那土岗子是朱红色的。” 我只是草草地在看那些照片,老实说,陶启泉的那个故事,虽然活经活现,但是要我相信,上代的尸体埋葬的地方,会影响下一代的命运,这还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我只是略为看着那些照片,对照片上的风景,随便讲赞了几句,就将照片还给了陶启泉。 自然,我知道陶启泉请我来,不会只是讲故事给我听,和给我看了照片那么简简,我料到,他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求我的。 而且,我已下了决心,陶启泉要求我做的事,如果和荒谬可笑的风水有关系的话,那么我一定不会理他是否难堪,而予以一口回绝。 第三部:荒诞的要求 果然,陶启泉在收回了那些照片之后,向我笑了一下,搓着手:“卫先生,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请你来与我会面?” 我点头道:“正是,如果你有什么事,请你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痛痛快快,不喜欢和人家猜谜!” 陶启泉道:“好,卫先生,我准备请你,到我的家乡去走一遭,代我做一件事。” 我皱起了眉,陶启泉竟然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他的家乡,自然是那个政权统治之下的地区,他的一个同乡,就是李恩丛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那个政权的重要人物。 他为什么需要有人回家乡呢?难道是他想和对方有所合作? 但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他有意和对方合作(那自然是世界瞩目的大新闻),我也绝不是被他派去作讲通的适当人选,他的手下,有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才,又何需我安排? 这正使我莫名其妙,我皱着眉,一时之间,猜不透他的心意。 陶启泉一再声明是“私人的事”,虽然消除了我心中的一部分疑惑,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我道:“陶先生,在你的手下,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才,如果你有重要的私事,你为什么不派他们去办?” 陶启泉道:“我需要一个和我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我绝不想对方知道我有回家乡,因为我要进行的事,是极度的秘密的。” 我又问:“那么,你为什么选中我?” 陶启泉望着我,他的眼光中,有一股慑服人的力量,凡是成功的大企业家,都有那种眼光,那使得他们容易说服别人去做本来不愿意做的事。 然后,他道:“卫先生,我听说过你很多的传说,也知道你有足够的机智,可以应付一切变化,而且,你会说很多种方言,连我家乡的方言,你也说得很好!” 我摊着手:“那简直是开玩笑了,你应该知道,你的家乡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政权的恐怖统治之下,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那地方,只怕不消五分钟,民兵就把我当作特务抓起来了!” 陶启泉道:“所以我要派一个有足够机智的人去,而且这个人,要会自己负责,就算出了事,我也无能为力,而且也不打算出力,你知道,那是根本无可援救的,一切要靠你了!” 我笑着:“陶先生,我根本不准备答应你的要求,我──” 陶启泉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可以说是向你要求,但是也可以说是委托你去进行,只要你办到了我要你做的事,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你可以要我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岛屿,或者可以要我在香港的一家银行,随便你选择,这样的报酬,你满意吗?” 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或是香港的一家银行,这样的报酬,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可是我却仍然摇着头。 我知道如果我到他的家乡去,最可能的下场,是被当作特务抓起来,而且,被送到冬天气温低到零下四十度的地方去做苦工,我不是“超人”,我能够逃得出来到那“南太平洋小岛”上晒太阳的机会,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 我道:“很对不起,陶先生,你派别人去吧,只要有半间银行就会有上千人愿意去了!”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困难就是这里,有上千的人愿意去,但是我却不要他们,我需要一个像你那样的人,才能完成任何!” 我有点开玩笑地道:“你不需要一个像我那样的人,你应该是要一个神仙,或者超人,再不然,哪吒也可以!” 陶启泉必竟是一个大人物,他在日常生活中,是绝不可能有人那样戏弄他的,所以他感到不能容忍了,他有点发怒了:“卫先生,你可以拒绝我的要求,但是你不能取笑我!” 我看他说得十分认真,我也知道,我们的会见,应该到此结束了! 我站了起来,也收起了笑容:“真对不起,陶先生,请原谅我,我是一个随便惯了的人,我想你一定很伤心,我告辞了!” 陶启泉“哼”地一声:“杨董事长,请你送卫先生出去!” 杨董事长虽然一直在书房中,但是他却一直未曾出过声,直到此际,他才答应了一声:“是!” 我已向门口走去,杨董事长走在我的身边,门自动打开,我经过宽敞的通道,来到了电梯前,直到进了电梯,杨董事长才叹了一声:“卫先生,你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求人!”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杨董事长又道:“他实在需要你的帮忙,而你却拒绝了他!” 我道:“他有的是钱,有什么做不到的?他只要肯出钱,他那位贵不可言的同乡,也一样会欢迎他的!” 杨董事长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苦笑着、叹着气,看他那种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也感到好笑。 他送我离开了屋子,我仍然上了那辆名贵的大房车,到我上了车子,我才徒地想起,一听到要到陶启泉的家乡去,我就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至于他要我去做什么,我却还不知道。 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我当然不能再下车去问一问的了。 而且,就算我去问的话,陶启泉也一定不肯回答我的,所以,我只好怀着疑问,离开了陶启泉那幢宫殿一样的华厦。 我在回到家中之后,足足将我和陶启泉会面的那件事,想了三天之久。 我在想,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我不是风水先生,我的一切言行,全是信科学的,我对一切有怀疑,但是那是基于科学观点的怀疑,我甚至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风水这回事,看来,陶启泉在和我会面之前,曾详细地搜集过我的资料,他不应该不知道这一点,那么,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这个问题,倒也困扰了我三天之久,因为陶启泉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一定有极重要的事要我做,所以我的好奇心实在十分强烈。 但是,三天之后,我却不再想下去,因为我知道我是想不出来的。 我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大约是在我和陶启泉见面之后的二十多天,那天,天下着雨,雨很密,我坐在阳台上欣赏雨景,我听到门铃声,然后,老蔡走来告诉我:“有一位陶先生来见你。” 我的朋友多,有人来探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顺口道:“请他上来。” 老蔡答应着离去,不一会又上来,我听得有人叫我:“卫先生!” 到我家来找我的人,大都是熟朋友了,而熟朋友,是绝不会叫我“卫先生”的,所以我惊讶地转过头来,但当我转过头来之后,我更惊讶了! 站在我身后的,竟然是陶启泉! 这位连国家元首也不容易请到的大富豪,竟然来到了我的家中! 在刹那间,我绝不是因为有一个大富豪来到我的家中而喜欢,我只觉得奇怪,同时,我也立时想到,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不然,他又怎么会来到我这里? 我站了起来:“陶先生,这真是太意外了!” 陶启泉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拉了一张躺椅,坐了下来,我望着他,过了半晌,他才道:“只有六天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只有六天了”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仍然望着他,他又道:“第一件事已经应验了,我一个在印尼的油田,起了大火,专家看过说,这个油田大火,一个月内,无法救熄,而一个月之后,他又特地走来讲给我听。”(此句原文可能有误) 陶启泉又道:“十分钟前,我接到电报,一个一向我和合作得极好的某国的一个政员失了势,新上台的那位和我是死对头,他可能没收我在这个国家的全部财产!” 我皱眉,望着那位大富豪,看着他那种烦恼的样子,我心中实在好笑。 一个人得到太多,实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你给一个孩子一个苹果,他会微笑,给他两个,他会高兴得叫起来,但是如果给他三个,他可能因为只有两双手,拿了不三个苹果,而急得哭起来。 我摇着头:“对你来说,一个油田焚烧光了,或是丧失了一个国家中的经济势力,实在是完全没有损失的事情!” 陶启泉直勾勾地望着我,看他的神情,像是中了邪一样:“不,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先兆,我完了,要不多久,我的一切都完了。” 我听得他那样说,也不禁吃了一惊。 因为他说得十分认真,决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感到他会“完了”,这实在是任何人听到了都不免吃惊的事,他的事业王国是如此庞大,如何会在短期内“完了”的? 我着实想不出来,几件小小的打击,何以会造成他内心的如此悲观。事实上,一个人如果是如此受不起打击,那样容易悲观失望的话,真难以想像,他是凭什么建立起来这样庞大的事业王国来的。 我望着陶启泉,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陶启泉喃喃地道:“他们说得不错,五十年,只有五十年,然后就完了!” 我更加莫名其妙,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得不问他道:“你说五十年,是什么意思?” 陶启泉的样子,十分沮丧:“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两位堪兴师么?” 两个风水先生! 我不禁叹了一声,道:“记得,他们两个人,一个杨子兵,一个叫容百宜,是不是?” 陶启泉点头道:“是的。” 我摊了摊手:“你在印尼的油田着了火,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实在无法忍住不在言谈中讽刺他,因为对于风水先生,已经感到厌倦了! 可是陶启泉却一本正经地道:“他们说得对,我父亲在南洋,已成了富翁之后,曾特地回去,找他们两人致谢,他们不避那时乡间兵荒马乱,又到了祖父坟地上,去仔细勘察过一次!” 我道:“嗯,那幅鲸吞地!” (此处原文缺漏) 他在那样的时候,丝毫也没有惭愧的表示,那倒令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再去讽刺他了。 他继续道:“他们两位,详细勘查下来,都一致认为,这幅鲸吞地,只有五十年的运,五十年之间,可以大发而特发,但是五十年之后,不论发得如休之好,也会在短期之内烟消云散!” 我呆了一呆:“你刚才一进来时,说只有门天了,那意思就是说,再有门天,说到五十年了?” 陶启泉道:“是,再有门天,就是整整五十年了,我的事业,已有了崩溃的先兆,我真不敢想像,五十年满了之后会怎么样!”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才道:“卫先生,我是不能失败的,万万不能,我要是失败了,比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人更惨!” 我感到又可怜,又是可笑,他真是那样信风水,以致他在讲最后那几句话时,他的声音,竟在发抖,他以为他自己就此完蛋了。 我摊了摊后:“陶先生,如果你真的那么相信几千里之外的一幅地,会对你的事业有那么大的影响,那么,你应该去请教风水先生,据我所知,你不外是花一些钱,一定有补救的方法的……” 我本来还想说:“譬如在你的卧室之中,挂一面凹进去的镜子什么的。”但是我看到他那种心焦的样子,觉得我如果那样说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一些,所以我就忍不住没有说出来。 陶启泉道:“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位,早就教过我父亲,他们说,在五十年未到之前,一定得将我祖父的骸骨掘出来,那幅地只有五十年好运,在有人葬下之后,五十年就变风水,由鲸吞地而转成百败地,将我祖父的骸骨起出来,那是唯一的办法!” 我陡地站了起来,在那一刹间,我实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气恼地逼出几句话来:“陶先生,你上次与我见面,要我到你家乡去,原来是要我将你祖父的尸体掘出来。” 陶启泉忙道:“是的,你肯答应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大声叱责着他:“你别做梦了,我决不会替你去做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 在听到了我坚决的拒绝之后,陶启泉像是一个被定了死刑的人一样,呆呆地坐着。 我并不感到我的拒绝有什么不对,但是我感到我的态度,可能太过份了一些,所以我道:“我不肯去,并不要紧,你可以找别人去!” 陶启泉低下头,半晌才道:“我前后已派过三个人去,有两个被抓起来了,音讯全无,最早派去了一个,在我第一次和你见面的前一天,才逃出来。” 我道:“他没有完成任务?只要到那地方,完成任务,有什么困难?” 陶启泉苦笑道:“你将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逃出来的人说,在我祖父的坟地上,有一个连的军队驻扎,连上山的路上,也全是兵!” 我呆了半晌,笑道:“那是为了什么?这种事,听来像是天方夜谭!” 陶启泉道:“一点也不值得奇怪,他们要向亚洲地区开展经济势力,但是他们所遇到的最强的对手是我,他们要看到我失败,我失败了,他们才能成功,他们一定也知道了那幅地在五十年后转风水的事,所以,他们不让我祖父的尸体出土!”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大笑了起来,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我坐在椅上,不住地喘气,那实在是太好笑了,陶启泉竟煞有介事地讲出了那样的话来! 陶启泉又气又怒地望着我,频频说道:“你别笑,你别笑!” 我如果不要是缓缓气,一定仍然会继续不断地笑下去,我大声道:“陶先生,你别忘了,他们是唯物论者,唯物论者也会相信风水可能令你失败么?” 陶启泉摇头道:“那一点不值得奇怪,他们也是中国人,凡是中国人,都不能逃脱风水的影响,都相信因果循环,连他们至高无上的领袖,不是也因为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发了疯,而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话么?而且,权势熏天下的那一位,若不是他祖上占了那块血地,他也不会发迹!” 陶启泉说得那么认真,我本来又想笑了起来,可是突然之间,我却并不感到这件事有什么可笑了,我感到这件事极其严重。 陶启泉有着庞大的事业,深厚广大的经济基础,他如果“完了”,那么,对整个亚洲的经济,甚至全世界的经济,都有极其深的影响,当然,那是坏的影响。 尤其,当他失败之后,对方趁机崛起的话,那么,影响将更加深远,这一种风水问题,可能牵涉到整个亚洲的政治,经济的变乱! 我的神情,当时一定十分严肃,我望着陶启泉,他是信风水的,那应该没有疑问,不然,他的神经,不可能紧张到像是处在崩溃的边缘。 而对方如果知道这一点的话,那就可能利用这一点,来对他进攻! 陶启泉主持庞大的事业,只有他个人一垮下来,要使他主持下的事业,逐渐烟消云散,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现在愿意相信有一边的军队和大量的民兵守卫着他祖父坟地这件事了! 因为,只要到了五十周年,陶启泉祖父的骸骨,仍然在那幅地中的话,陶启泉一下子精神崩溃,对方就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我想将我想到的一切对陶启泉讲一讲,但是我看出陶启泉是那种固执到了无可理论的人,不论我怎样说,他都是不会相信的。 我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我一本正经地道:“好了,陶先生,事情既然那么严重,那么,我就替你去一遭,我想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就算对方有一师人守卫,我也可能完成任务的!” 陶启泉在刹那之间,那种感激涕零的情形,实在是不容易使人忘记的。 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连声道:“太好了,那实在是太好了,你替我办成了这件事,不论你要什么报酬,我都可以给你!” 我笑道:“那等到事情完成了再说,我想,还有六天,便是整整五十年,时间还能充裕,我决定明天启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我又道:“你别对任何人提起,最亲信的也不能提!” 我之所以一再叮嘱,要他保守秘密,是我怀疑,在他身边的亲信人物之中,一定有已经受了对方收买的人在内,不然,对方不可能知道他是如此信风水,不可能找到他的弱点的。 陶启泉千恩万信地离去,而我的心中,却只是感到好笑,以致他一走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谁如果真的准备到他的家乡去掘死人骨头,那才是真的见鬼啦! 当然,我刚才是答应了陶启泉,但是那种答应,自然是一种欺骗。而且,我这时,一点也没有骗人的,有所不安的感觉。 试想想,陶启泉会被“风水”这种无聊的东西骗倒,我再骗骗他,算是什么呢? 虽然我是在骗他,但是事实上,我一样的是在挽救他,当他以为他祖父的骸,真的是已被我自那幅见鬼的“鲸吞地”中掘出来之后,他就不会再那么神经紧张了,如果他的神经不再那么紧张,那么像什么油田的起火,一个小国的政变,对他来说,简直全是微不足道的打击,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我所要做的,只是从明天起,我改换装束,告诉一些朋友,我要出远门,然后,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躲上门天,就可以了。 我之所以还要作状一番,是我考虑到,陶启泉可能会对我作暗中调查,调查我是否离开,我总不能儿戏到就在家不出去就算的。 当他以为我真的离开之后,他就会安心了,然后,当第六天过后,我就会再出现,我绘声绘影,向他报告此行的结果,要使他满意,相信为止,那对我来说,简直是容易之极的事情。 所以,当晚我根本不再考虑陶启泉的事情,我只是在想,这六天,我该到什么地方去消磨呢?自然,我要找一个冷僻一些的地方,不能让太多的人见到我,要不然就不妙了。 我很快就有了决定,我决定到一个小湖边去钓鱼,那小湖的风景很优美,也有几家不是在旅游季节,几乎无人光顾的旅店。 在那里去住个五六天,远避城市的中心区,又可以为陶启泉“做一件大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时,我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当晚,我整理的行装,完全是为了适合到小湖边去钓鱼用的,我详细地检查着我一副已很久没有使用的钓鱼工具,全部放在一个皮箱中。 我习惯在深夜才睡觉,由于我已决定了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应付陶启泉的要求,所以,陶启泉的拜访,并没有影响我的生活。 当我在灯下看书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拿起了电话,听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是卫斯理先生吗?” 我最不喜欢这种故作神秘的声音,所以当时,我已经有点为耐烦,我道:“是,你是谁?” 那人却并不回答问题,他只是道:“为你自己着想,你最好现在和我见一次面。” 那种带着威胁性的话,更引起了我极度的反感,我立时冷笑着:“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有空!” 我不等对方再有什么反应,便立时放下电话。可是,隔了不到半分钟,电话又再次响了起来。我有点气愤了,一拿起电话来,就大声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根本不想和你那种人会面!” 那人却道:“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哪一种人!” 我略呆了一呆,那家伙说得对,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第四部:进入疯狂地域 我冷冷地道:“那和,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 然而,那家伙却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道:“卫先生,我知道你明天要有远行,是为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情的。” 我本来,又已经要顺手放下电话来的了,可是一听得对方那样讲,我就陡地一呆! 我要远行,我要去为一个人做一件事情,这桩事,可以说除了我和陶启泉之外,决计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我曾与陶启泉叮嘱过,叫他千万别向人提起,看陶启泉对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他也决不会贸然向人提起来的,那么,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和陶启泉分手,只不过几小时,为什么已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呢? 我呆住了不出声,对方也不出声,过了好久,我才道:“你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对方道:“还是那句话,卫先生,为你自己着想,你最好和我见一次面。” 我冷笑:“这算是威胁么?我看不出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人可以威胁我!” 那人道:“旁人自然不能,但是我能够,卫先生,你要去的地方,正是派我到这里来工作的地方!” 那人的话,说得实在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而在那一刹间,我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这件事不但传了出去,而且连对方的特务也知道了,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那人道:“怎么样,请你来一次,请相信,完全是善意的会面。” 我考虑了一个,这件事,既然让对方的人知道了,看来,我不去和那家伙会面,是不行的。虽然,对方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要胁我的,但是,却对我的计划,有着致命的打击! 我本来是根本不准备去的,只要可以瞒得过陶启泉就行了! 然而,在对方已经知道我了答应过陶启泉之后,我已无法瞒得过陶启泉了,当我想欺骗陶启泉的时候,对方一定会提出大量的反证,证明我根本不曾到过他的家乡! 能骗得过陶启泉,而骗他,是一回事,根本骗不过他,还要去骗他,那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该死的,他妈的陶启泉,竟将我要他别告诉人的消息,泄漏了出去,我猜想得不错,在陶启泉的身边,一定有已受敌方收买的人。 我笑了好久,对方有耐心地等着我,直到我又出声道:“好,我们在哪里见面?” 那人道:“你知道玉兰夜总会吗?” 我几乎叫了起来:“在夜总会,那种吵闹不堪的地方?” 那人笑道:“在那种地方最好,正因为吵,所以就算你提高了声音说话,也不会被旁人听到,我们半小时之后见。” 我道:“你是什么样的,我不认识你!” “别担心这个。”那人说:“我认识你就行了。”他已挂断了电话,我慢慢地放下电话,换了衣服,驾车出门。 当我走进玉兰夜总会的时候,一个皮肤已经起皱,粉也掩不住的中年妇人,正在台上嗲声嗲气地唱着歌,真叫人反胃。 我在门口站着,一个侍者,向我走了过来,问道:“卫先生?” 我点了点头,那侍者向一个角落指了指:“你的朋友早就来了,在那边。” 我循着侍者所指,向前望去,只见在一张小圆桌旁,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向我招着手。 在夜总会的灯光下,我自然无法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只可以看到,他的个子相当高,我向他走了过去,来到了他的面前,我不禁愣然。 他不能说是我的熟人,但是这次见面,倒至少是第五次了,这个人,可以说是一个报人,他和笔锋很锐利,文采斐然,尽管由于观点的不同,但是他的文章,倒也是属于可以令人欣赏的那一类。 真想不到,今天约我来见面的会是他,这种行动,在他们这一行来说,叫作“暴露身份”,那是犯大忌的,所以我才感到惊愕! 那人──我姑且称他为孟先生──显然也看出了我的惊愕,他道:“怎样,想不到吧!”我坐了下来,他也坐下,我第一句话,就老实不客气地道:“你为什么向我暴露身份?” 孟先生笑了笑:“第一、上头认为,由我来约你见面,可以谈得融洽些,因为我们以前会过面,而且,大家又都是知识分子;第二、我过两天就要调回去了,短期内不会再出来,也就无所谓暴露不暴露了。” 我“哼”地一声:“原来是那样,请问,有什么事,爽快地说!” 孟先生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见你,只有一句话:不要到陶启泉的家乡去!” 我这时,实在忍不住了,我“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十分大声,以致很多人都向我望了过来,可是我仍然不加理会。 孟先生多少有点狼狈,他忙道:“你笑什么?” 我道:“怎么不好笑,你怕什么?你怕我去了,你们会斗不过陶启泉?你们也相信风水?” 孟先生也笑了起来:“我们是唯物论者!” 我道:“那你为什么叫我别去!” 孟先生道:“不妨坦白对你说,我们要打击陶启泉,在各方面打击他,他笃信风水,我们就在这方面,令他精神紧张,无法处理庞大的业务!” 我道:“我也坦白地告诉你,本来我就没准备去,我只是骗骗陶启泉,说我要去,好令得他安心一些!” 孟先生以为他的任何已完成了,所以立时笑了起来。 但是,我立即又道:“可是,现在,我却已有了不同的打算了!” 孟先生的笑容立时凝住了:“你这样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可以知道,陶启泉和我的谈话,对方几乎是全部知晓了的,是以我不也必再遮遮掩掩,我直率地道:“那你还不明白么?本来,我根本不准备到什么地方去,我只准备躲起来,骗陶启泉说我已照他的请求去做,令他可以安心,但是现在,这个把戏,显然是玩不成了!” 孟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继续道:“你们一定要使陶启泉信心消失,自然会尽一切力量,来揭穿我的谎言的,是不是?” 孟先生的神情,变得更加难看。 我又道:“现在你明白了,如果你不约我和你见面,我绝不会到陶启泉的家乡去,但是既然你和我会了面,我就变得非去不可了。” 孟先生的脸色铁青:“你别和自己开玩笑了,你只要一进去,立时就会被捕,然后,你这个人,可能永远消失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的,我知道,可是我仍然要试一试!” 孟先生俯过头来,狠狠道:“当你被逮捕之后,我会亲自主持审问,到时,你就后悔莫及了!” 我冷冷地回答他:“孟先生,你的口水,喷在我的脸上了!” 我的话比打了他一拳,还令得他愤怒,他的身子向后仰,我又道:“还有一点,你是不是能亲自审问我,只怕不有问题,因为整件事是你自作聪明约我见面而弄糟了的,我看,我还有逃脱审判的可能,你是万万逃不脱的了!” 孟先生怒极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既然不识抬举,那就等着后悔好了!” 夜总会的声音,虽然吵得可以,然而,孟先生的呼喝声实在太大了,是以也引得不少人,一起向他望了过来,而我也在这时,站了起来。 我甚至懒得向他说再见,我一站起之后,转过身,便走了出去。 当我出了夜总会之后,夜风一吹,我略停了一停,为了怕孟先生再追出来,是以我迅速地转进了夜总会的一条巷子之中。 我在穿出了那条巷子之后,到了对街,截住了街车,回到了家中。 我回到家中之后,独自呆坐着,我的心中十分乱,我对孟先生说,我一定要去,事实上,除非我做一个爽快的人,否则,我既然已经答应了陶启泉,而又不能骗过他时,自然非去不可,但是,正如孟先生所说,我可能只踏进一步,就被逮捕了。 我双手交握着,想了又想,直到夜深了,我才站了起来,我找出了几件十分残旧的衣服,然后,又肯定了我的屋子周围没有人监视,我就离开了我的住所。 我知道,孟先生迟早会派人来对我的住所进行监视,他既然能约我会面,自然对我的为人,已有了相当的了解,那么,自然也可以知道,我说要去,不是说说,是真的要去。 他为了对付我,自然也要侦悉我的行动,我的住所被他派来的人监视,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趁孟先生以为我不会那么快离开之际,我突然离开,自然是一个好办法。 我在寂静的街道上快步走着,等到天色将明时,我来到了码头旁边。 城市中的大部分人,可能还在睡梦之中,但是码头旁边,却已热闹得很了。 码头旁灯火通明,搬运夫忙碌地自木船上,将一箱又一箱,各种各样的货物搬下来。 我继续向前走着,走进了一条陋巷,我知道在那条陋巷中,有两家多半是在十八世纪就开张的小旅店,是穷苦的搬运夫的栖身之所,我走进了其中的一家,拦住了一个伙计,道:“有房间吗?” 那伙计连望也不望我一眼:“一天一元,你可以睡到下午五时。” 我给了那伙计五元钱:“我要睡五天!” 也许是这地方,很少人一出手就用五元钱的钞票,所以那伙计居然抬头,向我看了一眼,然后道:“到三楼去,向左拐,第二个门。” 我点了点头,向阴暗的楼梯走去,原本蹲在楼梯口的两个女人,站了起来,向我挤眉弄眼地笑着,我自然知道她们是什么人,我连望也不敢向她们多望一眼,就奔上了咯吱咯吱响的楼梯。 我找到了我租的“房间”,其实,那只是一张板床,和一条不到一尺宽的缝而已。我在那板床上躺了下来,忍受着那股自四面八方,几乎令人要窒息过去的,难以忍受的臭味。 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孟先生在这里势力庞大,手下有着完善的特务网。 为了要他相信,我已离开了家,已经动身前往陶启泉的家乡,所以我必须躲起来。 一发觉我离开,孟先生一定大为紧张,会到处搜寻我的下落,会加强警戒,会在全市中寻我,但是不论他怎样,他总不会想到,我会躲在这家污秽的小旅馆中,让他去焦急三天再说好了! 不错,我准备在这小旅馆中住上三天,然后再想前去的办法。 我想到孟先生焦急的样子,想到他发怒的样子,那种古怪的臭味,也变得好闻了,我居然睡了一觉,然后,又被各种各样的吵醒。 我仍然养神,到中午,才出去,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再回来。 我刚进这家旅馆的时候,在外表上看起来,或者还不是十分像码头上的流浪者。但是在那样的主旅馆中住了三天之后,我看来已没有什么不同了,我不但神情憔悴,而且也不觉得那家小旅馆有什么臭味,因为我自己的身上,也已散发着同样的臭味了。 在这三天之中,我曾仔细观察过码头上各种船只上货落货的情形,我也定下了方法。 第三天,天亮之前,细雨朦朦,我离开了旅店,住在这种简陋的小旅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论你在什么时候出去,绝不会有人理你的。 我出了旅馆,来到了码头上,然后,趁人不觉,跳到了停成一排的小舢舨上。走过了几艘舢舨,我攀上了一艘木头船。 船上的人全在睡觉,那是一艘运载香蕉的船,我看到它载运的香蕉,到午夜才卸完货,船员都已经疲惫不堪了,而这艘船,在天亮就会驶走。 我到了船上,立时到了货舱中,拣了一个角落,拉了一大捆破麻袋,遮住了我的身子,躲了起来。 货舱中是那么闷热,我躲了不到十分钟,全身都已被汗湿透了,幸而我早有准备,我带了一壶水,和一些干粮,我估计船要航行一天才能靠岸,在那一天中午,我需要要水更甚于需要食物。 我缩在货舱的一角,不多久,我就听得甲板上有人走动声,接着,船上的人可能全醒来了,突然间,机器声响了起来,哒哒哒哒地,震耳欲聋。 我感到船身在震动,这种船,早已超过了它应该退休的年龄不知多少年了,虽然我知道航程很短,但是我也着实担心它是不是能驶得回去。 我略伸了伸身子,这时我只希望船快点开始航行,我倒并不担心我会被人发现,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到一个已被搬空了的货舱来的。而且从来只有人躲在船中逃出来,像我那样,躲在船中混回去的人,可能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哩! 船终于航行了,由于货舱几乎封闭的,所以一样那么闷热。 我打开壶盖,喝着水,然后,尽可能使我自己,进入休息状态。 但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实在是没有法子睡得着的,比起来,那污秽、臭气冲天的小旅馆,简直是天堂了。 我默默地数着时间,我从货舱盖上的隙缝中望着那一格条一格条的天空,希望判断出时间来。我作出各种各样的幻想,来打发时间,那可能是我一生以来,最难捱的一天了。 好不容易,等到货舱之中,已变成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可以肯定天色已黑下来时,我知道:船已快靠岸了。 因为我听到了许多嘈杂已极的声音,而船的速度,也在迅速减慢下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第一步,总算是成功的,接下来,该是如何想办法上岸了!我听得船停定之后,有许多人在叫喊着,接着,船身一阵动摇,好是有许多人,来到了船上,接着,便是一个因为叫喊过多,而嘶哑了的声音,叫道:“让我们一起来学习!” 有一个道:“我们才泊岸,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人的话才一出口,就有好几十人,一起愤怒地叫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叫得最响:“他竟敢反对学习,将他抓起来,抓回去审问,他一定是反动分子!” 接着,便是纷争声、脚步声,还有那个刚才讲还有事要做的人的尖叫声。 可是那人的尖叫声,已在渐渐远去,显然他已落了下风,被人抓下船去了。 接着,便有人带头叫道:“最高指示:我们要──” 上人叫着,其余的人就跟着喃喃地念着,那种情形,使多联想到一批不愿出家的和尚在念经。 那种嚣嚷声,足足持续了半小时有多,才听得一阵脚步声,很多人下船去,有一个人问道:“我们的那个船员,他……” 那人的话还没有讲完,立即就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他是反动分子,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关心?” 那人道:“我是船长,如果我的船员有问题,要向上级报告的!” 那尖锐的声音(显然是一个女孩子)叫道:“国家大事都交给了我们,我们会教育他,审问他!” 接着,又是许多人一起叫嚷了起来,我爬上了破麻袋包,抑起头,自船舱盖的隙缝中向外望去,只见许多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破烂,手臂上都缠着一个红布臂章,手上摇着袖珍开本的书,在呐喊着,船员却缩在一角,一声不敢出。 那个少年人呐喊了一阵子,才带着胜利的姿态,摇着手臂,叫嚷着,跳到了另一艘船上,我看到船员也陆续上了岸。 我又等了一会,慢慢地顶起一块舱板来,看看甲板上没有人,我撑着身子,到了甲板上。 一到了甲板上,我迅速地上了另一艘船,然后,又经过了几艘船,到了岸上。 岸上一样全是同样的少年人,有两个少年人,提石灰水,在地上写标语,码头附近,全是成众结队的年轻人,他们将一张一张的纸,贴在所有可以贴上去的地方,同时,振臂高呼着。他们将许多招牌拆下来,用力踏着。 他们的精力看来是无穷的,好像有一股魔法在牵着他们,将他们的精力,完全发泄在叫嚷和破坏上。 我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全世界都知道。 但是,从报纸的报导上知道这回事,和自己亲眼看到,亲身置身其间,却是完全不同的。 我在岸上略站了一会,就向前走去,我才走出了不远,就听到了阵呐喊声,自远而近,伴随着卡车声,传了过来。 原来在码头呐喊、涂写的那些年青人,都呆了一呆,接着,就有人叫道:“抓总的反动分子来了!” 随着有人叫嚷,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聚集在一地,卡车声越来越近,我看到三辆卡车,疾驶而来。 驾驶卡车的人,若不是疯子,也是一个嗜杀者,因为他明明可以看到前面有那么多人,可是,三辆卡车,还有以极高的速度,向前冲了过来,而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也全当那三辆卡车是纸扎的一样,他们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我退到墙脚下,我实在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事实,无法相信在人间竟会有那样的事! 卡车掸了过来,至少有十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被车撞倒,有几个根本已卷进了卡车底下,受伤的人在地上打滚,血肉模糊。 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会受伤的人,卡车上的人跳了下来,原来在地上的人,攀了上去,在他们的手中,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从尖刀到木棍,而更多的是赤手空拳,我看到最早攀上卡车去的,是两个女青年,她们一上了车,立时被车的人,揪住了头发,将她们的头,扯得向后直仰,于是,七八条粗大的木棍,如雨打下,击在她们的胸前和脸上。 鲜血自她们脸上每一个部分迸出来。我估计这两个女青年,是立时死去的。 但是,还是有不知多少人,爬上卡车去,卡车已经停了下来,三个驾驶卡车的人,也都被人扯了下来,混战开始,呼喝声惊天动地。 我始终靠墙站着,离他们只不过十来步,我真有点不明白,这两帮人在混战,是根据什么来判别敌人和自己人的,因为他们看来是完全一样的,全进那么年轻,那样不顾一切,而且,他们叫嚷的,也是同一样的同号。 但是他们相互之间,显然能分别出谁是同类,谁是异己,这样疯狂的大搏斗,那样的血肉横飞,那不但是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而且,不论我的想像多么丰富,我都没法在出事前想象得出来。 我并不是想观看下去,而我实在惊得呆住了,我变得无法离开。 我呆立着,突然之间,一个血流满面的年轻人,向我奔了过来,他已经伤得相当重,他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本册子,他向我直冲了过来,在他的身后,有三个人跟着,都握着粗大的棒子,仍然向他毫不留情地扫了过来。 “砰”的一声响,三根木棒子中的一根,击中了那年青人的背部,那年青人仆地倒了下来,正倒在我的脚下,他在倒下来之际,仍然在叫道:“万岁!” 我寮在无法袖手旁观了,我踏前一步,就在我想将那个年轻人扶起来之际,三条木棒子,又呼啸着,向我砸了下来。 我连忙一伸手,托住了最先落下来的一根,使其它两根,砸在那根之上,然后,我用力向前一送,将那三个人,推得一起向后跌出了一步。 不必我再去对付那三个人,因为另外有五六个人涌了上来,那三个人才一退,便被那五六个人,袭击得倒在地上打滚了! 我用力拉起了倒在地上的那年轻人,拉着他向前奔,那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要做逃兵!我要参加战斗!” 我厉声道:“再打下去,你要死了!” 那年轻人振臂高叫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那时,我已将那年轻人拖进了一条巷子之中,听得他那样叫嚷,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好,那你去死吧!” 这年轻人倒不是叫叫就算的,他被我得跌出了一步,立时又向前奔了出去,照他的伤势来看,他只要一冲出去,实是是非死不可的了! 我想去拉他回来,可是我还未曾打定主意,就看到那年轻人的身子,陡地向前一扑,跌倒在地,接着,滚了两滚,就不动了! 我真以为他已死了,但是当我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却发觉他只是昏了过去。 我连忙又将他拉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拉向前,负在我的肩上。 我负着他,迅速出了巷子,才一出巷子,就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我忙问道:“最近的医院在什么地方,这人受了伤!” 那几个工人望了我一眼,象是完全没有看到我负着一个受伤的人一样,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我呆了一呆,其中的一个才道:“你还是少管闲事吧!” 我忙道:“这人受了伤,你们看不到么?” 那工人道:“每天有几百个人受伤,几百个人打死,谁管得了那么多?” 另一个插嘴道:“你将他送到医院去也没有用,有一家医院,收留了十九个伤的人,就被另一帮人打了进去,将那十几个打死,连医生了被抓走了,说医院收留反动分子!” 我大声问道:“没有人管么?” 那几个人没有回答,匆匆走了开去。 我喘了口气,我若是一早就不管,那也没有事了,可是现在,我既然已扶着那年轻人走出了巷子,我实在没有再弃他而去的道理。 我负着他继续向前走,不一会,我看到一辆中型卡车驶来,车上有二十多个军人,我连忙伸手,拦停了那辆车,一个军官探出头来,我道:“有人受了伤,前面有一帮人在打斗,你们快去阻止!” 那军官一本正经地道:“上级的命令是军队不能介入人民自发的运动!” 那军官说了一句话,立时缩回头去,我正想说什么,卡车已经驶走了。 我呆立在路中心,不知怎么才好,我负着一个受伤的人,可是,所有的人,就象根本未曾看到我一样,根本没有人来理会我。 在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一直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了。 我不该管闲事的,现在,我怎么办呢?我自己也是才来到,而且,我也是冒险前来的,我连自己置身何处都不知道,但现在,却还带着一个负伤的人! 我呆了一会,将那人扶到了墙角,那年轻人却已醒了过来,他抹着脸上的血:“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来了?”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离码头还不远。” 第五部:自驾火车浑火摸鱼 那年轻人人怒吼了起来,叫道:“你带我离开了斗争,我是领袖,我要指挥斗争!” 到了这时候,我也无法可想了,我忙道:“如果你支持得住,你快回去吧!” 那年轻人举手高叫着,转头就向前奔了出去。 我一看到他奔了开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立时转身就走,他是死是活,我实在无法再关心了。 我一直向前走着,向人问着路,我要到车站去,因为这是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还要赶路。 当我终于来到火车站的时候,已是午夜了,可是车站中闹哄哄的,还热闹得很,我看到一大批一大批的年轻人,自车站中涌出来。 这一大君年轻人,显然不是本地人,因为他们大声叫嚷的语言,绝不是本地话。 我硬挤了进去,到了售票口,所有的售票口,都是空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转来转去,拉住一个看来象铁路员工的人,问道:“我要北上,在哪里买票?” 那人瞪着我,当我是什么怪物一样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在开玩笑?买票?” 我呆了一呆:“火车什么时候开出?” 那人向聚集在车站中的年轻人一指:“那要问他们,他们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开!” 我道:“站长呢?” 那人道:“站长被捕了,喂,你是哪里来的,问长问短的干什么?” 我心中一凛,忙道:“没有什么!” 我一面说,一面掉头就走,那人却大声叫了起来:“别走!” 我知道我一定露出马脚来了,只有外来的人,才会对这种混乱表示惊愕,而在这里,外来的人,几乎已经等于是罪犯了! 我非但没有停住,而且奔得更快,我跳过了一个月台,恰好一节车厢中,又有大批人涌了下来,将我淹没在人群中。 我趁乱登上了车厢,又从窗中跳了出去,直到肯定那人赶不到我了,才停了下来。 这时,我才看清楚整个车站的情形,车头和车卡,乱七八糟摆在铁轨上,连最起码的调度也没有! 有几节车卡上,已经挤满了年轻人,他们在叫着、唱着,在车卡外,贴满了纸,上面写着:“坚决反对反动分子阻止北上串联的阴谋”,“执行最高指示,北上串联革命”等等。 可是,那十来节车厢中,虽然挤满了人,却根本连车头也没有挂上! 火车如果没有火车头,是不会自己行驶的,不管叫嚷得多么起劲,执行最高指示多么坚决,全是没有用的事,可是挤在车厢中的年轻人,还是照样在叫嚷着。 不一会,我看到十来个年轻人,将一个中年人,推着,拥着,来到列车之旁,那中年人显然曾捱过打,他的口角带着血,在他的脸上,有着一种极其茫然的神情,像是他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被那十几个年轻人拥到了列车之旁,车厢中又有许多年轻人跳下来,叫嚷声响彻云霄,他们逼那中年人,和他们一起高叫。 闹了足足有半小时,才有人大声问那中年人:“你为什么不下令开车?” 那中年人多半是车站的负责人,他喘着气:“我不是不下令,你们全看到的,我已下令开车了,可是根本没有工人。” 年轻人中,有一个象是首脑人物,他高叫道:“可是你昨天开出那辆列车,为什么有工人?” 中年人道:“那是国家的运输任务,必需完成!” 这一句话,听来很正常,可是却立即引起了一阵意想不到的鼓噪,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有的叫道:“革命才是最高任务!”有的叫道:“打倒阻挠北上串联的大阴谋!”有的叫道:“当权派的阴谋,必须彻底打倒!” 在叫嚷之中,那中年人已被推跌在地上,还有好些人举脚向他踢去,那中年人在地上爬着,叫道:“火车头在那边,你们可以自己去看!” 那中年人这一叫唤,倒救了他,只听得年轻人中有人叫道:“当权派难不倒我们,我们自己开车!” 立时有好几百人,向前奔了过去,弃那中年人于不顾,那中年人慢慢爬了起来,望着奔向前去的年轻人,然后转过身来。 当他转过头来时,他看到了我。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还决不定我是应该避开去,还是仍然站着不动,可是他却已向我走了过来。 我看到他的脸上,仍然是那么茫然,好象对我,并没有什么敌意,所以我并不离去,他到了我的面前,抬头望着我,过了片刻,才苦笑了一下:“我干了三十年,可是现在我不明白,是不是什么都不要了呢?” 我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连他也不明白,我又如何会明白? 我只好叹了一声,用一种十分含糊的暗示,表示我对他的说法有同感。 那中年人伸手抹了抹口角的血,又苦笑着,慢慢地走了开去。 我上了岸,只不过几小时,但是我却已经可以肯定,一种极度的混乱,正在方兴未艾,这种混乱,对于我来说,自然是有利的。 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我要由这城市,乘搭火车北上,一定会遇到困难,我没有任何证件,也经不起任何盘问,很可能一下子就露出马脚来。 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 现在,在极度的混乱之中,根本没有人来理会我;当然,我也有我的困难,因为在混乱中,不会有正常的班次的车驶出车站。 在那中年人走了开去之后不久,我又听到青年人的呐喊声,我看到一百多个青年人,推着一个火车头,在铁轨上走过来。 火车头在缓缓移动着,那些推动火车头的年轻人,好象因为火车头被他们推动了,他们已得到了极度的满足,而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叫声。 当我看到了这种情形的时候,实在想笑,但是我却又笑不出来,而且,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陡地一动,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这许多年轻人之中,显然没有什么人懂得驾驶一列火车,但是他们却亟于北上。 如果我去替他们驾驶这列火车,那又如何呢? 对于驾驶火车,我不能说是在行,但至少还懂得多少,那么,我也可以离开这里,到我要去的地方了。 我想到了这一点,心头不禁怦怦跳了起来,我并不是为我计划的大胆而心跳,我之所以心跳,是因为我想到,我将和这群完全象是处于催眠状态的青年人,相处在一起一个颇长的时间! 然而,我也已经想到,我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余地,所以,我向前走了上去。 当我来到了铁轨上缓缓移动的火车头旁边时,我向其中一个青年人道:“这样子推着前进,火车是驶不到目的地的。”那年轻人大声答道:“革命的意志,会战胜一切!” 我道:“为什么不让我来驾驶?我可以将这列火车,驶到任何地方去!” 我这句话一出口,所有在推动火车头的青年人,都停了手,向我望来,在一个极短暂的时间中,没有人出声,也在那个极短暂的时间中,我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因为我完全无法预测到他们下一步的反应如何! 但是,那毕竟只是极短暂的时间,紧接着,所有人,都爆出了一阵欢呼的声音来,再接着,人人争先恐后,来向我握手,有人将一块红布,缠在我的手臂上,有人带头叫道:“欢迎工人同志参加革命行列!” 我跑向火车头,攀了上去,吩咐道:“我需要两个助手,还要大量的煤!” 围在我身边的青年人轰然答应着,三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人,先后跳了上来,我教他们打开炉门,炉旁有一点煤在,我先升了火,然后,检查仪表。 不一会,许多青年人,推着手推车,把一车车的煤运了来。 反正车站中,根本没人管,这一群青年人,已形成了一股统治力量,至少,在车站中,根本没有什么人,敢去招惹他们。 他们兴奋地叫喊着,唱着歌,当火车头开始在铁轨上移动时,他们发出欢呼声,我将火车头驶向列车,挂好了钩,那时,天已快亮了。 就那样将列车驶出站去,稍有知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因为没有了正常的调度,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另一列车,迎面驶来。 我的三个助手的一个,拉下了汽笛杆,汽笛长鸣,我拉下了杠杆,加强压力,车头喷出白烟,列车已在铁轨上,向前移动了! 列车一开始移动,更多年轻人挤进车厢之中。 车子驶出去了。 我渐渐加快速度,不断有人爬到列车头来,又爬回去,他们对我都很好,不但送水给我喝,而且还送来不少粗糙之极的干粮。 我的心中仍然十分紧张,因为这样子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是全然不能预料的,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火车驶过了一排排的房屋,渐渐地驶出了市区,两旁全是田野,在田野的小路上,竖着一块一块的木牌,写着各种各样的标语。 我的三个助手,倒十分勤恳,他们一有空,就向我演说理论,他们道:“我们要破旧立新,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新的规律!” 我对他们的话,并不感兴趣,我问他们:“你们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一个青年道:“每一个城市都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 我笑了一笑:“不但是大城市,就是小县城,我想也应该停留。” 在小县城停留,那是我的私心,因为我的目的地,正是一个小县城,我要先到达那个小县城,才能到达那鲸吞地,才能完成任务。 火车一直在行驶着,似乎整条路线上,只有我们这一列火车,一小时后,车厢中忽然鼓噪了起来,许多人同时叫道:“停车!停车!” 我连忙拉下杠杆,火车头喷出了大量的白汽,慢慢停了下来。 车子还未完全停定,许多人从门中,窗中,跳了下来,我探头向外看去,看到我们刚经过一个镇市,在车站不远处,是一座庙宇。 所有下车的人,全部向那座庙宇奔去,我问道:“你们想去干什么?” 一个青年人一面跳下来,一面指着那庙:“这些旧东西,我们要砸烂它!” 我忙道:“所有的旧东西全要砸烂?” 那青年人已跳下去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另一个青年人道:“全要砸烂!” 我想告诉他,在他们没有出世之前很久,火车就已经存在了,照他们的说法,火车也应该是旧东西,可是还没有说,那青年也跳下去了。 也就在这时,我的心中,陡地一动! 他们要砸烂旧东西,这一千多个青年人,是一股不可抗御的力量,自然,他们不会敌得过正式的军队,但是我还记得,我才上岸的时候,曾拦住一辆军车,一个军官告诉我,军队奉命,不得干涉人民的革命运动。 而如今,这一千多个青年人,只要略受鼓动,他们就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 我一想到这里,心头又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本来,我虽然进来了,但就算达到了目的地,如何去对付守着墓地的民兵,和那一连军队,我还是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的,但是现在,我有办法了! 我可以利用这一群只有冲动,毫无头脑的年轻人。 有他们替我做事,别说一连军队,就算有一师军队,也是敌不过他们的,何况军队根本已奉命不得干涉他们的一切行动! 我又将自己的计划,想了好几遍,刚才奔下火车去的青年人,已陆续唱着歌,叫着口号回来了,我看到在那幢庙中,冒出了几股浓烟来,等到所有的青年人,全都齐集在火车周围的时候,有一个领袖模样的人,正在大声发表演说。 我听得他在不断地重复着:“要砸烂一切旧东西,破四旧,立四新!” 我静静地听着,直到他演说完毕,所有的人又涌进车厢,我才又吩咐我的助手升火,火车又开始向前,缓缓移动,就在火车开始前驶之际,那首领来到了火车头中。 他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身形高大的年轻人,除了他时时皱起双眉,作深刻的思索之外,他的样子,是很讨人喜欢的。 他来到火车头,便对我大声道:“工人同志,我代表全体革命小将,向你致敬。” 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还很短,但是他们口中,翻来覆去的那几句口号,我却已经可以上口了,我忙道:“革命不分先后,大家都有责任。” 那年轻人高兴地和我握着手:“我叫万世穷。” 我呆了一呆:“你的名字很古怪。” 那年轻人却教训了我一顿:“只有万世穷,才能世世代代革命,这表示我革命的决心!” 如果不是我看出在如今的场合下,我不适宜大笑的话,我一定会大笑起来了。这一批人,似乎只是为了革命而革命,而不提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只是无目的革命,或许革命就是他们的目的! 我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万世穷又向我长篇大论地说起教来,我并没有不耐烦的表示,只是用心听着,因为我需要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 万世穷咬牙切齿地痛骂当权派,当他提到了李恩丛的三儿子的名字之际,我心中陡地一动,他道:“我们这次北上的主要原因,是要支持首都的小将,斗垮、斗倒他的烂摊子!” 我趁机道:“据我所知,你们要斗的对象,他的家乡,离此不远。” 万世穷道:“是的,我们要到他的家乡去,向当地人民进行教育。” 我心中大是高兴,忙又道:“听说,这个人的封建思想很浓厚,他甚至还派人守着他的祖坟,而他的祖坟,又和海外的一个大资本家陶启泉是在附近的!” 万世穷一听到“陶启泉”的名字,象是被黄蜂螯了一下地跳了起来,叫道:“他的名字又多了条了,和海外的大资本家勾结!” 我知道,我已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是道:“我看,我们沿途不必再停了,直驶到他的家乡去,那才是最主要的任务!” 他匆匆忙忙离开了火车头,这时,车已越驶越快了,不多久,我就听得车厢之中,响起了一阵阵的呼叫声。 车子一直向前驶着,天渐渐亮了,我看到沿着铁路两旁,有不少年轻人,奔着,想要追上火车,跳上火车来,而在车上的人,则纷纷向他们伸出手来。 看到了那种情形,我不得不减慢了速度,而火车的速度一慢,跳上火车来的人更多了,真有点叫人难以相信,那么多人,何以能挤在那十几节车厢之中! 我听到各地的口音,这些青年人看来并不团结,他们之间,不住地骂着,而且,还不时有人,被推下火车去,有的跌成了重伤。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只好强迫自己,使自己变成一个木头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几乎变得和蚂蚁一样的盲目,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希望,当我们的火车在飞驶之际,迎面不要有火车撞了过来。 谢天谢地,我的希望,总算没有落空,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那个小县城。 火车才一到站,停了下来,车厢中的青年,就一涌而下,原来的人,再加上沿途跳上火车来的人,我估计总人数,至少在两千人之上,万世穷依然是领袖,我看到他和车站的几个工作人员,在展开激烈的争辩。 但是那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争辩,因为立时有许多青年人涌了过来,对那几个车站人员,高声嚷叫,将那几个车站人员,拉了开去。 接着,就有人在车站中张开了一幅巨大红布,上面写着“东方红革命司令部”几个大字。 他们的行动虽然乱,但是在混乱中,倒也有一种自然的秩序,在一小时之后,他们已列成了队,有几十个一下了车就离开车站的人,这时也弄了许多食物来,食物的种类,可以说是包罗万有,只是可以吃的东西,全都弄来了,我分配到的,是一大块锅饼。 就在所有的人,都在车站中,闹哄哄地吃着东西的时候,一辆卡车驶到,七八个看来象是很有地位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仍然在火车头上,我一眼就看到,曾经约我在夜总会中见面的孟先生,也在那七八个人之中,他已经换了装束,和我以前见到他的时候,那种西装革履的情形,完全不同了。 一个穿着军服的中年军官,一下车就大声问道:“你们由谁负责?” 万世穷在人丛中挤着,走向前去:“我们的行动,依照最高指示,我负责指挥。” 那中年军官道:“快上车,离开这里!” 万世穷大声叫道:“我们要在这里展开革命行动,你敢阻挠革命?” 中年军官大声道:“我是本地驻军的负责人,我有权维持秩序!” 万世穷举起了拳头来,叫道:“我们要打烂一切旧秩序!” 所有的人,都跟着他高声叫了起来,青年人开始向前涌来,将自卡车上跳下来的七八个人,围在中间,那七八个人,有四个是卫兵,立时举起了枪,可是在他们身边的年轻人实在太多了,那四个卫兵立时被缴了械。 孟先生可谓不识时务之极,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指着万世穷,呼喝道:“你们想造反吗?” 这一句话,立时引起了四方八面的呼叫声,青年人叫道:“就是要造反!造反有理!造当权派的反!” 孟先生的手还向前指着,可是从他一脸茫然之色看来,显然连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使我联想到了那个车站的站长。一群统治者,一群一直负责社会安、秩序的人,忽然发现根本没有人听他们的话,一大群造反者在他们的面前,心头的震惊,形成了那种茫然的神情。 那七八个人开始向后退去,可是他们根本无法退到他们的卡车上,因为卡车上已站满了青年人,他们被迫向铁路处退来,一路上推拥着,跌倒了好几次,每次跌倒,总有人将他们按住,逼他们叫口号。 他们一直退到列车之旁,七八个人,已被挤散了好几次,孟先生一个人,被挤到了火车头旁边,我惟恐被他发现,连忙转过头来。 可是,孟先生却跳上了火车头,在那时,我看到那中年军官已被几个人捉住了,有人用纸卷成了尖顶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有人叫道:“拉他去游行,作为反面教育的典型!” 我感到孟先生向我挤来,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发着抖。 突然,他捉住了我的手臂:“快开车,我要向上级去报告!” 我在他的声音之中,听出他那种全然彷徨无依的心情来,孟先生的地位,可能很高,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他却一点也无能为力,他的权力消失了,他的地位越是高,可能遭遇越是惨! 我本来还怕他发现我,但是我立即察觉到,我现时所处的地位,比他有利得多,我根本不必怕他! 所以,我转过头来,笑着:“向上级报告?我看你的上级是更大的当权派,他们自身难保,自己也被人拉出来戴纸帽子游行!” 当我转过头来时,孟先生自然看到了我,在那刹间,他神情之古怪、惊惶,真是令人毕生难忘! 他突然尖叫了起来,这时,有七八个青年人,也涌了上来,孟先生立时转过身来,指着我,叫道:“捉住他,他是反革命分子!” 那几个青年人却只是冷冷地望着他,我道:“他指控我的罪名,是因为我不肯服从他的命令将列车驶走,他要破坏革命行动!” 孟先生张大了口,但是他没有机会再说别的,几个青年人已一齐出手,将他拖了下去,我望着他微笑,看着他被拖下去后,也被戴上了纸帽子。 接着,其余的几个人,也被捉住了,他们被青年人用绳绑在一起,吊成了一串,押了出去,我听到惊天动地的呼叫声,上千青年人,押着他们,走出了车站,去游街示众了。 在那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独自一人,在火车头中,大笑了一场,孟先生以为他一回来,就是权力的掌握者,谁知道他竟成了斗争的对象! 我也想不到,我会处在一个如斯混乱的环境之中,但是这样的混乱,显然是对我有利的。 我笑了好一会,才下了火车头,我决定到城中去走走,那是一个很小的小县城,在这一个小县城中,忽然来了上千的年轻人,以致大街小巷,全是外来的人,有一部分年轻人,显然是本地的,也和外来的混在一起,在县城中不少店铺,招牌全被年轻人拆了下来,而改用红漆,胡乱涂上新的店名。 我穿过了几条小巷,来到了大街上,我看到许多人塞在前面的街口,在大声喧嚷,接着我又看到了一大群人向后退来,在后面的人,要向前涌去,我看到许多士兵,结成了一排,手拉着手,在和青年人对抗。 第六部:趁乱完成任务 那几个被带上纸帽子游街的人,连孟先生在内,已到了军队的后面,他们正在将头上的纸帽子抛下来,面色清白,说不出愤怒。 青年人和军队对峙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不住叫道:“打倒当权派!” 军队渐渐支持不住了,孟先生等几个人,则已上了车,等到他们的车子开动之际,青年人一起拥了过去,军队也散了开来。 但是拥上去的青年人,终于追不上车子,车子载着那几个人驶走了。 我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暗暗好笑,这时,所有的人,就像突然之间,被人揭开了一块大石板之后,在石板下的蚂蚁一样,乱奔乱窜,乱叫着,我不得不在人丛中挤来挤去。 我看到许多精细的家私,被青年人自屋中抛出来堆在街上,也看到零零星星,东一堆、西一堆,有人被抓住了戴纸帽子。 接着,一辆卡车史来,卡车有扩音器,扩音器中传来万世穷的声音,他在叫嚷着:“同志们,革命的群众们,让我们一起行动,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扩音器的声音,震耳欲聋,我退出了大街,来到了一条比较冷僻的巷子中,才算是听不到叫嚷声,我松了一口气,我猜想这群年轻人在县城之中,至少要闹一个晚上,不到第二天是不能走的。 我一面在想着,一面在低头走着,突然之间,一辆中型卡车,转进巷子,自车上跳下七八个人来,我抬起头,等到我看清,在那七八个人中,有一个是孟先生,并且他已和我打了一个照面之际,我再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 孟先生指着我,我相信这是他一生之中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了,他怒吼着:“抓住他!”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来,和他一起向前奔来的,是其余的六七个人。 我转身便跑,但是只逃出两三步,身后已经响起了枪声,我只好停了下来。 两个军官立时来到了我的身后,扭住了我的手臂,我在那时,脑中嗡嗡作响,因为我落到了他们的手中,可以说从此完结了! 我本能地挣扎着,也许是我的运气好,更可能是枪声的缘故,有几个青年人,奔进巷子来,我立时大叫道:“快来救我,我是帮你们北上串联的司机,当权派要破坏你们的革命,他们非法逮捕我!” 我仅仅只能叫出了那几句话,口就被人掩住了,接着,我就被人拖得向后退去。 那几个年轻人听到了我的叫嚷声,一起奔了过来,孟先生迎了上去:“这是反革命分子,潜进来的特务,希望你们别误会。” 我还希望那几个青年人会大打出手,但是他们的脸上,却现出犹豫的神色,只是望着我。 而就在那一个耽搁间,我已被拖上了车子,孟先生等人,也退上了车子,车子驶进了一个院子,我又被从车上拖下来,被人拖着,并进了一间房子。 到了房子之中,我并没有得到自由,我的双手被一副手铐反铐着。 要弄开那样的手铐,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却并没有机会。 我被铐了手铐之后,双臂仍然被两个人抓着,那两个人推着我,到了另一间房间中,那间房间中,有几张办公桌,我看到孟先生和另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我一进去,那两个官员就开始翻阅他们面前的文件夹,我猜想他们是在看我的资料。 孟先生的脸上,现出十分阴冷的笑容,他望着我,虽然不说话,然而在他的脸上,也流露着一种“看你怎么办”的神气。 过了难堪的一分钟,其中一个官员才抬起头来:“卫斯理,这是你的名字,你居然还敢混进来进行破坏!” 我吸了一口气,这可能算是审讯,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我自然可以拒绝回答,或者,通知我的律师。可是,在这里,我无能为力。 我苦笑了一下,孟先生已道:“副局长,这个人,要解上省去,听候处理。” 我突然道:“你们不能带走我,那两千多个革命青年,他们需要我!” 孟先生奸笑着:“我们会替他们找到更好的火车司机,至于你,我看北大荒是你的最好归宿。” 我苦笑了一下:“你总算达到目的了!” 我被关进了一间小房间,可是不多久,外面传来了上千人的吼叫声,一大群青年人冲了进来,救出了我。带头的正是万世穷。 当晚,在县城中一直乱到了半夜,一大批人,才浩浩荡荡向山间进发。这许多人,像是绝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他们大声唱着,叫着,很多人的嗓子,根本已经是嘶哑了。 我夹在他们中间,当进入山区之后,我们经过了两个岗哨,那可能是民兵的岗哨站,但是,正像非洲的兵蚁群经过时,所有的动物都会逃清光一样,那两个岗哨上,早已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一直向前走着,翻过了几个山头,直到天色大亮,我才看到了那幅“鲸吞地”,同时,也看到了那一幅“血地”。 那真是两个很奇异的地方,在两幅地的附近,都有士兵守卫着,青年人漫山遍野地奔了过去,叫嚷着革命的口号,他们之中十几个人,围住一个军官,在交涉着,可是其余的人,根本不等交涉有什么结果,就行动起来。 泥土翻了起来,骨骸被破土掘出来,在那幅血地上掘挖的年轻人,将一副还很完整的棺木,弄得碎成一片片,然后,在山头上涂下巨大的标语。 军队只是袖手旁观,他们无法在理论上说服那些青年人。 看到上千个人破坏了两个坟墓,在混乱中,我先他们一步下了山。 我回到了县城中,并没有停留,在一幢建筑物的门外,我偷了一辆脚踏车。这辆脚踏车,在以后的几天中,成了我唯一的交通工具。 在那样的混乱中,要离开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最后在一个渔港,上了一艘渔船,又经过了两天海上生涯,我回来了。 我回来的经过,是不必多加叙述,因为那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当我来到了家门前,按着门铃时,来开门的老蔡,几乎不认识我了! 虽然我离开了不过十天,但是这十天,我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中一样。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便是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 而等我洗完澡,正在休息的时候,老蔡来到了我身边:“陶先生的车子在下面等,他请你去!” 我呆了一呆:“他怎知我回来了?” 老蔡道:“这位陶先生,每天都打几个电话来问你回来了没有,刚才他又打电话来,你正在洗澡,我告诉他,你回来了!” 我也正想去见陶启泉,所以我立时站了起来,下了楼,一辆名贵的大房车,已停在门口,司机替我打开了车门,我上了车。 二十分钟之后,车子驶进了陶启泉别墅的大花园。 我看到陶启泉自石阶上奔下来,车子停定,他也奔到了车边,替我开了车门。只怕能有陶启泉替他开过车门的,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陶启泉容光焕发,满面笑容,精神好到了极点,和他以前的那种沮丧、焦急,宛若是另一个人。 我才从车中走出来,他双手一齐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摇着:“你回来,真是太好了,你好几天没有消息,我真怕你回不来了!” 我诧异地道:“你知道我已经完成了任务?” 陶启泉将手放在我的肩头:“当然知道,这件事,由内地传出来,外国通讯社发了电讯。” 我笑道:“不见得电讯上有我的名字吧?” 陶启泉笑着:“虽然没有,但是我知道一定是你干的,你真聪明,利用了他们的混乱,达到了目的,我知道你行的。” 我笑了起来,陶启泉和我,已经走进了大厅,看着他那种高兴的神情,我知道在这时候,就算我讽刺他几句,他也不会恼怒的。 是以我道:“风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那个偌大的油田,应该没有事了?” 陶启泉搓着手,兴奋地道:“你倒还记得那个油田,那油田的火已自动熄了,告诉你,幸而是这场大火,原来那油田已没有多少油了,本来我还准备大事投资的,如果不是那场火,投资下去,就损失大了,现在,我们在油田的附近,发现了新的蕴藏,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呆了一呆,我是一心想讽刺他的,却不料得到了那样的回答。 我又道:“那么,政变的那个国家呢?” 陶启泉发出了更宏亮的笑声:“你说奇妙不奇妙?本来,新上台的那家伙,是我的对头,一上台就扬言要没收我的财产,但就在你成功的消息传出之后,我知道风水转了,派人去和他接触,现在,他不但不和我作对,反而给我更大的便利!” 这时候,我和陶启泉已经进了电梯,我沉默着不说话,直到来到了他的书房之中,我才道:“陶先生,我有几句话,实在非说不可!” 陶启泉道:“说,只管说!” 我道:“陶先生,所谓风水,其实是完全不可信的,希望你以后,别再相信那一套!” 陶启泉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那样说,事实已经完全证明了风水的灵验,如果不是你完成了我的委托,我的事业,将一天一天倒下去,但是现在,什么困难都过去了!” 我正色道:“陶先生,影响你事业的,是你个人的心理,当你的心理受影响的时候,事业自然就不顺利。由于你笃信风水,所以风水就影响你的心理!” 陶启泉大摇其头:“不对,绝对不是,真是风水的缘故。” 我却不理会他的抗议,自顾自道:“你想想看,你是那么庞大事业的灵魂,如果你失去了信心,你的事业,自然要开始衰败的。我的行动,不过是给予你一种信心而已!” 陶启泉笑道:“信心可以使油田的大火,自动地熄灭么?” 我道:“你已经说过,那油田的蕴藏量极少,油烧光,自然火也熄灭了!” 陶启泉道:“那么,我那个对头呢?” 我笑了起来:“那件事,更证明和你的信心有关,当你没有信心的时候,你决不会派人去和他接触的,自然也不会成功。” 陶启泉道:“不是,如果不是风水转了,我派人去接头,也不会有用的。” 我看到陶启泉如此固执,心中也不禁好笑,我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用的,所以我耸了耸肩:“算了,既然你如此深信风水,我也不多说了!” 陶启泉望了我一会,才道:“你以为风水和科学是相违背的,是不是?但是科学精神,是重事实的精神,现在,我们有的事实,所差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实而已。我们不能简单地否定一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的事,简单地否定,那是不科学的。” 本来,我已经不准备再讲下去了,但是如此迷信风水的陶启泉,居然提起科学,看来我也非继续讲下去,讲个明白不可了!我道:“你说得对,只是否定一件我们不知究竟的事,这种态度,并不是科学的态度。我现在绝不是否定,而是肯定。” 陶启泉惊讶地望着我:“你肯定什么?” 我站了起来,挥着手:“在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已经肯定了风水的存在。” 陶启泉的神情更诧异了。 他望着我:“可是——可是你刚才还在说,风水是无稽的!” 我摇着头:“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风水,对于根本不相信的人来说,是全然无稽的,但是对于深信风水之说的人,像你,却又大有道理,它能影响你的意志,决定你的一生。” 陶启泉的神情,还是很疑惑,看来,他还是不十分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道:“道理很简单,就是我刚才说过的信心,自我的信心,寄托在一种信仰上,你以为风水有道理,信心就充足起来,你本来是一个十分有才能的人,一旦有了信心,自然无往不利,但是对于一个根本不相信的人而言,信心不来自风水,来自别的方面,那么,就根本无所谓风水了!” 在我开始说那一大段话的时候,杨董事长走了进来。 我和陶启泉都看到杨董事长走了进来,但我不想截断话头。 陶启泉又在用心地听着,是以我们两人都没有向杨董事长打招呼。 杨董事长和陶启泉是十分熟悉的了,所以他也没有打断我的话头,只是听我说着。 等到我的话说完,陶启泉皱着眉,似是还在考虑我的话,并没有立时出声。 而杨董事长却已然道:“卫先生,你的话,只能解释风水许多现象中的一种,那就是当一个人知道风水是好是坏之际,才能发生意志上积极或消沉的变化,对不对?” 我点头道:“对!” 杨董事长道:“可是,在更多的情形下,一个人根本不知道风水有了什么变化,在他的身上,命运也发生奇特的变化,这又怎么解释呢?” 我笑了起来:“什么地方有那样的情形?” 杨董事长道:“有,有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祖坟的风水有什么特点,可是他的一生,就依照风水在发生着变化。”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杨先生,任何人的一生命运,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 杨董事长道:“对,那种变化,是有规律的,是可以预知的,是可以改变的,譬如说陶先生,就因为改变了风水,而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你自然还记得李家的第三个儿子?” 我道:“当然记得,他的祖坟,也被掘了出来,他近来怎么样?” 杨董事长道:“他的祖父,葬在那幅血地之后,他就开始发迹,直到权倾朝野,红极一时,可是,现在他却被斗争了,他完全失势了,他自杀不遂,了的一切,又全部完了。” 我皱着眉:“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有他被斗争的相片,而这一切,全是发生在他的祖坟被掘之后的事。” 陶启泉大声道:“怎么样,你相信了么?” 我相信了么?我实在想大笑特笑! 风水甚至影响了政治斗争,对于笃信者来说,风水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了! 但是我却没有笑出来,也没有再辩论下去。 因为他们两个人——杨董事长和陶启泉,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实。这自然是巧合,李家的三儿子,不论怎样,总是会失势的,但是笃信风水的人,就说那是因为风水被破坏了! 你相信它,它便存在,这本就是心理学上的名句!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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