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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人




                 作者:倪匡
                     ——非人协会系列
                   1
  在印度的极南端,哥摩令角的东面,有一个沿海的小村庄,叫着林曼村。“林曼”在当地的印度上语的古语之中,大抵是“尽头”的意思,因为这个村所在的位置,已是印度大陆的尽头,随便抬头一望,就可以看到茫茫无涯的印度洋,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陆地,到这里,就完全到了尽头一样。不过,印度的土语之多,没有一个人能完全弄清楚,在土语之中,又有古代的读音和慢慢转变而成的现代读音之分,所以这个村名的真正含意是什么,也没有人弄得清楚。
  印度是一个人口众多,十分贫穷的国家,自北到南,贫穷的情形和人口拥挤的情形,全是一样的,林曼村是一个小村庄,可是也有上500人,这500人,大抵属于60家人家,而这60家人家,几乎毫无例外地,全部用最原始的方法,捕鱼为业,他们所过的原始的日子,几乎是和外界完全隔绝的。
  在这60家人家之中,有一家渔民,男主人叫辛加基,是一个满面风霜。又瘦又黑,但是却精壮得像钢条一样的男人,他35岁,他的妻子加曼,30岁,看来已经像是老妇人一样,自然,那是因为她在嫁给了辛加基之后,6年之中,连生了8个孩子之故。
  天气闷热得一丝风也没有,辛加基蹲在屋子前的空地上,在一个土制的钵中,一把一把抓起土薯根和叶煮成的,再加上鱼肉的异味食物,送进口中,一面怔怔地望着前面。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石冈子,石冈子过去,是一片极大的沙滩。沙滩的尽头,则是无边无际的海洋,辛加基就那样蹲着,抓起食物,送进口中,望着海洋。
  辛加基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他望着海洋,当然不是在冥思人生有何意义,他只是在想,加曼的肚子又很高挺,第9个孩子快山世了,第9个孩子出世之后,在第8个孩子和墙脚之间勉强挤一挤,还可以挤出一个空隙来放下一只篮子让他在篮子中长大,就像第8个孩子出世时,在第7个孩子和土墙间挤出一个空隙来,放下一个篮子一样,现在,第8个孩子已经会爬了。
  即将降生的孩子,并没有使辛加基增加什么忧虑,而令得他忧虑的是,看上去,天和海洋,好象总有一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海洋看来极其平静,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几乎是静止不动,沙滩上散发着热气,天上的云,也静止着不动,一切全像是静止了。
  海水静止,天上的,云静止,甚至沙滩上小洞中钻出来的小蟹,也举着螯,一动也不动,这一切,全是因为一丝风也没有的缘故。
  辛加基是在林曼村长大的,他一出世,就在他哥哥和土墙之间的竹篮中长大,当他会爬行的时候,他就懂得去舔凝结在土墙上的盐花,使自己的口中,可以有一种鲜美的感觉,当他会摇晃着身子走路的时候,他就在海边。捉食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而且,很快地就学会了游泳,熟悉了海洋。
  不过,在他的记忆之中,海洋好象从来没有这样静止过,那一定有什么不对头了,不过,是什么不对头呢?辛加基摇摇头,他也说不上来。
  钵中的食物抓完了,辛加基用手指在钵中刮着,又刮下一点来,送进口中,站了起来,加曼也在这时候;挺着大肚子,自屋中走了出来。
  加曼看来永远是那样愁眉苦脸的,连她讲话的声音,也像在呜咽,她喃喃地道:“辛加基,我觉得,我觉得有点不对——”
  辛加基转过头,望着加曼,加曼也就停了口,辛加基也没有问下去,他向前走去,他要找村里旁的人商量一下,海洋那样静止,一丝风也没有,已经有整整两天了,事情总有点不寻常。
  当辛加基向前走去的时候,加曼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无助的神采,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汗浆顺着她的脸淌下来,不过她没有出声,因为她知道,就算出声,也没有用处。
  辛加基向前走去,海边上,传来了一片叫嚷声,打破了寂静,几十个孩子,从海水中冒了出来,踏着水,在沙滩上奔着,叫着,一起在追逐奔在最前面,手中拿着一只大海螺的男孩子。
  辛加基无法分辨得出在这群孩子中,哪几个是他自己的孩子,而哪几个是别人的,因为所有的孩子,看来全一样的,赤身露体,皮肤黝黑,当他们从海水冒出来的时候,身上全是水珠,而当他们身上的海水干了之后,身上就全是斑斑点点的盐花。
  村中的人,全在同样的情形之下长大,孩子们自己是知道属于哪一个屋子的,当他们觉得疲倦的时候,就会回到他们的家里去。
  不过,在这群孩子之中,最后面的那一个,辛加基倒是认识的。
  跟在那群孩子后面的那个,还不到5岁,是辛加基的第4个孩子,辛加基特别记得他,是因为这个孩子,主相十分奇特,他的脚一出生就大得异样,简直就像是两片鸭掌,而当他渐渐长大之际,大脚板就格外惹眼,那一对扁平,畸形的大脚,使他在陆上行走之际,身子招摇晃晃,不是走不快,就是心急起来奔跑,自己踏到了自己的脚而绊跌上一跤。
  这对大脚板,成为这个孩子被其他孩子嘲弄的日标,不过自从那次事情发生之后,其余的孩子,都不敢再嘲弄大脚板了。
  大脚板在陆地上行走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在水中,他那对畸形的大脚,却使他灵活得像鱼一样,那一次,他被几个孩子按在地上打,他挣扎着退向海边,几个孩子追出去,他逃进海水中,游了出去,几个孩子也追出去,可是一到了海中、他就似是一条鱼一样,几个孩子追他追得很筋疲力尽,全在海水中翻白眼,结果还是被他一个一个拖上海滩来的。
  辛加基在那次事之后,才替他取了一个同村的人认为大逆不道的名字,辛加基叫那孩子叫“都连加农”。同村的人之所以反对这个名字,是因为“都连加农”是一个神的名字,这一个神,是大海之神,林曼村的人,认为一个孩子叫这样的名字,是会触怒神灵的。不过辛加基固执起来也相当固执,他一定要叫那孩子“都连加农”.不怕神会发怒,而一年多来,海神好象并没有发怒,村中的人也不再追究了。
  都连加农从那时候起,也特别喜欢海,他浸在水中的时间,比在陆上的时间还多,他潜水比任何成年人潜得更深,时时可以在较深的海底,找到稀古奇怪,村中人见所未见的古怪东西。
  这时,都连加浓摇摇晃晃地跟在一大群孩子的后面,他畸形的大脚重重踏在平坦的沙滩上,发出“拍拍”的声响,一面叫着:“还给我,那是我找到的,还给我!”
  可是,他越来越落后,当辛加基来到他身前的时侯,那群孩子早已奔得看不见了。
  都连加浓停了下来,大声地咒骂着,辛加基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头。道:“别吵了,一个螺,不过煮一钵汤,别吵了!”
  都连加浓抬着头,大声道;“我不喜欢他们,我不喜欢陆地,我喜欢鱼,喜欢海洋!”
  辛加基没有说什么,都连加浓这样说,已不是第一次了。
  辛加基还想安慰都连加浓几句,而当他抬起头来时,已经看到有七八个人向他走过来,他挥了挥手,都连加浓又向海边奔过去,跳进了海水之中。
  来的那七八个村人,和辛加基会合之后,交谈了几句,表示了同样的忧虑,然后,他们一起向一间残破的茅屋走过去。
  在那间残破的茅屋之前,有一个老年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那老年人老得几乎和海边的石头一样,身上的一切,连眼珠在内,看来都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各人来到了老人的面前,辛加基先开口,道:“老爹,我们觉得有一点不对,海为什么那么静?”
  老人开始不出声,过了好久,他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道:“来了,暴风雨要来了!”
  和辛加基同来的那些人中,有几个立时笑了起来。
  他们全是在海边长大的,海边的暴风雨,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全都知道,暴风雨要来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而现在这种情形,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经历的,所以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笑声一样,灰白的眼珠转动着,缓缓地道:“来了,都连加浓震怒,天动地摇,人可以看到海底,水会涌上陆地,什么都会消失无形,一切全都化为乌有,一切全完了!”
  辛加基也笑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事情,当然觉得好笑,大家都觉得,这个老人可能已经太老,老到了不能再指导村人的地步了。
  他们于是散了开去,只剩下那老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瞪着灰白的眼珠。
  当天晚上,当村民全部挤在残破的茅屋中时,一种奇怪的声音,突然从海面上,传了过来。
  那种奇怪的尖锐的啸声,使得林曼村全村的人,都从梦中惊醒,抹着满是汗浆的脸,茫然不知所措。辛加基的一家,也不能例外,他们都坐了起来,加曼着了油灯,孩子都害怕地挤在一起,只有都连加浓,却现出一种极其兴奋的神情来。
  尖锐的啸声,渐渐加强,村子中很多人,都离开了屋子,拿着火把,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辛加基也觉得在屋中耽不下去,他打开了门,而他才一打开门,都连加浓忽然发出一下呼叫声,向外直奔了出去,辛加基叫了他一声,追了出去。
  都连加浓本来是奔不快的,但这时候,他一定尽了他所有的力量,在向前奔着,以致辛加基一面叫着,一面追他,竟然迫不上他。
  都连加浓向着海边直奔过去,辛加基奔过举着火把,满脸彷徨无依的村民身边,向前追去。
  当辛加基来到了沙滩之际,眼看都连加浓,向海水冲去,海水看来还是很平静,只不过异样的黑暗,而在极远之处,有一道白线,正在迅速向前推进,辛加基立时发现,那种尖锐的啸声,就是这一道奇长无比,迅速向前推进的白线卷来的。
  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白线挟着厉啸声,已经来到了眼前,辛加基也看到,那不是白线,而是一排奇高无比的巨浪,那是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的巨浪,海水翻腾着,除了啸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整个沙滩都在震动,辛加基目瞪口呆,在巨浪奔腾前来之际,他恍惚看到,都连加浓好象从浪中冒了出来,站在巨浪的最高端,看来就像是海神一样。
  但是辛加基并没有机会看清楚,巨浪已经卷了上来,淹没了他,淹没了一切。
  那是一次惊人巨灾,一次大海啸。
  辛加基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海啸,他当时只觉得巨浪像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怪物的口,向他直冲过来,浪头还未曾到,他的身子已湿透了,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真的看到,他的儿子,都连加浓站在那其高无比,比他所看到的任何东西还要更高的浪花尖端。
  辛加基在被巨浪卷进去之后,身子就不断在浪花中翻浪,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知觉,只是本能地挣扎着,他究竟被浪头卷出去了多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印度政府在事后发表的公布如下:印度洋福回鲁岛以北的海底,发生了强度达里克特地震级别第9级的地震,这次地震,引致海水在本国南岸潮汐失常,巨浪由于海啸,而卷上沿岸的土地,淹没了村庄,城镇,造成巨大的损失,据统计,死亡人数约在3000人左右,而巨浪卷人内陆的距离,达到80公里。
  不论是什么政府的政府公布,和事实总有多少出入的,印度政府在公报上,倒也不是有意隐瞒事实,而是根本无法确知详情,那许多人在几秒钟之内,就叫高度超过100尺的巨浪冲击而吞噬,之后,也无法知道究竟丧失了多少人命了。
  至于印度政府公报中提及的“海水卷入内陆达80公里”这一点,则肯定是不正确的,但是公报所以如此说,也有它的理由,理由是为了掩饰一件事,不想这事太广泛地传开去。
  事情是这样,当地震的余波平息,卷上陆地的海水、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之后,军队首先到达灾区,军队先来到海边,海边所有大小石块,全像是被豹子的舌头舔过一样,干净得什么也不剩下,没有人确知在海边原来有多少村庄城镇,但是这时,当军队排列成50公里的横队,向前推进之际,指挥官之间,相互联络的结果是:一无所见,什么都没有了,经过海浪侵蚀的陆地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陆地:
  军队自海边开始,在劫后的大地上,向内陆推进,一直到推进了100公里之后,才看到了一点丛林,和破败但未曾全部消灭的房屋,再过去50公里,他们才找到了一个生还者。
  那个人居然还活着,这真是奇迹,当那个人被发现这际,全身赤裸,一半浸在泥潭之中,上半身和头脸积着厚厚的盐花,白色的盐花,甚至掩盖了他的五官,使他看来,活像是一个怪物。
  但是这个人,无疑还未曾死,他还有呼吸,发现这个人的军队,立时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救送到救急站去急救,又转送到最近的医院之中。
  开始的3天,这个人除了急速的喘气,和不时眨着死鱼一样、毫无光彩的眼珠,发出一两下呻吟之外,什么也不会做。一直到了第3天,他才能开始说话,一组政府官员立即来探访他。
  那被救的人,所讲的言语,即使是印度本国人,听来也有困难,但是总算渐渐弄清楚了,这个人自己说了姓名,他叫辛加基,是在南端沿海,一个小渔村中居住的。不过,令探访的官员所不明白的是,获救之后的辛加基,为什么直在重复着的那几句话。
  辛加基不断说着:“我看到都连加浓站在浪头上,就好象都连加浓一样的,真的,他站在浪上!”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面用手比着浪头的高度,另一方面,脸上竭力现出要使人相信的神情来。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话中第一个“都连加浓”是他儿子的名字,第二个“都连加浓”,则是海之神。他儿子的名字,本来就是照着海之神的名字来取的。辛加基竭力想使人明白,不过始终没有人明白。
  印度政府拨出了巨大的款项,重建被海啸破坏的地区,辛加基可以说是近海的唯一生还者,所以他成了政府援助接济的主要对象,有一个时期,辛加基很出风头,他回到海边时,有记者和政府官员跟着他,他在建造简陋的屋子时,也有政府官员和记者跟着他,他走进建造好了的屋子时,图片刊在报纸上。不过,渐渐地,辛加基又被人遗忘了。
  不但辛加基被人遗忘,连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海啸,也渐渐被人遗忘了。沿海地区的生活,虽然是一样不见得好,但是总还有着取之不竭食物的大海,所以,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移民,向海边迁移。渐渐地,在有着淡水溪河的附近,新的村落,又一个一个地建立了起来,一样简陋的房屋,一样原始的捕鱼的工具,一样的黝黑而瘦弱的大人和小孩,一切完全一样,大海也照样慷慨地供应着他们能维持生活的食物。
                 鱼人2
  一晃眼过了12年。
  12年下来,海边的一切,和12年之前,未发生那场大海啸之前,几乎是完全一样了。所不同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辛加基。
  辛加基老了许多,自从5年前,他的第2个妻子生热病死了之后,他几乎已经不能出海捕鱼了,他第二个妻子并没有替他再生孩子,辛加基变得极其颓丧,而且,终日喝着味道劣而性烈的烈酒,要不是他编织渔网的技术,还是第一流的话,他真的无法再生活下去了。他不能出海捕鱼之后,就在新村中编织渔网过日子。
  那一天中午,天气闷热得一丝风也没有,辛加基赤着上身,他的身子,不怕炎炎的烈日,但是,用来编织渔网的麻上的许多小刺,和着汗浆,沾满了他的身上,却使他感觉到很不舒服。
  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看到天际有一大团乌云,狂马一样卷过来,同时,海水也显得很不平静,向远处看去,蓝色的海水,变得浑浊,而且卷起一阵一阵的白花。
  辛加基吸了一口气,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知道,有暴风雨来了。
  暴风雨往往是突如其来的,浪头又会卷起老高的,不过,在经历了12年前的那一场悔啸之后,对于普通的巨浪,辛加基已经有点麻木了。
  所以,当其他人叫着,嚷着,纷纷躲避之际,他仍然抓住了酒罐,呆呆地立在海边。
  天上的乌云,挟着狂风骤雨,卷了过来,老大的雨点,急骤地洒了下来。辛加基的皮肤,虽然因为饱历风霜而粗糙不堪,但是大滴大滴的雨敲下来,落在他的身上,他还是感觉到一点疼痛,不过,雨水也清洗了闷热和身上的刺痒,辛加基再喝了一口酒。
  雨越来越大,眼前已经是一片朦胧,海面上响起了轰隆的声响,在一片水花中,已经可以看到,一个10几尺高的巨浪,向岸上卷了过来。
  浪头的顶端,海水因为急速地向前滚动,而变成一片耀目白色,辛加基在浪头快要卷上来的一刹问,突然看到,在雪花的浪头尖端,有一个巨大的黑影,辛加基一时之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条鱼,一条极大的鲸鱼。
  辛加基和沿海的渔民,不常遇到这样的大鲸鱼,但如果遇上的话,他们都知道,这样大的鲸鱼,只要鱼尾轻轻一摆,就可以将一艘渔船,拍上半空中去。
  眼前这样大的一条鲸鱼,随着浪头,压了过来,辛加基不禁目瞪口呆。
  可是紧接着,他所看到的事,更令他不由自主,大声嘶叫了起来。
  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站在那条在浪头顶端,雪白的浪花飞溅之中的那条大鲸鱼的背上。那实在是一个人,稳稳地站在鲸鱼背上,看来,就像是鱼背的一部分一样,但是辛加基还可以清楚看到,鲸鱼背上站着一个人!
  辛加基不断地叫着,自然,风雨交加,海浪汹涌,他的叫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他叫着,仁立着不动,眼看着浪头卷到了岸上,由高而低,浪花迸散,那条巨鲸一个转身,又役人了海中,在巨浪后退,第二个浪头还未曾卷到之际,水有一刹那的平静,辛加基也看得更清楚,而且确定,鲸鱼的背上,站着一个人!
  他不但看到了那个人,而且还看到那个人是赤身露体的,稳稳站在鱼背上,随着向后退去的巨浪,没进了海水之中。
  等到那条鱼和那个人消失了之后,辛加基大叫着,冲回村中,他拍着每一家紧闭着的门,将村中的所有人,全叫了出来,他像是疯了一样,挥着手,用嘶哑的声音叫道:“海神,我看到海神!”一面叫,一面指着海边。
  当然,开始没有人相信辛加基的话,但接着,所有人全叫了起来!
  海边,在接连几个浪头之后,又是一个大浪头卷了过来,这一次,不仅仅是辛加基一个人看到,所有被辛加基叫出来的人全看到了,在浪头的顶端,飞溅,翻滚中,有一条大鱼,在大鱼的背上,笔直地站着一个人,真正的人,那个在鱼背上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聚集在海边的村民,他在鱼背上,向众人挥着手。
  所有的人全跪了下来,在暴雨之中,顶礼膜拜,大声呼叫着,他们看到了海神,海神大显神通,让他们看到了真像!
  当所有的村人,连辛加基在内,重又抬起头来之后,那个巨浪已经退了回去,他们还看到大鱼和鱼背上的那个人,迅速地没进汹涌的海水中的情形。
  暴风雨在第二天就平息了,接下来的两天中,辛加基和这一村的人,看到了海神的事情,传遍了沿海的儿十个村落,不过,其它村子的人,对于他们看到海神的事,还是不怎么相信,一直等到一艘沿海最大的捕鱼船,脱险归来,船长和船员,讲起他们在那场暴风雨之中的遭遇,所有的人,才真正相信了。
  那艘渔船,不属于辛加基所在的那个小村落,像辛加基所生活的那种小村落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至多也不过在相类似的小村落中、传来传去,传不出他们的生活范围之外的。
  不过那艘大渔船却不同,它是属于一个有上万人口居住的港口渔镇的。那艘渔船,虽然不见得如何先进,但是比起小村落中人的捕鱼工具来,可说是进步得多了,它有60尺长,有30个船员,有很大的拖网,可以远航到印度西南海域中的一连串列岛。
  渔船叫“玛泰号”,船长是一个极有经验的捕鱼者,叫作摩里。摩里船长是在暴风雨发生前两天出海的,目的地在200里外,所以,当暴风雨侵袭之际,他的玛泰号,根本找不到任何躲避风雨的机会。60尺长的渔船,在怒涛翻涌的大海上,和一片小树叶,完全没有分别。
  摩里船长脱险回来,回到了那个渔镇之后,对很多人叙述这次事情的经过,他说,在开始的时候,他的船完全失了控制,在海中,被一个一个浪涌起又跌下,几乎每一秒钟,全船都有被浪头震成粉碎的可能。他已尽了他的一切力量,但眼看已经完全绝望了。
  渔船被一个急浪所引起的大漩涡,卷进了海底,四面全是壁立的海水。只要这些海水一压下来,那就一切全都完结了。
  摩里船长自己也记不清楚是第几次重复他的叙述,这一次是对着十儿个自全国各地赶来的新闻记者们面前,这样叙述着:“当时,每一个船员,都知道,海水涌上来,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这些海水一压上来,所有一切,全都成为碎片,我们每一个人,都发出了绝望的呼叫声,然后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
  尽管摩里船长已经对他的经历,讲了不知多少次,但是一讲到这里,他仍然情绪激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停了片刻,才能够继续下去。
  他先重复了一句,道:“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一大群极大的章鱼,自海中冒了出来,那些章鱼的脚,至少有手臂粗细,有十几尺长,有的更巨大,对了,它的8只脚,紧紧地缠住了船头,那只章鱼,它的眼睛,比……”摩里船长的手比了一比,大约是直径2尺,又继续道;“比这个更大,它缠住了船头,其余的章鱼,缠住了它的身子,在四面的海水,未曾压下来之前,将渔船硬拖进了海水之中。我们每一个人,在一刹那之间,都抱住可以抱住的东西,船很快穿出了海水,又被浪花涌了上来,已经脱离了险境。”
  摩里船长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一个年轻的记者问道:“你以为这是奇迹么?在大风大浪中,章鱼本身也要找附着物来避难的,那不过是一种巧合而已。”
  摩里船长怒视着那个记者,道:“你等听完我的话,再发议论!”
  摩里船长挥了挥手,又道:“这一大群章鱼,在大风浪之中,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船员之中,有好几个被巨浪卷进了海中,也是章鱼将他们再卷上船来的,几百只大章鱼拥着我们的般,我们只当是奇迹,一直到了风浪渐渐平静之际,我们才看到了他!”
  摩里船长在讲及“看到了他”之际,神情之间,充满了诚敬之色。
  所有的记者全不出声,摩里船长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们看到了都连加浓——那是南部沿海,对海神的称呼,我们看到了海神!”
  记者仍然不出声,目光集中在摩里船长的身上,摩里船长道:“他站在一条大鱼的背上,大鱼穿过章鱼群,向船游来,保护渔船几乎20小时的章鱼,一起向他喷着水箭,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啸声,挥着手,章鱼就纷纷沉进了海中,消失不见了r
  摩里船长讲到这里,几个记者异口同声问道:“他——那海神,有没有继续接近?”
  摩里船长道:“有。这时,我们已经看出、那一群章鱼,完全由他指挥的,是他救了我们,大部分船员,已经膜拜起来,大鱼继续接近我们,我呆住了,站着,我看得很清楚,他和我们几乎一样,全身好象有鳞又好象没有,浪花飞溅,他站在鱼背上,一直来到离我20码处,才向我挥手,接着,大鱼掉头向前游出去,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摩里船长在讲完之后,可能看到记者之中,大多数还有着怀疑的神色。所以他又极其庄严地补充了几句,道:“我的30个船员,他们全看到的。”
  一个记者道:“在那次暴风雨中,有一个小渔村的居民,也看到了海神,你是不是以为你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海神?”
  摩里船长道:“我相信只有一个海神!”
  另一个记者拿着速写簿和笔,来到了摩里船长的面前,道:“船长,请你详细说明海神容貌,我根据你所说的画,你觉得有不你的地方,我尽量画得像你看到一样!”
  摩里船长点点头道:“好,他大概和我一样高……”
  摩里般长站了起来,他大约有6尺1时高,摩里船长详细讲述着海神的外表,那个精于素描的记者,用心听着,籁籁地挥着笔,在纸上画着。
  40分钟之后,摩里船长看着那记者的作品,点了点头。
  所有的记者,全凑了过来,看了根据库里船长的描述而画出来的“神像”,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毋宁说他是一个人更来得贴切一点。
  在经过了记者的访问之后,“海神”出现一事,就登载在报纸上,引起了外人注意,但是这种注意,也只不过是兴趣而已,看到了“海神”的画像,人们也没有加以多大注意,而且,这一类新闻,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茶资,时间也不会太长,大约是一年半载吧,除非他再度出现,不然是不会再有什么人记起的。而”海神”却又未曾再出现过。
  一年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人再提起这个海神了,除了曾见过他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不承认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去深入研究这件事。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印度的贫困,是举世知名的,但是印度富翁的穷奢极侈,也是举世闻名的。
  在孟买的近郊,经常挤满了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的贫民,肮脏而狭窄的街道之后,可以找到许多豪华的别墅,这些别墅游泳池的水,看来比穷人喝的汤更要讲究。
  这些豪华别墅,有的属于印度富翁所有,也有的属于外国富翁所有。
  在这些别墅的其中一幢之中的一间书房中,这时有4个人,正坐着,神情很严肃,看来正讨论着一件十分关系重大的事,而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一幅挂在墙上的大照片之上。
  照片拍的是一幅人像素描,放得和真人几乎一样大,那是一个赤身露体的男人,身体部分,有点了草,最奇的是,他站在大鱼的背上,而鱼则在浪花汹涌的海浪之中浮沉。
  那个人的脚,十分奇特,看来像是很阔的鳍,他所站立的那条鱼,分明是一条大海豚,而那人的双脚,就像是这条海豚背上的一部分一样。
  一个神色很庄严,看来有点激愤的男人,手中拿着一根短棒,不断用力点着那幅画上的人,道:“谁要说这不是一个人,我敢和他拼命,他不但是人,而且看他的脸,有着明显的人种学上的特征,我敢肯定说一句,他是印度南部沿海的人!”
  一个约莫55岁左右,一头银发的中年人,在沙发上欠了欠身,他是这间别墅的主人,另外3个人,全是他请来的客人,那个刚才发言的,是著名的人种学家,优生学的世界权威,林达教授。坐在主人旁边,不住浅酌着美酒的,是一个看来很潇洒的中年人,衣着随便,皮肤豫黑,他是海洋生物学家保杰士博士。还有一个,衣着整齐,咬着烟斗,态度很安详,不时皱着眉,看起来很有思想的,也是一位生物学家,他研究的专题是生物的化生。这是一个十分冷僻的研究专题,是以提起雷色慕教授,很多人并不知道,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学问极其渊博的人。
  至于主人,主人的身份很神秘,大家只知道他叫“范先生”,也只知道他在亚洲大陆上,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在西藏的喇嘛和印度土王之间,影响力更大,他有权随便参加前后藏最高级的喇嘛会议,要知道范先生拥有数不清的财富,他本身或者并不富有,但是有他的土王朋友作后盾,他所能调动的财富之多,自然无可比拟,除此之外,旁人对范先生,就所知无多了。
  当林达教授发表了他的见解后,范先生微笑着,道:“教授,没有人怀疑那是一个人,他绝对不可能是其他的生物,可是问题是,这个人,何以会在海中,而且,看来像是附着在海豚的背上?”
  林达教授并没有立时回答,看他的情形,好象是要想上一想才能够有答案,在这时候,海洋生物学家保杰士喝干了杯中的酒,道:“正确他说,他是站在一条‘沙滑’的背上,沙滑是海豚的一种,体型较大,它的特点是不喜欢合群,而且智力比其他种类的海豚更高。”
  范先生感到满意地点着头,林达教授这才道:“是的,这个人站在鱼背上,这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你们看,这个人,有一双畸形的脚,看来他一定十分善泳,而且,扁大的脚,也使他容易附着在鱼背上,如果经过长时期的锻炼,这一点是可以做得到的!”
  范先生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幅素描人像道:“可是别忘记,这个人,据我初步的调查所得,曾经目击过他的人的谈话,他几乎是生活在海里的
  范先生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加重语气地道:“就像鱼一样!”
  他说完了那句话,向雷教授望了一眼。雷教授取下了烟斗,小心他说:“只凭一幅素描,很难下什么结论,人的呼吸器官,和鱼的呼吸器官截然不同——严格地来说,海豚也并不是鱼,和人一样,是哺乳动物,不过由于长期在海中生活,所以有了鱼的特性,它的呼吸器官,和人也是不一样的。”
  雷教授的话,说得缓慢而谨慎,他又吸了一口烟,才又道:“至于人的呼吸器官。会变化到和鱼一样,使人能在海中生活,完全没有这种先例。”
  范先生笑了一下,道:“有一种方法,水性好的人,可以用它在水中换气,以致吸取水中的氧,那种方法,使他们可以长期潜伏在水底,你看是不是适用于这个人?”
  雷教授指着那幅素描,道:“有可能,你看他,胸膛看来比普通人大得多,就算他不会这种方法,他吸上一口气,也一定比常人可在水中潜伏更久,这种情形,在一种水狸的身上,可以找到例子!”
  林达教授的性子比较急,对于雷教授缓慢的语调,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他道:“范先生,究竟你想证明什么?我看,就算有人说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也不可靠,事实上,人是不能和鱼一起生活的!”范先生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眉心打着结。
  过了片刻,范先生才道:“林达教授,事实上,的确是有人见过他,在大海啸中,这个人,还指挥着一大群章鱼救了一艘鱼船!”
  三位学者虽然没有表示公然的异议,不过从他们的神色上可以着得出来,他们深不以为然。
  范先生却不在乎他们的反应,继续道:“这些年来,我致力于寻找一个人,一个非常人所能企及的人,我这样做,是我私人的,不便公开的原因的,所以,我想证明这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实际上是和鱼生活在一起,他和海洋中的生物,能够互相沟通,也就是说,他会讲鱼的语言,他是鱼的一份子!”
  三位学者都不出声,范先生望着他们,过了半晌,保杰士博士才道:“范先生,一个民间传说,你竟然要去证实它?”
  范先生点着头,三位学者互相看了一眼,雷教授道:“要是你坚持一定这样做,我们没有意见。”
  范先生现出很遗憾的神情来,道:“本来,我想请三位一起参加我的行动的,现在看来,三位好象并没有什么兴趣了?”
  雷色慕教授先道:“我退出。”
  林达教授叹了一声,道:“这是没有意思的事!”
  范先生的目光望向保杰士,保杰士摊了摊手,遭:“你搜索的范围是哪里?”
  范先生道:“以南端的哥摩令角为中心,半径500里作半圆的海域!”
  保杰士先生皱着眉,道:”那可能要几年的时间。”
  范先生道:“是的,不过你可以不必全部时间都参加,随你喜欢!”
  保杰士道:“好的,我在大学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我来与你会合。”
  范先生搓着手,道:“三位虽然不能和我一起参加。但是我仍然希望和你们保持联络,有难题的时候,好随时向三位请教!”
  三位学者一起点头答应,小型的聚会结束,范先生送走了3人,回到了客厅之中,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张照片来,平放在桌面。
  当他在那样做的时候,他一面在呐呐自语:这是没有意思的事?也许是,但是我必需找到这个人,因为我们的协会,该有一个新会员了!
                  鱼人3
  在那幢豪华别墅中的小型聚会之后第5天,一艘漆成金色,300尺长的船,缀缓驶离了孟买的港口,从外型看来,很难看得出这条船是属于什么种类,它有点像超级豪华的游艇,也有点像是设备最现代化的渔船,而船的名字也很古怪,叫着“鱼人号”。
  在鱼人号出发的那天,报上有新闻记载着它的出航,称鱼人号为“海洋生物研究专船”,并且说明,那是一个海洋生物研究委员会资助的一项科学研究,研究印度洋大型海洋生物,而作远程航行。
  当然,所谓什么委员会也者,只不过是挂上一个名义而已,范先生行事不怎么喜欢出面,就用了这样一个委员会名称,来作为掩饰。不过,他出海的目的,是为了作科学上的研究,倒不是假的。
  而且,他要研究的对象,举世无二,是一个像鱼一样的人!
  这艘长300尺的船,有着当时所能办得到的最佳设备,其中有十余间房舱,全是一流的游艇布置,和皇宫可以比较,另外,船上有马力极大的机器,和设备精良的远炕仪器,潜水用具,各种研究海洋生物用的科学仪器等等,自然,还有各方面的工作人员,包括有经验的海员,对海洋生物认识的青年人。
  和范先生在一起的,则是一个很古怪的老头子,一只眼是蓝色的,一只眼是黑棕色的,船上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过范先生对他十分尊敬,称呼他“总管”。一般来说,船上是不应该有一个总管的,但是范先生向船上的65名各级工作人员解释过,在鱼人号上,总管全权代表他,管理一切。
  总管是从瑞士飞来的,鱼人号启啶前,半小时才到,或者说,鱼人号是等他来了才开航的。
  鱼人号离开港口之后,一直向南驶,总管和范先生,在第二层甲板之上,迎着海风,舒服地坐着,范先生已将此行的目的,完全告诉了总管,然后问:“你的意见怎么样?”
  总管在考虑了大约两分钟之后,才道:“那更是一项简单的技术,不过,人要是能和鱼生活在一起,那么,除非他是个超人!”
  范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望着西沉的夕阳,说道:“你说得有理,我所要找的,就是一个超人。”
  总管没有再说什么,他的习惯是,除非有人问他,不然他绝不会多开口的。
  鱼人号在平安无事地航行了5天之后,已经驶出了阿拉伯海,进入了印度洋。
  自印度向南航行的那一片印度洋,是除了大西洋之外,第二个最大的、不见陆地的海域。太平洋虽然浩瀚,但是大洋之中,岛屿众多,不像那两片海域那样,连一块露在海面上的石头都找不到。
  进入印度洋之后,开始的3个月中,鱼人号就在海洋上打着转,效法蜜蜂找目标的方法,将打转的直径,渐渐扩大。在这3个月中,范先生一无所获,大海看来,无边元际,可以容下一切匪夷所思的东西,包括他要找的鱼人在内。
  可是,鱼人究竟在哪里呢?
  3个月之后,“鱼人号”沿着印度西南部那一连串连绵百里的小岛行驶。那一列大大小小的岛屿,有的有人居住,有的根本只是荒岛,鱼人号几乎在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小岛上都停泊一两天,向岛上的居民,探询有关海神都连加浓的传说。
  开始的一个月内,没有什么结果,到了第二个月,第一天傍晚,鱼人号驶进一个港湾,对准港湾的,是一座青翠的山峰。
  范先生从航海图上,已经知道这个岛的名字,这个岛。叫费里杜岛,总管说,岛名就是“清澈见底”的意思,真的,那一带的海水不是太深,海水清得可以看到海底,当鱼人号慢慢驶近港湾之际,船上有几个人将食物抛进海中,引来了大群各种各样的鱼,围在“鱼人号”的旁边转,有一种背上有着长鳍的飞鱼,成群结队,在海面上跳跃着,有的落在甲板上,回不到海中,就在甲板上跳腾着,发出难听的声音来。
  “鱼人号”停了下来,这个岛和其它的岛一样,根本没有可以供停泊船只的码头,岛上的居民,看来也是以捕鱼为主,近海边晒着鱼网,也有几艘残旧的渔船停着。
  鱼人号停下之后,范先生和总管,转搭小快艇上岸,岸上早已齐集了很多人在看着,小孩子尤其多,两个水手抬着一只大木箱上岸,岸上那些人,个个都在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他们早就听说过了,有一艘白色的大船,在每个岛上,派送礼物给岛上的人,所派送的礼物,是岛上居民,或者说妇女最需要的布,如果要博得一个地方的欢迎,送礼物给这个地方的女人,当然好过送给男人,所以范先生已成了大受欢迎的人物。
  两个水手抬上了箱子,范先生和总管站在箱子旁边,而一个很瘦,但是很庄严,唯一的上身也有布片的男人,牵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的手,向他们走了过来。
  那小姑娘看来也很瘦,有点发育不良,不过身形相当高挑,一双眼睛极大,这时,正现出一脸不愿意的神色,倔强而又不敢反抗。
  老年人一来到了范先生的面前,咭咭呱呱他讲了起来,范先生对于印度语言的了解程度,已经是专家级的了,可是对于这个岛上的居民的话,他还是一句也听不懂,那只好依靠总管了。
  总管用心听着,间中和老者对讲几句,范先生是看到老者不断指着那小姑娘,而那小姑娘的神色,却越来越倔强,紧抿着嘴,一声不出。
  而总管的目光,也停在那小姑娘的身上,老者讲完,用力推了小姑娘一下,一直不出声的小姑娘,大声叫了起来,讲了两句话,一转身,就奔了开去,老者伸手想去抓她,但是没有抓中,小姑娘奔得极快,转眼之间、就奔得看不见了。
  老者现出很不安的神色来,总管已向他讲了几句,他才高兴了起来,四周围的人也发出欢呼声,一拥而上,将那两只大箱抬起,向前奔去。
  海边只剩下了范先生、总管和那个水手;范先生对于总管和那老者的交涉,仍然不明白,只是猜想到,那老者可能是岛上的长者。
  总管先吩咐那两个水手回去,然后,在海滩上踱了几步,范先生跟在他的身边,总管抬起头来望着海,道:“看来,我们要找的人、真是存在的!”
  范先生高兴地问道:“怎么样,有什么线索?”
  总管道:”刚才那老者是村长,他们等我们来,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们也知道我们会送礼给他们,和打听一个站在鱼背上的人,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叫做阿里,在阿里的身上,发生过一件怪事!”
  范先生吸了一口气,海风吹来,空气十分清新,范先生也感到格外兴奋。
  总管继续道:“阿里是一个孤儿,日常在海边拾蚬蛤度日,她和岛上别的人不大合得来,自己住在岛上西边,一个临海的岸洞中。”
  范先生知道总管的脾气,一定要从头讲起,所以也不去催他。
  总管停了一停,伸脚在沙滩上踏下去,沙中的一只蚬子,立时射出了一股水箭来。
  总管继续道:“阿里在半年前,曾经失踪好几天,当时,完全没有人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有什么人特别注意,几天之后,她忽然又出现了,自从出现之后,她变得更古怪了,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本来,她有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叫作巴奴,可是从那次之后,她就不再睬巴奴了,巴奴曾向她追问过几次,她说自己已另有朋友,巴奴追问她是什么人,阿里先是不肯说,后来说了一句:‘他是住在海里的,是海神!’”
  总管向范先生望了一眼,范先生沉声道:“她……她还维持着和……海神见面?”
  总管摇头道:”村长说,关于这一点,没有人知道,但是巴奴不死心。曾经在暗中窥伺过阿里,有好几次,他发现海水涌上岸,涌进阿里住的岩洞中,等到大浪退走,他奔进洞去看,阿里就不在那里了,第一次,他认为阿里给巨浪卷走了,曾经伤心一阵子,不料第二天,阿里支出现了。”
  范先生喃喃道:“太有意思了,刚才,她叫了两声,叫点什么?”
  总管道:“村长要她讲出来,她叫的是,我不会说,我死也不会说!”
  范先生怔了一怔,苦笑了一下,总管道:“范先生,我们是去找阿里。详细问一问她,还是——”
  范先生摇了摇头,他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一个少年,在海边一块大岩石旁边,探出头向前望来,身子仍然缩在大石后面。
  范先生向总管道:“我想他就是巴奴了,请他过来谈谈,先进一步了解一下。”
  总管高声叫了两下,那少年开始有点犹豫,但立时向前,走了过来。
  范先生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拍,总管已经和他谈起话来。
  巴努的神色很忧虑,总管和他谈了很久,巴奴才低着头,停止了谈话。
  总管转过头来,道:“巴奴认为,海中的某一条大鱼变成了妖怪,迷住了他的阿里。”
  范先生道:“他没有见过那个人?”
  总管道:“没有,但是他希望我们去救阿里,他也愿意带我们到阿里住的地方去,看来,他是一个很多情的少年人。”
  范先生有点可惜地道:“不过,看来阿里的心,已经全在那人的身上了!”
  总管说道:“这很难说,或许阿里是一个想象力极丰富的人,可能幻想自己和海神发生了恋爱。”
  范先生笑道:“你认为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小岛,没有机会接受任何教育的少女,会有那种丰富的想象力么,总管?”
  总管现出极其不以为然的神情来,道:“范先生,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只要他是人,就有想象力:就是因为人有想象力,才有今日的世界的文明!”
  范先生点头道:“我同意。”他又笑了一下,“不过总管,你好象并不同意这个人和鱼一样的那种想象!”
  总管没有说什么,只是望了海洋一眼,又转身向巴奴说了几句话,巴奴转身向前走去。
  范先生和总管,跟在巴奴的后面,穿过了岛上居民聚居的村落,看到岛上的妇女,正迫不及待地将花布裹在她们的身上。
  穿过了村落之后,来到了山脚下,循着一条小径,一直向山上攀去,山上有许多溪涧,流水清澈,风景绝美,等到来到山顶时,已经可以看到岛上西岸的情形了。
  岛的西岸,和岛东岸的情形,完全一样,甚至山上的树木,也显得极其稀少,全是黑、鳞峋的怪石,而海浪冲击着岸边,在岸边甚至找不到一处平坦的沙滩,全是峻峭的山岩。
  巴奴在下山的时候,又讲了几句话,总管立时翻译出他的话来道:“巴奴说,阿里一直就是怪人,根本没有人愿意住在岛的西边,现在看来,已经那样恐怖,一到有大风浪的时候,那简直是座鬼的世界。”
  这一番话,范先生倒很容易了解,天气晴朗时,拍上岸来的浪头,已是如此巨大,一个接一个,水花溅起好几十尺高,越是向山脚下走去,巨浪的轰隆声,就越是震耳,当天色阴沉,狂风暴雨之际,是怎么样一个情景,实在是可想而知了。
  到了快下山的那一截,根本没有路,他们在巴奴的带领下,攀下了一块又一块的大石,才来到接近海边处,那时,一个人浪打上来,水花高溅,已经可以溅到他们的身上了。
  巴奴停在一块大石上,指着一岩洞,叫了起来,他不住地叫道:“阿里,阿里!”
  可是,除了浪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巴奴叫了几十声,才苦绷着脸,转过头来,向总管不断他说着,总管也指着洞,对巴奴说着话,巴奴却不断摇着头,神色惊骇。
  半晌,总管才道:“巴奴说,阿里一定又叫那妖怪带走了,因为岩洞的口子上留着海水,只有巨浪卷进去,又退出来,洞口才会有海水。”
  范先生问道:“他可是不愿带我们到洞里去?”
  总管哼了一声,道:“他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他怕会被海中的妖精杀害。这小子,那么没有胆子,难怪他的爱人要被抢走了。”
  范先生望了巴奴一限,呐呐地道:“人总难十全十美的,别责怪他,照他说,阿里就算跟着妖怪走了,也会回来?”
  总管道:“是,他这样说过。”
  范先生道:“那就行了,请他走吧,我们进岩洞去等阿里回来!”
  总管转头对巴奴说了几句,巴奴的神色更骇然,急急他说着话,看他的神色,像是想阻止总管和范先生进洞去,不过总管显然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挥着手,巴奴忙不迭地向上,攀了上去。
  等到巴奴上了山,总管才愤然道:“这小子是个懦夫,他想不花任何代价,而取得爱情,天下最没出息的,就是这种人!”
  范先生对总管的激愤,有点愕然,事实上,总管过去的一切,他也不太了解,但总可以想的到,他的愤然和卑视,就进了那个岩洞之中。如果不是巴奴肯定地向他们指出过,他们都无法知道这个岩洞,是有人长期居住过的,因为在洞内,找不到人住过的痕迹。
  勉强可以证明那个洞是有人住过的,只是洞中一块光滑平整的大石,在大石上,有一张破旧的草垫。几块大石,显然被才卷进洞内的巨浪盖过,因为大石是湿的。
  整个洞,大约有30尺深,20尺高,完全是一个普通的海边的山洞,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整个洞,呈碗形,所以对于声波的反应,特别过感,当身在洞中的时候,听起海浪声来,更是雄壮,每一阵海浪卷起来,都有惊天动地的感觉。向洞口看去,浪花只能卷到洞口,看来,只有特大的海浪,才能卷进洞中来。
  范先生和总管,在洞中搜寻了一阵,他们只在一个凹进去的石槽之中。找到了很多颜色美丽的贝壳,这些贝壳,看得出是小心收藏的,那可能是阿里收到的礼物。
  然后,他们一起回到大石边上,总管道:“范先生,我们怎么做?”
  范先生道:“等。”
  总管道:“照巴奴说,阿里回来的时候,也有巨浪将她送回来,我们在洞中——”
  范先生道:“我明白,我想,巨浪就算卷进洞来,又会退出去,时间不会太长,我们应该可以忍受。”
  总管望着范先生,欲言又止,范先生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总管又想了一想,才道:“范先生,我明白你要找这个……这个鱼人。是想推荐他进入非人协会,作为新的会员!”
  范先生点头道:“是的,有什么不对!”
  总管吸了一口气道:“请恕我直言,你们6位,全是非凡的人,我衷心佩服,可是如果这个人,作为新会员,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最大的特点,不过是像一条鱼,而事实上,一条鱼,更像一条鱼!”
  范先生伸手在总管的肩头上,轻轻拍了拍,道:“可是你别忘记,他是人,他有人的思想,又有鱼的能力,他能指挥海中的生物,他无疑是海中之王,他的权力,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人来得大,地球上四分之一陆地上,有几十个王,而四分之三的海洋之中,只有他一个王!”
  总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以为我们可以和他交谈,试着了解他,使他接受更多知识?”
  范先生道:“当然可以,只要我们能找得到他,我有这个信心,是因为他和阿里来往,这证明他是世人。”
  总管慢慢踱到洞外,望着一阵一阵卷过来的浪花,和浩瀚无涯的海洋,不再说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吃了一点干粮,用岩洞中一股细小的清泉来解渴,不一会,天色完全黑下来了。
  总管和范先生一起上了那块平整的大石,躺了下来,继续他们的等待。
  而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他们全睡着了。
  他们是同时惊醒过来的,使他们骤然醒过来的,是一阵轰隆的浪声。那绝不是普通的派声,他们就是在普通的浪声中睡过去的。
  那阵浪声来得十分惊人,简直就像是他们的身边,突然有几十磅炸药爆炸一样,他们陡地坐起来,已经看到浪头涌进山洞来。
  他们看到的,其实并不是海水,当浪头汹涌向前,挤进山洞之际,海水已变成了咆哮的,张牙舞爪的,无数挤在一起,发出互相倾轧尖啸声的怪物,来势之快、令人完全无法预防,范先生和总管才一坐起身,浪花的头阵,已经兜头淋了上来。
  他们连忙转过身来,伏在大石上,紧紧抓住大石的角,同时屏住了呼吸,海水压下来,冲过去,在刹那间,他们两人,就似是完全处在世界未日一样。
  幸而这个大浪来得快,去得也快,至多不过10秒钟,身上一轻,他们已可以听到浪水退下去的哗哗声,接着,他们转身过来就看到了阿里。
  阿里离他们很近,但是由于洞中相当黑暗,所以阿里显然没有看到他们。而事实上,就算洞中很明亮的话,阿里也是看不到他们的。因为阿里的头上,正套着一个奇怪的球形套子,那套于是半透明的,直径大约2尺,阿里正在用手,将那套子除下来。
  范先生和总管互望了一眼,全都迅速地滚下了大石,当他们两人滚下大石之际,洞中的海水还有2尺来深,但是正迅速向外退去。
  他们看到阿里除下那个套子,套子立时瘪了下来,阿里向前洞口正迅速退去的浪在挥动着手,脸上满是陶醉和依依不舍的神情,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少女有这样的神情,那是表示她正在恋爱之中。范先生和总管也一起向洞口看去,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是汹涌起伏的海浪,井看不到什么。
  阿里手中拿着那个套子,慢慢走向大石,她仍然未曾发现山洞中有其他的人在,她甚至就在范先生和总管两人身边经过,他们两人,不约而同,迅速地伸手,在那个套子上,轻轻抚捏了一下。
  他们捏了一下那套子之后,互相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都摸出,那个套子,是一只大鱼泡,阿里将之充满了气,套在头上,自然是为了方便在水中呼吸之故。
  阿里上了大石,先是坐着,然后,躺了下来,范先生和总管作了一个手势,她就发现了他们,阿里发出了一下叫声,从石上一跃而下。
  阿里从大石上跳了下来。一面向洞口奔去、总管疾叫道:“阿里,我们是朋友!”
  可是在尖叫声的阿里,显然未曾听到总管的话。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陌生的双方,无法传达自己的态度了,因为在那样的情形下,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双方一定是敌对的。
  阿里奔得极快,一下就到了洞口,范先生忙张开双臂,也跟着总管的话,叫了一遍。
  可是阿里仍然没有听到,她身子一侧,就在范先生的身边,窜了过去。范先生连忙转身,已看到阿里奔到海水中,海水浸到了她的腰。
  总管在这时,也已到了洞口,他们两人一起叫了起来,可是才一张口,一个浪头涌了过来,阿里整个人全看不见了,接着,海浪退走,阿里已经不在了。
  范先生和总管,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阿里叫浪卷走了!
  他们两人,心中都有着说不出来的难过,阿里叫浪卷走了,卷进了汪洋大海之中,就算她水性好,生存的机会有多少?
  他们呆立了许久,每当有一个浪头卷进洞口,他们就希望阿里会被卷上来,不过他们一直等到天亮,阿里还是一点踪影都没有。
  范先生和总管都难过得不想说话,他们都觉得极其疲倦,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攀着山石,攀过了山顶,再从崎岖的山路下山。
  他们来到了岛东面的山脚,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寻常,几个岛上的居民。看到了他们,就奔过来,叫嚷着,总管怔了一怔之后,立时道:“我们的船受攻击。”
  范先生吃了一惊,总管已迎了上去,不断说着,又转过头来,道:“还好,所有的人,全生还。”
  范先生忙道:“什么人攻击我们的船?”
  总管的脸拉得很长,说道:“不是人,是鱼!”
  范先生又怔了一怔,急匆匆向前走去,来到了村落,就看到船上全部的人,狼狈不堪,个个愁眉苦脸,看到了总管和范先生,一起迎了上来,七嘴八舌,讲得一句也听不清楚。
  总管挥着手,道:“静一静,水手长,昨晚应该是你当值,你说!”
  水手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我……我从来也未见过这样的事,总管,我……想退出了。”
  总管沉声道:“可以,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退出,不过你先将事情的经过讲一讲。”
  水手长喘着气,道:“事情是突如其来的,我在甲板上……喝了一点酒……”
  总管“哼”的一声,但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水手长继续说道:“突然之间,我看到一大群鱼,成群地游过来,只看到鱼,看不到海水——”
  总管问道:“什么鱼?”
  水手长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逆戟鲸,至少有100条,或者更多!”
  范先生不禁苦笑了一下,水手长续道:“我还未曾来得及发出呼吸声,又看到另一边的海水也不见了,看到的全是滑腻的白色蠕动的东西——”
  总管道:“别形容了,说,那是什么?”
  水手长双手挥着,神色惊怖,道:“章鱼,每一条都有10尺长,上千条大章鱼,它们的吸盘搭上了船舷,用力扯着,逆戟鲸则在另一边撞,船身猛烈地摇晃着,船上的人都醒了,跌跌撞撞地,奔上甲板来,接着,船就翻了,整个翻了转来,我们全跌进了海中!”
  范先生道:“在那样的情形下,你们跌进了海中,竟然完全没有受伤?”
  水手长叹了一口气,道:“范先生,当我们跌进海中的时候,我们以为一定死定了,可是海水中早有两三百条沙滑等着,我们跌进海中,沙滑就用头或尾,将我们弹出海面,又抛下海中,直到我们每一个人都喝饱了海水,才由它们,咬着我们的衣服,游近岸边,将我们抛上岸!”
  范先生和总管互望了一眼,范先生道:“在这个过程中,你们没有看到人?”
  水手长苦笑道:“范先生,在这样情形下,你是不是还能注意旁的情形?”
  范先生摆了摆手,道:“好了,愿意替我工作的人,可以得到一年的薪水,作为这次意外的补偿,不愿意继续工作的,可以得半年的薪水,你们自己决定。”
  范先生说着,就向海边走了过去,他来到了海边,海水看来清澈而平静,完全不像有什么事发生过一样,不过,鱼人号不见了。
  范先生并不为鱼人号的失踪而难过,相反地,他心里还十分高兴。
  范先生心中高兴,有两个原因,第一,昨晚阿里在海边,根本不肯听他们的任何话,叫浪头卷走,他心中一直很难过,但现在,可以证明阿里没有死,是叫她的朋友救走了,她的朋友为了报仇,才来攻击“鱼人号”的。第二。这个生活在海中的人,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那已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问题只在于如何将他找到而已。
  范先生望着海出神,过了好久,才听见总管来到了他的身后,总管说:“范先生,他们都不愿意工作了!”
  范先生说道:“好的,我也不再需要他们了!”
  总管有点很不了解的神情,范先生又说道:“设法安排他们回去,我和你,立即开始寻找行动!”
  总管用于指着海洋,道:“就在这样的大海中?”
  范先生的语气绝对肯定的道:“是!”
  总管没有说什么,范先生道:”我要一艘小船,不必带大多的粮食和清水——”
  他说到这里,才向总管望了一眼后,道:“如果你觉得不想去,你也可以退出去,我一个人去。”
  总管现出极为难的神色来,看来他实在是不想去,但是却又说不出口。
  范先生的语气很诚恳,道:“总管,不要紧的,这本来就是绝少希望的冒险,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要是不去,我绝不会怪你!”
  总管低下了头,低声说道:“我绝不会怪你!”
  范先生点了点头,说道:“你可以在孟买等我一个月,届时,我要是不回来,你独自就回瑞士去。”
  总管仍然低着头,答应了一声,慢慢转过身,急急地走了开去。
  范先生望着总管的背影,心中的确绝无责怪他的意思,因为总管只不过是非人协会的总管,不是非人协会的会员,而他现在要做的事,只有非人协会的会员才会做,这使他有点自豪感。
                    鱼人4
  范先生一直停在海边,一小时以后,一切全准备妥当了,一艘小木船,只够3天的请水和食物,其它,完全没有什么了。
  范先生神情轻松地上船,张开了破烂的帆,小船的船头,溅起泪泪的水花,向外驶了出去,又一小时之后,所有岛的影子,全看不到了。
  范先生的安详和轻松,绝不是假装出来的,他自有他的把握,而最令他觉得安慰的是,那个鱼人——海中之王,他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心地极善良的人。
  范先生之所以肯定海神是心地善良的人,不单是因为他在传说中,在惊人的暴风雨里,救过渔船,而且为了昨晚发生的事。
  不错,昨晚鱼人号曾受到攻击,在阿里完全不明白他们来意的情形下,海王为了替心爱的人报仇,这种攻击,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在攻击中,一个人也没有受伤,只不过是受到了戏弄,由此就可以证明,那个像鱼一样生活的海中之王,没有伤害人的意图。
  范先生根据这一点,肯定如果他发现有人在海上遇险的话。他一定会来拯救。
  总管当然也明白范先生的计划,可是,大海是如此浩瀚,在大海中遇险,而又恰巧被海王发现的机会,实在是太微了、要是海王没发现,那么,在海中遇险,就会变成真正的遇险!而在辽阔的印度洋中遇险,所乘搭的又只是一艘小木船,那可以说是绝对没有生还的机会。
  这种事,任何人不肯做,都理所当然,可是范先生他一决定之后,就再不犹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是世上仅有的6个非人协会的会员之一。
  在小船上,范先生尽量使自己舒服地躺着,海很平静,风一阵紧一阵慢,风紧的时候,破帆被凤鼓着,发出拍拍的声响来,而风慢的时候,破帆就垂了下来,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的皮肤一样。
  一天过去了,风平浪静,小船仍在海面中间,四面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范先生完全无法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想知道。
  第二天又过去了,有一场小雨,但接着,天气放晴,万顷碧海,万里长空。
  第三天,范先生将余下来的食水和食物,分成了两份,这一天,他吃了其中的一份。
  第四天早上,眼看阴云四合,风也紧得骇人,海面上扬起一道一道的白线,每一道白线,就是一个浪头,小船在猛烈的颠簸之中,行进的速度惊人,范先生以为暴风雨快要来了。可是到了中午,天色又放晴,当天傍晚,范先生慢慢地,吞下了最后的一口水。
  第五天,小船一样在漂流,范先生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食水,也没有食物,那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曾经有过在喜马拉雅山中,静坐30天的纪录,在静坐修禅期间,他几乎也是不饮不食的。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到了第十天,范先生显然变得极其虚弱了。在海上漂流,和在深山中静坐,究竟是不同的,高山之中,空气稀薄,气候寒冷,人一静坐下来,就仿佛进入冬眠状态中,可以将机能的消耗减至最低限度,那情形就如同汽车滑下斜坡,可以根本不必消耗汽油。可是在海上漂流,那情形就恰如汽车在崎岖山路上前进,精力的消耗,达到最大程度。
  范先生舔着被太阳晒,海风吹得裂开来的嘴唇,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放眼看去,四周围除了海水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心中暗叹了一声,那并不是表示他在后悔,他只表示自己可能想错了办法。
  这一天,大海静得出奇,小船看来,像是完全静止在海面不动,在这样的情形下,阳光也格外猛烈。
  一直到太阳西沉,海面闪起了一片金光,范先生的精神,陡地一振,他看到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金光闪耀的海面,向前载沉载浮移近来。
  范先生用尽目力向前看去,不消多久,那个黑点,就渐渐扩大,范先生也已经看清,那是一只海龟。而当那只海龟,来到了距离他只有10多码的时候,范先生更看清楚,那是一只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的大海龟。
  那只大海龟的壳,至少有10尺长,身子半浮着,昂起头,望定了范先生。
  范先生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海龟体内,储有可供人饮用的清水,海龟肉生吃,滋味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像这样的大海龟,它可供嚼食的部分,至少可也维持10天以上,问题是用什么方法使它游近,而后将它杀死!
  范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大海龟,缓慢而小心地在皮带上,拔出一柄小刀来。
  这柄锋利的小刀,他曾用来在雪地上杀死过3头大黑熊,因为那些事迹,他被西藏最饶勇善战的康巴族人,视为英雄。
  但是范先生却并没有和海龟搏斗的经验,尤其是他必须跳进海里去和海龟搏斗。
  他盯着那只自从游近之后,始终浮在海面不再移动的大海龟,只希望它能再移近些,那么,他就可以一跃而下,举刀直刺海龟的颈部了。
  他手中的刀尖,已指正了海龟的颈部,剩余的晚霞,在刀尖上映出鲜红的反光。
  大龟果然渐渐游近,由于海龟实在太大,所以它游近来的势子虽然慢,可是小船也上下摇晃起来,范先生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几天他小心保存的精力,集中起来,大海龟游来得更近了,离开他只有三四码了。
  就在范先生准备奋力一击之际,大海龟的身子,陡地向下一沉,沉进了水中。由于大龟的身子大,是以当它沉进水中之际,海水向上涵起,小船立时被托高,范先生刚在一个站不稳间,大海龟出现了,这一次,大龟浮出水面,龟背恰好在小般底下,小船在那一刹间翻倒了。
  范先生在海水中挣扎着,令得他不明白的是,本来平静的海水,起了大量的漩涡,将他直向海水中扯,而等到他好不容易挣扎着冒出头来时,他的小船已经不见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那只大海龟还在,就浮在他的身边,范先生只怔呆了极短的时间,立时伸手,攀住了大海龟粗糙的龟甲。
  大海龟并没有游开去,只是在海面上飘浮着不动,范先生用力一纵身,上了龟背,伏在龟背上,大海龟立时开始,向前游了过去。
  在这时候,范先生心中的兴奋,真是难以形容,虽然还没有任何事实,可资证明他的想法,但是他确切地知道:那只海龟的出现,一定是有理由的,更可能的是,那个海中之玉,像鱼一样的人,早已发现了他,只不过不动声色,直到看出他可能支持不住了,才来救他的,而派来救他的,就是那只大海龟。
  范先生想到这里,心中多少有点惭愧之感,因为他在一见到那只大海之际,除了想吃它的肉之外,根本没有想到别的。
  大海龟在海面上,游得很快,龟身起伏,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有点不习惯,但是不多久,当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
  那一晚的月色很好,海面上很明亮,约莫到了午夜时分,范先生看到了前面,有一件白色的东西在移动,而等到大海龟向那移动的白色物体,迅速接近之际,范先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在月色下,在海面上移动的白色物体,是他的“鱼人号”!
  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鱼人号,已在那天晚上受袭而沉没了!
  当然,“鱼人号”是设备十分精良的一只船,翻覆沉没,会使它遭到损坏,而不是彻底的破坏,在经过修理之后,是仍然可以在海上行驶的。
  可是问题就在于:谁修好了这只船?
  范先生可以相信“海神”,“海王”,“鱼人”的说法,但是他却绝对无法相信,鱼人有足够的机械知识,可以修好鱼人号!
  伏在龟背上的范先生,目瞪口呆,但这时,鱼人号向前驶来,大海龟向前游去,双方迅速地接近,那的的确确是鱼人号,而且,范先生还可以看出,鱼人号曾经翻覆过,有许多在甲板上的装备,全都不见了,而鱼人号也的确是向前驶来。
  等到双方来得更接近时,范先生还看到,一个人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在月色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少女,长发,瘦削,那是阿里!
  范先生张开了口,叫不出声来,他也看到,鱼人号并不是依靠机械的动力在海面上行进的,在鱼人号的后半截,船身和船尾之旁,密密麻麻,排列着至少有80条虎头鲸。
  那些虎头鲸,正以它们接近方形而且笨重的头部,顶着船身,向前游着,使得庞大的“鱼人号”在鼓浪前进。
  那真是稀世奇观,而更令范先生看得眼珠几乎要突出来的情形,还在那一群虎头鲸的后面,他看到了那个像鱼人一般生活的人,范先生连眼也不敢眨,唯恐自己看到的事,一眨眼就会消失掉。
  那个人,和那张素描上一样,站在一条巨大的沙滑的一部分一样,正在向前移近来。
  范先生撑起身子,这时,大海龟已经停止不再前进,所以范先生也可以稳稳地站在龟背之上。
  而也就在这时,范先生听到那人,发出了两个极其尖锐,短促,一闪即逝的声音,所有在前进的虎头鲸,也一起停了下来。
  那人脚下的大沙滑,继续向前游来,一直到了海龟的身边才停,这时候,范先生和那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超过3码了。
  范先生看了看那人的脚,的确,那人的脚是畸形的,像一只鸭掌,那人的皮很奇怪,就像在那间豪华别墅的大厅之中,人种学家所说的一样,他是一个人,而且毫无疑问,是印度南部沿海的人!
  这时,范先生和那人互望着,在“鱼人号”上的阿里,用尖锐而急促的声调,叫了几句,范先生听不懂阿里在叫些什么,他也无法开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懂任何人类的语言。
  阿里仍然在狂叫着,一面叫,一面沿着船舷,奔了过来,那人向阿里摆了摆手,阿里立时静了下来。
  范先生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由自己这方面,先有点表示了,他先笑了起来,笑容是全世界通用的语言,只要对方是人。
  他笑着,指了指自己,道:“范!”
  那人侧着头,好象是猜度范先生发出的那个声音,是什么意思。
  范先生又指了指在海龟,用他懂得的几种印度南部方言,轮流叫着大海龟,等到他用了第口种方言时,那人兴奋地跟着叫了起来,发音正确!
  那人会说话的,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范先生忙又指着自己,就用那种方言道:“我叫范,范先生。”
  那人立即回答道:“我叫都连加农。”
  范先生怔了一怔,他知道,在他这时使用的方言之中,都连加农,是大海之神的意思。他倒没有想到,那个鱼人的名字,就叫作都连加农。
  范先生忙又道:“很高兴见到你,我们是朋友!”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
  可是都连加农却不以为然,向在般舷上的阿里,指了一指,道:“你们害她!”
  范先生忙道:“这是一个误会!”
  都连加农显然不怎么明白“误会”是什么意思,他又侧起了头,范先生只好小心翼翼地向他解释,花了足足有5分钟之久,都连加农总算明白了,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又转向阿里打着手势,阿里望着范先生,还是一脸惊惧的神色。
  范先生道:“我可以上船么?站在海龟的背上,我觉得不很习惯!”
  都连加农略想了一想,就挥着手,又发出几下短促的声音,在鱼人号旁边的虎头鲸,都游了开去,而海龟向鱼人号游去,在船舷停止,范先生靠上了船。
  上了船,范先生的心情兴奋,使他完全忘记了连日来的饥渴,那个像鱼一样生活的人是友善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他上了船之后,向都连加农招了招手,道:“请你也上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都连加农并没有多犹豫,他踏定的那条沙滑,向前游来,他也上了船,用他直形的大脚板,踏着甲板,向前走来,发出“拍拍”的声响。
  范先生望着他,看到他先来到阿里的身边,挽着阿里,又一起走了过来,范先生一直使自己保持笑容,向船舱中走去,都连加农和阿里,跟在后面。
  进了船舱,范先生更高兴起来,船舱当然曾因为船的翻覆,而浸过海水,但这时水已干了,范先生也无暇研究阿里和都连加农,是用什么法子将海水弄走的,他先打开了一个柜,柜中大批罐头食水和食物,仍然还在,范先生取了一罐水,打开,喝了半罐,将剩余的半罐,递给了都连加农。
  都连加农接了过来,也喝了一口,立时面有喜色,阿里显然很渴了,一接过来,就喝了个于干净净。
  当阿里喝完了水之后,虽然仍一直望着范先生,但是神情已经和缓多了。
  范先生又笑着,再取起一罐食物,打了开来,那一罐白汗烩鸡。他自己先吃了一匙,又递给了都连加农,都连加农在接过匙羹之际,有点不知所措,他用手指弄出食物来,放进口中,食物才一进口,他立时现出难以忍受的样子来,转头就将口中的食物,吐了出去。
  可是他身边的阿里,却显然忍受不住食物香味的引诱,一伸手抢了过去,狼吞虎咽,就吃了个精光。
  范先生立时又开了一罐咖唾牛肉,这一次,阿里的吃相更难看了。
  等到范先生也吃饱了,阿里对他,也完全没有敌意了,范先生才示意都连加农坐下来,开了一瓶酒,让都连加农喝了一口。
  都连加农先是皱着眉头,接着,大叫了起来,跟着,就大声笑了起来。范先生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隔阂,他可以开始了解都连加农了。
  他望着那个怪人,间:“都连加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海洋中生活的?”
  都连加农的眼神有点迷惑,可能不懂范先生的话。
  范先生指着阿里,道:“阿里在地上生活,和人在一起,你在水中,和鱼生活在一起,为什么?”
  都连加农笑着,道:“我喜欢和鱼在一起,我喜欢海,不喜欢地上。”
  范先生道:“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都连加农紧皱着眉,看来他是拼命在思索着,想回忆以前的事来。
  但是以前的事情,对都连加农来说,实在是太遥远,远到了印象比梦境还要淡薄。
  范先生等了片刻,才暗示道:”你有父亲,母亲?兄弟姊妹?”
  都连加农陡地道:“父亲,父亲,他打开了门,我奔出来,奔向海,浪……很高,浪卷走了我,我不怕,我钻进了浪中,我反而可以站在浪上。”
  都连加农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范先生又等了片刻,才道:“都连加农,我知道了,那是10几年前的事!”
  都连加农显然完全不明白范先生这句话,他仍然在思索着。
  那次惊天动地的大海啸,海水虽然卷进内陆好几十哩,但是都连加农遭遇却十分奇怪。
  陡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他有头绪了,他想起10多年前的事情来了!
  他当时只有5岁,奔到海边,第一个浪头正卷向岸边,他从小就喜欢海,根本不觉得浪头有什么可怕,纵身就穿进了海浪中。
  别看他在沙滩上那么笨拙,一到了水中,他立时就灵活了起来,他在水中,随着第一个浪头后退间,第二个浪头又涌了过来,那是一个吞没一切的巨浪,巨浪推散了第一个浪头,将他涌出了水面。
  那就是辛加基当时看到的情形,他的儿子,都连加农,站在巨浪的顶上。
  紧接着,又一个浪头打来,都连加农被两个巨浪相撞,引起的漩涡,一直卷了开去,卷进了海底,卷得远离开了岸边。
  当时,他只是随着海流,在海水中翻流,海水太急,好几次令得他几乎昏过去,要不是那个岩洞的话,都连加农也早就死了。
  都连加农望着范先生,道:“那个洞,我在又有了知觉之后,就在那个洞中。”
  范先生仍然极其迷惑,道:“岩洞?什么岩洞,就算你在岩洞中,你怎么呼吸?”
  都连加农显然又不明白什么是“呼吸”,范先生吸气又呼气,都连加农也跟着呼吸,仍是不明白,范先生叹了一声,道:“你能带我到那洞中去看看吗?”
  都连加农道:“你能去?阿里也想去过,可是,她到不了。”
  范先生道:“有我帮助,她也可以去!”
  都连加农用极其疑惑的神色望着范先生,范先生当然无法向他解释压缩氧气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要令都连加农明白什么是压缩氧气,那至少得花上3个月的时间。
  范先生只对都连加农笑了笑,转身向舱中走去。“鱼人号”虽然曾经翻侧过,但是所受的损害并不大,船上的东西,也没有损毁,阿里跟着范先生走了进去,看都连加农的神情,他像是走进船舱都不愿意,因为在船板上行动,他那双畸形的脚,不但使他的行动,变得蹒跚可笑,而且十分不方便。
  但是他看到范先生和阿里走了进去,他还是跟了过来,范先生来到收藏压缩氧气的所在,先取一副,自己戴上,又示意阿里也戴上。
  阿里的神情,虽然充满了疑惑,而且她和范先生之间,言语还不能相通,不过她很聪明,在范先生的指点下,很快也佩上了潜水的设备。
  都连加农一直用极怀疑的目光,望着背在范先生和阿里背后的潜水装备,现出极其兴趣的样子。范先生的心中也极其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都连加农,一个像鱼一样生活的人,一个被认为根本不存在只应该在神话世界之中的人!
  范先生伸手在都连加农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有了这些,我和阿里就可以像鱼一样,在水里游水。”
  都连加农以极其兴奋的神情,望了阿里一眼,接着,又十分自傲地道:“没有这些,我也可以像鱼一样,在水里来往!”
  范先生不建议都连加农也佩戴潜水设备,目的就是要看看他究竟是怎么在水里活动的!而且他更想去看看都连加农所说的那个奇异的山洞一一就是那个山洞,才使他在暴风雨和海啸发生的巨浪之中,活了下来,不然,他早已死了。
  他们一起出了船舱,看到阿里和范先生佩了潜水设备之后那种行动不便的样子,都连加农也觉得好笑。
  到了船舷边上,范先生向阿里做着手势,示意她咬上氧气罩,他正待向水里跳下去,可是都连加农却拉了他一下,道:“你等等!”
  范先生只说了这一句,就一纵身子,向海中跳了下去,他才一跳下去,就有一条沙滑,向他游了过来,都连加农在那条沙滑的头上,拍了两下,口中发出一下接一下,听来很尖锐短促的声音,那条沙滑的头向下一沉,就潜进了水中。
  范先生吸了一口气,都连加农和海豚之间,完全有着语言交通,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他望着在海水中的都连加农,只见他不断在海水中翻身,身子不时窜起,可以连小腹都露在水面之外,他想跳下水去,可是都连加农不断做手势,阻止着他,大约等了5分钟左右,那条刚才潜进水去的沙滑,陡地又冒了出来,而跟着冒出水来的,是两只直径足有5尺的大海龟!
  范先生明白都连加农为什么阻止他,不让他和阿里跳进水里去了,他替他们召来了两只大海龟,好让他们不要自己出力游泳!
  都连加农做着手势,海龟也游了过来,范先生和阿里向下跳去,水花才一溅起,海龟就驯服地向前游过来,范先生和阿里,一起拉住了海龟后脚,都连加农已经潜进了水中,海龟也向水中潜了下去。
  这一带的海水,简直是澄澈的,在水里望出去,可以看出老远,阿里在才被海龟拉进水中的时候,好象有点慌张,挣扎了一下,但是她随即明白了,那套潜水设备,的确可以保证她在水里面,和在陆地上一样,所以她也立即镇定了下来。
  都连加农游在前面,两只海龟跟在后面,范先生估计,潜入海中,大约有30尺深,向前游着,他也注意到;都连加农游水的姿势,简直跟在身边,是像跟着主人在散步的狗一样的沙滑完全相同。
  范先生特别注意都连加农的呼吸,气泡不时自他的口中冒出来,但只是少量的,而不是大量的,但不论怎样,这种情形都证明了一点,他可以利用一种特殊的技巧,来使人肺的组织,吸取海水中无穷尽的气——像鱼一样!5
  水平静澄澈,每逢有大鱼向前游来,总是游近都连加农,要他拍拍它们的头,或它们的身子,才游开去;看来都连加农和一切海中生物,全都极其熟悉。
  他们一直向前游出了至少有两海里。
  两海里绝不是一个短路程,可是看都连加农在水中那种轻松的情形,就像是一个健壮的人、在陆地上走两里路一样简单。
  他们游过的地方,一直可以看到海底平滑,洁白的细沙,再向前去,便是一簇一簇,长满了各种各样海草的礁岩丛。
  等到他们在海草丛中,又前进了半里左右,都连加农停了下来,向他招着手,范先生也已经看到,在都连加农停着的地方,像是有一个洞口,不过洞口生长着很多又浓又长,随着海流在飘拂的海带,所以一时之间,还看不十分清楚。
  然而,那疑惑也只不过极短的时间,都连加农等他游近了些、身子向下一沉,就向那个洞口之中,直穿了进去,那时候一直带着范先生和阿里在潜游的那两只大海龟,好象有点害怕,用力挣扎着,激起了阵阵的水甩脱了范先生和阿里,向海面之上,直浮了上去,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
  范先生定神,等到被海龟激起来的水花消失,他才和阿里作了一个手势,两个人一起向前游去,等他们到了近前,看到了那洞口本来很大,因为海带丛的遮掩,所以才看不怎么清楚,范先生拨开海带丛,向里面游去,可是他还没有游到洞口,就陡地觉得,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带起一股暗涌,向外直涌了出来,令得他身不由主,被那股暗涌,推得翻了一个筋斗。
  范先生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间,在洞口,突然出现了两团暗绿色的光芒。
  那两团圆形的,暗绿色的光芒,直径在一尺以上,看来充满了神秘和恐怖感,范先生并不是经不起吓的人,可是这时,他也几乎要大叫起来,大量的气泡,直喷出来,那表示他因为心中的惊惶,而需要更多的,额外的氧气。
  那两团暗绿色的光芒,一直停留在洞口,范先生和阿里互望着,都不知该怎么才好。范先生勉力镇定,又看到在那两团暗绿色的光芒之下,是一个极大的,半透明的角质的啄!
  而且,那两团光芒,还在不停眨动着,那分明是一只什么怪物的眼睛,而这怪物,是守在洞口的!
  就在范先生想进一步看清那只怪物的样子之际,洞口突然又起了一阵水花,接着,那两团光芒,又消失了,而都连加农游了出来,带着他们,一起向洞中游去,进了洞后,范先生不禁遍体生凉。
  刚才在洞口那一对怪物的暗绿色的眼,已经令得范先生心悸,这时一游了进去,在水中看向前面,在黝黑的海水之中,竟有着千百对,或者说千万对这样的眼睛,有的大,有的小,小的像是萤火,几千点聚在一起,大的自然比较疏落,不断在眨动着。
  明知道有都连加农带着,不会有危险的,可是范先生还是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在发着抖,他实在难以想象,有着那种眼睛的怪物是什么。
  向内游了没多久,穿过了千万对那样的怪眼之后,范先生只觉得身上忽然一轻,他已经冒出水面了!
  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他明明是通过了一个岩洞之中,但是如何忽然又会冒出水面来的呢?可是在感觉上,他的确已冒出海面,范先生除下了面罩,眼睛一片漆黑,可是当他除下了氧气面罩之后,他的的确确,呼吸到了氧气,而且还是很新鲜的空气!
  范先生在腹际取下了一根火棒,剥除了外壳,”嗤”的一声响,火棒已经冒出了火光来,接着,火棒就燃着了,眼前陡地一亮,范先生已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一时之间,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且就在这一刹那间,都连加农就在他的身边,一面叫着,一面扑了过来,夺下了范先生手中的火棒,抛进了水里。
  可是水中的火棒,在水里一样燃烧着的,亮光一样照耀着。
  不过就算是亮光照耀着,范先生也无法再看清楚眼前情形了。他只听到一阵又一阵极其怪异的声音,而岩洞内的情形,也激烈地翻滚了起来,就像是置身在一架急速旋转的洗衣机一样,溅起的海水,有好几十尺高。
  范先生陡地喝了两口海水,当他能够勉力再戴上面罩之前,身上突然一紧,像是被十几道又粗又紧的绳子,紧紧地捆住了一样,他想再挣扎.可是却完全无从挣扎,那种紧紧的捆扎,令得他的呼吸困难,而且,令他在旋转着的身子,被激烈地抛来抛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他就昏了过去。
  范先生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他总算自己渐渐又有了知觉。
  可是他有了知觉之后,他所感到的,是致命酸痛,他真怀疑自己全身的骨骼,是不是完全碎了,他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范先生第一个反应是:要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而要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当然得要看得见四周围的情形才行,所以他又向腰际的火棒摸去。
  可是,当他的手指,碰到了火棒之际,他陡地想起来了,在他昏过去之前,是好好游进一个岩洞来的,突然之间产生了那样的变故,就是因为他燃着了一支火棒!
  所以,他停了一停,而就在那时,他听到了都连加农的声音,都连加农的声音,就在他不远处传来,在不断地叫着:阿里,阿里!
  再接着,就听到了阿里的呻吟声。
  范先生镇定了一下心神,他听到都连加农仍然在不断叫着,而阿里在发出了呻吟声之后,也开始讲话,只不过语音很低,听不到他们在讲些什么。
  过了约莫有五六分钟,范先生已经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块比较平滑的岩石之上,刚才突如其来所发生的事,和火棒在闪亮的一刹间,所看到一切,在他来说,就等于是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他挣扎着撑起了身子,坐了起来。他不能肯定都连加农是否有在暗中视物的本事,还是感觉特殊灵敏,他才坐了起来,还未曾出声,就听得都连加农问道:“范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范先生只觉得自己全身,有说不出来的酸痛,而且,他还觉得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破不少,但是他也可以肯定井没有受伤,所以他道:“没有什么,阿里怎么样?”
  都连加农舒了一口气,道:“她也没有什么,真算是幸运的了。”
  范先生心中觉得很难过,因为这一切发生,全是他冒失点着了火棒而引起的,他吞了一口口水,道:“我很抱歉,刚才闯了祸。”
  都连加农道:“是我不好,我没有先告诉你,你们两个都没有事,我要去看看他们!”
  范先生一时之间,还弄不明白都连加农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因为在他语气中听来,仿佛另外有人出了意外,也要去照应一样,但事实上,人生了他们三个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
  但是,范先生立即明白了!
  他明白都连加农所指的“他”是什么了!接着,他听到都连加农跳下水的声音,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阿里,不时发出一下呻吟声,四周围一片漆黑,范先生从来没有如此一筹莫展过。
  幸而都连加农去了没有多久就回来了,范先生一听到有人游出水面的声音,就道:“希望你那些朋友,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
  都连加农的神情怎样,范先生井没有看到,可是从他隔了好久才出声的情形来推测,他的心中,一定不会十分愉快,他道:“还好!”他讲了两个字之后,顿了一顿,又道:“你那个会发光的东西呢?还有没有?”
  范先生吸了一口气,道:“有。”
  都连加农道:“我想看看阿里的情形。”
  范先生吞了一口口水,取出一支火棒来,当火棒“嗤”地一声响,冒出火光来之际,他又看清了整个岩洞中的情形。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岩洞还是那个岩洞,可是,已经看不到都连加农的那些“朋友”了。都连加农的那些“朋友”,其实也并不是什么怪物,只不过是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章鱼。范先生在水中游进来的时候,在水里看到的那一对一对,暗绿色的眼睛,也全都是这些章鱼的眼睛,而当范先生第一次燃着火棒之际,突然向他袭击的,自然也是那些章鱼。
  一想到这一点,范先生的心中,不禁仍有不寒而栗之感。那么多的章鱼,最大的究竟能有多大,范先生并不能确切他说得上来,可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在那火光的一闪的一瞬间,他看到有一条大章鱼,一半身子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大岩石上,两只眼睛的直径,至少在两尺以上,触须上的吸盘,每一个的直径,也超过6寸。
  那么多章鱼,在骤然吃惊之下的袭击,如果不是都连加农及时喝止的话,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而都连加农居然能在这样情形之下,在至多3秒钟的时间之内,就制止了这场骚动,那也是难以设想的一件事,由此可知。他和那群章鱼的关系,是如何之密切。
  范先生将火棒插在他躺着的岩石的缝中,他看到都连加农,扶着阿里坐起来,神态显得很小心,阿里的脸色,极度苍白,不过也看得出井没有受什么伤。
  风暴好象已经过去,范先生可以定下神来,仔细打量这个岩洞了。
  那是一个极大的岩洞,从水面到洞顶,至少有50尺高,洞中的空气,带着海水的腥味,但是毫无疑问,那就是地球表面上的空气。
  范先生立即明白了,这个岩洞,可以说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奇迹之一!
  这个岩洞,一定是在地壳变迁时所形成的,当年如何会在海底,形成这样巨大的一个岩洞,那实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了。但是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这个天翻地变化之中,岩洞的四周围,从陆地变成了海洋,由于变化来得太急骤的缘故,洞中的空气,没有“逃出去”的机会,而留了下来。
  正因为这个洞中有空气,所以都连加农才能生存下来,都连加农被章鱼带到这里之后,简直可以说是在章鱼的抚育下长大成人的!
  生物学家曾证明过,章鱼的智力相当高,可是高到了可以养育异类的程度,也叫人始料不及的,范先生知道,世上曾发现过被狼抚育长大的人,可是,一个被章鱼抚育长大的人,毕竟和一个被狼抚育长大的人,是大大不同!
  范先生想到这里,都连加农已经转过身来,范先生立时道:“我表示抱歉!”
  都连加农道:“还好,它们不过受了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外。”
  范先生停了片刻,又道:“你能和它们完全……用语言表达意思?”
  范先生一面说,一面作着手势,都连加农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奇讶地道:“为什么不能呢?它们和我们,有什么分别?”
  范先生低头看了看自己,说道:“太不同,例如说,他们有八只又长又软的脚!”
  都连加农笑了起来,道:“一样的,完全一样的!”
  他在那样讲了之后,又停了片刻,才又道:“在大海中,所有的生物,全是一样的。”
  范先生不想和他争辩这个问题,事实上,这是一个想争也无从争起的事,他看到阿里已经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
  都连加农现出非常奇怪的神色来,道:“离开,到哪里去,这里就是我的家,现在阿里也来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阿里也来了,他更加不愿意走了!
  范先生望着他,道:“不,这里只不过是深在海底的一个岩洞,而你是一个人,人应该住在陆地上,过人的生活!”
  都连加农的神情,看来极其疑惑,范先生则用很坚定的语气道:“你应该跟我走,我带你回人的世界去!”
  都连加农仍然没有回答,范先生吸了一口气,望向阿里,他看到阿里也用恳切的眼光望着都连加农。
  当范先生看到阿里望着都连加农那种眼光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希望不会落空了,即使都连加农不愿意离开这里,阿里一定是愿意的。谁都看得出,他们是在恋爱之中,都连加农当然也会上陆地去!
  事情的发展,和范先生预料的相同,在阿里的那种眼光下,都连加农的头,慢慢低了下去,而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有了决定!
  一枝火棒已经快烧完了,范先生又燃起了第二枝火棒,都连加农伸手,在阿里的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站了起来,望着范先生,道:“我要和它们道别。”
  范先生忙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永远离开海洋!”
  都连加农扬了扬眉,道:“当然,但我们总要离开一个时期,是不是?”
  看出了都连加农那种黯然神伤的神情,范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什么,都连加农又已经纵身跳进了水中。
  他人水的时候,简直就似是一条鱼那样滑进去的,接着就消失了。
  火棒发出的火光,闪动着,令得许多凸出的岩石,在黝黑而平静的海面之上,结出奇怪的投影。范先生和阿里两人,互望了一眼,都保持沉默。
  不一会,平静的水面上,起了一阵波纹,波纹越来越扩大,看得出在水下面,、定是有不少东西在蠕动着,接着,两条极长的章鱼触须,突然划破了水面,伸了出来,都连加农双子抱住了其中一条触须,章鱼触须扬了起来,将他安然举起,放在一块岩石上。
  都连加农在离开水面之后,口中不断发出一种尖锐,短促,令人觉得古怪的声音,岩洞水面上的暗涌,越来越甚,首先,是那两条大触须的主人。一条极大的章鱼,从水中冒出了头来,接着,整个岩洞之中的水,就像是在刹那之间,一起沸腾了一样。冒出了无数的水泡和水花,不知有多少条大大小小的章鱼,一起从水中,冒出了半个身子来。
  冒出水面的章鱼,暗绿色的眼眨动着,有着角质嚎的口张动着,发出和都连加农所发出的同样怪异的声响,都连加农自岩石上跳了下来,就在水中,抱着这条章鱼的头,又拍着那条章鱼的嘴,轻轻扯开了一条将他身上绕住的章鱼触须,又将一条小章鱼触须上的吸盘,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可以说是世界最特异的一个惜别会,范先生在刹那间,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当范先生,阿里和都连加农,离开了那个海底岩洞后,又由海龟带领着,在海中游近“鱼人号”,冒出水面之际,早就已经天黑了。
  上了船,范先生和阿里吃着罐头食品,都连加农只是随手抓了两条鱼,生生地吞了下去。这一晚,范先生虽然已经相当疲倦,但是却仍然兴奋得睡不着,他已经拟定了一个计划,要将之逐步付诸实行。
  首先,他修理好了“鱼人号”上的无线电通讯设备,打了一封长电报给总管,电报的内容是说,因为极其重要而特殊的原因,他无法参加非人协会的年会,但是,在下一年度的年会中,他一定提出一个新会员的候选人,而且预料一定会获得全体会员的通过。
  第二天,范先生也只睡了几小时,然后,他花了2天时间,修好了“鱼人号”的机器,当“鱼人号”破浪前进之际,都连加农站在甲板上,现出极其讶异和好奇的神色来,而且,对这条能在海上行走的船,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不断提出问题。
  这一次航行的时间并不长,不过2天,他们就在一座荒岛上登陆。在这2天的航行之中,最大的特色,是“鱼人号”的周围,有着各种各样的“护航队”,有时是上千的大虎鲨,有时是上千只大海龟,还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堂来的大鱼。
  到了荒岛上,范先生,阿里和都连加农,合力就地取材,建了两间小茅屋。都连加农在陆地上,动作显得十分笨拙,不过他的工作十分努力,到了第10天,范先生又和总管通了一次电报,总管带了大批供应品,在5天之后赶了来,也逗留了将近1个月。
  然后,范先生就开始了计划的第二步,都连加农接受现代化的教育。
  这是一个相当难实行的计划,都连加农离开人的社会大久了,对于人的社会上的一切一无所知,幸而他在受章鱼抚养之前,对人的语言,还有一定的印象,范先生以无比的毅力,使都连加农接受教育,先从语言开始,半年之后,都连加农和阿里,已经能够用英语和范先生交谈了,然后,范先生再向他们灌输现代知识。6
  一年很快就过去,那一天晚上,是他们上这个荒岛之后的一周年纪念日,在朝阳初升之际,就看到远远有一条快船,驶了过来。范先生他们知道,那个总管来了,他们早已约好的,范先生准备带者都连加农,去出席这一年的非人协会的年会了。“
  快船渐渐驶近,范先生站在岸边,都连加农早就游了出去,阿里站在一只大海龟的背上,在近岸处载沉载浮,这一年来,阿里已经由一个羞怯,恐惧,几乎什么也不懂的野人,变成了一个开朗,快乐的少女,她的大眼睛,看来也格外地明亮,她站在大龟的背上,向游近快船的都连加农招着手,发出嘹亮动听的笑声。
  范先主看着都连加农上了船,也看到总管在和他握手,范先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年多来,从开始寻找都连加农开始,一直到现在,可以和他一起离开这荒岛为止,这一段经历,他自信另外5位非人协会的会员,必然会替他高兴,认为是非人协会会史上极其光彩的一页。
  快船渐渐驶近,在接近那只大海龟之际,都连加农伸手将阿里也拉上了赐,可是到了快船靠岩的时候,范先生却怔呆了片刻。
  因为他看到,站在船头的总管,脸色显得很阴沉。
  这是不应该有的事,可是当总管上了岸之后,范先生已经肯定,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总管踏着沙滩,走向范先生,在他踏到沙下藏有蛤蚌的所在,一股一股细小的海水,自沙下射了出来,他来到了范先生的身前,第一句话是:“范先生,今年的年会,取消了!”
  范先生“哦”地一声,那对他来说,是极度的意外,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非人协会没有取消年会的纪录,除非有一半以上的会员,因故不能参加,然而,有那种情形,又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因为非人协会的每一个会员,都是极度了不起的人物,就算一个两个有要务缠身,也不致于半数以上,全抽不出空来。
  范先生立时道:“为什么?”
  总管的声音很低沉,说道:“战争扩大了。”
  范先生挺了挺身子,是的,战争,他想。他对于战争的消息,并不是全不知道,但是也不知道得大多,他有一具收音机,可是他替范先生和阿里所编排的教育课程,十分紧凑,井没有多余的时间,因此他不知道战争详细的发展情形。
  他吸了一口气,道:“德国已经在欧洲取得了很大的优势,是不是?我们的会址不见得会有影响吧,瑞士是永久中立国!”
  总管点着头,道:”是,不过,所有的会员,都有要务在身,他们要尽自己所能,反抗法西斯。”
  范先生皱了皱眉,总管又道:“我在出发之前,接到了他们的通讯,他们既然全不能参加年会、年会当然取消了,这是我的决定。”
  范先生对总管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异议,总管又道:“还有一件事,英国海军部大臣,有紧急公文给你,公文是送到会所来的。”
  范先生对这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非人协会的6个会员,只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天,会逗留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里,在瑞士的非人协会会所,是他们的永久通讯地址。
  总管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来,交给了范先生。
  范先生接过了纸袋、向站在一旁的阿里和都连加农望了一眼:道:“请你们一起进来,慢慢地谈。”
  总管一面跟在范先生后面,一面用一种很不满意的语气道:“范先生,我不知道你和英国的海军部有联络,我一直以为非人协会的会员,行动全是独立的,不受任何限制的!”
  范先生转过头来,笑了一下,道:“我曾经在英国海军服役,这就是我为什么来到印度的原因,事实上,我和英国的海军部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这封公文的内容讲些什么!”
  他们已经进了小茅屋,经过一年的整顿,小茅屋已经变得相当舒服,范先生坐了下来,拆开了封袋,取出了公文,细细看着。
  足足有10分钟之久,小茅屋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才听得范先生咳嗽了一声,说道:’英国远东舰队司令官,向海军部推荐我,要我设法筹划,领导同盟国的海军部队,在远东对抗日本海军。”
  总管的反应很沉着,道:“你答应么?”
  范先生将公文顺手递给了总管,道:“当然答应!”
  总管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向都连加农和阿里望了一眼,范先生已经立即有了决定,道:“决管,请你带阿里到加尔各答去,我留着都连加农帮手。”
  总管点着头,都连加农和阿里,立时拥抱在一起。
  范先主在小茅屋中来回踱着步,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他们放弃了“鱼人号”,当天就上了总管驶来的那条快船。第二天中午,当他们还在海中航行,离目的地还有一天的航程之际,就在收音机中,听到了日本海空军,偷袭珍珠港的消息。
  战争迅速扩大,毫无疑问,那是又一次的世界大战。
  英国远东舰队的主力舰上,每一个官兵的神情,都是紧张而又严肃,又带着几分焦急,日本海军看来着着进迫,消息传出来,日本的主力舰,根据情报显示,性能最佳的是“大和舰”,那简直不是同盟国的海军所能抵御的一个大怪物!
  范先生在这艘英国的主力舰上,和英国远东舰队的司令官,杰勿生海军中将会面,他是带着都连加农一起去的,都连加农在过去的一年之中,虽然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是有两样,他和常人还是有区别的,第一,他不习惯多衣服,只穿着一条短裤,宁愿让他黝黑,光滑的皮肤,裸露在外。
  第二,由于他畸形的大脚,他根本没有法子穿鞋子。
  舰上的官兵、早已经列队在甲板上相迎,仪式肃穆,礼炮高鸣,司令官先陪着范先生在甲板上检阅官兵,可是这样隆重的场合之中,都连加农一直跟在范先生的身边,步履不稳,大脚板踏下去,发出“拍拍”的声响,实在是太不调和了,几乎使得这检阅的官兵,列不成队形,杰勿生中将也连连皱眉。
  不过中将还是忍了下来,中将知道范先生的为人,他知道,范先生既然带这个怪模怪样,行动笨拙的人一起来,那自然是有一定的理由。
  好不容易仪式完毕,进了司令官的办公室,另外两个高级参谋早已在恭侯,中将推开了远东地区敌我双方的海军形势地图,向范先生解释着目前的形势,范先生用心听着,都连加农显得坐立不安。
  等到中将说完,两位高级参谋又补充了一下,范先生道:“中将,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使这位都连加农先生,发挥他个人作用!”
  中将和两个高级参谋,向坐在一旁的都连加农望了一眼,从他们的神情看来,显然绝不明白范先生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过了片刻,一个参谋才道:“范先生,你的意思是,组织一个少数人的突击队?”
  范先生道:“一个人的突击队!”他指着都连加农,道:“就是他一人!”
  中将的神情变得很难看,范先生已站了起来,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红圈,道:“这里,根据情报,有一艘日本潜艇潜伏着,是不是?”
  中将点着头,脸色仍然很难看。
  范先生却继续问下去,不理会中将的口唇掀动,想发出问题,又道:“情报的来源是不是可靠?”
  一个参谋道:“可靠,我们曾经截获过这艘潜艇和日本海军大本营之间的密码通讯。”
  范先生又道:“既然已经肯定了,而仍然由得这艘潜艇存在,是为什么?”
  中将叹了一声,道:“我们只发现了这里的一艘,根据普通的常识,绝不会只有单独一艘潜艇在这里活动,这可能是一个陷阶,引诱我们去消灭这艘潜艇,而其它隐伏着的,还不为我们所知的潜艇,就可以袭击我们的舰队,使我们蒙受极大的损失”
  范先生一面点着头,一面向都连加农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都连加农道:”明白。”
  接着问道:“什么叫潜艇?”
  范先生道:“一种能潜进水中去的船,可以在水底下,攻击水面上的船!”
  范先生和都连加农,一本正经地在作这样的回答,在一旁的一个海军中将,和两个军上校参谋,脸上表情的那份难看,真是难以形容。
  杰勿生中将压低了声音,说道:“范先生,你——”
  范先生已挥着手,道:“现在我不能向你解释,要等事情有了结果,你才会相信我的话,现在我只有要求一艘小快艇,任务是查明这艘潜伏的潜艇,是不是还有同伙,并且尽可能的毁灭它们!”
  三位高级海军人员,一起尖声叫了起来:“凭什么?”
  范先生镇定地拍着都连加农的肩头,道:”凭他!”
  中将叹了一口气,两位高级参谋扭动着手指,办公室中的沉默,很令人难堪,都连加农忽然道:“范先生,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范先生道:“不能怪他们,事实上,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一样不会相信!”
  中将的神情,是明显极度无可奈何的,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给这位年轻人一艘快艇!”
  范先生向都连加农作了一个手势,都连加农跟着一位高级参谋,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上,范先生的神情变得极其严肃,道:“中将,即将发生的事,我要求你保持极度的秘密,而且不要向我询问一一问了我也不会回答你!”
  中将苦笑,道:“怪谁呢?谁叫我自己向海军部推荐你?——”
  范先生笑了起来,中将的疑惑,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谁又能想得到,有一个人,能够在海中生活,而且,可以指挥海中的生物?
  范先生伸了一个懒腰,从办公室的窗口看望出去,他已经可以看到,都连加农已经独自一个人,驾着一艘快艇,以极高的速度,向外驶了出去,很快地就驶出了海军基地所在港口。
  范先生也不知道都连加农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潜艇,可是他却可以肯定,都连加农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又伸了一个懒腰,才道:“我要休息一会!”
  中将道:“已经替你准备了船舱,你有什么要求,我立即可以照办!”
  范先生笑着,离开了办公室,他在休息之际,并不知道中将立时在办公室中,召开一个紧急军事会议。
  在这个紧急军事会议中所讨论的,是这个被范先生叫着都连加农的怪人,究竟是去干什么?
  可是会议却并没有结果,雷达控制宫说,雷达只推测到,快艇向已知潜艇的潜伏区驶去,已经超出了雷达侦测的范围,而中将又不能命令跟踪,因为在看来辽阔,平静的海面之上,实在是处处充满了危机,他绝不能够轻举妄动,他只好以极遗憾的口吻道:“这位年轻人可能要无辜牺牲了!”
  第二天,范先生整天都在寝睡,中将也不去打扰他,预计要牺牲的年轻人也没有回来。
  第三天,中将正在办公室,突然一个军官奔了进来,有点气喘,道:“报告司令官,那青年人回来了!”
  中将呆了一呆,看那军官的神情,十分古怪,瞪了那军官一眼,军官忙又道:“他是游水回来的!”
  中将想申斥军官几句,可是甲板上传来的欢呼声,令中将向窗外望去,这时,他看到停泊在海面上所有的舰只,甲板上全是欢呼着的海军官兵。
  而在海面上,四条快艇,正在护送着一个迅速游过来的人,就是那个怪青年。
  中将怔怔地呆望着窗外之状况,范先生已经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说道:“我想他已经成功了!”
  中将陡地坐了下来,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事实上,他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怪青年,在水中向前游来,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十足是一条鱼!
  湿淋淋的都连加农,在几个军官的拥簇下,·来到了司令官的办公室门口,范先生向中将望了一眼,然后问道:“怎么样?”
  都连加农的神情很忧,道:“不好,情形很不好。”
  范先生和中将呆了一呆,都连加农没头没脑讲了这样一句活,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都连加农脸上那种不快的神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他非但不快乐,简直是充满了忧郁!
  中将和范先生互望了一眼,中将忙道:“有没有发现日本潜艇?”
  都连加农却不出声,他只是抱怨似地,望了范先生一眼,就自顾自地走了开去。
  那些将他拥簇而来的军官,看到了这种情形,也不禁呆了半晌,都连加农的任务是什么,虽然没有正式传达,但是暗底里,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所以,当都连加农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海军官兵,都当成是头等的大事,一起用欢呼来迎接他。
  但是,情形究竟是怎样了呢?
  情形究竟怎样,一直未能从都连加农口中间出来。都连加农在走开之后,范先生就跟着他,一起来到了船舱之中。
  在船舱内,不论范先生说什么,都连加农一直都没有开口,而且一直维持着他那副忧郁的神憎。
  一直到当天晚上,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才算是弄清楚了,那是情报人员截听到日本海军基地,致海军大将的最紧急报告,报告有3艘隐秘的日本潜艇,突然联络中断,情形不明,报告还肯定地指出,敌方绝未派遣海军舰只,对付这3艘潜艇。
  当中将和范先生一起研究这个情报之际,中将问道:“这代表什么?”
  范先生道:“毫无疑问都连加农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成功了!”
  中将吸了一口气,道:“可是他为什么说憎形不好?是不是还有更多的潜艇?”
  范先生也觉得都连加农的态度,十分难以解释;他们作了种种假设,都觉得难以成立。
  接下来的几天中,都连加农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可是那三艘日本潜艇,已被消灭,那是没有疑问的了,情报人员又截到了密电,是日本大本营询问盟军方面是不是发明了对付潜艇的最新武器!
  都连加农不说话,范先生也不勉强他,只是一直陪着他,一直到了第5天早上,都连加农和范先生,一起在甲板上,望着初升的朝阳,都连加农才突然说道:“范先生,让我回去吧!”
  范先生等他开口,已经足足等了5天,这时候,他听得都连加农一开口,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也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早就看出,都连加农在这几天之中,神态恍惚,他显然是在考虑一个严重的问题,而这时侯,他讲了这样的一句话,那就证明,这是他经过几天考虑下来的结果。
  范先生望着他,道:“如果你一定要回去,我也不勉强,不过,为什么?”
  都连加农的大脚板,在甲板上敲着,发出“拍后”的声响,他道:“情形很不好!”
  还是那句令人难以明白的话,如果那是都连加农最后的回答,这个谜团,可能永远也解不开了。
  范先生想了一想,道:“我有点不明白,你所指的情形不好,是什么意思。”
  都这加农叹了一声,扳着手指,像是在数着数目,过了足足有2分钟之久,他才道:“范先生,上次我在海底,一共有3艘潜艇。”
  范先生说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日本海军方面,一直不知道这3艘隐藏得如此秘密的潜艇是如何被消灭的,你做了一件很成功的事!”
  都连加农扬着头,讲的还是那句话,道:“情形很不好,那3艘潜艇之中,一共有78个人!”
  范先生陡地一怔,他有点明白了!
  他望着都连加农,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尤其是都连加农在这5天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忧郁的神情,使得他心中,感到了一阵内疚!他之所以知道,有都连加农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而立下决心要去找这样的一个人,是因为都连加农在暴风雨的海面之上,救了一艘渔船。都连加农可能不止一次,在极度危险的情形之下救过遇险的人,他一直在海里救人的,而这一次,却负担起杀人的任务!
  3艘潜艇被毁,上面的78个日本海军,自然全都死了。这就是都连加农口中的“情形不好”!
  一时之间,范先生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开口才好!战争本来就是杀人,这一点,都连加农或者会明白,但如何叫他明白,消灭敌军,是正义的杀人呢?
  都连加农是一个心地十分良善的人,他对于人间的一切,所知的还太少,虽然他曾在范先生那里,接受了一年的教育,但是如果说,在这一年之中,他就能够明白战争的意义,那是不可能的事!
  都连加农望着范先生,过了好一会,范先生才道:“是的,杀了人,情形很不好!”
  都连加农如释重负地点着头。
  范先生想了一想,他说得很谨慎,道:“杀害生命这件事、在世界上,每分每秒都在进行,你生活在海洋里,难道海洋没有杀害生命的事件么?”
  都连加农的回答极其简单,他只说了一个字,道:“有!”
  范先生松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了一一”
  他本来还有一大篇话,要告诉都连加农,告诉他战争之不可避免,和谁先发动战争这些道理的,可是他才讲了4个字,都连加农就打断了他的话头。
  都连加农道:“范先生,你教过我,人类是地球上最聪明,最具灵性的动物,如果是这样,那就绝不应该自相残害,要是也自相残害,那么和海洋中的鱼类,又有什么不同?”
  都连加农接着道:”在海中,大鱼吞吃小鱼,是为了如果大鱼不吃小鱼。就会饿死,可是人杀人,却是为了什么?人是不吃人的,为什么要杀人?”
  “人是不吃人的,为什么要杀人?”这听来是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可是,这也是一个没有人能够回答出来的问题!
  范先生只好苦笑了起来。
  都连加农有点不好意思地,但他显然不懂得什么叫虚伪和顾忌,所以他还是讲了出来,话说得十分直率,他道:“范先生,我想你说得不对,人及不上鱼,没有鱼那样有灵性!”
  范先生连声苦笑,他像是自言自语:“对,人不如鱼,人是最愚蠢的,不但愚蠢,而且是最卑鄙,世界上没一种动物,像人那么卑鄙!”
  都连加农可能不是十分明白,“卑鄙”一词的含义,但是范先生已经同意了他的见解,这一点,他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所以,他显得很高兴:“范先生,你也不要和人在一起了,跟我一起走吧!”
  范先生将手按在他的肩上,呆了半晌。
  都连加农很兴奋,道:”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阿里,和我,我们可以在一起,在海中生活,一定比现在来得好,是不是?”
  范先生不禁有点啼笑旨非,他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准备将都连加农,拉回到人的社会中来,可是如今,看来他反倒要被都连加农,拉回海洋去了!
  范先生使劲地摇了摇头,又呆了片刻,才用十分诚恳的语气道:“都连加农,你知道的还太少,让我来详细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去杀人。首先,战争是由被你所杀的那些人发动的——”
  从这一点开始,范先生足足花了10天的时间,向都连加农讲解侵略战争和反侵略战争之间的分别,这对于都连加农来说,无疑一件难了解的事情,但是他还是极用心地听着。
  一直到了都连加农可以弄清楚其中的道理了,他才叹了一口气,道:“范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杀了78个人,至少有780个人是被我救回来的?”
  范先生总算吁了口气道:“或者更多!”
  都连加农侧着头,道:“可是,日本人,德国人,他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
  范先生道:“这太难解释了,有一些人,是好战的,或者说,好战是人的天性,而在这些人的身上,特别明显地表露出来——”
  都连加农又间道:“就算这个人喜欢战争,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人跟着他们去打仗?”
  范先生真正回答不出了,一场战争结束,往往归罪于几个或几十个“战争贩子”,但是,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去替这些战犯打仗,几个战犯,又如何打得起来?都连加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对了,鱼是比人要聪明得多,知道生命的价值,我们为什么不远离人类,去参加鱼的生活?”
  在10天之前,都连加农提出这个提议来之际,范先生还根本不作考虑,以为他自己可以说服都连如农,可是这时,他却觉得问题相当严重了。
  都连加农的结论,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上,那根本是他自己的结论,而并不是都连加农的结论。
  根据他自己的结论,他就应该跟着都连加农走,到海洋去,和鱼生活在一起!
  范先生又呆了半晌,都连加农道:“我知道,你不肯和我一起去的,因为你和人在一起太久了!”
  范先生摊了摊手,他无法不承认,都连加农的话是对的,而且,他也看得出,都连加农的心意,十分坚决,更令得他为难的是,他想不出用什么更好的理由来,阻止都连加农回去。他只好道:“我已经和你讲得很明白了。这里十分需要你,而凭你的本事,可以救很多人,如果你一定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都连加农带着无可奈甸的笑容。道:“如果只是救很多人,我一定会留下来,可是事实上,我却先要杀很多人,这情形实在不好。”
  范先生在刹那间,只觉得十分疲倦,他用手在脸上重重地抚摸着,神情黯然,道:“那么,只好再见了,我安排你先去见阿里!”
  都连加农很高兴,道:“谢谢你,范先生,请你原谅我,我一直是喜欢大海的!”
  范先生手按在都连加农的肩上,好一会,他才道:“当然,我不会勉强你的!”
  他转身走了开去,当他回头看都连加农的时候,只见他望着大海,也不知道是海水的反映,还是他脸上自然发出来的,使人感到他的脸上,充满了异样的光采。
  范先生回到舱中,中将来到了他的身边,道:“刚才接到情报说,日本潜艇的增援部队来了,你那位年轻朋友——”
  中将的活没有讲完。范先生就摇头道:“别再提了,他对于战争,对于人类的看法,比你我全都透彻很多!”
  中将感到有卢疑惑,范先生将都连加农的话,转述了一遍,中将呆了半晌,才道:“那么,你呢?不见得你也受了他这套反战理论的影响,不肯留下来帮我忙了吧?”
  范先生道:“当然不会,不过我本来不是海军的人,留下来,不见得会有多大作用!”
  中将现出极其遗憾的神色来,和范先生握着手。
  范先生和都连加农,甚至没有等到午餐,就离开了这个海军基地。
  离开了海军基地之后,范先生陪着都连加农,找到了阿里,阿里也正为文明社会的生活而苦恼,看到了都连加农,极其高兴,虽然阿里并不像是都连加农一样,适合在海中生活,可是她宁愿在荒岛上过日子,也不愿意住在繁华的都市之中。
  范先生买了一艘很精良的小船,送给了都连加农。
  一个星期之后,在都连加农已经学会了驾驶那只船之后,傍晚时分,在码头上,范先生和都连加农、阿里挥手道别,范先生一直站到天黑,事实上,那艘船早已连影子也看不见。尾声
  在都连加农走了之后,范先生第二天,也就离开了印度,在世界各地到处游历,一直到了第二年,非人协会的年会又到期召开之前,他才来到了瑞士。
  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各地的战争,都十分地吃紧,连永久中立的瑞士,也受到了影响,不过,非人协会的那一座古堡,却还是十分幽静,就像是世外桃源一样。
  范先生来到的时候,已经有3个会员已到达,到了正式会期的前一晚上,另外两个会员也赶到,在会期的前一天晚上,照例,他们享受着由总管安排的,极其丰富的晚餐,但也照例不谈会务。
  第二天早上,6个会员,全以十分严肃的神态,走进了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会议室了,四面墙壁上的装饰品,全是世上最罕见的东西,也无法一一列举,当他们全坐下来之后,范先生首先发言,道:“我找到了一个新的会员!”
  范先生的话,使得与会的其他5个会员,都感到一阵惊诧,尤其是范先生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其中的一个会员——一个又高又瘦,坐在那里,看起来比普通人站着还要高,约莫40来岁的中年人,忍不住问道:“范,你找到的那位新会员,是一个隐形的人?”
  那会员这样问,是有道理的,因为照非人协会的会章,新会员必需全体会员同意,介绍入会者,必需将新会员带来,让所有的会员看过。而这时候,范先生却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任何人和他在一起。
  但是范先生却全然不理会那个会员的活,只是道:“这个新会员,是印度南端,一个小渔村出世的,他的名字叫都连加农——”
  接着,范先生便详详细细他讲都连加农的身世,讲他如何发现都连加农,以及与他成为朋友的经过。
  当他叙述的时候,完全没有人打岔,范先生这一番叙述,足足花了2小时才讲完。
  当他讲完之后,会议室中,是一片静寂,完全没有人发表意见。
  过了好一会,范先生才道:“你们同意不同意他加入非人协会?”
  范先生的话,仍然没有人回答,又过了好一会,还是那个瘦个子道:“他人呢?你为什么不带他来和我们见见面——当然,我绝对相信你的话。”
  范先生又将都连加农要回到海洋去的经过,讲了一遍,道:“我觉得我没有理由阻止他,事实上,和鱼生活在一起,是比和人生活在一起好得多。”
  几个会员一起叹了一声,一个身形臃肿的会员道:“范,你的话,总算解了我一个谜!”
  所有人都向这个会员望过去,这个会员道:“去年,我曾经有机会接触过日本的一个高级情报官,那高级情报官坚持说,盟军方面已经发明了一种极其厉害的武器,因为他说,有3艘最先进的潜艇,在印度洋之中,突然失去了联络,就此失踪,官兵一共是78人,没有一个生还,也没有发现任何受攻击线索!”
  范先生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都连加农唯一的一次任务的结果了!”
  另一个会员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对付了那3艘装备精良的潜艇的?”
  范先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猜想是许多条大章鱼,将潜艇送进了深不可测的海底沟壑之中,但那只不过是我的猜想而已。”
  瘦长的会员想了片刻,道:“我们没有看到这个人,但是他有足够资格。成为非人协会的会员,不过,他自己是不是同意呢?”
  范先生忙道:”当然会同意,等到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到海上去找他!”
  臃肿的会员说;“好的,我们接纳都连加农为新会员,不过,这无论如何是破例的!”(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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